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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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北食蛙习俗】
  唐人李贺《苦昼短》中有名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熊掌肥美丰腴,为诸侯王公所推崇,如是食熊则肥。蛙,乃是穷人所食,自然“食蛙瘦”了。
  青蛙,古时别称颇多,如蝈氏、鼃、虾蟆等。宗奭曰:鼃,后脚长,故善跃,大其声则曰鼃,小其声则曰蛤”。
  “周礼有蝈氏,掌去鼃黾。”蝈,即青蛙,“齐鲁之间,谓蛙为蝈”。周礼职官之中,设蝈氏一职。这个职务的主要工作,是驱赶青蛙。青蛙鸣叫,在当时的贵族听来,乃是令人烦躁的噪音,不得不设置一个职位,加以驱逐。
  东汉时,青蛙乃是宫廷御膳食品,郑康成注《蝈氏》云,“蝈,今御所食蛙也”。青蛙不单单是御食,也是祭祀时的重要贡品。《汉书》卷六十八载:“丞相擅减宗庙羔、莵、鼃(蛙),可以此罪也”。即丞相如果擅减供祭的羔、菟、鼃,则是大罪。
  在汉代,从宫廷到民间,均普遍食用青蛙,不过穷人食用的更多。据《汉书》記录,鄠杜(鄠县与杜陵)之间,水中多蛙,当地人靠吃青蛙得以生存。汉武帝曾想扩大上林苑,将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的土地纳入。东方朔加以反对,他的理由是,此地域内水土丰茂,水中多产蛙鱼,穷人可以靠着这些食物充饥。
  秦汉时期,南北方都食用蛙肉。魏晋南北朝开始,北方开始放弃吃蛙,而南方继续吃蛙肉,北方人为此嘲讽南方人云“蛙羹蚌臛,以为膳羞”。魏文帝曹丕曾将青蛙列入御膳之中,后来突然梦到数百绿衣人,祈求饶命。醒来后曹丕领悟,绿衣人乃是青蛙,遂下令禁止捕蛙。此段故事只是戏说,是否因为曹丕之禁,导致北方不再食蛙,今日已难考证。
  到了后来,南方的贵族也开始“矫情”起来,不肯食蛙了。南朝宋时,吴郡吴县人张畅的弟弟张牧被“猘犬”(疯狗)所伤,医生云,将虾蟆切成细块,吃了可以预防狂犬病。面对青蛙,弟弟面有难色,张畅劝告弟弟云,古人就已吃青蛙了。弟弟仍然不肯,张畅就吃给弟弟看,弟弟看哥哥吃后,方才食用,果然无事。
  到了唐宋两朝,南方人吃蛙,屡屡被北方人所嘲笑。陆游特加以解释,南方人吃蛙,以及广州人在山间挖掘蚂蚁卵制成酱,名为“蚁子酱”,在后世人看来,均是“黑暗料理”。可在《礼记》中,却均有记录,如蚂蚁卵酱乃是“蚳醢”,上古时期,为贵族专享。至于青蛙,在三代以前是贵族的食物,更在汉代被用于宗庙祭祀。
  唐代《云仙杂记》中记录,桂林地方民俗,喜好食蛙,以干菌之类调和烹制为糁(肉粥)。客人赴宴时,将剩下的食物带回家中给儿女吃,哪怕脏了衣服也不在乎。有桂林人来朝中担任御史者,被同僚挖苦,云其来自“蛙台”。御史则以“黑面郎”加以回击,黑面郎者,猪也。
  【“送冬瓜”与“坐鱼”】
  青蛙肉质鲜嫩,肉味鲜美,在南方广受欢迎,唐末《南楚新闻》载:“百越人好食虾蟆,凡有筵会,斯为上味。”有一次柳宗元请韩愈吃青蛙,韩愈满心不安,在《答柳柳州食虾蟆》中云:“居然当鼎味,岂不辱钓罩。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字里行间仍可看出,韩愈唯恐虾蟆吃多了,沾染上蛮夷之习气。
  到了北宋时,南方仍保持了食蛙的习惯。宋代朱彧《萍洲可谈》中记录:“闽浙人食蛙,湖湘人食蛤蚧,大蛙也。”宋人韩淲诗云:“南烹蛙黾颇腥臊,北食羔豚亦太豪。”
  宋代中原人每每取笑东南人食蛙,有中原人到浙江任官,取了青蛙制成肉干,招待族人,并云这是“鹑腊”。待族人食用之后,才告知这是青蛙,由是嘲笑食蛙之音略减。南宋时,某年吕本中请客吃饭,菜肴之中有蛙肉。看到蛤肉,“北人惊叹不下箸”,“莫惊朋类多惊爆”。可在吕本中看来,蛤肉“膏香未即输鲑菜,煎和真同食蛤蜊”,边吃蛤肉饮美酒,边看烟雨池台。
  蛙能杀害虫,已为当时人所知晓,朝廷也屡屡劝诫民间勿食蛙。车若水《脚气集》中记录,“朝廷禁捕蛙,以其能食蝗也”。《墨客挥犀》云,浙人喜食蛙。很多钱塘人以捕蛙为业,一夜所捕,成千上万。沈文通到钱塘任官时,严禁捕蛙,不想池沼之蛙,大量减少。沈文通去职后,州人食蛙如故,而蛙族重新兴盛起来,人因谓“天生是物,将以资人食也”。
  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记录,杭人嗜食田鸡,田鸡即蛙也。宋高宗南渡之后,以青蛙酷似人形,严令禁捕。杭州人喜食此味,只是官方禁止出售。民间的智慧是无穷无尽,杭州的小贩们就剖开冬瓜,瓜瓤去掉,将青蛙塞入其中,有要食蛙者,订购一下,装着青蛙的冬瓜立刻送到门口,称为“送冬瓜”。福建人胡寅寄居郡庠,偶染小疾,此时市中禁售鱼蛙。“小市禁宰割,每无鱼与蛙。何以侑旅食,顷当羹苋茄。”既然市面上禁止出售鱼蛙,只能改食苋菜、茄子之类了。
  李时珍曰:“南人食之,呼为田鸡,云肉味如鸡也。”田鸡,又称青鸡、坐鱼、蛤鱼,田鸡称坐鱼,因其好坐也。而“坐鱼”这样的名字,也被读书人所玩弄。黄度是隆兴元年(1163年)进士,至福建掌兵时,命厨师到市面上购“坐鱼”三斤,厨师不知道什么是坐鱼,派人请教了不少书生,却无人能答。后来书生们向他推荐了州学录林执善,林执善想到京城“送冬瓜”一事,笑言:可供田鸡三斤”,厨师恍然大悟,买了田鸡,烹制了献上。黄公度即派人聘请林执善作幕僚,林执善从此平步青云。
  对于蛙的食物功效,宋《太平广记》中云:“蛙,食之味美如鹧鸪,及治男子劳虚出。”朝廷虽禁止民间食用青蛙,宫中却不禁。宋高宗赵构去世后,至次年,即淳熙十五年(1188年),经水路将棺椁由临安运往绍兴府上皇山麓安葬,沿途历时五天。船队途中所经之处,由各地负责供应人力和食物。据会稽知县云:内人每顿破羊肉四百斤,泛索尤难应付,如田鸡动要数十斤。”这么多羊肉、田鸡,所供应的不过是德寿宫惟张淑妃及内人一二十人,大内人皇后殿十八人耳。
  【晚近广东人仍爱吃蛙】
  南宋末年,陈世崇曾担任东宫讲堂说书记兼两宫撰述,一次他从宫中的废纸篓中,捡到《玉食批》数张。《玉食批》是宫中的菜单,陈世崇所捡到的这份,乃是皇帝每日赐给太子的菜单。菜单中罗列了美食三十余种,如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酒炊淮白鱼之类。其中即有“炒田鸡”一味,皇家劝诫民间不要吃蛙,自己却不率先示范,大吃田鸡。   为了准备这些菜肴,浪费了无数食材,陈世崇略举一二:如羊头签,止取两翼;土步鱼,止取两腮;蝤蛑,止取两螯,其余全部抛弃。”如果有人取用了被舍弃的食材,还要被讽刺为:若辈真狗子也。”(“羊头签”是宋朝非常流行的极品“签菜”——不是今天的牙签羊肉,而是羊肉卷,即用猪网油将羊头肉卷起来,热油炸得焦黄,大笊篱捞出;“翼”应作“颐”,即脸肉;“蝤蛑”即梭子蟹)陈世崇看了菜单,不由发出感慨:“呜呼,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不然素餐有愧。不特是贵家之暴殄。”暗讽宋朝皇帝的饮食过于豪奢,暴殄天物。
  到了元代,照样流行吃蛙。侯克中是河北正定人,面对此物,却不是“北人惊叹不下箸”,而是欣然下筷,又作食蛙诗。“食月蟾蜍即此流,瞠然两目怒無休。蒹葭影里才多口,椒桂香中已出头。”《元曲选》中,刘员外云:“谁想是我大舅子,他是个好人。我到三日之后,安排着牵羊担酒,直至他家问亲去,那时娶到家中,难道还不随顺我哩。诗云:准备做夫妻,宰狗杀田鸡。洞房花烛夜,全凭大挂槌。”想来元代的婚宴大餐中,少不得田鸡。
  明初,有王止仲(半轩先生),在同乡赵泽民家中担任私塾先生。王止仲才华过人,得到东家尊敬,命厨师每日拟好菜单,请先生审阅之后,再烹饪进上。王止仲生平最喜食蛙,每日必备,可到了冬季,青蛙冬眠,难以寻觅,赵泽民令数日一进。王止仲以为主人家轻慢自己,次日即辞职而去。赵泽民问他要去何方,答云:“往金陵耳”。此时朱元璋坐镇金陵,严刑酷法,赵泽民劝告他:不要去虎穴。”王止仲高声道:“虎穴中,好歇息。”到了南京后,王止仲在蓝玉家担任私塾先生,后蓝玉被朱元璋诛杀,王止仲本没有被牵连,却自己去投案。审讯时,王止仲为了求死,在公堂上云:本一介书生,蒙大将军礼遇甚厚,今将举事焉,敢不从”,遂以同谋被诛杀,时人认为,真迂士也。
  明代南北都流行吃蛙,杭州人捕蛙时,于夜间提灯入田泽,青蛙奔腾而来,若飞蛾赴火,每日可得数万头。将青蛙抓到后,先折其股,纳于竹笼中,卖时截项、剥皮、刳肠、断趾,在古人看来,如同凌迟。有僧人夜间梦到有四百人求救,其中有四人已是奄奄一息。僧人醒来后不解,出城时,见到捕蛙人,方才恍然大悟。捕蛙人云,青蛙股已被折断,僧人也不在乎,出银二钱,将笼中蛙救下放生。僧人数了下,所买下的青蛙有四百只,其中有四只已死矣。
  宫中也以蛙为美味,如明熹宗,“最喜用炙蛤蜊、炒鲜虾、炒田鸡腿”。将田鸡整理干净,斩下田鸡腿,放入油锅中颠炒,至田鸡腿肉收紧,加胡椒、姜末、糖、酒、花椒等调和,即可出锅。炒田鸡腿肉饱满,形似樱桃,肉质鲜嫩,异常可口。到了清代,炒田鸡腿仍然备受欢迎,菜名也被称为了“炒樱桃肉”。
  明代程敏政诗云:“菱角石榴鲜可爱,田鸡水鳖味尤佳。”明代《竹屿山房杂部》中,记录了好几道田鸡的烹制方法,如酒烹田鸡、辣烹田鸡、田鸡饼子、烘田鸡、腌田鸡、沃田鸡、田鸡炙、田鸡鼓等。且例举一二:“烘田鸡,每斤盐四钱,腌一宿,涤洁,炼火烘燥,用则温水渍润,退肤辣烹。”“腌田鸡,将田鸡治洁,每斤用盐一两,腌一宿,暴日中,夜晴则露之,色白复暴,燥收。”
  吃青蛙又有几种比较残酷的方式,如将青蛙投入沸水中。青蛙被烫后,急跃出,用力一跳,却让身上的皮剥落,掉入水中,只剩蛙肉,此种吃法,称“脱棉袄”。还有一种吃法,在滚水中煮芋头,将青蛙放入沸水中。青蛙无路可逃,紧紧抱住芋头不放,称“抱芋羹”。此二种吃法,不取青蛙内脏,故而口味较重。
  清代江浙地方上,有身份的人已不吃田鸡了,田鸡的流行地,却是两广地区。为此诗人赵翼作诗调侃云:

粤人更嗜疥满背,相戒勿脱棉袄被。

抱竿羹成夸大飨,贵过斑鹧玉面狸。
  江浙地方上有身份的人不吃田鸡,可普通民众还是吃的。清代官府禁止捕蛙,每年蛙鸣时节都会出示禁令,“捉取笼以入市者,有罚”。到了清末,上海租界不时出示告示:“田鸡一物,俗名跳鱼,原有护谷之称,向例禁止人食。”很多租界内的乡民,已将大清禁令忘在脑后,携带田鸡出售,以致买者纷纷。禁令颁布后,再有卖买田鸡者,一经查出,定行严惩不贷。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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