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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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台:简称“台”,淮河流域的百姓为躲避洪水而修建的永久性高地村庄,高度约30多米,面积不等,台上的住户少则百十人,多则上千人。平日里,当地群众多在庄台上居住,在台下的田地里种植庄稼。
  ——摘自《淮河水利手册》
  2018年10月13日 晚七点
  老范拍拍收音机,恰好听见里面的女声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然后是熟悉的音乐,他知道接下来就要播报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新闻了。但那过门的曲子响过后,收音机里却传出来滋啦啦的噪声,像是一个人从天空上倾倒下来一堆堆沙土,扑火一样把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新闻给扑住了。老范像往常一样再拍拍收音机的头脚,这回老招术不灵了,小塑料四方体里索性连沙子也没有了,这鬼东西彻底把自己倒空了,成了一个哑巴。
  老范旋转了几下收音机开关,看它直接罢工了,便站起来。老伴王爱梅还在闷头剥黄豆,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同,看来,她的耳朵背得比上个月更厉害了。
  老范走到门外边,秋凉了,草窠里、泥层下的蝼蛄子、黄蚓子还是像夏天那样紧紧密密地叫着,但已经隐隐地透出了衰气了,几只露水蚊子扇动着长长的翅膀,在杨树叶上飞舞,它们瘦长的细脚试探着要降落下来,却惊动了树叶背面的一粒金龟子,它急急慌慌地连滚带跳地跌向另一片树叶,但一只黑蜘蛛早把八卦网张在那里,黑蜘蛛像一个黑铁的锚稳稳地锚在网中央,金龟子扑在网上,就是扑腾在深深的河水里,扑腾着,扑腾着,它就沉了下去。屋子里太阳能板的电只能供点亮堂前的一盏灯,屋外一团漆黑,虽然看不见,但是老范通过听,就知道露水蚊子、金龟子、黑蜘蛛的动作。
  在门外站了一会,用耳朵细细“看”了一会,老范准备回屋洗洗睡觉。因为依靠太阳能电板取电照明,所以,老范老两口基本都是在每晚八点之前就早早上床睡覺。就在他一脚跨进门槛里的时候,老范似乎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陌生的声音。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老范太熟悉夜晚的声音了,自从庄台上只剩下他一户人家两口人,他就天天录音机一样在心里录着音呢,十二年了,每个季节每个夜里有哪些声音,他都一清二楚呢。庄台上的各种声音,就像是他喂养的那几头牛,他闭上眼睛都摸得到,可是这一阵声音却是牛栏里挤进了一头象啊,这不是庄台上的声音。
  老范扭头怔住了,他把耳朵竖了起来,听了又听,那声音似乎没有了,突然消失了。也许是自己听错了?老范关上门,到后院里去打水洗脸,他望望天空,天上的星星东一颗西一颗散开了,散得像一盘白棋子,这预兆着明天又将是个晴天,今年的秋旱还是没到头啊。老范把脸盘里的水往地上一泼,地面滋啦一声,立即把水吸了进去。
  2018年10月13日 晚十一点
  老范起来撒尿时,又仰头看了看星星,天空变得深蓝,蓝得像一块老印染土布,土布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野花。老范想起四十多年前结婚时,他婚房的窗帘就是一块大蓝花土布。
  那也是个秋天,那一年算是个丰收年,淮河没有发大水,河滩地里种什么都发旺,红芋、苞芦一串串挂在屋檐下,芝麻、绿豆、花生装了几大缸。他父亲请媒人到王爱梅家说亲的时候,自豪地说:“别的不敢保证,家里的粮食那是吃个三年都吃不空的。”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反正,秋收一结束,王爱梅的父母就同意将女儿从河北嫁到河南的黄台子上来。
  那时候,“黄台子”还是一个响亮的地名,还是一个正规的村民组,碰上放电影了,人家要是问:“今晚上轮哪个队里放片子了?”台子里的人就会答:“轮到我们黄台子了,到时来家看啊。”自从二十多年前淮河治理需要,兴建行洪区,才把这一片滩地让出来给洪水走。政府搞庄台迁建,黄台子因为紧靠淮河,滩地又十年九淹,成为第一批淮河行洪区,首当其冲被要求整村迁走,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这么多年了,“黄台子”这个村子早没有了,地名也就随着消失了。
  老范(那时当然还是小范)结婚那天,黄台子上的所有人家都来帮忙,屋里屋外摆了十桌流水席,烧的烧开水,煮的煮羊肉,炒的炒大锅,放的放炮仗,吹的吹响器,把个黄台子闹翻了。这一带红白喜事都兴“响”,王爱梅母亲结婚前就通过媒人向老范家提了一个要求,娶王爱梅时,男方得要请三班“响”。于是,老范的外婆家请了一班,老范的姑姑家请了一班,老范的姨父又请了一班,三班“响”比着吹,吹得家里的那只老公鸡此后三个月没敢啼叫一声。流水席从日头刚出吃到了晚上出一天星,和老范一般大的小伙子们又在新房里闹了好一会,总算散去了。老范闩上房门,拉上蓝布窗帘,吹灭了煤油灯,扭扭捏捏又勇猛决绝地扑向王爱梅时,却听到屋外墙根下哧哧的笑声,那时候王爱梅的耳朵还好着呢,她又急又羞地推开他,指着窗帘那儿。老范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看到几个黑影子兔子样跑开了,边跑边嘎嘎地笑。老范记得,当年扯开那个蓝土布窗帘一角时,星光照进来,就像一群星星在窗帘布上闪烁一样。待他放下窗帘时,堂前王爱梅家陪嫁来的挂钟响了,响了十一下。
  2018年10月14日 凌晨三点
  三点的时候,老范又醒了。
  这个时候,是这个旧庄台最黑的时候,黑得像埋在土地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旧庄台是死的。
  老范闭着眼睛,用耳朵去“看”旧庄台上的一切。老范有这个本事,自从老伴王爱梅听不见后,他发现自己这个本事反倒越来越强了。
  淮河上的风吹过来了,这个风是从河北吹过来的,它先是吹过旧台子上的林子里的树叶,然后,俯下身来,又吹过地面的细沙土,接着,就依次吹过那些空房子的木门。这些风几乎每晚都来敲门,它大概不知道老范的这些邻居们早就搬走了,房子早就是空房子了。风没有记性,但老范有,老范还记得那些邻居。
  黄台子庄台是哪一年建的,老范也说不准,他以前听父亲说,总得有几百年了。老早的时候,淮河被黄河压了水路以后,这个地方的人就住不成河边了,可是先人们又舍不下河边的地,于是就在河边一块石头、一片碎瓦地垒起了一座高台,这就是庄台。住在这高台上的过去大都是姓范的这一族,按说应该叫范台子,可是为什么又叫黄台子呢?父亲那一辈的人讲古说,那是有一年淮河又发大水,水太大了,几个月退不下去,范台子浸泡久了,台基松软,突然发生垮塌,眼看着住在台子上的老人、小孩子跑不脱了,这时,河上跑船的一个船队看见台子上的人哭爹喊娘,便掉了船头赶来了,冒着危险,把这一庄台的人都救起来了,这个船队就是对岸河北黄家的。后来,水退了,庄台加固了,人又住上来了,为了表示对河北黄家的恩情永世不忘,就把这个台子叫黄台子了。   这个故事老范听父亲说了很多遍,有一年,在县城中学教书的侄子告诉他,说他在县志上也看到这一段记载,是放在地名录那一章节的,这让老范再看这个庄台子里感觉就很有些不同,原来,这个黄台子虽然小,那也是上过县志的,那也是名留史册的,不是别的什么刘台子张台子,那些台子又没上过县志。
  其实老范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离开这个被废弃的旧庄台,非得要苦苦守着,二十年前庄台集中迁建的时候,他住到镇上几个月后,就又偷偷地潜回到了这里。头几个月,镇上的、村上的干部们还来做他的工作,动员他回去,后来见他油盐不进,也就渐渐算了,他们认为,只要断了水断了电,赖在这里的人又能坚持到几个月呢。也確实是这样的,一开始,也有好几户是和老范家一样,不愿搬走,但慢慢地,他们待不下去了,今年迁一家,明年走一户,最后就只剩下老范一家老两口了。
  “为什么不走呢?”老范一到镇上药店去为王爱梅买药时,那些人总会这样问他。这个问题老范答不上来也想不清楚,他也不愿意想清楚,他就是不想离开,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每当别人家向他翻白眼认为他是个怪人时,他就在心里想,你们知道个什么呀,黄台子可是上了县志的。
  风继续在旧台子里穿行,老范认为这个执着的家伙比他更犟,它刮了有几百上千年了吧,还是天天到庄台里以前的每户人家里转一圈。它难道不知道吗,很多人家的房屋和院子都倒塌了。
  屋子如果不住人,它就塌得格外快些。东头的老王家,那房子的砖虽然是土砖,但在拓砖时,老范帮助他们家拉过石磙子。老王家讲究,起田泥时加了好些稻草屑、石灰浆,三个大小伙子,花了半个月时间,起早摸黑,结结实实把一田泥碾了上万遍,揉搓得又黏又稠,这样的泥拓出的土砖晒干后有时都能把泥刀弹出老远,这样的砖房大水浸泡几十天都不会垮掉。可是老王家搬出后,这样的好砖房,没过几年,墙皮就一层层地往下脱落,它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皮肤上迅速地长出了老年斑,然后,这里冒一个伤口,那里掉一颗牙,腰弯了,背驼了,雨季一过,它连站立都困难了,它身上原先那么团结的泥巴,都纷纷离开了,土砖块最终又成了地上的泥土。前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老范出门砍柴去,走到老王家的老砖房前,发现一夜春雨让四面墙倒了三面,只有门楼这一面还站着,一扇大门,两扇窗子,张开着,像一个人张大着嘴巴和眼睛。老范走上前,看见门坏了,但那把铁锁还锁着。老范把锁摆正了,又把原先靠在墙边的板车架子移到仅剩下的这面墙的屋檐下。板车架子以前是老王的爱物,邻居要想借用一下,他都不乐意,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他搬家走的时候,还说过一阵子来驮走他的板车架子,但他一直没有来。老范虽然嫌自己家的板车架子不好用,但他一直不用老王家的。
  和土砖比起来,青砖房子还算是扛事的。台子上有三户人家砌的是青砖到顶大瓦房,老辈人说,一幢青砖到顶的房子能管到千秋万代呢,到现在这些房子也确实都还能站稳了,不过衰老却是和土砖房一样的。人不在房子里住,别的东西就在房里住,说也怪,人在房里住是养房子的,别的东西在房里面住着却是吃房子的,青苔吃它,蜘蛛吃它,薜荔藤吃它,野花野草吃它,雨吃它,霜吃它,连日头和月亮也吃它,老范能听见它们啃吃的声音,像蚕吃桑叶一样,听得最清楚的还是隔壁范六三家的房子。
  说起来,范六三和老范还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但是老范和范六三因为一条地沟,二十多年没有说过话。其实事情不大,也就是两家紧挨着偏房的地沟,一共才四五十公分宽。范六三一到下雨天,总是扛着锄头把地沟泥往自己家这边扒,把雨水引向老范家那边,眼看着老范家的屋基石墙都露出来了,老范实在忍不住,便和范六三吵了一架,吵着吵着激动了,隔着地沟互相又推搡了几把,后来,两个人见面就扭头,走过就吐痰,再也坐不到一个桌子上去。范六三全家搬走的那天,老范站在一边看他们家装车,本想着和他们一家打个招呼送行一下的。老范其实很喜欢范六三的小儿子范团结,这孩子浓眉大眼,憨得像头狗熊,经常趁范六三不注意就溜到他家来,围着老范说话,要老范给他讲三侠五义。老范那天的口袋里捂着两只白水蛋,准备掏给范团结的,可是没等老范靠近,范六三隔空“呸”了一声,拉了范团结上车就走,留下了一股灰尘飘扬在土路上,老范的手僵在了口袋里的鸡蛋上,他把两只白水蛋捏碎了。不几年,蓼草、臭茼、三节草长满了原先的地沟,这些草野心勃勃的,不仅把一条地沟全填满了,还心连心手拉手,往沟两边扩展,硬是把两家的房子牵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彼此了。
  现在,老范就听着风从户户人家门前走过,风摸摸这家的屋瓦,碰碰那家的土墙,拐到了范六三家了,风先是晃晃范六三家屋门前的竹晒衣杆,晒衣杆不晾晒衣服了,就长满了霉点,又用脚踢踢披厦边的鸡食盆,鸡食盆没有鸡们啄食了,就落上了树叶,然后,风缩起身子从漏雨的屋瓦上、裂开的门板里、朽烂的窗眼中钻到屋子里面去,堂前,东厢房,西厢房,耳廊,厨房,都走了一遍,这才又钻出来。老范也从没有进到范六三家里去过,虽然他只要轻轻推一推门闩,就能走进去,但老范不进去,有几次,风把范六三家的门推开了,还是老范找了根铁丝,把门环穿了重又掩上,老范站在范六三家的门槛上做着这些时也没想着进去看看。老范只是每天跟着风去看一次。风走过屋子里每个角落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大,有时小,有时粗,有时细,有时高兴,有时愤怒,老范都能听得出来。以往,风吹到范六三家后,老范就又迷糊了,很快又重新睡着了,但今天有点奇怪,老范听着那风声也觉得有点陌生,风好像在范六三的屋子里碰上了与平日不一样的东西,能是个什么东西呢?莫非是条长虫溜进去蜕下一层花皮了?这让老范不太能睡着了,在风离开庄台后,他又细细听了一会儿,他发现,傍黑的时候那种陌生的声音原来就是从范六三家发出的。老范把那声音在脑子里刻着,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就像南边的杨树上飞来了一窝雀子,西边的猪圈里住进了一群白蚁,开始是陌生的,一窝鸡里来了一只鸭似的,但过了一些天,就和周围的一切都搅和熟了,都成了废庄台的一部分了。废庄台就有这个本领,它能把所有的新东西都变成旧东西。   2018年10月14日 清晨五点半
  老范拉开门闩,黄猫立即钻了进来,它贴着老范的脚边走,有意要擦着老范的脚踝骨,看到大黄,老范这才想起大黑从昨天早上起就不见影子了。大黑是一条黑母狗,前不久下了四头小狗,老范到镇上去买高血压药时,全都送了人,大黑对此很不满,接连几天,一到天黑就呜呜地站在台子的高处埋怨老范。这下,它竟然离家出走了。老范有点后悔,但后悔了一阵后,他又反过来责怪大黑了。一般人都认为,狗比猫实在,狗是老实货,猫是滑头鬼,其实不是这样的,起码在老范的这个废庄台上不是这样的。老范观察过很多次了,就说他离家去干农活吧,大黄和大黑都会跟着,先开始都围在他的周围,但过了一會儿,大黑就借故去追一只野兔子野雀子,浪得毛都飞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但大黄呢,它也撵蜻蜓撵蝴蝶,却绝不会跑远,它总是记着老范呢,只要老范扛着锄头动身回家,它必定会出现在老范的脚边。“你长本事了,”老范在心里骂着大黑,“有本事你别回来。”
  老范来到门前的晒场上,天一点点地亮了,林子里的鸟雀们在清嗓子,草叶上的露水滑落到土里,果然又是个大晴天,日头还没完全出来,但云层里已经红了一大片了。老范谋划了一下,今天上午还是去地里起红芋吧,这么好的天气,起红芋能省好多气力哩。
  厨房里,王爱梅坐在锅灶前生火,她一颗脑袋扑在灶眼里,用吹火筒往锅灶里吹风,一点火星炸开来,引燃了松毛,松毛又烧着了荆条,荆条又烧着了栎木,火势一下子旺了,锅里的水叫了起来,王爱梅开始往锅里下米。老范家早上还是吃米饭,几十年没变。老范偶尔到镇上去,遇到那些原来住在黄台子上的邻居们,发现他们早上都不吃米饭了,改吃稀饭、馍馍了,他们住的房子里没有土锅台,也没有生火柴,煮饭用的是电饭锅,锅底里也出不了锅巴。老范的锅巴成了稀罕东西,住在镇上但常年在江苏打工的儿子女儿,一到台子上来,就到香台上的洋铁瓶里去摸,王爱梅给他们一家都准备了一大瓶,儿子女儿讨好地说,“好吃,辣椒糊蘸锅巴,吃了不想家。”王爱梅凑近了勉强能听见他们的夸奖,笑得嘴歪到耳朵背后去了,所以,她每天早晚两餐必须是要煮米饭的,而且还煮得多多的,那样才能养得起锅底厚厚的锅巴来。
  “大黑跑走了!”老范大声对王爱梅说。
  王爱梅扭过头,“啥?”锅炉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大黑跑了!”老范喊。
  王爱梅听清了,她拍着大腿说:“怪不得呢,锅台上昨晚新起的一锅锅巴不见了嘛,原来被它叼走了,这个狗东西。”
  2018年10月14日 上午九点
  老范用的是长条挖锄,一锄下去吃土很深,用力一撬,一串红芋就露头了。红芋耐旱,今年秋旱时间长,别的庄稼不行,红芋倒是收得不错,每一丛芋藤下都窝藏了一堆彪悍的红芋。刚出土的红芋,表皮鲜红,个头端正,日头照在上面,泛出一种釉质的光。
  老范一连起了两垄,才坐在田埂上歇晌。老范吸着烟,鼻孔里也吸到新翻开的地里的土气。自从黄台子迁建后,这里的地也不给种了,老范偷偷地种着自己家以前的几亩熟地,而别人家撂荒的地里,早长起了一人高的芭茅草,把他家的地围在了中间。过去,这些可都是好地啊,种了几十年,靠着这些地,黄台子上的人娶妻生子,养老送终,几百年过下来,最后说丢就丢了。这是最让老范想不通的。
  老范的妹妹范小云大学毕业工作后,嫁到县城里。为给王爱梅抓药,老范曾经到她家去过。范小云住在一个高楼上,站在她家阳台上望,四周都是高楼。老范问她,这么多地种楼房不种庄稼,人吃什么呢?人长嘴总是要吃的呀。范小云的儿子就是做建筑的,他嘲笑老范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是国家考虑的事,现实是种房子比种庄稼赚钱多了!”
  范小云其实不是老范的亲妹妹,她是老范的爹从大水里捞上来的。1968年发大水,水真大啊,黄台子上的人眼看着上游一整个草垛浮着下来了,一整个屋梁浮着下来了,那些草垛、屋梁上,站着鸡鸭猪还有人,全都睁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身边的洪水,他们只能祈祷这草垛、屋梁能不倒塌,能冲到岸上,而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多漂浮物浮浮沉沉,就被漩涡吞没了。黄台子上的人站在台边,手里拿着扬叉,见到河边有可用的木材、农具,便奋力地叉住,系上绳子拖到岸边。那天,人们看见一架木头做的婆婆车浮在洪水中,婆婆车上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她大声地哭喊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老范他爹扔了扬叉,把绳子一头系在大树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扑通扎到水里,游到婆婆车边,一把抱住了小女孩,这边台子上的人,一起使劲把他们拉回到岸上。这小女孩就是范小云,就成了老范的妹妹。老范的爹妈很疼这个从水里捡来的女儿,本来老范是有机会念高中的,但家里困难,供不起,爹妈选择让老范回家盘泥巴,让范小云继续念书,老范对这事有点意见,他爹就骂他:“你妹妹是我一条老命换来的,她又自小没爹没娘了,你一个男子汉的好意思跟她拼?”老范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不满的话。
  每年红芋下来后,老范都要捡个头均匀的,皮红肉甜的,塞满满一蛇皮袋给范小云送去。但今年老范送不成了,范小云去年得了病,走了,走在他这个哥哥前面,给范小云送葬的那天,老范淌了眼泪,他想起了小时候和这个妹妹一起在台子上放牛、挖地、割麦的情景,他忽然担心,等到自己死了,这个曾经叫黄台子的庄台,恐怕也就在这个世上真正死了。
  老范把烟头丢到地里,未燃尽的烟丝吓得蚂蚁们四下逃散,他用脚把烟头踩进土里,站起来,直起腰,准备接着挖完剩下的红芋地,老范在地埂边忽然发现,有一个新鲜的脚印,再看看地垄,他看出来了,有人在这里掘了几根红芋。红芋又不值钱,老范不心疼,但让老范心里奇怪的是,这是谁来到他这个废弃的黄台子上来了呢?
  台子上几乎没有人来,只是每年汛期来之前,镇村的干部会来找他,让他注意安全,接到通知就要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其他就再也没有人来了,就连那些开着三轮车穿村走巷卖水果卖肉卖鱼卖豆腐的人也不来,一是上台子的路不好走,这么多年没修,坑坑洼洼的,二是即便来了,老范也不会买。   老范把那个脚印看了大半天,没看出个头绪,他想,也有可能是哪个要饭的走错了路,走到这旧台子上来了。他朝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握住锄头柄,继续挖起红芋来。
  2018年10月14日 下午一点
  老范挑着一担红芋,从土路上往家走。
  大黑还是没有回来,大黄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的,像是不经意,其实是很精准地,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走在老范的身边。
  老范对黄猫说:“好久没下河了,到时网些小鱼小虾让你吃个快活。”
  黄猫扭头看了老范一眼,伏身向一旁的草丛里一纵,一朵黑蝴蝶逃走了。
  老范走过庄台子先前的大晒场,这里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扯开大幕,放电影。夜黑里,台子上的男女老少挤在一起,看《地道战》《白毛女》《小兵张嘎》,后来还有彩色的《白莲花》《少林寺》《刘三姐》,经常两三部片子连放,从傍黑放到深夜,没有一个人离开,看得一台子的人像是一起生活在一块幕布上。那时候,整个黄台子有140多口人,30多户,小孩子也多,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叫。就是这些小孩子,大概是1985年吧,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孩,闹顽皮把范六三家的草堆点着了,差点把房子烧掉,火光冲天把整个台子都照亮了。老范那天和台子上的人一起,就是用担红芋这样的大柳条筐,从地里挑干土来扑火,挑得肩膀头上都磨破了一层皮才把火扑灭。这恐怕是老范在台子上遇到的不多的几件大事了。还有一桩,老范也记得清楚,那年秋天,红芋收了,晚稻将割,突然下了一场大冰雹,冰雹有鸡蛋大,所有的稻谷都被砸在地里,真是颗粒无收。那一年,台子上的人可是吃了不少红芋。
  老范将肩上的柳条筐换了一边肩膀,想着台子上的大事,他觉得,这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放完了,只剩下一块幕布在那里了,黄台子就是放完了电影的那块幕布,没有人收拾,它越来越旧了,越来越破了,它再也放不出一场电影了。
  2018年10月14日 傍晚五点半
  老范把最后一担红芋挑完,堆放到自家门前时,日头就落了下去。
  这是一天中的擦黑时分。一切都半明不明,半暗不暗。鸡公鸡婆叽叽咕咕拥挤着钻到鸡栅里,王爱梅在喂猪,猪食倒在猪食盆里,两头猪竞赛般,叭嗒叭嗒地拼命吃着,不远处,几只苍蝇嗡嗡嗡地低空飞行,更远的林子里,各种鸟雀鸣叫着飞进窝里,这其中,有一大群乌鸦,像一根根黑铁铸的响箭,也在林子上空盘旋着。有那么些年,乌鸦好像在淮河滩地上绝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又飞回来了,它们不大叫,不是沉默地在树梢上站立,就是在台子傍晚的天空上成群结队地飞翔。
  一到天黑,老范眼睛就不大好用了,他的耳朵却更灵敏了,他用耳朵去看,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淮河的水,滩地上的红蓼草,林子里的黄鼠狼,大黄在别人家的老墙上像干部那般散步的样子……
  老范就在这个时候,又听到了那种陌生的东西。老黄听到那种陌生的东西的时候,同时听到了一辆车子驶进台子里的声音。车子的四只轮胎在泥土里爬动着,不一会,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声音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急促,齐整,紧张。
  老范往台子下望去,这个时候天突然全黑了。
  老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见那些住在村口林子里的乌鸦却少有地叫了起来,它们齐声大叫,哇——哇——哇——声音里满是不安,满是惊慌,也满是焦虑,叫声雨一样密集,落在庄台上,落得老范头皮发麻。
  黑暗中,同时亮起了好几只炽亮的手电筒,手电筒随着脚步声,齐齐地来到了老范跟前,却不进老范家,而是直冲向一旁的范六三家。那一群人,踹开了范六三家的大门,手电筒的亮光在他家老屋子里四处照射,老范隐约听到有人喊道:“跑了,人跑了!快追!”
  那些手電筒摇晃着,分成几路往台子的四边追去。
  老范站在范六三家的门前往屋里望,看见地面上有一只红芋,一块锅巴,一头黑狗,狗的身下流着一滩血。
  几只手电筒围着老范:“你看见范团结往哪里跑了?”
  老范说:“范团结?你说的是范六三的小儿子?”
  一只手电筒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你有没有看见他?我们是公安局刑警队的。”
  老范摇摇头:“我没看见,大夜黑里,我看不见。”老范在刚才乌鸦鸣叫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一个身影朝台子西边跑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手电筒们说。
  “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这屋子里的?”手电筒问。
  老范接着摇头:“团结,他怎么了?”
  手电筒们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说,“这小子在城里瞎混,偷鸡摸狗犯了命案,没想到躲到了这里,你要是发现了,得立即告诉我们,打110!”
  2018年10月14日 晚十点
  自从迁建后,废弃的黄台子还从没有像今晚这么热闹过。
  警车一辆辆闪烁着警灯,呼啸着停在台子下,估计总得有一二十辆吧,一队队警察带着狼狗在台子四周搜索着,范六三两口子也赶到了台子上,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回到黄台子,回到他们曾经的家。可是他们进不了门,警察在他们家老房子四周拉了一道警戒线,不让外人靠近。范六三和老伴就坐在老地沟边,藤藤蔓蔓的草几乎要淹没了他们。范六三死死看着老屋,半天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好像老屋子里放一场好看的电影似的。范六三的老伴一手拍打着胸脯,一手揪扯着蔓草,大声哭喊着:“团结啊,你到底在城里做了什么孽啊,团结啊!”她的胸脯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她身边的蔓草被撕扯得像拔了毛的鸡公。
  老范端了两只茶碗,各倒了一碗水,送到范六三两口子身边,他们俩一口没喝。
  手电筒的光在黄台子上晃动。好久没有见到这样多的光亮了,老范有些不习惯,他觉得头晕,好像台子在走,台子在晃动的灯光中也跟着晃动。老范闭了眼,他想用耳朵去听一下黄台子现在的情形,但他发现,他突然一点也听不见了。
  老范正疑惑的时候,刹那失去的听觉又恢复了,他的耳朵又能“看”到远处的情景了,他听到了台子西边“砰”的一声枪响,他听到了一颗子弹穿透了一根年轻的腿骨,接着,他听到“扑通”一声,一个人倒下了,一群人扑了上去,狼狗叫了两声。
  范六三两口子也听见了枪声,他们倏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枪响的方向奔去。
  2018年10月14日  晚十二点
  像一场大水来了又退了,台子上亮了又暗了。
  老范和老伴王爱梅用一块破门板抬着大黑来到河滩边。黑夜给大黑描出了一道黑边,原来,黑夜的黑和大黑的黑是两种黑。
  老范没有立即动手,他先点着了一根烟,浓浓的黑幕里于是有了一个红点,像一只红爬虫,慢慢爬向老范的嘴唇边,爬着爬着爬没了,老范便把烟头吐了,抡起挖锄挖起地来。
  老范挖一锄,王爱梅也挖一锄,远处林子里的哼子鹰也跟着哼一声,哼——哼——
  老范把土坑越挖越深,其实埋葬大黑不需要那么深的坑,王爱梅说:“够了,够了,你当是埋人呀!” 但老范不理会王爱梅,他跳下坑里,呼哧呼哧地继续挖掘着。滩地上的浮土挖过后,是松软的河沙土,河沙土下面就是僵硬的马肝土,老范仍然不放下手中的铁锄,咚,咚,咚,把河滩地震得鼓一样响。
  这时,离老范一箭地的淮河里,跃起一条鲤鱼,啪,拍打出一阵水花。瓦蓝的天空下,河水泛白。老范一边奋力挖着,一边却从眼眶里流出了两行眼泪。
  这些,王爱梅没有看见,但晚上的风看见了,风是从黄台子上下来的,它显然是被老范的样子惊住了,它在老范身边转了好久,随后便用它的大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这片河滩地,它吹得稻子起伏,树叶摇摆,吹得老范的衣服旗子一样翻卷。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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