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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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满6岁的我正是“狗都嫌”的时候,1969年初秋,正赶上村里小学招生,母亲对父亲说:“给他大哥说说,让二子上学去吧。”母亲说的“他大哥”就是我们村西头的刘春茂,是学校的民办老师。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我只要上了学,二姐就不用照看我了,家里就多出一个拔猪草的人,这是母亲的小心眼儿。父亲开始是不愿去的,村里规定7岁才能上学,他怕人家拒绝,面子上过不去。在母亲眼里这也就算了个屁大的事:一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学校不差一个座位。
   上学了得有个书包。母亲眉毛一扬,说:“裤子都没有呢,哪来的布做书包?不就两本书吗,你长着一双手是干吗的?要什么书包?等你再长几年,念大学了,再给你做个书包也不迟啊。”我以为大学就是大人上的学,应该是我哥上的那样的学,要去公社上的,背着一个大书包,一周回家一趟的那种吧。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个书包好,背起来也有排场,像个学生的样子。就在我缠着母亲要书包的时候,河对岸的哨子响了,是老师吹的上课哨。母亲说,你去不去?不去,就跟你二姐去拔猪草。拔猪草的滋味我是知道的,毒日头晒得头皮都疼,就这样,我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赤着脚丫子就跑过河。
   我们的学校是在河南岸一所老房子里,是杨发家的三间西屋和两间东屋。西屋是一年级和二年级,东屋是三年级。三个班两个老师。
   走进学屋,我发现一个现象:屋里有土坯垒的四排台子,台腿是土坯做的,台面是薄板石头做成的,靠西墙的那两排人一律面向南,用粉笔在石板上写字。我们这两排一律面向北,都是新生。坐在西边的那两排人,不时地拿脸看我们,冲我们做个鬼脸,都是一个村的,谁脑袋上有几个虱子蛋都知道。我们的老师就是刘春茂。他喊一声:“二年级的同学,不要回头,一年级的同学都往黑板上看,看我!”
   黑板上写作两行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说:“从今天起你们就从一群山羊羔子变成了一群学生了。学生是干什么的?就是学字、算数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好了习你们才能天天向上走,才能越走越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就像双喜他爸那样,有了文化你们才能去当中国人民解放军,才能像柴胡山的刘贞广那样去上大学,才能像他们那样吃国库粮。一句话,就是当工人了,不用当庄户孙了。”
   老师说的刘贞广我不知道,但是双喜他爸我知道,是我们村出去的兵,在铁道部队当副连长,双喜常常对我们吹他爸,说,副的怎么了,一个连就一个正连长一个副连长。不管正副,那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官,穿四个口袋的军装呢。双喜他爸牛气,当兵的三年才回一趟家,他每年春节就回家看一次老婆,要命的是只要他一回家,就到公社食品站他的战友那里弄挂猪头下水,我们村只有他家过年时能煮上猪头,弄得满村都是猪头肉味,馋得我们都嫉妒双喜。
   双喜也在我们班里,老师一说,我们就都瞅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不管父亲叫爹而喊爸爸,那是城市人或工人家庭的专利,我们这些人的父亲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没有资格被喊作爸爸的。爸爸和妈妈是城里人的专用词,我们都叫它洋词,双喜他娘也是村民,双喜喊爸爸妈妈,就有点要饭的烤席笼子——烧包了。其实双喜他爸爸压根就不识字,双喜他爸爸从来不往家里写信。有一次晚上,双喜半夜听见他爸爸和妈妈对话。妈妈说,你个死鬼,都当连长了,怎么着也得往家里写封信吧,弄得俺老是梦见你被砸在山洞里,扯着嗓子喊救命,吓得俺一夜睡不着觉。双喜他爸爸说,一个连队会写信的就文书一个人,那么多战士都要写信,我一个领导怎么好意思麻烦他?再说了,托人家写一封信怎么也得买盒烟吧,一盒烟就够你们娘仨一个月的盐钱呢。可见刘春茂老师的话有点虚掉了蛋。
   老师说,你们是学生了,就要有学生的样子,跟老师说话前要举手。
   比我大四岁的杨文明举起手,喊,大哥!
   刘春茂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大哥?还大爷呢,喊老师!
   杨文明胆子大,说,大哥老师。
   刘春茂扑哧一声笑了,他说,大哥是平辈,老师是长辈,大哥和老师不能一块喊,你个猪脑子,记住了吗?
   杨文明说,记住了。老师,上大学就能吃上猪头肉了吗?
   老师说,杨文明,你是裁缝掉了剪子——就剩下吃(尺)了。
   我们都哈哈地笑了。
   杨文明他爹是老革命,是解放战争参军的,打了四年仗,从山东一直打到广东,又从广州打到朝鲜,才当了个副排长。双喜他爹一天仗都没打就当副连长,为此,杨文明常常耿耿于怀,他从来不说双喜他爸爸,都说双喜他爹。老革命的后代,自然不怕老师,村里的两位老师都是他爹让当的。
   杨文明说:“老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们都用佩服的眼光看着杨文明,就像我们都用羡慕嫉妒恨,对待吃猪头肉的双喜一样。
   老师说:“当然了,上大学不但能吃上猪头肉,顿顿都是白面大馒头,隔三差五还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干饭。这是柴胡山的刘贞广亲口给我说的。所以,同学们你们得好好读书,将来吃大馒头就猪头肉。”
   说得我们直流口水。
   杨文明之所以这样执着,是因为我们这些学生里,他是将来最有可能上大学的,那时候上大学兴推荐,他是老革命的后代,他爹又是村支书,连公社书记见了他爹都一口一个老排长地喊着,原来公社书记是他爹的兵。如此看来,我们即使把书念得再好也不可能上大学了,猪头肉怕是吃不上了。但是,我们可以像双喜他爸爸那样当兵啊,双喜跟他妈妈去过部队,回来就对村里的老娘们说,部队是天天大馒头就着猪肉粉条子炖白菜。
   就在这样的诱惑中,我开始了学习生涯。
   我们的第一节课就在笑声里结束了。我记得第一堂课时间不长,那时候学校没有钟表,至于一节课上多长时间全凭老师的兴趣。因为老师要教两个年级,一般情况是上一节给二年级上课,我们就把脸背过去写字,等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学生再把脸背过去写字,我们再面对黑板,听老师讲课。    那时候我们上学的任务就是学认字,就两本薄薄的课本:语文、算术。算术好办,无非就是先学阿拉伯数字,然后就是1 1=2这样的等式。那时候我们都是死记硬背的,老师从来不给我们讲原理,用他的话说,什么原理,例题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你背下来了例题,不就比着葫芦画瓢了吗?于是我们就背。学算术的事就这样解决了。到了语文就难办了。我们课本上的字都是带拼音的,按说应该是先学会拼音,再按照拼音学字就容易得多了。可是我们的老师就是扫盲校毕业的,他哪里认识汉语拼音啊。记得那次学中国两个字。中字笔画很简单,可是上面一串拼音符号挺麻烦。老师就说:“同学们,这上面的曲里拐弯的玩意,一大串黏在一块儿,我也不认识,咱就不学了,这玩意读起来拗口,写起来相当麻烦,我教你们一个简单的办法,咱就学认字,这课本上的字,没有我不认识的。”于是我们就只学认字不学拼音了。我们对所有的汉字都念一声,我们哪里知道字还有四个声调呢?
   到了三年级,该上作文课了。老师就说:“作文这个玩意,实际上就是语文课文,书本上都现成的,咱再上作文课就是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
   同学们正好都不愿意写作文,也就双手赞成了,只有我一个人对不上作文课耿耿于怀。要知道我是喜欢作文的,那时候我大姐常给她一个上师范的同学写信,大姐的信每次写完都读给我听,什么:你在快乐的校园里张开青春的翅膀,自由地翱翔……我觉得十分好玩。
   到了四年级,老师教不了我们了,我们就转到公社驻地上学,那里的老师大都是公办老师,就是吃国库粮的那种。那天学生字,老师让我起来念拼音,我说:“老师,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我没学过,一个都不认识,何况他们都黏在一起,我哪里认识?”
   我们的语文老师立时就傻眼了,他以为我撒谎或捣蛋,可是一连提问了我的五个同学,都是这样回答的。杨文明说:“俺村的老师说的,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他也不认识,我们才没学的。”
   语文老师就一脸怒气地说:“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不行,我得找中心完小的校长去。”
   他找校长的结果是:杨家庄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个初中生,只有这个刘春茂是全村第一个脱盲的,你不让他当老师,全村的娃子不都放羊了?
   我们和那些会汉语拼音的学生一个班,我们这帮子学生就成了班里的差生,好歹我比较刻苦,在班里考试还能考到前五名。可惜,都是数学和其他科得的分,语文从来就没及格过。尤其是读拼音填汉字,给汉字注拼音这样的试题,回回都是零分。
   就这样,我瘸着科,一路读完初中,高中开始走推荐和考试双重程序了,那年我考了全班第二,顺利上了高中。高中住校,我就和杨文明搭铺,就是我家出一床被子,他家出一床褥子,我们俩一个铺,通腿,我们那里叫搭铺。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由于父亲病故后,母亲为我们家耗尽了气力,病倒住院了,正在读高二的我,实在无法继续读书了,就回村放牛挣工分养家了。我的高中老师都觉得我可惜,认为我是最有把握考上大学的,学校就派凌老师找我母亲做工作,让我回校,并许诺,连书费都不收我的。可是凌老师看看半身不遂的母亲和我的四妹妹,他叹了一口气走了。可那些老师真好,他们没有放弃我,每周六他们把试卷捎给我,让我做题,然后下周再捎给老师改。我就是这样完成了高中的学业。
   就在我边放牛边学习的时候。我们村的瘸腿老村长实在干不动了,就推荐村里的另一位民办教师老师杨春增当村支书,并提出让他儿子杨文明当民办老师。老村长没有想到的是新村支书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他知道,一个老师对一群学生的影响。于是他坚决从我们这批高中毕业生中招考两名民办老师。他的决定得到中心完小校长的同意。就这样,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当上了民办教师,接替了我的启蒙老师刘春茂。
   1980年, 我考上了师范,成绩单上只有语文考了50分,不及格,其他学科都在70分以上。我知道又是该死的汉语拼音给我扯了后腿。
   那年,我们公社将近200人参加高考,大学中专一共考上五个,作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其实是中专)全村人几乎都来祝贺,一家五毛、两毛地给我凑了一笔学费。其实那时候上大学全部免费,压根不需要自己掏钱的。我的老师刘春茂也来了,他对我母亲说:“大婶子,从杨文学二弟上学的那天起,我就看出来了,咱村就他是吃国库粮的材料。”我母亲说:“那都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好。”刘春茂说:“也是,也是。我就教了文学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学生啊。”
   后来我走到省城,当了专业作家。一次刘春茂从《齐鲁晚报》上看到介绍我的一整版文章,他拿着报纸跑到我家,对我母亲说:“大婶子,你看,你看,我的学生都当作家了。”母亲说:“都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好啊,你二兄弟常夸你会教书。咱村里有句话:师傅不明徒弟拙,你二兄弟能當作家,靠写文章挣饭吃,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刘春茂说:“大婶子,不是吹牛皮,别看我不认识拼音,全公社210名老师,就我这个脱盲老师教出了一个大作家。”
   说完,一脸灿烂地看着我母亲。
   母亲问:“他大哥,拼音是什么东西?”
   刘春茂不屑一顾地说:“拼音啊,就是些曲里拐弯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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