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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栖生活
夜晚的码头格外静谧,月光落在海面,被一波波的浪扯碎、吞噬。关雅荻抬头看了看那轮圆月,再过几天就是国人的中秋节。此刻他一个人坐在帆船甲板上,船舱里的移动音响正播放着新裤子乐队的《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没有孤寂与伤感,他只是想着:41 000多海里的航程,这才仅仅完成了一个零头。而在往后一年中,不断于海陆间切换的生活将成为一种常态。
9月9日凌晨3点多,当黝黑的海平面尽头闪烁出灯光,青岛号上的船员们望见不远处海岸线上伫立的两座灯塔,那是来自终点线的信号。船渐渐靠向岸边,搁浅在码头。历经第一周的海上漂流,青岛号一行23名船员首次重返陆地。关雅荻没有同船员们一起直奔酒店,找个舒适地方来消解洋流中颠簸的疲惫,而是选择继续睡在青岛号那个狭小船舱里,以便多些时间同这座海上的“新家”建立感情。
Portimao(波尔蒂芒)是葡萄牙南部的一座古老港湾,以细腻的沙滩、温暖平静的海水闻名。对此次参加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参赛者而言,这里也是他们第一赛段的终点。船队会在这里休整6天,接着将于9月15日前往乌拉圭的Punta del Es论,并在那里开启第二赛段的航程。
靠岸后不久,船长召集所有人为青岛号做了个大扫除( Deep Clean) ----这是每次上岸休整期的保留节目,步骤简单却过程繁琐。需将船舱中几乎所有物品,包括杂物、途中用于更换的船帆都搬出,彻底清洁后再重新放回去。
船帆降落、各个部件被拆卸下來,青岛号的甲板显得有些凌乱。关雅荻录制着视频,介绍这艘长70英尺、重达40吨的帆船。跟随镜头,依次窥见船尾的驾驶舱、左右两个方向舵和甲板中央高挂着的、600多公斤重的巨大船帆。进入甲板下方的船舱中,可以看见布局紧凑却功能齐全的休息室、导航控制室、厨房等。当然,除了拍摄工作,关雅荻照例负责搬运、清洗船尾甲板、整理绳缆等,这些杂务也是他在这艘帆船上生活的—部分。
“Janine,快上甲板,紧急情况!”只听见船长大喊一声。一直担任管家角色、负责大伙饮食的船员Janine应声丢下手中的活奔来,突然捂嘴尖叫——原来她的丈夫特意从伦敦赶到,此刻正出现在青岛号前的码头。Janine奋不顾身跳下船,两人拥抱、亲吻,丝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与笑声。这一幕同样被关雅荻撞进眼里。“像看了—部美好的爱情电影”,他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像Janine这样只参与其中单程或某几段赛程的船员属于绝大多数。据2012年的数据统计,近乎40%的参赛者此前毫无航海经验,他们分别来自200种以上不同的职业,年龄跨度从侣岁到六七十岁不等。
两年一度的克利伯环球帆船赛(Clipper Round theWorld Yacht Race)由世界上第一个完成单人不问断帆船旅行的冒险家罗宾,诺克斯—约翰斯顿爵士于1996年创立,和沃尔沃等著名的职业帆船航海赛不同,克利伯是全世界唯一且规模最大的业余环球帆船赛,旨在使热爱帆船运动的普通人也能享受到环球航海的乐趣。
尽管大众皆可报名,但总里程超过41000海里,为期11个月,穿越赤道两次、经过日期变更线一次的航行,仍然使克利伯当之无愧成为世上最艰难的挑战赛之一。
本届参赛的988位船员中,仅约90位为环球赛段选手,作为媒体船员参赛的关雅荻便是其中之一。他将跟随以自己家乡冠名的帆船青岛号,一路途经葡萄牙、乌拉圭、南非、澳洲、菲律宾等国11个港口,最终回到出发地伦敦。
在陆地上他有过许多重身份:电影制片人、影评人、节目主持人、老板、越野跑者。也经历了创业及婚姻的失败。如今40岁的关雅荻,站在克利伯的帆船甲板上,此前除了伦敦4周的赛前训练,他没有任何相关的航海经历。
他想创作一部航海题材的电影,在此之前,关雅荻决定先成为一名水手。
水手日记
“帆船出海,常常遇到疲惫的海鸟落到船上歇脚,或者一群海豚跑过来打招呼,但莫名‘飞’到甲板上自杀的乌贼,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第二赛段启程后的第二天,关雅荻在航海日志中写到。落日时,他在甲板上整理球帆,发现脚边多了只已经被踩烂的乌贼,墨汁状的液体糊了一地。
青岛号途中驶过不同的海域,天气、洋流,连海的色泽都瞬息万变。他看见不同的鸟、鱼和许多不知名的生物,却无法一一准确描述,海洋知识的匮乏限制住了此时此刻的感知力。但水手关雅荻知道自己还有近一年的时间可以学习。
实际的航海生活,既非冒险片里的那么浪漫,也没有灾难片中的那么奇诡。呕吐、眩晕,他已在第一赛段经历过了,剩下要对抗的,是长期跨洋航行中所积累的疲累,以及习惯严酷的海洋环境。
船员们分为两组,白天每组6小时—班,晚上4小时—班,实行轮班制。这样—来,时间被切割得较碎,生物钟并不规律。值班过程中,关雅荻除了完成船长及大副所安排的操作指令,如换帆,有时候,他喜欢跑到副驾驶舵去当“舵手”——仅仅是象征性地握住——航向被主舵主控着,但他仍有过了把瘾的感觉。 身为船上唯一的媒体船员,他最主要的任务是记录青岛号的比赛全过程。船上不方便带大型摄影器材,他只带了手机进行拍摄,在甲板上、船舱里,捕捉当天新鲜的素材。值班的6小时中,最后2小时往往用来写当天的日记,将拍摄的影像、照片导入笔记本电脑。日记里充满细枝末节的观察,以及十足个人化的体会。关雅荻写擅长修理机械的船员、写与船长的对话、思考自己通过这次旅程所寻求的意义。
帆船在海上时常大幅度倾斜摇晃,浪从船头、甲板侧面一波波砸进船里。关雅荻对此仅用了个日常表达,
“像洗澡一样”。缺乏经验的船员,往往在巨浪袭来时不知如何何应对,因操作、环境而伤的船员逐日增加。
水手关雅荻在日记里,记下来自一位伤员的冷幽默。
“一个巨浪拍过来,直接把Paul给拍到Low Side(船倾斜前行时,相对低的一侧),右侧肋骨重重撞在栏杆上。当我见到他时,他摸着肋骨对我说:‘……你可以摸一下,骨头在里面滑动。’”
充足准备也是应对隐患的关键。关雅荻上船前,订做了一套赛事方标配的Musto重装航海外套,这套专业的航海服还搭配了一条连体裤。外套上的帽子很大,前端是透明塑胶材质的帽沿,恶劣天气下,穿戴者可保持一定程度的视野。另外他还准备了一套速干衣,甲板上值班时,随时要做好“冲浪”准备,这时速干衣便是最实用的装备。
他看过太多关于航海的电影、纪录片。海面上的险情,在他脑海里播放过无数次,思想上已做好充足的准备。况且,类似的挑战早在6年前也出现过。
2013年,身为小马奔腾集团的常务副总经理,成功制作、发行过多部影片的关雅荻,突然间辞职,转换了自己的人生赛场。他于次年创立了很有勇气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并制作《雅荻跑世界》节目,以推广越野跑文化。为了准备—场330公里的超马越野跑国际比赛“巨人之旅”Tor Des Geants,从2012年开始,他花了两年时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并在2014年参赛。
《雅荻跑世界》栏目至目前,已拍摄了3季,自第1集起,镜头一路跟随关雅荻的脚步,跑过摩洛哥的沙漠、尼泊尔的山巅、穿越留尼汪岛及意大利古城等几十个国家及地区。如今,这些奔跑对身体及意志的磨练,让他在船上仅生过一回病,并在吃完消炎药后,第二天便迅速恢复。他比别人多了一种日常心态,觉得克利伯就是把陆上的生活,搬到海上。
在水手的各项职务中,关雅荻最喜欢的一项是烧饭。船员们称负责做饭的人为“Mother”,以表亲切。而关雅荻当“Mother”当得也很上瘾。他给大家做过红烧肉、东北乱炖,最让船员们欲罢不能的是他炒的酸辣土豆丝。他琢磨着老外吃土豆的法子简单而粗糙,不讲究刀工,后来转念想到或许是早先中国人粮食匮乏,才在饮食上如此精细。
这是此前做制片人的职业生涯中,很少有过的感悟。那时的关雅荻,从一个电影节辗转又一个电影节,在电影圈这个名利场中,做项目策划、执行、开发商务、购买版权,但唯独没有属于自己的表达。
“我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生活的人。直到辞职以后去越野跑,他会开始聊与跑步相关的技术、装备,聊到“跑步时的精神状态、一个人的成长”。现在,他又开始关心甲板上的清洁、给大家当“煮饭大妈”、聆听船员们之间的对话、了解每个人参加克利伯的初衷与想法。
用关雅荻的一句行话说,要创作,就要先“下生活”。
“战舰”青岛号
在第二赛段整段航程即将结束,青岛号逐渐接近乌拉圭港口Punta del Es论的终点线时,他们再一次遇到一片近岸的风洞区。同样的剧情在第一赛段上演过,那一次正是由于掉进风洞,原本稳占前三的青岛号,落到了倒数第三。而这一次,与青岛号同时面对危机的,是他们的同胞兼对手三亚号。
风洞中的海平面处于静止状态,关雅荻回忆道,海面像一张纸,船遇到风洞就动不了了。而帆船比赛是不允许开发动机的,在这种情况下,船员们只能等待天气的转变,或小心调整用帆策略,用更加轻薄的捕风帆来尝试捕捉到一丝风力。
在此之前,两艘船经历了一场长达5200海里的胶着状态。第二赛段开赛后,三亚号一直处于领先状态,青岛号在后方紧紧咬住,并将原本落后的70海里距离,一点点缩短,最后到两船间只相差20多海里。
谁知三亚号突然启用了隐身模式,即24小时内,除赛事组委会,其他10艘船都无法获知其具体的航行线路。
在对手隐身的情况下,青岛号全员将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操作上。关雅荻说,这是一种信念。陆地上,关雅荻是个领导者。作为创业者和制片人,他需要去引领和激励别人。但此时,在青岛号上,身为普通船员,服从与配合永远大于自我。
“要有服务意识”,他对此有清醒认知。相信船长的指导,两组船员轮番上阵,让船上一切调动与执行始终处于竞技状态。
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青岛号迎来了一轮海上风暴,整艘船趁着风势加速向前,等三亚号再次出现在追踪系统里时,两艘船已经处在了平行位置——青岛号追平了三亚号。
未踏上青岛号之前,关雅荻参加克利伯最大的心愿是完赛。只要顺利地环航世界就行。但他却遇到了一位“非常想赢”的船长。在比赛开始时,船长Ghris便给青岛号定下了本次克利伯的属性:“一艘快船”。
由青岛市冠名的青岛号帆船于2005年便開始了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赛程,是我国最早加入克利伯的船只。在那—届比赛中,青岛号仅夺得第7名。它最好的名次是在2007—2008届的第4名。之后名次一直靠后。而三亚号曾在上一届赛季中勇夺总积分第一。 青岛这个名字,与新时代国人的海洋探险紧密相连。这座2008年承办奥运帆船比赛的海滨城市,走出过被誉为“中国航海第一人”的郭川,以及第一位帆船环球航海的中国女陛宋坤。
关雅荻曾在航海日志里探讨过国人“海洋视角”的缺失。他聊到南宋画家马远的《水图》,以及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前者对水的审美是体现于细微处的,而后者则展现出“大开大阖的中国自然景观绘画作品,更多把视线对准了山,而不是海洋”。
华夏文明诞生于黄河及长江流域,古代商贸运输依赖于内陆运河航道,对外常年施行禁海政策。因此,当西方已通过航海开辟出新的贸易体系,完成海洋秩序的建立时,中国封建政权却仍在对海洋领域的探索上固步自封。
个人航海领域的探索直到当代才有了突破。
2006年1月至4月,郭川参加克利伯环球航海比赛,从新加坡出发,经菲律宾,最后抵达青岛,成为第一位参加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中国人。
在2012年11月18日—2013年4月5日,经历了海上近138天、超过21600海里的航行,郭川成为了首位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球航海的中国人,也创造了国际帆联认可的40英尺级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海世界纪录。
2013年9月,青岛姑娘宋坤作为唯一一位随队参与全程比赛的中国帆船赛职业水手参加13/14届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历经海上艰苦的315天,她成了中国首位完成帆船环球航行的女性。
航海代表着一种新的探索精神,郭川和宋坤无疑翻开了国人海洋探险的新一页。在无需依靠罗盘、航海技术能最大程度保证安全的今天,环球航行仍需要勇气,要以意志力去博弈。
如这次航行中,青岛号的制水机突然发生故障,只剩下400多升淡水,只供22名船员在海上使用十六七天。在那个当下,他们可以找别的船请求支援,但过程会颇耗费时间。为了稳住速度,船员们每人每天仅限量供应1升的水,冒着脱水危险,就这样挺到最后。
本届青岛号立志书写它在克利伯的新历史,但此时面对前方风洞的船员们,却也只能等待奇迹的到来了。
海上传奇
即将进入前方风洞区域,青岛号和三亚号分别作出了不同选择。三亚号选择向西侧近岸方向靠近,以找到更好的风,青岛号则采取迂回战术,驶向离岸稍远的一侧。
“我们不会同样倒霉两次”,关雅荻听见掌舵的Chris船长说道。或许是船员们一直坚定的信念真的起了作用,青岛号最终以领先25海里的距离冲过终点线,拿到第二赛段的冠军。并且,他们由于这一赛段赛前打出了“Joker”,这一赌徒心态的规则使得他们在本赛段所取得的积分可以翻一倍。也就是说,目前为止,青岛号在11支船队的总排名中位列第一。“Qing Dao!Qing Dao!”船员们欢呼着船队的名字。
记得在赛前7个月,大年初一的午后,关雅荻在家乡青岛与克利伯赛事青岛组负责人刘卫见了个面。当时刘卫收到了关雅荻一封长达八干多字的、关于作为环球媒体船员参加克利伯帆船赛的完整企划书,两人聊了许久。聊到青岛在克利伯帆船赛方面的推广,聊得更多的,是被青岛亲切唤作“船长”的郭川。
关雅荻第一次听说这位同乡,是在2012年到2013年,郭川进行单人不间断帆船航海的时候。2013年,也是春节期间,回青岛过年的他,刚好从家里出门时,赶上郭川通过青岛广播电台,与家乡人进行卫星连线。于是,关雅荻叫了辆出租,让司机将收音机调到青岛广播电台。车子沿着海岸线向东开,一边听着广播里的郭川讲述自己在海上的故事,关雅荻一边看着家乡的海。
这片海同样漂浮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儿时每年夏天,他都会和小伙伴去第一海滨浴场游泳、玩水。“相对于在山里越野跑,与大海有关的任何水上项目都会让我有种回家的自在感觉。”
郭川这个名字之于他,从那时起,便成了一个平行的传说。关雅荻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去帆船环球航海。”
2015年9月16日,郭川和他的国际团队驾驶“中国,青岛”号帆船横穿北冰洋驶入太平洋,航行约3240海里,用时12天3个多小时,创造了人类第一次驾驶帆船采取不间断、无补给方式穿越北极东北航道的世界纪录。
帆船界权威杂志《惻台与航行》(Yac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