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膝闲话锺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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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梁先生:
  七月间接奉手书,承告正受台湾《联合文学》委托,辟划“钱锺书专辑”,深感欣喜,因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承约写稿,我乐于从命,却也很踟蹰。亲炙钱氏其人其书,如对醇醪,不饮自醉,但要认真地加以品评,却并非易事。我自知浅陋,隔靴搔痒,徒然唐突高明,贻笑读者,也将无以对您的嘱咐。但小言詹詹,适性随心,作友好促膝清谈之资,不管牝牡骊黄,见仁见智,譬如野老负暄闲话,牧童短笛无腔,任它随风而逝,或者也无不可。
  我近来常想,我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究竟生得其时,还是生不逢辰,真是难说得很。一方面是世界性政治地图的重绘,独立自由的钟声响彻云霄,核子时代的物质文明灿烂辉煌,我辈何幸,觏此盛世!但另一方面,却是战祸连绵,内忧外患不断,意识领域剧烈冲突,心理平衡严重失调,新社会难产的长期阵痛。知识分子卷在翻滚的时代涡流里,随着潮涨潮落,载浮载沉,有的不幸惨遭灭顶;只有少数人如崖岸壁立,经得住骇浪怒涛,坚忍不拔,表明历史考验人,人也考验历史。将钱氏的为学为人,放在这样的大背景前面来考察,也许能更平实地权衡他的份量。
  在拙作《墨磨人》序言中,有如下一段话:“文字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嘻笑怒骂,桂冠荣名,一例处之泰然。但这需要大智慧大学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企及的。”钱氏正是这样的人。他的存在几乎就是迎接不断的挑战:政治动荡的挑战,宗派成见的挑战,世俗的挑战,乃至荣誉的挑战。但他却如驾轻舟,击浪中流,容与自在,以静穆对喧嚣,以冷隽对狂热,以不变对万变。
  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溶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才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
  钱氏健谈,口若悬河,舌粲莲花,隽思妙语,议论风生,令人忘倦。但他更解得“沉默是金”的真谛。《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围城》,无一不受过“左”派抨击,有的秽词恶语,令稍有洁癖者不愿复述;《宋诗选注》受过声势浩大的“严肃”批判,他一例恝然置之,如菩萨低眉,拈花微笑。十余年前,大陆运动成风,动辄唇枪舌剑,力竭声嘶,争前恐后,或用以自救,或被迫自渎,或卖人自卖,演为“你死我活”的斗争;而他却消极怠工,效老僧入定,金人缄口,因此曾被一些人指摘、猜疑、示意督促,而未闻他有片言只语,贻为口实。试一设想,眼看举世汹汹,众醉独醒,是一种什么心态,什么情景,事后思量,很值得低徊吟味。最难能的是,在“忧天将压,避地无之”的险恶环境中,他有本事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凝神静气,一心经营他的名山事业。《谈艺录》和《管锥编》,就都是这样的“忧患之书”。
  他还有个“怪僻”,不肯参加任何“学会”。近年来,这一类团体如雨后春笋,他一概谢绝挂名,因此也颇得罪了一些热心的发起人。两年前,爱读他著作的人计划成立“钱学研究会”,出版刊物,他全力阻止。他对我说:“我是不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没想到自己成为组织‘学会’的借口,真是‘人生的讽刺了’!人生的讽刺是免不了的,只希望‘缓刑’到人死以后。”
  钱氏从不标榜什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颂今非古,颂古非今,重洋轻中,重中轻洋,滔滔者天下皆是,惟钱氏能植根华夏,冶中外古今于一炉,追来溯往,抽丝剥茧,排比参照,融汇贯通,得心应手,左右逢源,通雅淹博而没有学院气和学究气。白话文的提倡与实践,对新文化运动是一大功绩;但检点白话文本身的成就,却很难说已臻完全成熟的境界。驳杂不纯,装腔作势,语言无味,依然是通病。钱氏通晓多种外语,兼擅文言,但他笔下的白话文,却是道地的白,清如水,明如镜,绝少沾染洋气与古气,纯净而耐人寻味。这种难以企及的佳境,除了清醒的头脑,卓异的识力加深厚的功底,无法作更合理的解释。《谈艺录》《管锥篇》的文字,则是道地的文,典雅奥丽,手挥目送,俯仰自得。我曾问他,这两部学术性著作为什么用文言写作?他回答说:因为都是在难以保存的时代写的,并且也借此测验旧文体有多少弹性可以容纳新思想。这两句简单的话里,自有许多慷慨苍凉的弦外之音。但我却别有一些个人的私见:笔记是中国独有的文学形式,笔精墨妙,挥洒自如,以简御繁,有余不尽,可惜五四后几成绝响。钱氏以最经济曼妙的文字,凝聚长年累月的心得,将浩浩如长江大河的古籍经典,点化评析,萃于一编,正是量体裁衣,称身惬意的形式。更便于流传久远,嘉惠后人。文言艰深,难以普及,但未必即是一失,因为这一类煌煌巨制,原非为消闲解闷而作。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为了披荆辟草,使新生的白话文能够站定脚跟,把文言赶尽杀绝,是可以理解的,但也因此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常见的文字贫血现象:面色苍白,四肢无力。祖国语言不纯的问题,有心人已引为隐忧。学点文言,让不赶时髦,不以经商为写作第一要诀的文学专业户进一点补,正是一大功德。钱氏究心学术之余,不废吟咏,清辞丽句,忧世感时,偶有披露,读者争传,于以见作者的情深性挚。但钱氏认为还不到时间,至今无意结集问世。
  在左雾弥天之世,钱氏著作长期遭受歧视,却从来不乏知己。近年来形势一变,钱氏的声望如云烂星辉,特别引人瞩目,学士通人,对他倾心折服;一般读者,对他如醉如痴。《围城》一再重版,而仍然购求不易,西安工业大学学生,把仅有的一册抢着传读,至于废寝忘餐,丧时旷课,俨如“交谈不说《围城》记,纵读诗书也枉然。”(我曾经看到那个大学生的日记)今春我在北京,听说交道口一家新开的理发室,即以“围城”命名,陈书柜窗,以资号召。但盛名所累,不免干扰钱氏宁静淡泊的生涯。尽管他杜门避嚣,逃名如逃役,不速之客,必复之信,也使他疲于应付。他不喜交游,而笃于风谊,亲故之间,也不免有些旧情牵挂,例如已故戏剧家陈西禾,落落寡交,钱氏却对他时有存问,西禾在沪病危,他闻讯远道代为延医求诊,关念备至。他有一次来信诉苦,说“世故缠人,不克续吐胸中未尽之奇,以酬良友知赏,徒呼负负,抱憾终身而已。”读后惆怅累日,不能去怀。
  钱氏和夫人杨绎,伉俪同负重名,索落自甘,如出一辙。她兼擅著译,珠玉纷陈,而自谦为“坛下人”,意谓她游移于文坛之下,和《红楼梦》中妙玉自称“槛外人”相似。我生平出书,都是自己写序文,只有列为《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丛书》的《柯灵》一集,求她作序,视为殊荣。数年前,在北京文艺界的一次座谈会上,李健吾高谈阔论,一力揄扬钱氏;夏衍说“你捧锺书,我要捧杨绎。”一吹一唱,传为文苑逸闻。夏衍平时谈到钱氏夫妇,则常以赞叹口吻,说“这是一对特殊的人物。”我听说《钱著七种》,杨译《堂吉诃德》和她新著的长篇小说,都将在台湾印行,我深信两岸读者,必将在文字因缘中共证同心。
  大陆报刊品藻钱氏,日益频繁,有的作者指出,钱氏的学术造诣,已经超越前贤。根据进化原理,后来居上,应是正常现象,但由此也足见舆论对钱氏的推崇之深。我们惯于替作家排座位,一如《水浒》中的“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这虽然是很有趣味的事,但风雅异韵,体态万殊,寸长尺短,各有千秋,最不宜刻舟求剑。以钱氏的惊才绝艳,可以和少数公认的权威同登“无双谱”,大概不会有太多的争议吧?
  拉杂写来,聊抒所感,是否可供补白,幸乞尊裁。此请文安
  
  柯灵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三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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