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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等级制宣战”不仅是愚蠢的,更是徒劳的,且往往意味着巨大的灾难。社会分层乃是中性的、客观的,仅仅反映社会现实,并不服务于政治目的,没有必要对之激愤不已。值得我们警惕的只是某一社会阶层全面掌控政治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从而形成一个高度垄断的极权集团
甲:以前讲“阶级”,如今讲“阶层”,似乎淡化了意识形态色彩,但公然将社会成员分成三六九等,这也算社会进步吗?
乙:“不齐之齐,是之齐也。”等级制是人类社会的永恒存在。“向等级制宣战”不仅是愚蠢的,更是徒劳的,且往往意味着巨大的灾难。我们曾经有过“消灭一切社会差别”的狂热,实际结果又如何呢?正如某政治寓言所说,“所有的猪一律平等,但某些猪更加平等!”
以前虽未明言上下等级,但并不表明各社会群体之间没有高下落差,诸如“下放”、“提干”之类人们耳熟能详的说法已经透露了个中消息。传统体制之下,除专政对象外,只有三大身份群体——干部、工人、农民,而无论就政治地位、经济收入还是社会声望而言,均是干部高于工人、工人高于农民。
从印度“种姓制”、法国大革命前“三个等级”到现代社会分层,社会进步体现于何处呢?借用一句著名的论断,“从身份到契约”,这一论断同样适用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
甲:某权威报告将中国社会划分为十个阶层,依高下次序分别为:国家与社会管理者阶层,经理人员阶层,私营企业主阶层,专业技术人员阶层,办事人员阶层,个体工商户阶层,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这十个梯级清楚地标示了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如今社会分化可真够厉害的!
乙:社会分层乃是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资源占有状况为标准来划分社会阶层,这一划分是中性的、客观的,仅仅反映社会现实,并不服务于政治目的。以前盛行的“本人成份”、“家庭出身”、“政治面貌”等分类标准乃是为政治斗争服务的,“敌我友”往往据此判定。若论社会分化,还有什么比疾风骤雨的阶级斗争、不共戴天的敌我对立更严重的社会分化呢?
甲:以前工人是“老大哥”、“主人翁”,而前述权威报告却将工人置于十个社会阶层的第八层、五个社会地位等级的第四等,反差何其大也!
乙:传统体制下工人相对较高的社会地位乃是国家权力直接干预的产物,并非社会分层的自然结果。以前工人所享有的铁饭碗、商品粮、高福利乃至主人翁地位既然源于传统体制的制度安排,也就势必随传统体制的终结而终结。环顾全球市场经济国家,工人均处于社会中下层。
甲:工人自己恐怕不会欢迎如此“与国际接轨”吧?
乙:传统体制所规定的身份制结构中,工人处于干部之下、农民之上。改革开放之后,工人作为群体固然失去了原有的体制性特权,相对于农民的优越和体面也大大缩水,而随着整个社会流动性的增强,工人作为个体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以前干部与工人之间壁垒森严,即使“文革”那样的非常时期,爬上革委会主任宝座的造反派头目也只能是“以工代干”,而如今管理者职位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向社会开放了,不管你原来的身份是工人还是农民,均可循公开招考渠道、凭实力竞争上岗,这在从前是不可想像的。
甲:如今工人地位下降了,知识分子地位上升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
乙:随着知识、技术和信息对生产过程的全面渗透,“劳心”与“劳力”其实很难截然分开,而随着社会生活的民主化,“治人者”不过是“治于人者”授权管理公共事务的代表而已,两者之间并非对抗性矛盾。
以前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批判,实际上反映了传统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的怀疑和歧视,其间也渗透了民粹主义、极权主义、反智主义的复杂影响,发展到极端就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而这一切居然发生在我们这样一个崇文重教传统深厚的国度,实在值得全民族深刻反思。
甲:以前曾有一个大长劳动人民志气的判断:“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乙:于是就有“土法上马”、“外行领导内行”。纵观人类历史,任一组织,任一社会,上愚下智,必乱。
甲:其实以前知识分子虽说政治地位不高,但经济收入还是很高的,如一级教授,工资是普通工人的几十倍啊!
乙:建国后某一时期,许多“地富反坏右”均是这种处境:经济收入很高,政治地位很低,社会声望暧昧不明。然而这种状态是极不稳定的,毕竟传统体制的制度逻辑是政治维度主导其他维度,社会成员的经济收入与社会声望最终仍取决于其政治地位。“文革”爆发后,这些“黑五类”在失去政治地位的同时也失去了财产、收入、尊严和自由,全面彻底地坠入底层。
甲:如今工人地位直线下滑,农民始终在底层徘徊,知识分子算是拨乱反正,惟有干部,无论体制如何转换,始终高高在上。
乙:以前所谓“干部”乃是一个身份概念,省长、处长属于“干部”,经理、厂长属于“干部”,工程师、艺术家、教师、医生也属于“干部”,甚至还有处级道士、局级和尚。改革开放之后,“干部”从一种身份回归为一种职业,也就是十个社会阶层中的“国家与社会管理者”。不宜笼统地讲“惟有干部,无论体制如何转换,始终高高在上”,其实经理、厂长、工程师、艺术家、教师、医生等“干部”与广大工人农民一同经历着转型之痛。
真正需要我们警惕的,乃是“国家与社会管理者”将公共权力化作“元资本”而全面掌控政治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从而形成一个高度垄断的极权集团。健康合理的社会结构要求政治权力、经济财富、社会声望三维分立,也就是说,从不同维度进行分层,结果是不一致的,例如按政治权力分层,部长高于企业家,而按经济财富分层,企业家又高于部长,大学教授虽然政治权力不如部长、经济财富不如企业家,但按社会声望分层,他又高于二者。
甲:经理、厂长、工程师、艺术家、教师、医生,这些应该都算“白领”吧?其实什么“白领”“蓝领”,无非是“脑力劳动者”“体力劳动者”换个时髦说法罢了。
乙:实际上“白领”“蓝领”的内涵要复杂得多:一个乡村小学教师,虽然从事脑力劳动,但人们通常不认为他属于“白领”,而一位健美操教练,虽然从事体力劳动,但人们也不认为他属于“蓝领”。
有人以“高收入、高学历、高消费”或“有房有车”概括“白领”特征,这未免过于简单粗疏了,其实凡从事技术性或管理性工作、收入在中上水平、教育程度较高、认同主流文明价值观者均可归为“白领”。
甲:比“白领”更时髦的称呼是“小资”。
乙:以前一直批判“小资产阶级趣味”、“小资产阶级情调”,将社会阶层与“趣味”、“情调”对应起来,看似突兀牵强,实则不无道理——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就认为,你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其实与你拥有的财富并没多大关系,而与你的消费嗜好或者说生活格调密切相关!循布迪厄的视角,我们可以为“小资”画一幅肖像:穿国际品牌时装、喝星巴克咖咖、住townhouse、开中档轿车、在电梯里讲英语、办公桌上摆一本《哈佛商业评论》(中文版)。
甲:在一个农民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大谈“白领”、“小资”,这是否不太协调呢?
乙:虽然在少数大城市,“白领”数量已经超过“蓝领”,但就总体而言,我国“白领”在规模上尚未达到“中间阶层”水平。理想的社会阶层分布呈橄榄型,上层与底层比例都很小,介于二者之间的是庞大的中间阶层或曰中产阶级,而我国目前社会阶层分布仍是金字塔型,底层比例过大。
甲:从金字塔型转为橄榄型恐怕不是短期所能实现的吧?
乙:关键在于建立合理的社会流动机制。我国古时社会流动渠道已相当发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较欧洲僵化保守的世袭封建制乃是巨大的历史进步。现代社会分层机制与流动机制相辅相成,社会分层以职业分类为基础,而职业的前提是教育和训练,教育和训练更多地取决于自致性因素而非先赋性因素,从而保障了社会流动的开放性与公平性。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整体呈向上流动态势,金字塔的底座已有所收缩,中部逐渐膨大,具体表现为大批农民转化为产业工人、第三产业从业人员激增、“白领”增长速度超过“蓝领”,这固然与城市化、工业化、产业结构升级的大背景密不可分,也与户籍制度、干部人事制度、劳动用工制度等社会流动壁垒的削弱直接相关。
甲:如今上流人士与底层人群几乎生活在两个世界:前者住别墅区,后者住棚户区;前者子女上贵族学校,后者子女读“宏志班”……
乙:不同社会阶层彼此隔离绝非吉兆,不仅不利于社会团结、容易激化社会冲突,而且由此滋生的文化自闭严重威胁青少年成长。美国社会即有此方面教训:中产阶级纷纷迁往郊区,底层人群聚居于市中心贫民窟,高度同质化的生活环境诱发了青少年诸多心理问题与社会问题:中产阶级子女冷漠麻木,自我中心主义,漠视公共道德规范,甚至从毒品与犯罪中寻求心理刺激;底层家庭子女则崇拜暴力,鄙薄教育,自卑多疑,缺乏进取心,往往具有反社会倾向。
甲:难道“阶层隔离”比“种族隔离”还可怕吗?
乙: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重时可能导致社会解组。其实“阶层隔离”的应对之道十分简明:接触、沟通、谅解、合作;只是在商业逻辑甚嚣尘上、住宅商品化、教育产业化的氛围中,还有多少人能够冷静地思索社会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