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不掉的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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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字不识几个的时候,一盒《西游记》的碟子,看瞎了符冬的狗眼。符爸爸最疼爱符冬,给她买影碟机作生日礼物。那时候,家里只有一辆破自行车,踩起来都嘎吱嘎吱响。像是电影里的每一个80年代的青年一样,符爸爸戴着深茶色的眼镜,载着小小个头的符冬,越过一个又一个井盖儿。
  “猜猜生日礼物是啥?”
  “方便面!”
  “不对!”
  “布娃娃!”
  “不是!”
  ……
  “提醒你,有个V字。”
  “V布娃娃!”
  “不是……”
  是VCD。
  回忆起这段画面,总是有着咖啡色的浅淡色调。阳光晕晕眩眩,符爸爸那么年轻,哼着小曲儿,不断回头和还没有逻辑的屁大小孩儿符冬说话。
  日子很穷。但从不会缺着符冬什么。日子于是也很快乐。
  21寸的一台小方块电视机,开始每天生动地放映一幕幕色彩斑斓的动画。52集的《西游记》打开了符冬的电视世界,每天符冬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自然就是放下书包,打开电视看动画。哪个点儿是哪个节目,符冬一清二楚。她可以整一个中午痴痴地坐在电视机前,不吃饭、不午睡,不出去捉迷藏。
  电视机是一个世界。符冬深深沉溺其中。
  要戴眼镜了吗?不,才不会呢。那会儿,反而是符冬眼睛最好的时候。
  她的睫毛好看,眼珠儿灵动,双眼皮甜美,长得真美好。见过她的每一个大人,都要夸夸她漂亮的眼睛。
  深更半夜的,她带妈妈摸黑去凉房拿东西,小眼睛仿佛能看破黑暗,精准地告诉妈妈每一个阶梯。
  妈妈说,冬冬眼睛真好。
  符冬得意地呼啦呼啦睫毛,然后更加放心地去看电视。
  符冬上学以后,可谓“风生水起”。聪明漂亮的符冬很快脱颖而出,是第一批红领巾,第一任中队长,第一好的作文写手。
  符冬一直蓄起的头发,已经长得又黑又长。在一次去县城剧院的舞蹈表演中,符冬穿草绿色的蓬蓬裙,悠悠音乐声响起,符冬从一排蹲着的姑娘中间缓缓舒展起立。她是所有女孩中的公主。是最美丽的那一个。
  老师给她化妆,都忍不住说,这姑娘,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啊。
  老师欢喜这样的孩子,同学也都喜欢符冬。也许那才叫做年轻,只有欢声笑语,没有哭泣悲伤。
  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问,冬冬,你怎么眯着眼睛看电视。
  爸爸带着符冬去查眼睛,去的是学校对面一家小小的店。店名儿叫做“爱眼先生”,可是里面的这位女“先生”,自己却戴着个厚厚的眼镜。
  女先生给符冬查了视力,撇撇嘴,摇摇头。符爸爸急切地问她有没有不让孩子戴眼镜的方法,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女先生打量打量爸爸说:“可以按摩。不过很贵。”
  “能按摩好吗?”爸爸紧张地抓着自己的旧夹克,符冬抬头看向他,她突然想起从有记忆起爸爸就穿着这个夹克。深咖色,油光亮。
  “她年纪这么小,及早治疗是可以成功的。”
  爸爸拉着符冬的手,走出矮小的店门。
  从那以后,符冬每天放学都会去那家眼镜店按摩眼睛。不能再和一群女生手挽手回家,路过那些路边摊,看里面彩色的小鸡,香喷喷的花形鸡蛋仔,机器运转出的冰激凌,摊开来的小人书。
  现在,当符冬按摩完回家时候,学校门口的摊子都已经清了,路边干干净净。没有了学生的嬉闹。
  女先生两个大拇指上都用胶带绑上圆珠子,坐在符冬面前,给她按摩穴位。穴位被按得很痛,符冬呲着牙,忍着不说话。闭上眼,眼前不是黑暗,是浅浅的光亮在游动。在这游动中浮动的符冬,总要经过漫长的时光,枯燥无味。女先生不说话,也不笑,女先生戴着眼镜,可是她仿佛看不见符冬,只是那么狠狠戳着。干瘪的空气里,符冬尽力发挥想象去填色。
  有一天,一向没人光顾的小店突然进来一个孩子。门被吱呀推开,符冬回头。此时,夕阳打染了门口的空气,阳光进来,灰尘漂浮着一清二楚,红色光芒中站着一个平头男孩。这个孩子和符冬相望。他戴着眼镜,镜片很厚,其中一只缠裹着厚厚的蓝色布子,另一只露出他呆滞的眼。那真的是一只呆滞的眼。男孩很胖,面庞大而肥,眼镜撑在上面,看起来那么地叫人消沉。他明明站在温暖火热的阳光下,被光芒包围。可是他那无神的目光与符冬相遇,符冬的心生生疼了一下。
  “你坐一会儿,我待会儿给你检查。”女先生声音清晰,却慵懒、乏味。
  男孩的脸不知为何,好像是一个符冬恐惧的存在。符冬惊恐地回过头来,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
  这是一次疗程长、价格高的治疗,也是一次没有功效的治疗。每次看到爸爸去给女先生交钱,一沓沓,是符冬从没见过的数目。爸爸是个普通的老师,不是大挣钱家。他吃饭只吃土豆,把肉夹给符冬;他从街上买来红薯,热乎乎地烤给符冬吃,烤熟了红薯,也烤黑了自己的脸和手。爸爸就着黑乎乎的手,笑嘻嘻蹲在符冬面前给她剥皮儿。他还是深咖色的夹克,永久不变的黑色布裤。
  几个疗程下去,符冬似乎长高了很多,视力却依然不见起色。她似乎快要看不清今天桌子上摆着什么菜吃了。
  爸爸终于抱起符冬,带她去了县里最大的医院。
  此时符冬早已习惯了看什么都模糊,她坐在医生面前,缓缓侧头,晃动的人影落在视网膜上,模糊不清的。好像是自己的样子。医院医生冰冷干涸,果断地说配眼镜。他们验过视力后,坐在走廊里静静地等待。
  爸爸独自走到一幅巨大的广告板前,上面写着“青少年太空眼镜片”。看了很久,爸爸回头对符冬说,闺女,咱给你戴这个太空眼镜。
  那神乎玄乎的介绍,哄了符冬,也让爸爸信了。等医生再次叫父女俩进去的时候,爸爸主动提起,那个太空眼镜片是不是很管用。
  医生咳咳着,表示镜片很贵,而且要订做,需要等。爸爸没有一分犹豫,没关系,只要管用,就给咱孩子最好的就行。   冰冷的医生终于扯了扯嘴角,给符爸爸开价格单子。
  几个星期后,300多度,递到自己手里。符爸爸为符冬戴上眼镜。符冬睁眼,她惊讶地发现,世界清晰了。她侧过头,看到了那一边,再没有晃动的人影。那原本的人影,就是自己。镜子里另一个自己,戴着圆圆眼镜的自己。
  很丑。
  似乎这是符冬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再次看见自己的样子。这再一次相见,却让符冬心里那么难受。
  那年,她明明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只能戴圆圆的、透明的塑胶镜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让她想起了“爱眼先生”里那个胖男孩。
  爸爸这边却竭力地想要符冬高兴,他笑着,左看看符冬,右看看符冬,摸着她的脸,然后再捏一捏,喜悦地说,真漂亮。
  你知道吗,冬冬,以后,你连电视里那些演员脸上的斑点都能看出来了!
  是吗?
  好像是的,因为符冬看到了爸爸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那似乎是以前从没看见过的。那是令符冬觉得爸爸不年轻的样子。
  这一年,符冬刚剪了短发。她戴着圆圆的眼镜,梳着最普通的短发。
  她再不是曾经光辉耀眼、漂亮可爱的符冬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符冬变得很喜欢观察其他女孩子的眼睛,她们的睫毛很长,很浓,眼睛笑起来会弯。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便也会悄悄摘掉眼镜,细细地看。想象它们如果很健康,如果看得清一切。
  那样子,应该也是很美。
  这一年符冬16岁,正是偷偷看言情小说的年纪。任何人、任何外力都阻挡不了一个少女的萌动。无论她是瘦子、胖子,眼镜或是大眼睛。
  她去参加演讲比赛,那个主持人荣幸成为符冬心中的王子。他有一张标致的脸,不戴眼镜,身子很高,口才那么好。他做起主持来,显出与别的学生明显不同的气质,应场灵活而不僵硬,笑容真诚温馨。
  “我是本次比赛的主持人樊凡……”
  符冬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高二。司仪队队长。樊凡。
  符冬偷偷填了司仪队的报名表,趁人少丢进了报名箱里。表格一栏的视力,符冬犹豫再三,终于不愿意说谎,但是给了空白。
  周三活动课的时候,广播通知司仪队面试。这一来太紧急,符冬看看自己的校服领口已经脏掉,于是借来同学的校服穿。她匆匆赶去面试教室,鼻尖沁出汗水。越过镜片,望向那边,她隐约看到了樊凡的身影。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小学时候,她是那么地夺目、可爱。她参加任何形式的活动、比赛,都是充满自信和光辉的。她会盘着高高的发髻,穿亮色的裙子,挺直小小的肩膀……此时,不知为何,如此狼狈。因为匆忙和着急,汗水从鬓角流下,弓着背,短发凌乱。看着前面一个个长发的、美好的女孩子,符冬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自信。
  “符冬!”
  符冬慢慢走了进去。
  “高一1班的啊。”
  “对。”
  “抬起头来。”
  符冬抬头,看到了说话的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女生。她的左边是樊凡。他们都没有戴眼镜。
  “呀,你眼镜度数很大吧?”
  “是……500多度……”符冬控制不了地压低了度数。
  “那如果上台的话是摘不掉的吧?”
  “我还没试过……”她突然觉得,她此刻在他们眼中,就是那年那个光芒里的胖男孩。
  “这样啊。”女生皱皱眉头,再看看报名表,和樊凡小声说些什么。
  符冬盯着樊凡校服干净的领口。
  “现在想象你在主持一场辩论赛,辩题是‘通才好还是专才好’,主持词要落在辩题上。开始吧。”女生微笑。
  符冬张张嘴,头脑却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反应。
  “大家好,欢迎来到……来到这次的辩论赛。我是主持人符冬……我们都知道……知道……”她想不到接在辩题上的过渡语了,她着急地坑坑巴巴。
  两个面试人都诧异地抬头看向了她,她看见樊凡看向自己,更加紧张,说不出话来,甚至手开始微微颤抖。
  发不出声音了。
  “……好吧,那先这样吧。”女生顿了顿,说道,“差不多快上下一堂课了。先回去吧。”
  “好……”
  很显然,这一次面试失败。
  她虽然后来再没有了表演的机会,可是她也一直是一个演讲好手,那一刻,却不知为什么,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司仪队的队员,一个个都那么端庄有气质。当他们齐刷刷站在自己眼前,突然就压低了自己所有的气场。一句话也就说不出来了。自卑得想要钻到地缝里。
  就是如此卑微的感觉。
  符冬摘下自己的眼镜,一擦,一擦。她看着厚厚的镜片。她真想一手把它扔掉。她真想听见它碎裂的声音。好好听它碎裂的声音。
  那晚回家,她和爸爸妈妈争吵。爸爸妈妈来她的卧室,她摔自己的东西,用枕头砸爸爸和妈妈。她哭着吼着,把所有的郁闷都抛给了他们。她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他们的身上。她埋怨他们没有制止她看电视,埋怨他们带自己去剪头发。她哭,哭得一团凌乱。爸爸默默捡起地上的东西,妈妈给闹累的她摘掉眼镜,用热毛巾替她擦眼泪。
  他们没有凶她。
  你很漂亮啊。妈妈只是说。
  科学技术那么发达,以后的镜片会越来越薄。爸爸自信地告诉她。
  她的眼泪滚下,模糊了眼睛,就像雨天被打湿一样。她呜呜咽咽小声抽泣。
  无论如何,这些只是高中的题外话。高中最大的事情,还是奔着600的分数,不断地刷题。
  樊凡一届高考结束后,要举办盛大的毕业晚会。班长发下通知,想参加的同学可以报名。符冬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樊凡了。她想争取和他说一次话,表达心中那一份对他的仰慕。
  符冬被安排作一个话剧表演里的龙套,演普通学生,只有三句台词,造型都没有特别要求。尽管是龙套,她依然坚持参加每一次的排练。因为樊凡是组织者之一,每一次的排练都会出现。只是他忙,她也赶着排练完上课。她没有机会去找他搭话。
  然而,尽管她是别人世界的一粒灰尘,她依然是自己世界的王者。
  正式表演那天,她穿了自己最爱的衣服,别了发卡。
  摘掉了眼镜。
  舞台上的灯光太绚,台下的脸更是看不清楚。符冬只是听到嘈杂和喧哗,眼前光影交错,然后是话筒里传出的对白。她当然熟悉剧本,她闭着眼都能演完。这一次,她终于再一次回归舞台,没有眼镜的,漂亮的自己。站在舞台上,被舞台的灯光包围。
  虽然不再是主角。
  她的戏份很快就完了。她退下了后场。樊凡在那里接应每一个归来的演员,可是符冬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走近他,听到他说:“干得不错!效果好极了!你真棒啊。”
  她自然知道这是对每一个演员的鼓励。他甚至也许不知自己的名字。她依然微笑。冲着他。尽管黑暗和近视让她看不见他的眼。
  因为符冬知道,他是看的见的。此刻的,完整的自己。不残缺的自己。
  晚会结束时候,所有演员涌到舞台上合影留念。很多学弟学妹抱着毕业的学长学姐痛哭流涕,这是分别。这是毕业季。
  符冬在最边上。这里没有自己的同学。因为实验班的他们大部分都还忙着学业,不会报名毕业晚会“浪费”时间。符冬孤零零站在角落。
  她终于没能和他说话。她于是想留一张自己和他的合影。大集体照。
  可是她站在人群后面,连樊凡的后脑勺都看不到。
  这一夜过后,符冬戴回眼镜。
  继续刷题。没有别离。
  后来,符冬也高考结束了。回到学校填报志愿,符冬路过“光荣榜”,看着他们这一级,那一张张将要分别的面庞。
  没有一个是戴眼镜的。
  照相的时候,照相师会让照相者摘掉眼镜,因为镜片反光。于是,那一个个大头相里的小眼睛,都好像健康一般,透出温和的目光。
  符冬禁不住伸手抚摸它们,一个个看过它们。她就这样自然地流泪,模糊了眼前的镜片。
  她看着他们的眼,猜想那目光后的世界。他们有没有色彩斑斓的青春?还是一样的,清晰了世界的同时,心里也从此覆上这样一层摘不掉的,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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