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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母亲边取下相框边说道。我紧紧扶住椅子，防止母亲跌下来。母亲每动一下，裙角就掠过我的脸，害我想要打喷嚏。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问过什么了。但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母亲的声音萦绕耳边，那么清晰。虽然母亲平时本不是说话亲近的人，那天说出的话却异常冷淡。也可能因为是严冬的关系。我们家没有地暖，一到冬天屋里就寒气逼人，可以看到嘴边的哈气。虽然也有炉子，母亲却心疼那点烧煤的钱，气温不到零下便不生火。这是我九岁时候的事了。也说不定是十岁或者十一岁。又或者，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场面罢。小区新开了一家西式浓汤店。那之后我便在每个周日的上午穿着拖鞋出来吃一个早午餐。暖暖的浓汤滑过食道的瞬间，莫名其妙地竟如幻觉一般听到了母亲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九岁的小孩子所能提出来的奇怪问题，究竟会是什么呢？“买一送一。”店主说天气热了，生意不好，于是多盛了一碗给我。“给我的是卖不出去的东西对吧？”我笑着问道。“我们店里的东西全都卖不掉。”店主也笑笑。我却止住了笑容，因为生意真的很惨淡。店主说会停业两周，和潜水爱好者协会的会员们一起去东南亚度假。作为一个生意不景气的店老板，他算是比较悠闲的了。“我从明天开始也放假了。不想做饭所以打算常来光顾，看来不行了啊。”“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粥店，味道很不错。旁边那家炸猪排也可以。嗯，还有家豆汁面也不错，店名想不起来了，就在小区事务所旁边。”我告诉店主说，在放假期间总要一个人做饭也是一种折磨，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会怀念公司的伙食。本打算喝第二碗，肚子却已经饱了。但我还是又点了一根法棍，蘸着汤吃起来。这种吃法，大拇指和食指难免会沾到汤汁。我吮吸着手指，心情也变得好起来。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这就是我喜欢来这家店的理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西式浓汤更适合故意沾在手指上了。
回家后先冲了个澡。趁着洗衣机工作的空档，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竟然睡过去了。起来一看，已经两点多了。睡觉的时候一直出汗，浑身黏糊糊的。我又洗了个澡。照这样下去，该不会整个假期都在洗澡吧？家里连个空调也没有，还不如去公司上班舒坦呢。朴刚刚来过一个电话。“干嘛？”我发信息问他。朴立刻把电话打了过来。“来吃饭吧。丈母娘送来了土鸡。”去年夏天我也蹭到了朴丈母娘给的土鸡。我不怎么喜欢吃参鸡汤，所以并不觉得多美味。我想起来前年夏天也吃过。“不去。我放假了。我要把自己关在家里睡上一个星期。”朴立刻就诱惑我说会在参鸡汤里放章鱼。我告诉他虽然我喜欢吃每一种放了章鱼的食物，但不想为了吃口那个就特意出去一趟。挂掉电话后过了一阵子，朴发来消息：“休假纪念！”是一张冰咖啡电子兑换券。这小子不愧是“年度销售之王”三连冠。
看到这张兑换券，很想喝杯冰咖啡。要是冰咖啡也有外卖就好了。炸酱面都是一碗起送，咖啡的原价更低，应该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吧。我翻遍了冰箱冷藏室，却一个冰块也没找到。在冰格里灌满水，上网找了一下冻冰块的时间，答案是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拿起遥控器，挨个浏览着电视节目。到152结束了，又重新返回去，翻了一半停了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放行车记录仪拍下来的事故视频。看着这几十起车祸现场，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辞职的崔钟民代理。我和他并不是同一个部门，每次上厕所却总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他是我公司的后辈，在我撒尿的时候会过来九十度大鞠躬向我问好。每次我都觉得非常别扭。有一次下班路上在便利店偶然遇见他，一起喝过一次酒。似乎听到谁在喊“张次长”，转身一看，崔代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桌子旁边向我招手。那一瞬间我想，在公司不是每次都九十度大鞠躬吗？桌上放着一罐啤酒。崔代理对我说了一句“请等一下”，跑进了便利店。不一会儿，拿着一罐啤酒和下酒菜走了出来。“这是便利店里最美味的下酒菜。”崔代理说道。三个一包的真空包装卤鹌鹑蛋，实际上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下酒菜。“三颗蛋配一罐啤酒是再好不过了。我朋友当中还有个家伙就只吃这三颗蛋就可以喝下三罐啤酒呢。”我说道。崔代理也附和着说自己的朋友当中也有那样的。那天我了解到了崔代理的兴趣爱好，那就是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桌子旁，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数来往的行人。不是数所有看到的人，而是每天定下一个主题，只数符合条件的人。比如，某一天决定寻找穿白衬衣的人，就只数那一种。他总是拿着一个钱包大小的本子，每天在上面做着记录。崔代理一边给我展示小本子一边说道：“昨天我一共看到了八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前天是手拿矿泉水瓶的人，一共五个。天气那么热，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呢。我看起来很怪异吧？”我摩挲着崔代理的小本子，告诉他说虽然不认为他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却也确实觉得这种兴趣没有什么意义。“没错。但是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是通过做着没用的事情而获得幸福，一定会吓一跳的。”崔代理一边说着，把话题转向了自己的父亲。他说自己的父亲会在每天早晨翻着报纸数一下昨天有多少人去世，以此作为一天的开始。父亲说自己在年轻时候经历过三次死里逃生，因此只有在阅读报纸讣告栏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尚且活着的事实，并且一整天都过得安心。“父亲还很硬朗。每一年都眼看着母亲老去，父亲却恰好相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反感。”崔代理说。听到崔代理辞职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感到震惊，并且对转达消息的职员说：“理应那样的。”那天我们每人喝了五罐啤酒，当然也吃了十五颗鹌鹑蛋。总有一天我也会听着新闻中播报的交通事故消息开始一天的生活吗？想着自己不在那个事故现场真是太幸运了，以此自我安慰？再年老一些呢？不不。我摇了摇头。
打开冷冻室一看，冰块还没有冻实。去年夏天观影人次过百万的电影，我现在才看。情节老套，却挺有意思的。看完电影，肚子饿了。把金枪鱼罐头倒入平底锅，用剪刀把泡菜剪成小块放入。等泡菜炒熟的工夫，把速食米饭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热。碗里盛上米饭，铺上炒好的泡菜，又挖了一勺辣椒酱，最后加了点儿香油，拌了拌，端起碗站着吃完了。窗外可以看到高中校舍的背面。房地产中介曾說，风景虽不别致，但总比看着前面那家的墙壁要强得多吧。虽然我并不是因此才决定搬到这里，但他说的在理。那所高中设有棒球部。某一天我曾经观看过棒球部在学校运动场的练习。背码89号，李大浩，个子很矮，瘦瘦的。著名的四号击球手与自己同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89号比任何人都擅长滑垒。看着他滑向垒区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感叹：“啊！”。滑垒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看起来就好像在失重的空间里跳跃，屁股貌似一点儿也没有碰到地面。看过那位选手比赛之后，每次透过窗户遥望那所高中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为他祈祷：但愿他五年之后成为偷垒大王。吃完饭，洗了碗，冲了一杯冰咖啡喝。太阳落山了。看了几个综艺节目，到晚上了。周日过去了。 2
下决心睡个懒觉，却早早地醒了。放假第一天，却比上班的日子起得还早，有种莫名的委屈。梦里见到了祖母。祖母每年夏天都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说着一样的话，然后消失。“小心水。”仿佛我命中注定会溺水死掉一样。祖母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世，她生前的最后几年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似乎在和看不见的某个人对话。我没有和祖母一起吃过饭，怕鬼魂附到我身上。只有姐姐对这般模样的祖母不感到害怕，还把祖母说过的话记到本子上。按照姐姐的说法，把祖母的语录反复读上两三遍，就会感到悲伤。姐姐为此常被父亲骂作疯婆娘。梦到了祖母，于是开始想念姐姐。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会儿，却没了睡意。热。大清早刚出太阳就这么热，下午要闷成什么样？冲了个澡，把冰箱翻个底朝天，喝掉了尚未过期的牛奶。有人按门铃。不会有人一大早就来找我。说不定是趁假期没人入室行窃的小偷，确定屋里没人之后就在玄关某处画个圆或者三角形的标识，明天会再来吧。我装作家里没人。门铃再次响起，同时手机也响了。“是我。开门。”开门一看，朴和他家老大站在那。“瑞亨，你怎么来了？”老大雀跃投入我怀里。他太重，我打了个趔趄。“叔叔，我们去玩吧。”老大说道。朴说他这周也休假。“我跟媳妇说你也休假。她说叫上你一起。我们上高速之前掉头回来了。”我告诉他说，我再怎么寂寞，也不愿意跟着别人家去旅行，看人脸色蹭饭吃。朴脱鞋走进来，进了房间。老大拨开刘海给我看了看额头上的包。“快摸摸，叔叔，鼓起来了对吧？”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摸到了一個包。“疼吗？”老大说虽然疼，但是能忍住。“可是这个包似乎可以生出勇气。”老大说这个包出现之后，突然变得勇敢，甚至还和喜欢的女孩表白了。“所以我希望这个包永远不要消失。”我轻轻按了按这个包。这时朴背着我的包从里屋走了出来。“洗漱用品收拾好了。走吧。”朴拉着我的胳膊，老大推着我的屁股。“奶奶说叫我小心水。去海边的话说不定我会淹死。”我说道。
朴妻一看到我就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小点儿声。老幺敏智在妈妈的怀里睡得正香，老二亨敏也睡着了。我坐在了副驾驶。“过得怎么样？”朴妻压低声音问我。“来凑热闹，真是不好意思。”我低声回答道。朴妻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说别见外。刚结婚的时候，朴和妻子经常吵架。朋友还是家庭？你做选择吧。朴妻总是因为相同的理由闹脾气。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呢？这有什么问题吗？朴完全搞不懂。我和朴还有大秀在十五岁的时候相识，二十多年来一直混在一起。班上的同学称呼我们“拍掌大笑”。提起我们三个的外号，大家一定会这样回答。“有那么好笑吗？”我们丝毫没有幽默感，凑到一起却会莫名其妙发生好笑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有意为之。一开始那个外号只属于大秀一个人。运动会那天，大秀在全校同学面前以极其滑稽的姿势跌倒，于是有了“拍掌大笑”的外号。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外号自然而然就用来指代我们三个了。因为除了大秀，我们两个一个姓朴，一个姓张[1]。朴妻以前也经常叫我们“讨厌的拍掌大笑”，现在却是有好吃的会主动打电话叫我来吃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因为大秀去世了？因为我解除了婚约？还是因为成为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所以变得宽容起来？朴抽了一根烟，上了车。“出发。”朴将身子半转向后座的儿子和妻子说道。朴之前就经常说，婚后一定要生三个小孩，并且一定得是两男一女。关于朴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两男一女的父亲，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我经常幻想着这样一个场景：在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请他们喝酒，给他们讲讲为什么他们的父亲梦想着有两男一女。老大像朴，应该很能喝酒。贪吃的老二说不定会只吃下酒菜。上个月刚过完周岁的老幺不知道长大后会不会与我喝酒。哪有女大学生会愿意与一个老男人喝酒呢？我透过倒车镜看看坐在后座的朴妻和孩子们。朴妻正在给睡着的孩子们扇扇子。老大戴着蝙蝠侠造型的太阳镜，双手交叉胸前，望着窗外。
堵车。我睡了一会儿。睁开眼一看，车已经下了高速，正在国道上奔驰。朴看我醒来，对我说：“吃过午饭再走吧。这边有一家非常好吃的荞麦面。”不愧是名店，停车场全满了。取到等位牌，等了二十分钟。朴说吃荞麦汤面，两个孩子立刻说我也是。可是当妈妈说吃凉拌荞麦面，老二又立刻说了句我也是。老大摇了摇头，那表情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老二觉得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二选一。我劝老二选择凉拌面。“拌面吃一半，然后加点儿汤就成了汤面。那样的话，一次可以吃两种。”听我说完，老二很大声地说：“那就拌面！”我跟老二一样，点了拌面，吃了一半之后加了汤水。好吃。
重新又上了高速，比上午更堵了。朴提议玩文字接龙，五个人玩起了游戏。朴很喜欢文字接龙，就连三个孩子的名字也是这样起的。瑞亨，亨敏，敏智。老大赢了五局，朴妻赢了三局，朴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三局。朴说要专心开车，所以只赢了一局。老二一局也没赢，忍不住发脾气大哭。老二在哭，老幺也跟着哭起来。男子汉居然因为这点破事哭鼻子，挨了爸爸训;又因为把妹妹弄哭，被妈妈说。老二边哭边摇晃着我的肩膀，似乎想要我替他说话。我闭上眼睛装睡。
度假别墅很不错。老大和老二看到阁楼，都说自己要去那里睡，打了起来。别墅面积不大，却有一个很雅致的泳池。“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男人看孩子吧。我要开始度假了。”朴妻说道。朴妻躺在阳光浴床上，一边读书一边说着度假是她的心愿。朴看着我挤了挤眼睛：“三天两夜的旅行，却足足带了五本书。”孩子们扯着嗓子要泳衣。朴给孩子们穿泳衣，我给游泳圈充了气。吹完了三个游泳圈和一个球，头晕乎乎的。为了这个所以才叫我来的吧，我嘟囔着。打开朴给我收拾的背包一看，只有两件内衣和一把牙刷。没办法，借了朴的短裤穿。穿着有点儿大，好在是松紧带的，没往下掉。朴说着这是敏智出生以来第一次进游泳池，让她坐在游泳圈上，拍起了照片。下了水的敏智心情似乎不错，扑腾着双脚。朴说女儿双脚踢水身手不凡，要把她培养成游泳运动员。“别咋呼了！”躺在阳光浴床上的朴妻听到后大喊道。老大和老二曾经一整个月泡在泳池学习游泳，结果染上了皮肤病，只得作罢。如果拉着他们的手，就勉强往前游一点。我抓着他们的手，然后悄悄放开，于是两人坚持了没几秒便沉了下去。每次我总是撒谎说：“你们是自己从那边游过来的，叔叔没抓着。”老大和老二一组，跟我玩起了水球游戏。可能是因为老二一直紧紧抓着我，拉扯着，裤子的松紧带断了。朴笑着把自己裤子上的解下来给了我。 也出现过一些小事故。一个是玩游戏的过程中我的眼镜掉进了泳池，一个是老大吃着小熊形状的橡皮糖，牙掉了。为了找回眼镜，我只好坦白说自己不会游泳。孩子们都很震惊。“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最难做的事情。对于叔叔来说，就是游泳。”我说道。朴潜到水下，帮我找回了眼镜。老大看到掉落的牙齿，没哭。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几次乳牙脱落。我把脱落的乳牙放在手掌上，盯着看了好一阵子。“第一颗牙埋在了足球场。”老大说道。“足球场？不是被鸟叼走的？”旁边的朴敷衍道。不记得是土耳其还是哪个国家，反正据说在那个国家掉了乳牙之后会埋在寄托着未来梦想的地方。想要成为足球选手就埋在足球场，想成为老师就埋在学校。朴这样解释着，停下来向妻子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孩子妈让我埋在大学附属医院里，我嘴上说着知道了，之后却去了足球场。瑞亨妈到现在还以为牙齿埋在医院的花坛里呢。”老大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大腿。我刚低下头，他就凑在我耳边说起悄悄话：“叔叔，对我妈妈要保密，知道了吗？”
晚饭当然是烧烤。朴唠叨说，因为老大对猪肉过敏，没少花钱。老大把生菜包肉塞进正在烤肉的爸爸嘴里。“让您破费了很抱歉，爸爸。”老二把香肠串在筷子上，用左手举着，吃口牛肉，再吃口香肠，轮换着吃。老二吃着吃着，看到正在吃婴儿辅食的妹妹，嘟囔着说妹妹真可怜。“真可惜。吃不到这么美味的食物。”朴烤了南瓜、洋葱和西红柿，放到妻子的盘子里。老幺伸手想要拿食物。把盘子拿开不让她碰，立刻就大哭起来。朴妻马上把钥匙环塞到她手里。“給她那个钥匙环，立刻就不哭了。很好笑吧？”朴说道。如他所说，真是好笑，因为钥匙环是马桶型的。老幺吮吸着马桶形状的钥匙环，笑得很开心。“这有点儿过了吧。”我哈哈大笑，并且拿出手机拍下了老幺啃马桶的样子。“好好保存着，等敏智嫁人的时候拿出来敲她一笔。”两个小子吃到肚皮快要撑破，被允许可以看一个小时电视，进了房间。朴妻也喝了一杯啤酒后起了身。“我去哄孩子们睡觉，你俩再喝一杯吧。”我们俩同时说了一句“非常感谢”，向她九十度大鞠躬。朴妻刚进屋，朴立刻就从行李箱里取出一瓶洋酒，然后把肉只稍微烤熟表面就放到了我的盘子里。“下酒菜就应该这样才对嘛。刚刚为了孩子们都烤得太老了。”我们两个碰了杯。朴把辣椒和大蒜放入大酱砂锅，把孩子们吃剩的肉也放了进去。随后又加了些水，把锅放在了烤盘上。我把小葱泡菜卷在筷子上，在炭火上稍微烤熟一些，出奇地好吃。蚊子不断叮咬小腿，我便总是用手掌拍打着。烤肉一扫而空，大酱汤立刻又成了我们的下酒菜，继续喝了起来。朴嘟囔着说，喝着昂贵的洋酒，却拿大酱汤当下酒菜。可他却把这大酱汤下酒菜吃得比我津津有味多了。朴喝得越醉，话就变得少起来。二十几岁的时候并不这样，这是过了三十岁才出现的酒习。我问他这样会不会对工作产生影响，他回答说总比酒后失言要好得多。“我见过太多因为口误而吃大亏的人。”我嘟囔着月亮特别大，蚊子特别多，小葱泡菜特别好吃。“还有，今晚特别热。”
从早晨就看到乌云密布，现在下起雨来。雨雾蒙蒙，肉眼几乎难寻。朴提议去滑雪场。“都没下雪，滑什么雪啊？”我刚一反问，老大和老二就批判我说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夏天的时候就去滑水撬。水撬比雪撬更有意思。”朴说道。“下雨了，会更好玩的。”朴妻看着两个孩子，拍了拍手。淋着雨去滑雪撬，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我也想快点去试试看。朴妻说她和老幺留在住处，让我们尽情玩耍。又说可能是因为昨天玩了水，老幺有点儿感冒征象。朴摸了摸老幺的额头。我也摸了一下。似乎有点儿低烧，又似乎没有。“别担心我们，带着这俩捣蛋鬼快点儿出去吧，那就是在帮我了。”朴亲了亲老幺的额头。“大小姐，我和哥哥们去玩啦。”
老大和老二穿上了雨衣。雨衣是恐龙造型，屁股位置还带着尾巴。朴让穿着同款雨衣的两个儿子站好，拍了一张照片。我们拿着游泳圈形状的雪橇上了坡。虽然下雨，来玩的人却挺多，等了一会才轮到我们。刚站到出发线上，老二就呜咽着说害怕。“真正滑起来就不害怕了。”老大对弟弟说道。救生员紧紧抓住老二的“救生圈”，让他放心。“比你小的孩子们也滑得很好呢。”人工草坪上方像喷泉一样正在洒水。“冲过去。”我自言自语道。老大在出发的同时身体向后倾，抢在了我的前面。我刚一到终点线就和老大来了个击掌。老大说自己能得第一应该是多亏了脑门上的那个包。紧接着朴和老二到了。我和老二也击了掌。“一点儿也不害怕呢。”老二满脸意气扬扬。说来虽然有些丢脸，但从几年前开始，到了冬天我就非常想滑雪橇。哪怕是电视里出现滑雪橇的场景，也会觉得去那里玩的人们该是多有意思啊，在心里非常羡慕。已经四十岁了，滑什么雪橇啊。这是十几岁时候完全无法体会的一种心情。滑了几次之后，我们玩起了赌输赢，第一名可以享受其他三个人的按摩。第一轮朴赢了。第二轮老大，第三轮又是朴赢了。我故意在手上卯足了劲儿捏朴的肩膀。朴没有流露出疼痛的表情。“你也输一次。这样下去亨敏可赢不了，又该哭了。”第四轮比拼是我赢了。我本想让亨敏赢，故意挡住了朴和老大的去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先到了。第五轮老大，第六轮朴。老二差点儿就赢了，快到终点时雪橇却翻了。愤怒的老二用拳头捶打着朴的肩膀。“亨敏，要好好按摩啊。”朴刚一开口，老二眼里的泪珠便滚落下来。朴批评老二因为输了游戏就哭鼻子。“你一定要赢了爸爸和哥哥才可以吗？”老二哽咽着说：“不是的。我并不是想赢，只是不想输。”老二的鼻涕淌了下来。朴用自己的衣服边给他擦着鼻涕边说道：“你这小子，不就是一样的意思嘛。”老大看着哭泣的老二，帮老二说话：“爸爸，那不是一回事。”听了老大的话，老二突然止住泪水。“是的，哥哥。”
我们去小卖部买碗面，老大选了辣牛肉汤碗面。在所有的碗面种类当中，老大只吃牛肉汤碗面。朴说这是从岳父的葬礼之后开始的。当时殡仪馆的牛肉汤特别辣，我也有印象。甚至还有人说，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而是太辣了所以流泪。因为牛肉汤很辣，朴只好给老大煮了碗面，辣牛肉汤口味。从那之后，老大就只吃那一种，其他的泡面碰都不碰。老二则又在真拉面和炸酱面之间犹豫不决。“叔叔，我来考你一个急转弯。和亨敏绝对不能去的地方是哪里呢？”老大问我。“嗯，超市？不，便利店？”“错。是芭斯罗缤冰淇淋店。”我让老二两种一起吃。“一样吃一半。剩下的叔叔帮你吃。”朴面露不悦，我装作没看见。 回住处的路上，朴和我说以前曾和大秀一起在雪橇场做过兼职。“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部队的时候。”那时两人在雪橇场做安全员。大秀曾经搭救了一个差点儿栽进雪堆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大秀告诉女人说，应该用脚后跟刹住。女人再次踩上雪橇，又一次向大秀滑了过来。大秀大喊着“刹住”，女人脚后跟用力，四周扬起雪花。虽然安全地着了地，高跟鞋的鞋跟却不见了。两边都没了。听到这里，我大笑着说：“她的鞋跟去哪里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大秀翻腾着雪地，把鞋跟找了回来。两人由此结缘，开始交往。“没交往多久。差不多五个月吧。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光是我见到的就有三四次，搞笑的是每次都掉過鞋跟。从酒馆的台阶上滚下来，鞋跟断了;别在人行道地砖的缝隙里，鞋跟断了。”我想象了一下大秀那位每次约会都会断鞋跟的恋人。那她是怎么回家的呢？一瘸一拐？说不定大秀会在包里带着钉子锤子给她修好呢。我看了看后座，两个小子靠在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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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中生时代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曾经坐了二十多次碰碰车。不想排队，所以选择了没有什么人玩的项目。玩了一次，就总想再玩。我只选定同一个人，对他的车进行集中撞击。我的车和他的车相撞的瞬间，整个身体都激荡的瞬间，很奇怪，就像是征服了山顶一样，自信心迸发。因为当时我是一个不受女生欢迎的青春痘男生吗？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洗着澡，发现两边肩膀都淤青了。是在哪儿撞的淤青呢？仔细想了一下，是碰碰车安全带勒出来的印子。吃过晚饭，翻开书准备写作业，文字出现了很多重影。躺下想要睡觉，胃里却一阵恶心。那天以后，我开始晕车。严重的时候，连十分钟的出租车都忍不了。高三的时候，甚至走路去学校。老大不相信我的话。“坐碰碰车会晕，连小学生都不会说这种谎话。”他还说现在自己是因为没吃早饭才晕车。“现在正在去往餐馆的路上。再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白米饭套餐啦。”朴指着导航说道。朴妻让我在手套箱里找找口香糖。打开箱子一看，几年前我以为丢了的皮手套也在里边。“在这里啊。”我拿出了手套。老大说即使嚼着口香糖胃里也一直犯恶心。“可是叔叔，为什么现在不晕车了呢？”“这个嘛，就那样消失了啊。”虽然很准确地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晕车，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变得不晕车了。“真是一件怪事。”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老二自言自语般唠叨着。
到达了朴所说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白米饭套餐店，却发现已经改成了其他的店。朴妻说就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吃，朴却很固执。没办法，我们只能出发去往世界上第五美味的烤猪肉白米饭店。到店之后，还不到十一点，却已经几乎没有空位了。“猪肉饭套餐五份。”朴没问我们的意见，直接点了餐。肉很香。老大和老二瞬间吃光了五个煎蛋。朴说不给配煎蛋的白米饭套餐店不正宗。朴所认为的白米饭套餐的标准如此。每人一个煎蛋，一定要是白米饭，要有三种以上的凉拌野菜。朴妻向路过的服务员询问是否可以再加三个煎蛋，然后又点了一瓶烧酒。“想喝酒了吧？又不用你开车，喝一杯吧。”朴妻边给我倒酒边说道。“一大早就一个人喝酒看起来很凄凉。一起喝一杯吧。”我也给朴妻倒了一杯。服务员端来了三个煎蛋，说是特别赠送的，一副“要感谢我”的表情。朴妻看着转身离去的服务员，撅起了嘴。老二又准备吃煎蛋。“且慢，”朴妻立刻说道，“我们大人也一人吃一个。”朴妻往自己和朴的碗里各放了一个煎蛋。我也在自己的米饭上放了一个煎蛋。戳破蛋黄，米粒也变成了黄色。朴妻喝完一杯，用筷子转着圈抠出完整的蛋黄吃掉。我给她的空杯添酒，告诉她说一起来旅行非常开心。“我高中修学旅行的时候也坐过碰碰车。”朴妻说那是在高二的时候。朴妻在十几岁的时候脸上有过一块很大的疤痕，因此总是低着头。修学旅行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坐了碰碰车，初次见面的男人追着自己的车撞了上来。躲开了追过来，躲开了追过来。那一瞬间，朴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脸很可怕，那个人故意捉弄自己。从那天之后，朴妻得了心慌的病。做了整形手术去掉那块疤痕之后，心慌才消失。“大秀葬礼的时候，他说要去灵堂守夜，我带孩子们回了娘家。在妈妈的化妆台抽屉里发现了小时候的照片。整形手术之后把以前的照片全烧了，不知道怎么还剩了一张。”朴妻看着那张照片，情不自禁地大声痛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就是这么个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我看到朴妻拿起酒杯，没喝又放下了。我觉得虽然她曾经有过伤疤，应该还是很漂亮的。朴忍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开起了玩笑。“那时候撞她碰碰车的是你吧？” “没错，就是我，怎样？”我笑着答道。
汽车在国道奔驰，眼前出现了一个用废弃学校改造成的美术馆。朴说顺路进去看看。朴妻回答说想喝咖啡。“美术馆里应该会卖咖啡吧。”朴说道。我说怎样都行。入场费两千韩元，孩子们免费。向职员询问有没有咖啡，职员回答说有自助咖啡贩卖机。“但是可以在庭院里喝咖啡，比一般的咖啡厅更有情调。”职员指着学校运动场尽头，那里改造成了雕塑公园。过去一看，紫藤萝树下放置着一把长椅。很神奇的是，还有一台可以打冰咖啡的自助贩卖机。朴妻说自己在这里喝咖啡，让我们去美术馆慢慢逛。
进了美术馆，看到过道的地板上画着数百只室内拖鞋。还有我小时候穿过的拖鞋的样子。我把脚放在了上面比了比，小了。孩子们去了第一个教室，大喊着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朴赶快捂住孩子们的嘴。但我也是一看到那些画就在心里想，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第二个教室里展示的画名字全都一样：记忆。但是再怎么看，也猜测不出为什么会取名叫做记忆。我在第三个教室里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轮椅的把手上一边挂着一只红色高跟鞋。我假装在看画，瞟着男人的双腿。居然有男人在轮椅上挂着高跟鞋。男人慢慢地欣赏着画，轮椅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那个女人总是喜欢说“好啊”。我说明天一起看电影吗，她就会重复三遍说，好啊，好啊，好啊。第一遍很大声，第二遍开始逐渐变小声，像是回音一样。那些话进入我的耳中，不断回响。有时候耳朵里一整天都像回声一样响着那句“好啊”。那女人应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欺骗我的。应该是的。并不是她想骗我，而是谎话那家伙自己在不断膨胀。但我至今还有一件事非常好奇。那女人总是提到的外甥们到底是谁？她总是炫耀的姐姐们根本不存在，那所谓的成为科学家防止全球变暖的外甥又在哪里呢？那位去牙科治虫牙却因为害怕而晕倒的外甥又是谁呢？她甚至还给我看了与其中一位外甥一起拍的合影，说那人在生日那天去文具店买了花戒指给她。眉眼真的很像。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怨恨她，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傻。从小我就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变成跛脚。走在路上只要看到跛脚的男人，就会觉得对方的脸上重叠着自己的脸。美术课上画画的时候，我总是会在一角加上一个拄拐的人。很久以来一直带着一种无法对任何人提起的朦胧恐惧感生活，失恋这种程度的伤痛似乎原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早已习以为常。去了第五个教室，发现朴和孩子们在那里。地板上写着字：躺下试试吧。我躺了下来。老大和老二也躺下了。朴没有躺，站在原地俯视着我。“看到什么了？”我回答说看到了某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朴用手机拍下了我的脸。参观完了最后一个教室出来，看到出口处坐着一个女人。光是看她坐着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个子很高挑。女人光着脚。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原来你就是高跟鞋的主人啊。你好。我们握个手吧。只要一开口，似乎就停不下来了。
从美术馆出来，阳光很刺眼。朴妻推着婴儿车在雕塑作品之间散步。老大和老二跑向那边。朴大喊着小心。我走向自助咖啡机。想喝冰咖啡，加快了脚步。在咖啡机前面被紫藤萝的树根绊了一下，所幸没有摔倒。我拿出钱包想要买咖啡，却发现没有零钱。我自欺欺人地把手伸进找零的那个口。当然没有钱。天气真热。我擦了擦脑门的汗，向着在运动场陪孩子们玩耍的朴大喊：“有硬币吗？”朴摆了摆手。我看着向我摆手的朴，想着我们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没有失败，也算不错。我再次向朴大喊：快跑过来，我要喝咖啡。
注释：
[1] 韩文当中，“秀”与“笑”发音相似，“张”与“掌”同音，“朴”与“拍”同音。
尹成姬，1973年出生于韩国京畿道水原市，1997年毕业于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1999年短篇小说《乐高盖的房子》入选东亚日报青春文艺，以此开始创作之路。著有短篇小说集《乐高盖的房子》、《那里，是你吗？》、《流感》、《微笑的时间》、《睡枕头》，长篇小说《看客们》。作品曾获现代文学奖、年度艺术奖、黄顺元文学奖、李孝石文学奖等。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母亲边取下相框边说道。我紧紧扶住椅子，防止母亲跌下来。母亲每动一下，裙角就掠过我的脸，害我想要打喷嚏。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问过什么了。但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母亲的声音萦绕耳边，那么清晰。虽然母亲平时本不是说话亲近的人，那天说出的话却异常冷淡。也可能因为是严冬的关系。我们家没有地暖，一到冬天屋里就寒气逼人，可以看到嘴边的哈气。虽然也有炉子，母亲却心疼那点烧煤的钱，气温不到零下便不生火。这是我九岁时候的事了。也说不定是十岁或者十一岁。又或者，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场面罢。小区新开了一家西式浓汤店。那之后我便在每个周日的上午穿着拖鞋出来吃一个早午餐。暖暖的浓汤滑过食道的瞬间，莫名其妙地竟如幻觉一般听到了母亲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九岁的小孩子所能提出来的奇怪问题，究竟会是什么呢？“买一送一。”店主说天气热了，生意不好，于是多盛了一碗给我。“给我的是卖不出去的东西对吧？”我笑着问道。“我们店里的东西全都卖不掉。”店主也笑笑。我却止住了笑容，因为生意真的很惨淡。店主说会停业两周，和潜水爱好者协会的会员们一起去东南亚度假。作为一个生意不景气的店老板，他算是比较悠闲的了。“我从明天开始也放假了。不想做饭所以打算常来光顾，看来不行了啊。”“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粥店，味道很不错。旁边那家炸猪排也可以。嗯，还有家豆汁面也不错，店名想不起来了，就在小区事务所旁边。”我告诉店主说，在放假期间总要一个人做饭也是一种折磨，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会怀念公司的伙食。本打算喝第二碗，肚子却已经饱了。但我还是又点了一根法棍，蘸着汤吃起来。这种吃法，大拇指和食指难免会沾到汤汁。我吮吸着手指，心情也变得好起来。有时候我会想，说不定这就是我喜欢来这家店的理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西式浓汤更适合故意沾在手指上了。
回家后先冲了个澡。趁着洗衣机工作的空档，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竟然睡过去了。起来一看，已经两点多了。睡觉的时候一直出汗，浑身黏糊糊的。我又洗了个澡。照这样下去，该不会整个假期都在洗澡吧？家里连个空调也没有，还不如去公司上班舒坦呢。朴刚刚来过一个电话。“干嘛？”我发信息问他。朴立刻把电话打了过来。“来吃饭吧。丈母娘送来了土鸡。”去年夏天我也蹭到了朴丈母娘给的土鸡。我不怎么喜欢吃参鸡汤，所以并不觉得多美味。我想起来前年夏天也吃过。“不去。我放假了。我要把自己关在家里睡上一个星期。”朴立刻就诱惑我说会在参鸡汤里放章鱼。我告诉他虽然我喜欢吃每一种放了章鱼的食物，但不想为了吃口那个就特意出去一趟。挂掉电话后过了一阵子，朴发来消息：“休假纪念！”是一张冰咖啡电子兑换券。这小子不愧是“年度销售之王”三连冠。
看到这张兑换券，很想喝杯冰咖啡。要是冰咖啡也有外卖就好了。炸酱面都是一碗起送，咖啡的原价更低，应该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吧。我翻遍了冰箱冷藏室，却一个冰块也没找到。在冰格里灌满水，上网找了一下冻冰块的时间，答案是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拿起遥控器，挨个浏览着电视节目。到152结束了，又重新返回去，翻了一半停了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放行车记录仪拍下来的事故视频。看着这几十起车祸现场，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辞职的崔钟民代理。我和他并不是同一个部门，每次上厕所却总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他是我公司的后辈，在我撒尿的时候会过来九十度大鞠躬向我问好。每次我都觉得非常别扭。有一次下班路上在便利店偶然遇见他，一起喝过一次酒。似乎听到谁在喊“张次长”，转身一看，崔代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桌子旁边向我招手。那一瞬间我想，在公司不是每次都九十度大鞠躬吗？桌上放着一罐啤酒。崔代理对我说了一句“请等一下”，跑进了便利店。不一会儿，拿着一罐啤酒和下酒菜走了出来。“这是便利店里最美味的下酒菜。”崔代理说道。三个一包的真空包装卤鹌鹑蛋，实际上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下酒菜。“三颗蛋配一罐啤酒是再好不过了。我朋友当中还有个家伙就只吃这三颗蛋就可以喝下三罐啤酒呢。”我说道。崔代理也附和着说自己的朋友当中也有那样的。那天我了解到了崔代理的兴趣爱好，那就是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桌子旁，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数来往的行人。不是数所有看到的人，而是每天定下一个主题，只数符合条件的人。比如，某一天决定寻找穿白衬衣的人，就只数那一种。他总是拿着一个钱包大小的本子，每天在上面做着记录。崔代理一边给我展示小本子一边说道：“昨天我一共看到了八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前天是手拿矿泉水瓶的人，一共五个。天气那么热，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呢。我看起来很怪异吧？”我摩挲着崔代理的小本子，告诉他说虽然不认为他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却也确实觉得这种兴趣没有什么意义。“没错。但是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是通过做着没用的事情而获得幸福，一定会吓一跳的。”崔代理一边说着，把话题转向了自己的父亲。他说自己的父亲会在每天早晨翻着报纸数一下昨天有多少人去世，以此作为一天的开始。父亲说自己在年轻时候经历过三次死里逃生，因此只有在阅读报纸讣告栏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尚且活着的事实，并且一整天都过得安心。“父亲还很硬朗。每一年都眼看着母亲老去，父亲却恰好相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反感。”崔代理说。听到崔代理辞职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感到震惊，并且对转达消息的职员说：“理应那样的。”那天我们每人喝了五罐啤酒，当然也吃了十五颗鹌鹑蛋。总有一天我也会听着新闻中播报的交通事故消息开始一天的生活吗？想着自己不在那个事故现场真是太幸运了，以此自我安慰？再年老一些呢？不不。我摇了摇头。
打开冷冻室一看，冰块还没有冻实。去年夏天观影人次过百万的电影，我现在才看。情节老套，却挺有意思的。看完电影，肚子饿了。把金枪鱼罐头倒入平底锅，用剪刀把泡菜剪成小块放入。等泡菜炒熟的工夫，把速食米饭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热。碗里盛上米饭，铺上炒好的泡菜，又挖了一勺辣椒酱，最后加了点儿香油，拌了拌，端起碗站着吃完了。窗外可以看到高中校舍的背面。房地产中介曾說，风景虽不别致，但总比看着前面那家的墙壁要强得多吧。虽然我并不是因此才决定搬到这里，但他说的在理。那所高中设有棒球部。某一天我曾经观看过棒球部在学校运动场的练习。背码89号，李大浩，个子很矮，瘦瘦的。著名的四号击球手与自己同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89号比任何人都擅长滑垒。看着他滑向垒区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感叹：“啊！”。滑垒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看起来就好像在失重的空间里跳跃，屁股貌似一点儿也没有碰到地面。看过那位选手比赛之后，每次透过窗户遥望那所高中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为他祈祷：但愿他五年之后成为偷垒大王。吃完饭，洗了碗，冲了一杯冰咖啡喝。太阳落山了。看了几个综艺节目，到晚上了。周日过去了。 2
下决心睡个懒觉，却早早地醒了。放假第一天，却比上班的日子起得还早，有种莫名的委屈。梦里见到了祖母。祖母每年夏天都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说着一样的话，然后消失。“小心水。”仿佛我命中注定会溺水死掉一样。祖母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世，她生前的最后几年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似乎在和看不见的某个人对话。我没有和祖母一起吃过饭，怕鬼魂附到我身上。只有姐姐对这般模样的祖母不感到害怕，还把祖母说过的话记到本子上。按照姐姐的说法，把祖母的语录反复读上两三遍，就会感到悲伤。姐姐为此常被父亲骂作疯婆娘。梦到了祖母，于是开始想念姐姐。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会儿，却没了睡意。热。大清早刚出太阳就这么热，下午要闷成什么样？冲了个澡，把冰箱翻个底朝天，喝掉了尚未过期的牛奶。有人按门铃。不会有人一大早就来找我。说不定是趁假期没人入室行窃的小偷，确定屋里没人之后就在玄关某处画个圆或者三角形的标识，明天会再来吧。我装作家里没人。门铃再次响起，同时手机也响了。“是我。开门。”开门一看，朴和他家老大站在那。“瑞亨，你怎么来了？”老大雀跃投入我怀里。他太重，我打了个趔趄。“叔叔，我们去玩吧。”老大说道。朴说他这周也休假。“我跟媳妇说你也休假。她说叫上你一起。我们上高速之前掉头回来了。”我告诉他说，我再怎么寂寞，也不愿意跟着别人家去旅行，看人脸色蹭饭吃。朴脱鞋走进来，进了房间。老大拨开刘海给我看了看额头上的包。“快摸摸，叔叔，鼓起来了对吧？”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摸到了一個包。“疼吗？”老大说虽然疼，但是能忍住。“可是这个包似乎可以生出勇气。”老大说这个包出现之后，突然变得勇敢，甚至还和喜欢的女孩表白了。“所以我希望这个包永远不要消失。”我轻轻按了按这个包。这时朴背着我的包从里屋走了出来。“洗漱用品收拾好了。走吧。”朴拉着我的胳膊，老大推着我的屁股。“奶奶说叫我小心水。去海边的话说不定我会淹死。”我说道。
朴妻一看到我就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小点儿声。老幺敏智在妈妈的怀里睡得正香，老二亨敏也睡着了。我坐在了副驾驶。“过得怎么样？”朴妻压低声音问我。“来凑热闹，真是不好意思。”我低声回答道。朴妻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说别见外。刚结婚的时候，朴和妻子经常吵架。朋友还是家庭？你做选择吧。朴妻总是因为相同的理由闹脾气。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呢？这有什么问题吗？朴完全搞不懂。我和朴还有大秀在十五岁的时候相识，二十多年来一直混在一起。班上的同学称呼我们“拍掌大笑”。提起我们三个的外号，大家一定会这样回答。“有那么好笑吗？”我们丝毫没有幽默感，凑到一起却会莫名其妙发生好笑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有意为之。一开始那个外号只属于大秀一个人。运动会那天，大秀在全校同学面前以极其滑稽的姿势跌倒，于是有了“拍掌大笑”的外号。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外号自然而然就用来指代我们三个了。因为除了大秀，我们两个一个姓朴，一个姓张[1]。朴妻以前也经常叫我们“讨厌的拍掌大笑”，现在却是有好吃的会主动打电话叫我来吃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因为大秀去世了？因为我解除了婚约？还是因为成为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所以变得宽容起来？朴抽了一根烟，上了车。“出发。”朴将身子半转向后座的儿子和妻子说道。朴之前就经常说，婚后一定要生三个小孩，并且一定得是两男一女。关于朴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两男一女的父亲，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我经常幻想着这样一个场景：在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请他们喝酒，给他们讲讲为什么他们的父亲梦想着有两男一女。老大像朴，应该很能喝酒。贪吃的老二说不定会只吃下酒菜。上个月刚过完周岁的老幺不知道长大后会不会与我喝酒。哪有女大学生会愿意与一个老男人喝酒呢？我透过倒车镜看看坐在后座的朴妻和孩子们。朴妻正在给睡着的孩子们扇扇子。老大戴着蝙蝠侠造型的太阳镜，双手交叉胸前，望着窗外。
堵车。我睡了一会儿。睁开眼一看，车已经下了高速，正在国道上奔驰。朴看我醒来，对我说：“吃过午饭再走吧。这边有一家非常好吃的荞麦面。”不愧是名店，停车场全满了。取到等位牌，等了二十分钟。朴说吃荞麦汤面，两个孩子立刻说我也是。可是当妈妈说吃凉拌荞麦面，老二又立刻说了句我也是。老大摇了摇头，那表情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老二觉得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二选一。我劝老二选择凉拌面。“拌面吃一半，然后加点儿汤就成了汤面。那样的话，一次可以吃两种。”听我说完，老二很大声地说：“那就拌面！”我跟老二一样，点了拌面，吃了一半之后加了汤水。好吃。
重新又上了高速，比上午更堵了。朴提议玩文字接龙，五个人玩起了游戏。朴很喜欢文字接龙，就连三个孩子的名字也是这样起的。瑞亨，亨敏，敏智。老大赢了五局，朴妻赢了三局，朴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三局。朴说要专心开车，所以只赢了一局。老二一局也没赢，忍不住发脾气大哭。老二在哭，老幺也跟着哭起来。男子汉居然因为这点破事哭鼻子，挨了爸爸训;又因为把妹妹弄哭，被妈妈说。老二边哭边摇晃着我的肩膀，似乎想要我替他说话。我闭上眼睛装睡。
度假别墅很不错。老大和老二看到阁楼，都说自己要去那里睡，打了起来。别墅面积不大，却有一个很雅致的泳池。“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男人看孩子吧。我要开始度假了。”朴妻说道。朴妻躺在阳光浴床上，一边读书一边说着度假是她的心愿。朴看着我挤了挤眼睛：“三天两夜的旅行，却足足带了五本书。”孩子们扯着嗓子要泳衣。朴给孩子们穿泳衣，我给游泳圈充了气。吹完了三个游泳圈和一个球，头晕乎乎的。为了这个所以才叫我来的吧，我嘟囔着。打开朴给我收拾的背包一看，只有两件内衣和一把牙刷。没办法，借了朴的短裤穿。穿着有点儿大，好在是松紧带的，没往下掉。朴说着这是敏智出生以来第一次进游泳池，让她坐在游泳圈上，拍起了照片。下了水的敏智心情似乎不错，扑腾着双脚。朴说女儿双脚踢水身手不凡，要把她培养成游泳运动员。“别咋呼了！”躺在阳光浴床上的朴妻听到后大喊道。老大和老二曾经一整个月泡在泳池学习游泳，结果染上了皮肤病，只得作罢。如果拉着他们的手，就勉强往前游一点。我抓着他们的手，然后悄悄放开，于是两人坚持了没几秒便沉了下去。每次我总是撒谎说：“你们是自己从那边游过来的，叔叔没抓着。”老大和老二一组，跟我玩起了水球游戏。可能是因为老二一直紧紧抓着我，拉扯着，裤子的松紧带断了。朴笑着把自己裤子上的解下来给了我。 也出现过一些小事故。一个是玩游戏的过程中我的眼镜掉进了泳池，一个是老大吃着小熊形状的橡皮糖，牙掉了。为了找回眼镜，我只好坦白说自己不会游泳。孩子们都很震惊。“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最难做的事情。对于叔叔来说，就是游泳。”我说道。朴潜到水下，帮我找回了眼镜。老大看到掉落的牙齿，没哭。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几次乳牙脱落。我把脱落的乳牙放在手掌上，盯着看了好一阵子。“第一颗牙埋在了足球场。”老大说道。“足球场？不是被鸟叼走的？”旁边的朴敷衍道。不记得是土耳其还是哪个国家，反正据说在那个国家掉了乳牙之后会埋在寄托着未来梦想的地方。想要成为足球选手就埋在足球场，想成为老师就埋在学校。朴这样解释着，停下来向妻子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孩子妈让我埋在大学附属医院里，我嘴上说着知道了，之后却去了足球场。瑞亨妈到现在还以为牙齿埋在医院的花坛里呢。”老大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大腿。我刚低下头，他就凑在我耳边说起悄悄话：“叔叔，对我妈妈要保密，知道了吗？”
晚饭当然是烧烤。朴唠叨说，因为老大对猪肉过敏，没少花钱。老大把生菜包肉塞进正在烤肉的爸爸嘴里。“让您破费了很抱歉，爸爸。”老二把香肠串在筷子上，用左手举着，吃口牛肉，再吃口香肠，轮换着吃。老二吃着吃着，看到正在吃婴儿辅食的妹妹，嘟囔着说妹妹真可怜。“真可惜。吃不到这么美味的食物。”朴烤了南瓜、洋葱和西红柿，放到妻子的盘子里。老幺伸手想要拿食物。把盘子拿开不让她碰，立刻就大哭起来。朴妻马上把钥匙环塞到她手里。“給她那个钥匙环，立刻就不哭了。很好笑吧？”朴说道。如他所说，真是好笑，因为钥匙环是马桶型的。老幺吮吸着马桶形状的钥匙环，笑得很开心。“这有点儿过了吧。”我哈哈大笑，并且拿出手机拍下了老幺啃马桶的样子。“好好保存着，等敏智嫁人的时候拿出来敲她一笔。”两个小子吃到肚皮快要撑破，被允许可以看一个小时电视，进了房间。朴妻也喝了一杯啤酒后起了身。“我去哄孩子们睡觉，你俩再喝一杯吧。”我们俩同时说了一句“非常感谢”，向她九十度大鞠躬。朴妻刚进屋，朴立刻就从行李箱里取出一瓶洋酒，然后把肉只稍微烤熟表面就放到了我的盘子里。“下酒菜就应该这样才对嘛。刚刚为了孩子们都烤得太老了。”我们两个碰了杯。朴把辣椒和大蒜放入大酱砂锅，把孩子们吃剩的肉也放了进去。随后又加了些水，把锅放在了烤盘上。我把小葱泡菜卷在筷子上，在炭火上稍微烤熟一些，出奇地好吃。蚊子不断叮咬小腿，我便总是用手掌拍打着。烤肉一扫而空，大酱汤立刻又成了我们的下酒菜，继续喝了起来。朴嘟囔着说，喝着昂贵的洋酒，却拿大酱汤当下酒菜。可他却把这大酱汤下酒菜吃得比我津津有味多了。朴喝得越醉，话就变得少起来。二十几岁的时候并不这样，这是过了三十岁才出现的酒习。我问他这样会不会对工作产生影响，他回答说总比酒后失言要好得多。“我见过太多因为口误而吃大亏的人。”我嘟囔着月亮特别大，蚊子特别多，小葱泡菜特别好吃。“还有，今晚特别热。”
从早晨就看到乌云密布，现在下起雨来。雨雾蒙蒙，肉眼几乎难寻。朴提议去滑雪场。“都没下雪，滑什么雪啊？”我刚一反问，老大和老二就批判我说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夏天的时候就去滑水撬。水撬比雪撬更有意思。”朴说道。“下雨了，会更好玩的。”朴妻看着两个孩子，拍了拍手。淋着雨去滑雪撬，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我也想快点去试试看。朴妻说她和老幺留在住处，让我们尽情玩耍。又说可能是因为昨天玩了水，老幺有点儿感冒征象。朴摸了摸老幺的额头。我也摸了一下。似乎有点儿低烧，又似乎没有。“别担心我们，带着这俩捣蛋鬼快点儿出去吧，那就是在帮我了。”朴亲了亲老幺的额头。“大小姐，我和哥哥们去玩啦。”
老大和老二穿上了雨衣。雨衣是恐龙造型，屁股位置还带着尾巴。朴让穿着同款雨衣的两个儿子站好，拍了一张照片。我们拿着游泳圈形状的雪橇上了坡。虽然下雨，来玩的人却挺多，等了一会才轮到我们。刚站到出发线上，老二就呜咽着说害怕。“真正滑起来就不害怕了。”老大对弟弟说道。救生员紧紧抓住老二的“救生圈”，让他放心。“比你小的孩子们也滑得很好呢。”人工草坪上方像喷泉一样正在洒水。“冲过去。”我自言自语道。老大在出发的同时身体向后倾，抢在了我的前面。我刚一到终点线就和老大来了个击掌。老大说自己能得第一应该是多亏了脑门上的那个包。紧接着朴和老二到了。我和老二也击了掌。“一点儿也不害怕呢。”老二满脸意气扬扬。说来虽然有些丢脸，但从几年前开始，到了冬天我就非常想滑雪橇。哪怕是电视里出现滑雪橇的场景，也会觉得去那里玩的人们该是多有意思啊，在心里非常羡慕。已经四十岁了，滑什么雪橇啊。这是十几岁时候完全无法体会的一种心情。滑了几次之后，我们玩起了赌输赢，第一名可以享受其他三个人的按摩。第一轮朴赢了。第二轮老大，第三轮又是朴赢了。我故意在手上卯足了劲儿捏朴的肩膀。朴没有流露出疼痛的表情。“你也输一次。这样下去亨敏可赢不了，又该哭了。”第四轮比拼是我赢了。我本想让亨敏赢，故意挡住了朴和老大的去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先到了。第五轮老大，第六轮朴。老二差点儿就赢了，快到终点时雪橇却翻了。愤怒的老二用拳头捶打着朴的肩膀。“亨敏，要好好按摩啊。”朴刚一开口，老二眼里的泪珠便滚落下来。朴批评老二因为输了游戏就哭鼻子。“你一定要赢了爸爸和哥哥才可以吗？”老二哽咽着说：“不是的。我并不是想赢，只是不想输。”老二的鼻涕淌了下来。朴用自己的衣服边给他擦着鼻涕边说道：“你这小子，不就是一样的意思嘛。”老大看着哭泣的老二，帮老二说话：“爸爸，那不是一回事。”听了老大的话，老二突然止住泪水。“是的，哥哥。”
我们去小卖部买碗面，老大选了辣牛肉汤碗面。在所有的碗面种类当中，老大只吃牛肉汤碗面。朴说这是从岳父的葬礼之后开始的。当时殡仪馆的牛肉汤特别辣，我也有印象。甚至还有人说，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而是太辣了所以流泪。因为牛肉汤很辣，朴只好给老大煮了碗面，辣牛肉汤口味。从那之后，老大就只吃那一种，其他的泡面碰都不碰。老二则又在真拉面和炸酱面之间犹豫不决。“叔叔，我来考你一个急转弯。和亨敏绝对不能去的地方是哪里呢？”老大问我。“嗯，超市？不，便利店？”“错。是芭斯罗缤冰淇淋店。”我让老二两种一起吃。“一样吃一半。剩下的叔叔帮你吃。”朴面露不悦，我装作没看见。 回住处的路上，朴和我说以前曾和大秀一起在雪橇场做过兼职。“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部队的时候。”那时两人在雪橇场做安全员。大秀曾经搭救了一个差点儿栽进雪堆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大秀告诉女人说，应该用脚后跟刹住。女人再次踩上雪橇，又一次向大秀滑了过来。大秀大喊着“刹住”，女人脚后跟用力，四周扬起雪花。虽然安全地着了地，高跟鞋的鞋跟却不见了。两边都没了。听到这里，我大笑着说：“她的鞋跟去哪里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大秀翻腾着雪地，把鞋跟找了回来。两人由此结缘，开始交往。“没交往多久。差不多五个月吧。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光是我见到的就有三四次，搞笑的是每次都掉過鞋跟。从酒馆的台阶上滚下来，鞋跟断了;别在人行道地砖的缝隙里，鞋跟断了。”我想象了一下大秀那位每次约会都会断鞋跟的恋人。那她是怎么回家的呢？一瘸一拐？说不定大秀会在包里带着钉子锤子给她修好呢。我看了看后座，两个小子靠在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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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中生时代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曾经坐了二十多次碰碰车。不想排队，所以选择了没有什么人玩的项目。玩了一次，就总想再玩。我只选定同一个人，对他的车进行集中撞击。我的车和他的车相撞的瞬间，整个身体都激荡的瞬间，很奇怪，就像是征服了山顶一样，自信心迸发。因为当时我是一个不受女生欢迎的青春痘男生吗？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洗着澡，发现两边肩膀都淤青了。是在哪儿撞的淤青呢？仔细想了一下，是碰碰车安全带勒出来的印子。吃过晚饭，翻开书准备写作业，文字出现了很多重影。躺下想要睡觉，胃里却一阵恶心。那天以后，我开始晕车。严重的时候，连十分钟的出租车都忍不了。高三的时候，甚至走路去学校。老大不相信我的话。“坐碰碰车会晕，连小学生都不会说这种谎话。”他还说现在自己是因为没吃早饭才晕车。“现在正在去往餐馆的路上。再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白米饭套餐啦。”朴指着导航说道。朴妻让我在手套箱里找找口香糖。打开箱子一看，几年前我以为丢了的皮手套也在里边。“在这里啊。”我拿出了手套。老大说即使嚼着口香糖胃里也一直犯恶心。“可是叔叔，为什么现在不晕车了呢？”“这个嘛，就那样消失了啊。”虽然很准确地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晕车，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变得不晕车了。“真是一件怪事。”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老二自言自语般唠叨着。
到达了朴所说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白米饭套餐店，却发现已经改成了其他的店。朴妻说就在附近随便找一家吃，朴却很固执。没办法，我们只能出发去往世界上第五美味的烤猪肉白米饭店。到店之后，还不到十一点，却已经几乎没有空位了。“猪肉饭套餐五份。”朴没问我们的意见，直接点了餐。肉很香。老大和老二瞬间吃光了五个煎蛋。朴说不给配煎蛋的白米饭套餐店不正宗。朴所认为的白米饭套餐的标准如此。每人一个煎蛋，一定要是白米饭，要有三种以上的凉拌野菜。朴妻向路过的服务员询问是否可以再加三个煎蛋，然后又点了一瓶烧酒。“想喝酒了吧？又不用你开车，喝一杯吧。”朴妻边给我倒酒边说道。“一大早就一个人喝酒看起来很凄凉。一起喝一杯吧。”我也给朴妻倒了一杯。服务员端来了三个煎蛋，说是特别赠送的，一副“要感谢我”的表情。朴妻看着转身离去的服务员，撅起了嘴。老二又准备吃煎蛋。“且慢，”朴妻立刻说道，“我们大人也一人吃一个。”朴妻往自己和朴的碗里各放了一个煎蛋。我也在自己的米饭上放了一个煎蛋。戳破蛋黄，米粒也变成了黄色。朴妻喝完一杯，用筷子转着圈抠出完整的蛋黄吃掉。我给她的空杯添酒，告诉她说一起来旅行非常开心。“我高中修学旅行的时候也坐过碰碰车。”朴妻说那是在高二的时候。朴妻在十几岁的时候脸上有过一块很大的疤痕，因此总是低着头。修学旅行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坐了碰碰车，初次见面的男人追着自己的车撞了上来。躲开了追过来，躲开了追过来。那一瞬间，朴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脸很可怕，那个人故意捉弄自己。从那天之后，朴妻得了心慌的病。做了整形手术去掉那块疤痕之后，心慌才消失。“大秀葬礼的时候，他说要去灵堂守夜，我带孩子们回了娘家。在妈妈的化妆台抽屉里发现了小时候的照片。整形手术之后把以前的照片全烧了，不知道怎么还剩了一张。”朴妻看着那张照片，情不自禁地大声痛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就是这么个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我看到朴妻拿起酒杯，没喝又放下了。我觉得虽然她曾经有过伤疤，应该还是很漂亮的。朴忍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开起了玩笑。“那时候撞她碰碰车的是你吧？” “没错，就是我，怎样？”我笑着答道。
汽车在国道奔驰，眼前出现了一个用废弃学校改造成的美术馆。朴说顺路进去看看。朴妻回答说想喝咖啡。“美术馆里应该会卖咖啡吧。”朴说道。我说怎样都行。入场费两千韩元，孩子们免费。向职员询问有没有咖啡，职员回答说有自助咖啡贩卖机。“但是可以在庭院里喝咖啡，比一般的咖啡厅更有情调。”职员指着学校运动场尽头，那里改造成了雕塑公园。过去一看，紫藤萝树下放置着一把长椅。很神奇的是，还有一台可以打冰咖啡的自助贩卖机。朴妻说自己在这里喝咖啡，让我们去美术馆慢慢逛。
进了美术馆，看到过道的地板上画着数百只室内拖鞋。还有我小时候穿过的拖鞋的样子。我把脚放在了上面比了比，小了。孩子们去了第一个教室，大喊着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朴赶快捂住孩子们的嘴。但我也是一看到那些画就在心里想，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第二个教室里展示的画名字全都一样：记忆。但是再怎么看，也猜测不出为什么会取名叫做记忆。我在第三个教室里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轮椅的把手上一边挂着一只红色高跟鞋。我假装在看画，瞟着男人的双腿。居然有男人在轮椅上挂着高跟鞋。男人慢慢地欣赏着画，轮椅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那个女人总是喜欢说“好啊”。我说明天一起看电影吗，她就会重复三遍说，好啊，好啊，好啊。第一遍很大声，第二遍开始逐渐变小声，像是回音一样。那些话进入我的耳中，不断回响。有时候耳朵里一整天都像回声一样响着那句“好啊”。那女人应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欺骗我的。应该是的。并不是她想骗我，而是谎话那家伙自己在不断膨胀。但我至今还有一件事非常好奇。那女人总是提到的外甥们到底是谁？她总是炫耀的姐姐们根本不存在，那所谓的成为科学家防止全球变暖的外甥又在哪里呢？那位去牙科治虫牙却因为害怕而晕倒的外甥又是谁呢？她甚至还给我看了与其中一位外甥一起拍的合影，说那人在生日那天去文具店买了花戒指给她。眉眼真的很像。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怨恨她，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傻。从小我就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变成跛脚。走在路上只要看到跛脚的男人，就会觉得对方的脸上重叠着自己的脸。美术课上画画的时候，我总是会在一角加上一个拄拐的人。很久以来一直带着一种无法对任何人提起的朦胧恐惧感生活，失恋这种程度的伤痛似乎原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早已习以为常。去了第五个教室，发现朴和孩子们在那里。地板上写着字：躺下试试吧。我躺了下来。老大和老二也躺下了。朴没有躺，站在原地俯视着我。“看到什么了？”我回答说看到了某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朴用手机拍下了我的脸。参观完了最后一个教室出来，看到出口处坐着一个女人。光是看她坐着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个子很高挑。女人光着脚。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原来你就是高跟鞋的主人啊。你好。我们握个手吧。只要一开口，似乎就停不下来了。
从美术馆出来，阳光很刺眼。朴妻推着婴儿车在雕塑作品之间散步。老大和老二跑向那边。朴大喊着小心。我走向自助咖啡机。想喝冰咖啡，加快了脚步。在咖啡机前面被紫藤萝的树根绊了一下，所幸没有摔倒。我拿出钱包想要买咖啡，却发现没有零钱。我自欺欺人地把手伸进找零的那个口。当然没有钱。天气真热。我擦了擦脑门的汗，向着在运动场陪孩子们玩耍的朴大喊：“有硬币吗？”朴摆了摆手。我看着向我摆手的朴，想着我们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没有失败，也算不错。我再次向朴大喊：快跑过来，我要喝咖啡。
注释：
[1] 韩文当中，“秀”与“笑”发音相似，“张”与“掌”同音，“朴”与“拍”同音。
尹成姬，1973年出生于韩国京畿道水原市，1997年毕业于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1999年短篇小说《乐高盖的房子》入选东亚日报青春文艺，以此开始创作之路。著有短篇小说集《乐高盖的房子》、《那里，是你吗？》、《流感》、《微笑的时间》、《睡枕头》，长篇小说《看客们》。作品曾获现代文学奖、年度艺术奖、黄顺元文学奖、李孝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