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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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鸦,生于1978年,原名肖永良,湖南娄底人,现居深圳,于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在《花城》,《人民文学》,《天涯》,《中国作家》,《青年文学》,《芙蓉》,《红岩》,《江南》,《清明》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百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广东小说精选》。短篇小说《唢呐不哭》获“金小说——全国中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中篇小说《被时光遗失的影像》获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1
  
  那块皮革是白色的,摸在手里有些粗糙。马小路将皮革举到跟前,就像举着一面镜子。他把皮革翻转过来,让光滑的那面对着自己,在阳光里晃了晃,一股浓重的气味迎面扑来。这气味马小路觉察不到,在这家制鞋厂呆了几年,嗅觉早就疲软了。这些年他梦里装着的都是这种气味,就连从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也是这种气味,仿佛他本身就是块被浸制过的皮革。
  马小路放下皮革,把目光移到远处。从车间的窗口望过去,对面是块足球场,看上去有些斑驳,前些天厂里举办了一次大型的足球比赛,成千上百双脚在场上飞奔,让这片绿色变得不那么完整了,球场上裸露出泥土的地方,被践踏掉的草还没有长出来。这是家台资厂,老板是个超级球迷,足球自然也就成了厂里最主要的一项体育运动,厂里生产的主打产品,也是球鞋,除了球鞋,厂里还生产旅游鞋,也叫波鞋。每天下班之后,足球场上人声鼎沸,男男女女都爱去那里,围在场边看球,或者是在场上踢球。现在也是,那地方人影憧憧,欢呼声起起落落。阳光从那里斜穿过来落进车间,被窗户上的玻璃分割成束,在这些成束的阳光里,尘土争相飞旋的景象很清晰。
  马小路认为,阳光是有魔力的,就比如说他手中的这块皮革,只要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晃两晃,这块密实的东西立时就透明了。从皮革中间,马小路可以窥见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这是一个属于马小路的秘密,这个秘密他对谁都不能说,包括陈利,当然,就算说了她也未必看得出来。
  马小路已经追了陈利两年,在马小路心里,陈利是他女朋友。如果不是迫于无奈,马小路并不想对陈利有所隐瞒,他认为爱情需要真诚,情侣之间应该无所不谈。但这只是马小路的原则,能不能坚持是另一回事。事实上,他没少欺骗过陈利。他骗她,说自己读过大学,只是后来家里没钱了,没能把学业继续下去,所以没有毕业,而实际上他高中只上了一年。他还经常骗她,说他马上就要当上制造课长了,不信你等着瞧。结果陈利等了两年,马小路还是车间里的一名员工。不管陈利信与不信,反正在她面前,马小路的自信心就是这么培养起来的。当然,他还想抓住机会再骗她一次,这次他想把陈利骗上床。
  想到和陈利上床,马小路心里热了一下。他又把皮革举了起来,这次他没让皮革对着阳光,而是对准了车间。他的目光在车间里缓缓绕了一圈,最后落到生产线上不动了。陈利的工位就在那里,陈利当然也坐在那里,否则马小路早走了。陈利是个劳模型的女人,在马小路的记忆里,除了努力工作,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别的特长。现在,陈利手里正在摆弄一双牛筋鞋底,随着双手摆动的节奏,她丰腴的背影也跟着起起伏伏。
  马小路盯着陈利的背影,恍惚着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是半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具体有多长时间,马小路也不知道,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陈利身上的时候,时间流淌起来总是很快。马小路擦了擦眼睛,被陈利的背影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前走。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陈利的两瓣屁股,被他的视线放大了,很诱惑地鼓出凳子边缘。为了节省成本,老板把员工坐的塑料凳买得很小,光好能搁下一个屁股。马小路心想,这些台湾老板可真他妈抠门,长得丰满一点的女性,比如说陈利,一坐在这些凳子上,臀部就饱满地溢出来了,这会让他生出很多遐想。马小路被陈利的那两瓣屁股越拉越近,他站到陈利身后的时候,陈利觉察到了,她把手中的鞋底拍在工作台上,站起来,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
  陈利说,还没走?
  你不走我哪敢走?马小路讪笑一下,迅捷地把那块皮革揣进兜里,他说,今天又是第一吧?
  陈利嗯了一声,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马小路这是明知故问。在陈利那条拉上,她每天的产量都是第一。陈利这么拼命工作,并不是为了赚钱,她只是想好好表现,当上拉长。当了拉长,才有机会找个拉长以上的男人做对象。陈利坚信这条人生哲学——对女人来说,混得好不如嫁得好。因此,她的择偶条件,最低标准也是课长。至于长相和年龄,她不是很在乎。像马小路这类外表俊朗的小青年,在陈利眼中没有任何优势。她对马小路说,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当上课长了?
  马小路说,课长算个鸟,我的目标是经理,像我这样的人才,当个课长,那只是迟早的事情。
  陈利没说话,这样的话她已经听马小路说过多次,说来说去马小路还是员工。她横了马小路一眼,两道目光从马小路脸上滑过去落到自己的工卡上。她擦了擦手,抓起工卡往车间门口走。马小路赶紧跟上。
  以前,陈利总是最后一个走出车间。现在,最后一个走出车间的人成了马小路。陈利不走,马小路就不会走。自从他看上陈利之后,他就成了吊在陈利身后的一条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
  马小路说,我请你吃饭吧?
  陈利又瞥了马小路一眼,还是没说话,走路的节奏也没慢下来。她挺起胸膛从马小路跟前轻快地越过,工衣下两团肉随着步伐在颤,就像是要蹦出来似的。马小路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目光一下子从陈利的侧面滑到后面,她的臀部也在颤,马小路的眼皮又是一跳。马小路加快步子跟了上去,踩着陈利的脚印往车间外面走。陈利快,他也快,陈利慢,他就跟着慢下来,就像是身上系了根无形的绳子,被陈利牵着。
  马小路说,去湖南人家吧,那里的剁椒鱼头打特价。
  陈利仍然没说话。剁椒鱼头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这点马小路早就知道了。在一次年底吃饭的时候,老板让所有员工自己点菜,放开了吃。马小路曾经亲眼盯着她吞完了整盘鱼头,然后又抹着嘴巴叫服务员再来一盘。但喜欢归喜欢,陈利不想让马小路请。她把工卡插进打卡机里,咔嚓一声再拿出来,看了看,卡上打出来的时间没错。她说,要吃你去,我去食堂。
  马小路愣了愣,陈利的背影蓦然闪到门后,看不见了。马小路赶紧加快脚步,撵了上去,让自己的肩膀平上了陈利的肩膀。俩人去了食堂。
  食堂里吃的是红烧肉炖土豆,一人一勺,等打饭的员工都走了后,马小路凑到窗口,要师傅又加了一勺。马小路个子高,个子高也有好处,食堂里的师傅担心他吃不饱,菜炒得多的时候,总会给他多加一勺。今天的菜有点多,师傅给他加了一勺,并慷慨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勺?马小路说够了够了。
  的确是够了,再来一勺也是残羹剩汤,马小路拿着筷子拨来拨去,饭盒里全是土豆,肉没见到几块,但他还是对师傅说了声谢谢,然后捧着饭盒往陈利的餐桌边走。陈利把头埋在饭盒前,没看他。马小路挨着陈利坐下来。马小路说,这伙食是越弄越差了,都是他妈的金融危机闹的。
  陈利还是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饭。陈利心情不太好,把马小路也弄得没什么胃口,心情这东西也跟病毒一样,能传染,马小路把肉块挑出来,扒进陈利饭盒里,胡乱扒两口就把饭盒搁下了。他知道,陈利除了剁椒鱼头之外,还喜欢吃肉,尤其是红烧肉。他说,你不是喜欢吃肉吗?都给你。
  陈利终于说话了,她的话硬梆梆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她把这些石头狠狠地扔向马小路,她说,我喜欢吃肉,可我想要的不是肉。
  马小路当然知道,陈利想要的是一双波鞋。这家鞋厂生产的波鞋是世界名牌,陈利在这家厂工作了那么多年,做出了无数双鞋子,可她从来都没穿过自己做的鞋子。她买不起,这些波鞋,平时制作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可一摆到商场的柜台上,最便宜的标价也是上千块钱一双,贵的就更离谱,她看到过一双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那数字把她吓得够呛,她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就这么一双鞋,给它全部贴上金片,也值不了那么多。老板说过,这就是品牌效应。老板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脸上堆满了笑。她知道品牌效应这个名词只与老板有关,与员工无关。这些年,从她手底下经过的鞋,没有十万双,也有八万双吧,如果按着一双鞋一千块的价格算,那么从她手底下流过的财富,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同样只与老板有关,与员工关系不大,甚至是没有关系。员工为老板创造出来那么多的财富,可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也就是那点微薄的工资。陈利虽然拼死拼活地干,可她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起一双鞋。所以她才想当拉长,然后再嫁个课长。课长的好处,工资高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课长级的职员,厂里每年会发两双波鞋。两双啊,都是响当当的世界名牌,穿在脚上,走起路来都不一样,两只脚格外有力,就像踩着两只风火轮。这样的鞋陈利也想穿。她对马小路说,我要是有这么一双鞋,十年不吃剁椒鱼头,十年不吃红烧肉都行。
  马小路把饭盒顿在桌子上,他说,别说是鞋,就是个月亮,我也能摘下来。
  就凭你?陈利瞥了马小路一眼,她的目光和她的声音一样,轻飘飘的。
  马小路说,对,就凭我。
  陈利愣了一下,不吃饭了,她把饭盒顿在桌子上,说,就知道吹,也不看看你是谁。说完转身就走,把马小路一个人扔在食堂里。
  我是谁?陈利的话把马小路弄糊涂了,从家乡来到深圳后,马小路还真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只知道自己是百利厂的一名划料工,厂里面有几百名像他这样的划料工,都穿着统一的工装,干着一样的工作,就像同一块水田里插着的秧子,模样和表情看起来都差不多,这让马小路很容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混淆掉。马小路盯着陈利消失在食堂门口,这次他没有去追陈利,他坐在餐桌边想了好一会儿,他绞尽脑汁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他站起来拍拍脑袋,说,我还能是谁?我是马小路。
  
  2
  
  小路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四十三斤,是个活脱脱的衣服架子,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好看,厂里发放的工作服,一般员工穿在身上,越看就越像是给街道美容的清洁工,马小路穿在身上却很精神,就好像那身工作服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这就是马小路,他是我老乡,长得比我帅多了,在深圳的这几年,他一直管我叫哥。
  马小路十七岁那年来了深圳,他经常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因为他有两个名字,在家乡的时候他不叫马小路,叫李梁。来深圳的那年,他没带身份证,进不了工厂,所以他才找到了我。那时我正好在这家厂当拉长,跟管人事的经理还算有点关系,弄个把员工进厂不是问题,他找我算是找对人了。但关系是关系,关系再好身份证也是一定要的,所以我让他去办个假证。他睁大眼睛,满腹怀疑地问我,难道深圳也有假证?这家伙把深圳想得过于完美,他认为深圳什么都是真的。我让他去天桥底下转转,在那些长着城市牛皮癣的地方,找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就行了。他立即就去了,半天后捧着一个身份证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看身份证上的名字,差点笑了出来。因为我叫马大路,办假身份证的时候,他让假证贩子把他的名字写成了马小路。他指着那三个字,拖长音调念了好几遍:马——小——路——,马——小——路——,马——小——路……念完后他亢奋地说这名字真他妈好听。马小路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他哥。
  两年前马小路看上了陈利,但陈利不怎么鸟他。对于这件事情马小路想不明白。当年在家乡读高中的时候,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他说那时他就是学校里的贾宝玉,想要薛宝钗就有薛宝钗,想要林黛玉就有林黛玉。我知道他是在吹牛,即使他不是吹牛,他过去的辉煌经历也不足以构成他如今谈情说爱的资本。这里不是家乡,这里是他妈的深圳。我们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台资工厂,进了这家工厂,他这个曾经的宝玉就成了一块廉价的石头。这点我比他清楚多了,因为我在这家工厂已经呆了整整五年,对厂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厂里的女工找男友,首要条件是职位,跟长得帅不帅没多大关系。陈利看不上马小路,这件事早在我意料之中。但马小路是个很执着的人。马小路说,陈利看不上他,他也得追,他得坚持不懈地去追,一直追到陈利投怀送抱为止。这就是马小路。从他身上我能够体会到什么叫情比金坚,什么叫坚定不移,什么叫爱情的力量。
  马小路有很多梦想,比如说,某天睡觉的时候天上会掉钱,一觉醒来发现有很多花花绿绿的钞票堆在他的床头;比如说,三下五除二就把陈利弄到床上;还比如说,有朝一日他能参加厂里的足球队,哪怕是当个守门员也行。在我看来,对于马小路来说,天上掉钱和踢足球这两大梦想不是那么容易实现。天上掉钱,只有傻瓜和暴发户才会做那样的美梦。至于踢足球,马小路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他喜欢足球,足球却不喜欢他,他练来练去还是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凭他那点技术,我估计他在球场上跑上一整天,皮球也到不了他的脚底下。但是把陈利弄上床,我认为还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陈利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确实是很漂亮,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而且能吃苦耐劳,可她就是没有多少脑子。我认为一个长相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脑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就比如说陈利,她一心想找个课长级别的男人做老公,让自己在厂里的前途也跟着一片光明。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厂里的课长,一共就那么十几二十来个。能混到课长级别的男人,最起码都三十以上了,如果不是缺胳膊短腿的,肯定都结了婚。结了婚的男人,自然不在陈利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她找的不是情人,而是老公。我算是个例外,我运气比较好,手里有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工作起来也比较卖力,所以不到三十就当上了课长,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结婚。这两点结合起来,我完全符合陈利择偶的标准。我为什么没有成为陈利的老公?因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在马小路看上陈利之前,我曾经喜欢过陈利,并且我也像马小路一样,一心想把她弄上床。但当时我只是个拉长,不在陈利的考虑范围之内,所以陈利同样不鸟我。我当上副课长的时候,她开始注意上我了,那段时间她到我宿舍里来过三次。我摸过她,也亲过她,还看过她身上一些不该让我看的地方,最后我还想把她弄到床上去,她很坚定地拒绝了,她说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那件事,要想跟她干那件事,得等我当上课长之后才行。
  我当上课长的时候,陈利到我宿舍里来过五次。每次来了之后,她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床上,屁股底下就像生了根,一坐就是半天。我不撵她,她就不肯走。她的意思是,只要我喜欢,那么我随时都可以把她弄上床了。但这只是陈利的意思,我已经没有了想把她弄上床的兴趣,更准确一点地讲,是我不能跟她上床了,因为那时马小路已经看上了她。既然马小路看上了陈利,那么我只能忍痛割爱。谁让我叫马大路,他叫马小路?我是他哥。看上陈利的那天,马小路跑来问我,他说,哥,你很喜欢陈利是不是?
  我说,是啊。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喜欢陈利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也喜欢陈利。
  他说我是他哥,当哥就得有点当哥的样子,当哥的怎么能喜欢弟弟的女人?这就是马小路的混账逻辑。这种逻辑对全世界的男人都没有用,就对我一个人有用。马小路要我放弃陈利,我乖乖地就放弃了。因为那时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我把陈利弄上了床,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看中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课长的职位。所以当陈利来我宿舍里找我的时候,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陈利撵走。最后一次,我撵她她也不走了,她变成一棵树扎到了我床上。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啊?
  她一声不哼就把衣服脱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又一声不哼把裤子也脱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来,我说,你真不走?
  陈利还是不说话,然后她把乳罩也脱了,胸前两座白色的小山丘一下子蹦出来,在我面前很活泼地晃着。我就像被人在脑门上敲了一棍子,脑子里剧烈地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晃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我的呼吸开始紊乱起来,就像被一双大手掐住了脖子。这时的陈利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绵羊,身上泛出乳白色的光晕,在我眼睛里荡来荡去。我脑子里的响声更杂更乱了,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我全身上下就如同是着了火,大有一触即燃之势。但我必须在她面前保持一副十分冷静的样子。我耸了耸喉结,把一口唾沫咽进干涩的嗓子里。我说,你到底走不走?
  她咬了咬嘴唇,说,不走。她不但没走,最后她把内裤也脱了,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件光洁的瓷器。
  我说,你不走我走。我拔腿就逃,一转身鼻血就顺着上嘴唇挂了下来。我走的时候很狼狈,左脚在右脚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门口。但是再狼狈我也得走,再不走的话,我身上的火就会越烧越旺,那时我就会给马小路一顶绿帽子。
  这事我没敢跟马小路说,我是他哥。既然马小路看上了陈利,那么我就有责任把他和陈利撮合到一起。但这件事情有点难度,陈利想嫁的是课长,可马小路不是课长,连拉长也不是。所以马小路追了陈利两年,也没取得什么成果。在马小路的死缠烂打面前,陈利就像块坚硬的石头,很显然,马小路的身上的热度远远不够,融化不了这块石头。马小路想过许多办法,比如说霸王硬上弓,比如说先用啤酒把她灌醉,然后趁她昏睡之时把她给办掉,还如说给她吃春药等等。但这些充满罪恶的方法他光说不练。他懂法律,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通过光明正大的手段把陈利搞到手。有一天,马小路跑来问我,他说,哥,陈利喜欢吃剁椒鱼头是吧?
  我说,没错。
  马小路说,那为什么我请她吃她不去。
  我说,可能她今天没胃口。
  他又问我,她是不是喜欢吃红烧肉?
  我说,那当然,这事厂里很多人都知道,她看到红烧肉就像饿狗见到肉包子一样。
  马小路说,我给她红烧肉,她也不吃。
  我说,还是同一个道理,她胃口不好,胃口不好对什么都没兴趣。
  马小路说,我看她不是对那些菜没胃口,而是对我这个人没什么胃口。文的武的我都试过了,我死缠烂打搞不定她,来文明的那套还是搞不定她,我彻底没辙了。哥,这事你得给我支支招。他递了支烟给我,说,芙蓉王,从家乡带来的,一直舍不得抽。真的,要不是在哥面前这烟我绝对不会拿出来。
  我说,我能支什么招?我要有招,像我这年龄,儿子好几岁了,现在我还不是王老五一个?
  马小路说,哥,你老实说,你觉得我帅吗?
  我说,帅,怎么不帅?帅呆了。我把烟点上,让马小路自己去照镜子。他的确很帅,别说女人,就算是男人见了都会喜欢他。
  马小路说,那陈利为什么看不上我?
  我说,她想要的不是帅,帅能当饭吃?
  马小路说,那她想要什么?
  我说,她想要的东西多了。
  马小路说,再多我也不怕。
  我说,她要星星你有吗?
  马小路说,这没问题,我给她摘。
  我又说,她要月亮你有吗?
  马小路说,这也没问题,我照样可以给她摘。
  最后我说,她想要一双百利牌波鞋,你有吗?
  马小路愣了愣,说,这还是没问题,我给她做。
  我说,是做?还是买?你喝多了吧。
  马小路说,是做,不是买,我没喝多。
  我说,那你先把鞋做好了再说。
  马小路说,你说得对,我得先把鞋做好,哥,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去准备,我一定要把星星给她摘下来,把月亮给她摘下来,把百利牌波鞋也给她做出来。说完他把剩下的半包芙蓉王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走了。
  全厂一万多员工,马小路谁都不服,就服我。因为我是他哥,同时我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本科生。他总觉得我说的话很有道理,放个屁都有几分香味。在家乡的时候,马小路就以我为榜样,那时他还不叫马小路,他叫李梁。到了深圳,他还是以我为榜样。到了深圳他不叫李梁,叫马小路。这两个身份确实很容易混淆,就连我也时常会恍惚地想,他到底是李梁还是马小路?
  
  3
  
  马小路决定给陈利做一双百利牌波鞋,这是个秘密,除了马大路,他谁都没告诉。他天天收集厂里的边角料,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算过了,他每天收集一块皮革,这样的话,半个月之后,就能存够十五块皮革,十五块这样的皮革,可以做成一只波鞋。一个月之后,他就能存够三十块皮革,三十块皮革就可以做成一双波鞋。马小路想,陈利不就是想要一双百利牌波鞋吗?这容易,要星星要月亮这事不太好办,跟要命差不多,要鞋就好办多了,我可以做,只要我把波鞋做好,那时我自然也就能把陈利弄上床了。马小路被自己的想法陶醉了,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天才。
  三十块皮革收齐后,马小路发现,做波鞋光有材料还不够,还得懂制造车间里所有的工艺。马小路是个划料员,而且是个优秀的划料员。一块皮革,剪裁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用量具去量,拉长只要报个数据,他咔嚓两剪刀就裁出来了,裁完后质检员用卡尺一量,形状跟尺寸都毫厘不差。但马小路只懂剪切皮革,问题就出在这里。皮革切得再好也没用,一双波鞋是经过很多道工艺之后才制作出来的。对其他工艺,马小路是一窍不通。这点马小路不怕,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不懂可以学,做鞋又不是做原子弹。高科技的东西他有点敬畏,干那种工作脑子里得装满知识,马小路什么都不缺,就缺知识。做鞋就不一样了,只要手巧,肯卖力,谁都可以把它做好。马小路是个很聪明的人,手底下的活他从来都没惧怕过,学什么都是一两天就上手,一两周之后就成为老手。马小路觉得,只要自己肯努力,就没有他马小路学不会的事情。他是个很有信心的人。
  马小路决定先学批边。什么叫批边?就是把皮革之间的缝合处批薄披光滑,好拿到电车上去走针。在马小路看来,这项工作是再简单不过的,不就是批个边吗?跟磨刀差不多。可是看事容易做事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让马小路伤透了脑筋。同样的工具,别的批边工能把皮革的缝合边批得又亮又均匀,到了马小路手里,不是批多了,就是批少了,皮革的边缘参差不齐,看上去就像被狗嘴啃过一般。
  马小路是个善于寻找问题根源的人,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不可能无师自通,那么他就应该找位师傅好好学学。马小路很快就有了人选。全厂批边批得最好的,就是方师傅,车间里的批边工,都是经他的手培训出来的,在批边这个工位上,方师傅就是把尺子,你有多高水平,能拿多少工资,经他一量就出来了。所以马小路一想到学习批边这项手艺,脑子里连弯都没转,就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方师傅身上。名师出高徒,这个道理马小路还是懂的。找位好师傅,学起来可以事半功倍,为了及早把陈利搞到手,他得拜方师傅为师。下班之后,马小路去了方师傅宿舍。
  马小路说,马大路是我哥。
  方师傅说,我知道马大路是你哥,我也知道你叫马小路。
  马小路说,他是课长,是你上司对不对?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方师傅说,他只是我上司,又不是我爹。
  马小路说,他虽然不是你爹,但比你爹更能管你,你说是不是?你不承认也不行,因为这是工厂,不是你家,在工厂里,上司的命令,下级是不是该服从?
  方师傅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小路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手艺。
  方师傅说,你不是想拜我为师,你是想要我的命。
  方师傅说的是实话,他不是不肯教马小路,而是没时间。上班时间,马小路肯定是不能去学的,他得先干好本职工作,才不至于被老板炒鱿鱼。下班时间,方师傅却不肯教。对于方师傅这样的老员工来说,在工厂里呆不了多长时间了。深圳是座属于年轻人的城市,二十出头的人呆在这里最好,有广阔的天地可以让你放手一搏,当你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候,你该跳槽就跳槽,该炒老板鱿鱼就炒老板鱿鱼,总之,只要你不犯法,你想干什么都行;三十出头的人呆在这里也还算不错,如果你积累了一定资本,那么你赶快抓紧时间投资吧,把一万块钱变成十万块,十万变成一百万,一百万变成一千万,把该赚的钱都赚进自己的口袋;假如你上了四十岁,如果你捞够了足够的钱,有房有车还有花不完的存款,那么,你生活在这里仍然还算不错,你可以抓紧时间找几个情人,养几个二奶,把感情生活搞得红红火火;但是如果你到了四十岁还没有捞到足够的财富,那么,很不幸,你还是回老家种地去吧。方师傅已经上了四十岁,这种年龄段的男人,既无财富又无事业,还能呆在深圳苟喘残息,这足以证明他的毅力有多么坚强。像他这样的老男人,什么努力啊,拼搏啊,财富啊,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他最大的追求就是下班之后能抽两支好烟,睡个好觉。所以,下班后的这段时间,是谁都不能占用的,这些时间就是他的命。所以马小路想占用他下班后的时间,就相当于是要他的命。
  马小路也不想要方师傅的命,但陈利也是马小路的命,如果马小路不要方师傅的命,那么马小路就会丢了自己的命。所以马小路还是努力把方师傅的命收买下来了。他知道方师傅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这就够了,这个老男人喜欢抽烟,比起陈利喜欢百利牌波鞋,喜欢找课长做男朋友来要好办多了。马小路将两条好日子塞在方师傅手里。方师傅看了看,将两条烟扫进抽屉里。他叹了口气,说,去车间吧。
  马小路就像捡到了几万块钱,眼睛忽地一下亮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并拢双脚,把手举到齐眉的地方,对着方师傅咔嚓一下来了个军礼,然后响亮地叫了一声:师父。就跟着方师傅去了车间。
  一个星期后,马小路学会了批边。学会批边的那天,他感觉陈利忽地一下就跳进了他的脑子。
  接下来马小路又去找陈师傅。陈师傅是厂里最厉害的打磨师傅,年纪不大,不但会打磨波鞋,也会打磨女人,他的老婆刚来深圳的时候像颗饱满的葡萄,才一年,就被他打磨得瘦骨伶仃,风一吹就倒。如果不是为了把陈利弄上床,马小路是不会跟这类人交往的。交朋友得注重人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马小路非常明白。马小路对陈师傅说,我想跟你学打磨。
  陈师傅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马小路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师傅说,肉。
  马小路说,那简单,猪肉,牛肉,羊肉,随你选,只要不是人肉。
  陈师傅说,我喜欢的恰恰就是人肉。
  马小路说,陈师傅真会说笑。
  马小路请陈师傅去小肥羊,点了一斤涮羊肉。马小路觉得这个地方来对了,陈师傅的确喜欢吃肉,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一斤羊肉消灭干净了。这斤羊肉马小路没吃到几块,为了让陈师傅吃个痛快,马小路只是虚张声势地举着筷子,半天才往锅里凑一下。陈师傅一边吃一边咂着嘴巴说小肥羊就是小肥羊,味道真他妈的不错。马小路把两百块钱掏出来,很豪气地拍在桌上,叫服务员又加了一斤,他让陈师傅别客气,尽管放开肚皮吃。
  陈师傅当然不会客气,他把肚皮完全放开了,他吃得很痛快,那张嘴巴一张一合,就像台高效率的绞肉机,让马小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马小路看来,陈师傅吃的不是肉,而是钱。陈师傅每吃一块羊肉,马小路就发现那两张纸钞掉了一片。等陈师傅吃得满嘴流油,拿着纸巾擦嘴巴的时候,那两张纸钞也没有了。陈师傅抻着脖子打了一连串的饱嗝,这串饱嗝让马小路满意极了,他觉得陈利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从小肥羊出来后,马小路问陈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打磨?
  陈师傅没有想教他的意思,陈师傅说,肉呢?
  马小路说,你刚才吃的是什么?难道是屎?
  陈师傅说,我说的是人肉。
  马小路说,哪来的人肉?
  陈师傅指着路边的一家发廊,这里面就有。
  马小路顺着陈师傅手指的方向看,他看到了一间朦胧的屋子,两扇玻璃门敞开着,灯光是粉色的,屋子里有张沙发,几个露着大腿和肚脐的女孩子坐在上面,脸上浓妆艳抹,嘴巴里叼着烟。马小路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陈师傅好的是这一口,他心想他娘的又不早说,害我白搭了一顿小肥羊。
  马小路只好又掏了次腰包,请陈师傅吃了回人肉。这次更让马小路郁闷。在小肥羊吃羊肉的时候,马小路好歹还尝了几块。可是这人肉,马小路只能让陈师傅独吃,不敢同流合污,否则他就对不起陈利。马小路袖着双手,蹲在门口干瞪着眼等,一边等一边想,等他的鞋子做好后,一定要好好地把陈利吃上一回。他看了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陈师傅还没出来。他只好又在想像里把陈利吃了一回。当马小路在想像里把陈利吃了三回后,陈师傅提着裤子出来了,他对马小路说,回工厂吧,我教你打磨。
  马小路说,现在?
  陈师傅说,对,就现在。
  马小路说,好。他心想陈师傅裤裆里那玩意真是不错,怪不得他老婆会变这么瘦。
  这样,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马小路从陈师傅那里学会了打磨。然后是王师傅,李师傅……马小路掏了一次又一次的腰包,学会了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在学习过程中,他想着的不是那双鞋,而是陈利,他每学会一道工序,就会想像着陈利身上的衣服少了一件。他学会批边的那天,他想像着陈利脱掉了上衣;学会打磨的那天,他想着陈利脱掉了牛仔裤;学会针车的那天,他想像着陈利脱掉了乳罩;等他学会了最后一道工序之后,他想像着陈利变成了一条光溜溜的美人鱼躺在他的床上。
  
  4
  
  我发现马小路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比如说生活习惯,比如说兴趣爱好,还比如说他来我这里的次数。往常他疯了似地喜欢看球,一下班他就猫在我宿舍里看电视,锁死在几个体育频道,翻来覆去地找球赛看,看完足球看篮球,看完篮球再看排球,然后是乒乓球。橄榄球和羽毛球他从来不看,因为它们不是圆的。他说他只对长得圆的球感兴趣,因为地球也是圆的。我心想这他妈算是什么理由?这就是马小路,他说话做事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他的很多想法实在有点令人费解。
  现在马小路不看球了,所以他很少再来我这里。以前他经常来我这里的时候,我有点烦他,可是他突然之间不来我这里了,我却觉得有点不太适应。人与人之间,还真是有很多微妙的地方,就比如说我和马小路,我明知道他不是我弟弟,可我却默认了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我想,如果不是在深圳这么一块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的地方,我会不会接受这个鱼目混珠的家伙?
  马小路不到我这里来,那么他去了哪里呢?他喜欢上了车间,喜欢上了车间里的那些机器和工具,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能呆在车间里。他偶尔到我这里来,也是来去匆匆,屁股还没坐热就往车间里跑。在那些日子里,马小路不再是马小路,他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只忙碌的工蜂,一到晚上下班之后,便在车间里各个工位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不止。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马小路大约每周去找陈利一次,如果陈利鸟他,他就请陈利去吃个打特价的剁椒鱼头,有时也会去街边的排档上吃爱情麻辣烫;如果陈利不鸟他,他就来找我。马小路来找我,是想向我汇报一些情况。有一天马小路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批边了。一周后,马小路又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打磨了。两周后,马小路再次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打码子印了。三周后,马小路又跑来找我,他说,哥,我学会做帮和车帮了……
  我说,你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划料员就行了,学什么批边?学什么打磨?学什么打码子印呢?……
  以为学会这些鸡巴东西,你就能把陈利搞到手?你这是不务正业。
  我骂了马小路一顿,我知道这段时间他总是打着我的幌子,软磨硬泡,让车间里的那些师傅教他各种制鞋工艺。这让我很是恼火。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还没什么,可是次数多了,就会对我的形象造成伤害。
  马小路说,哥,你不懂,我怎么就不务正业了?我这是为了爱情。爱情,你懂吗?
  我说,你真以为一双波鞋就能换到爱情?
  马小路说,哥,你不懂。
  我说,我不懂?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马小路说,哥,你真不懂。
  他摇摇头,从桌上顺手抓过我的烟盒,弹出一支叼进嘴里。这就是他妈的马小路,他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懂爱情。有时我真想找支枪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干掉。在我看来,他想把陈利弄到手,就跟癞蛤蟆想吃到天鹅是同一码事。他就算是很懂爱情,把爱情这两个字研究透了也不管用,因为他不懂陈利。陈利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再也清楚不过。她想嫁的是课长。如果你是课长以下的职员或者员工,你想接近她,那么,你得不停地请她吃红烧肉或者是剁椒鱼头,否则她鸟都不会鸟你。如果你当了副课长,那么,她会到你宿舍里来三次,那时你可以抱她,可以摸她,也可以亲她,但是她不会让你跟她上床。如果你当上了课长,那么,她会到你宿舍里来五次,她会把上衣脱掉,把牛仔裤脱掉,把乳罩脱掉,把内裤也脱掉,你想在她身上干什么都行。这就是陈利,一个现实得有点可怕的女人。她喜欢吃剁椒鱼头,喜欢吃红烧肉,她一心想找个课长级的男人当老公,她还想穿我们厂生产的世界名牌——百利牌波鞋。这一切马小路都无法为她提供,马小路既不是课长,也买不起百利牌波鞋。所以,我认为陈利不适合马小路。
  我奉劝马小路,让他放弃陈利算了,我说厂里的女工又不止她一个。我说的是实话,工厂一万多名员工里面,有七千多女工,比陈利长得漂亮的也有一大堆,凭马小路的外形条件,找个漂亮女朋友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马小路听不进我的劝告,他只顾着向师傅们学手艺,学手艺的同时,马小路也做些与陈利有关的美梦。他没把我的话当回事,他一心想着要为陈利做一双百利牌波鞋。
  后来我顾不上去管马小路的这些破事了,我又不是他爹,连这个哥都是假的,我凭什么去管他?我开始忙碌起来,马小路要做一双鞋,我也得做一双鞋。因为几个月以后,欧洲杯就要开赛了。原本欧洲杯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是老板决定在厂里搞个球鞋设计大赛,欧洲杯就跟我有关系了。这次设计大赛,就是为了迎接欧洲杯而准备的。我们老板是个很有本事的商人,他知道每次大型的足球赛事前后,球迷们的热情都会涨向一个高潮,球鞋的需求量自然也会骤增,比狐狸还精明的老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大好时机。为了让参赛者设计出世界一流的球鞋,老板把这次大赛的奖金设得很丰厚,一等奖十万,二等奖八万,三等奖五万。老板下了死命令,全厂各个部门都得准备作品参赛。这件事情让我伤透了脑筋,设计球鞋,我认为是设计部门才能干的事,可老板却硬要将它摊到全厂,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老板是这么认为的,真正的设计天才,未必就一定出在设计部里,就像名贵的珠宝,往往是藏在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所以除了设计部之外,资材部,资讯部,采购部,业务部,财务部,总务部,设计部,只要是厂里的部门,都得参加这次比赛,由各个部门的课长带头,快马加鞭,早日把参赛作品弄出来。这完全是霸王条例。真是操他奶奶的蛋,设计部的人个个才高八斗,他们吃的就是设计这碗饭,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比赛设计球鞋,这就相当于让乌龟和兔子去赛跑,让老鼠和大象比举重,我们累死了也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
  这次球鞋设计大赛真是把我害惨了,那段时间,我脑子里想着的全是欧洲杯和厂里的球鞋设计比赛。既然非参赛不可,那么我也想拿到那十万块钱的奖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绞尽脑汁,拼命想设计出一双可以一举夺魁的球鞋。可是我越努力,脑子里就越没有鞋的概念。当老板提到欧洲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跳进了一个足球;当老板提到球鞋设计大赛的时候,我脑子跳进了一堆足球。当老板提到十万块钱奖金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被足球挤满了。这没什么用,我要的不是足球,而是球鞋,但我脑子里就是不肯出现一双球鞋的样子。后来我只好急病乱投医,我原本不喜欢看足球,世界杯和欧洲杯与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为了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我却不得不找来历届欧洲杯的资料,从中筛选出印有球鞋的图片,在宿舍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马小路很惊讶地问我,哥,你怎么突然喜欢起足球来了?
  我说,因为足球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嘛。
  马小路嘿嘿嘿地笑,他说,哥,你有进步啊。
  我说,没你进步快。
  马小路说,那是,哥,我跟你说,这段时间我还真是进步神速,以前我只是个划料员,对吧,但是现在,我能做个波鞋设计师了。
  我说,那正好,你可以代表我们部门去参赛,得个一等奖可以拿十万块钱回来。
  马小路摇摇头说,我学做波鞋,可不是为了去参赛,我是为了把陈利弄上床,与陈利比起来,十万块钱算什么?
  这就是马小路,有时我喜欢他,有时我又想狠狠揍他两顿。我喜欢他以及想揍他,都来自于同一个原因。因为他厚颜无耻,他不知天高地厚,他身上有股一根筋绷到底的傻劲。在他心里,十万块钱居然还抵不上跟陈利上一次床。
  马小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要给陈利做双波鞋,过了没多久,他果然就把一双花里胡哨的波鞋摆在了我面前。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了不起。他指了指这双波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哥,你看看,你仔细看看,看完以后,你就会觉得我对得起马小路这三个字了。你是马大路,你是课长,我是马小路,我是个划料员,但现在我不仅仅只是个划料员,我更是个优秀的波鞋设计师。
  奶奶的,他还真把送给陈利的波鞋给做出来了,可是,从这双波鞋上面,我实在是看不出马小路跟波鞋设计师有什么联系。这双由三十块皮革像搭积木一样拼凑而成的鞋子,让我大跌眼镜。我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说,哥,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我说,我真看不出来。
  马小路说,这是鞋,我做的波鞋。
  我哈哈大笑。
  马小路说,哥,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我说,不是你好笑,是这双鞋好笑。
  马小路那张脸刷地一下就挂下来了。他说,哥,你不该笑这双鞋。
  我说,我笑的就是这双鞋。
  马小路说,我宁可让你笑我,也不想让你笑我这双鞋。他指着那双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的爱情,是我的幸福,有了这双鞋,我就可以把陈利弄上床了。你笑这双鞋,就是笑我的爱情和幸福。
  我也不想发笑,可是我看着那双波鞋,怎么也抑制不了自己的笑声。这双由三十块皮革拼凑起来的波鞋真是他妈太滑稽了,鞋面上黑一块白一块的间杂着,看上去就像是烂影碟中的马赛格,这哪里像双鞋啊,活脱脱就像两个足球。
  马小路说,哥,你能不能不笑?你可以笑我,但不能笑这双鞋,你要是再笑这双鞋,我可就要揍你了。
  我说,去你妈的,这是鞋吗?这明摆着就是两个足球。
  马小路拿起那双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哥,你是不是有病?
  我又一次笑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满脸涨得通红的马小路,看上去也像个足球。马小路说,哥,你再笑,我可真要揍你了。
  我还是止不住笑,马小路做出来的这双鞋太他妈好笑了。我捧着肚子,笑得一颤一颤的。马小路真的就动手揍我了,我眼前突然一晃,笑声戛然止住,然后我看到了马小路的拳头和许多金星。
  这就是马小路,狗日的马小路,他管我叫哥,可是为了一双波鞋,他居然把我给揍了。但是我没有跟他计较,因为厂里的设计大赛迫在眉睫,我的参赛作品还没有设计出来。你先看看马小路的身板,再看看我的身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跟马小路计较了。如果我跟他打上一架,我一定会进医院,这样,我就无法参加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无法去争夺那十万块钱的重奖。
  可是,我的参赛作品在哪里?马小路说的没错,我想我真的是有病了。我眼睛里只有足球,没有别的东西。当马小路打我第一拳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房间也变成了足球,他打我第二拳的时候,我看到我房间里的床,桌椅,窗户,通通都变成了足球。我想一定是这段时间我看欧洲杯的资料看多了,以至于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变成了足球。我突然间恍然大悟,在那些图片的影响下,我一定是先入为主了,一提到球鞋,我心里便只想着足球,所以我才没办法把那件参赛的作品设计出来。
  
  5
  
  马小路实在是想不明白,马大路是大学生,一个大学生居然弄不出一双球鞋,看来书读得多有时也未必是好事。因为弄不出球鞋,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把马大路快逼疯了。他马小路就不一样了,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他能做波鞋。所以对马小路来说,这段时间他过的天天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从收集皮革的那天开始,他心中便像着了火一般燃起了希望。马小路认为,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活得郁郁寡欢。希望这东西不分高低,也不分贵贱,有的人希望发财;有的人希望升官;有的人希望四十岁的时候死老婆,而马小路的希望是痛痛快快地把陈利弄上床。
  马小路的希望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当他把三十块皮革批好边的时候,他觉得陈利的上衣没有了;当他把三十块皮革缝合在一起变成两只鞋面的时候,他觉得陈利身上的裤子没有了;当他把鞋底做好的时候,他觉得陈利身上的乳罩没有了;当他把整双波鞋做好之后,他觉得陈利已经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等候他的光临。
  波鞋做好的那天,马小路觉得这个世界美丽极了,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在深圳呆了几年,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这座城市这么美丽过。那天他小心翼翼地给那双波鞋贴上了百利的标志,然后举在手中,他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天,他看到一轮红日鲜艳地挂在城市上空;他又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地,他看到地上四处是芳草茵茵;最后他眯起眼睛,看看坐在工位上的陈利,他看到了自己跟陈利的幸福生活。
  这天下班的时候,马小路没有等陈利,下班铃刚响他就冲出了车间。他把自己做好的这双波鞋拿去给马大路看,他想马大路看到自己的杰作后,一定会狠狠地夸他几句。可是让马小路无比失望的是,马大路没有夸他,马大路只是不停地笑。马大路笑的不是马小路这个人,而是马小路做出来的这双波鞋。所以马小路怒气冲冲地揍了马大路一顿。揍完后马小路想,我是不是疯了?马大路是我哥,连哥我都敢揍?马小路有点后悔。后来马小路又想,这件事情错不在我,谁让马大路笑我的鞋?他笑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笑我做的这双鞋,既然他笑了我这双鞋,那么,别说他只是我哥,就算他是我爹,我照样会揍他一顿。这样一想,马小路就原谅了自己。
  从马大路宿舍里出来,马小路来到了厂门口。他又把那双波鞋举了起来,对着厂门口看。这次他没有看到太阳,太阳已经沉到西边去了,他看到暮色正在往地面笼罩下来,然后他看到了陈利,摇摆着腰身从厂门口晃出来,她可真漂亮。马小路发现陈利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过。马小路把波鞋用塑料袋子装好,藏在身后,他扯扯衣服,把身后鼓起来的地方拽平,然后走过去把漂亮的陈利堵在了厂门口。陈利说,什么事?
  马小路说,很重要的事。在陈利面前,马小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神气过。
  陈利说,有话快说,到底什么事?
  马小路说,我还是先请你吃剁椒鱼头吧。
  陈利说,怎么,又打特价了?
  马小路说,你看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没打特价我就不能请你吃剁椒鱼头?
  陈利说,我没胃口。
  马小路说,那我请你吃红烧肉吧。
  陈利说,我还是没胃口。
  马小路想,奶奶的,这也没胃口那也没胃口,难道她真想要星星,要月亮?星星和月亮马小路没有,没有他也不怕,因为他有双百利牌波鞋,所以马小路底气十足,他说,那你跟我去宿舍。
  陈利说,去宿舍干什么?
  马小路说,宿舍里是不是有床?
  陈利说,废话。
  马小路说,床是拿来干什么的?
  陈利说,废话,当然是睡觉。
  马小路一拍大腿,说,你说得太对了,睡觉,我就是想跟你睡觉,我想这件事都想了快两年了。
  马小路看到陈利那张脸刷地一下就变红了。她瞪了马小路一眼,说,神经病。
  马小路说,你以前这么说我,我没意见,但今天你这样说我,我就有意见了。你不是想穿百利牌波鞋吗?你看看,这是什么?马小路把手反到身后去摸那个装鞋的塑料袋子。
  陈利猛地转过身,看着马小路。很显然,马小路口中的波鞋激起了她的兴趣。马小路就像变戏法似的,把那皮双鞋从身后拿了出来,他指着鞋面上的标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百利牌。
  陈利没说话,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波鞋。等马小路把那鞋交到陈利手上后,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刷地一下由红变白了。
  马小路说,穿上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脚。
  陈利仍然没说话,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刷地一下又由白变成青了。
  马小路说,怎么样?高兴坏了吧,我跟你说,只要有我马小路在,别说只是区区一双百利牌波鞋,你就是想要月亮,想要星星,我也能从天上给你摘下来。
  陈利还是没有说话。马小路看到陈利的脸再次刷地一下从青色变成紫色。他心想这女人今天是怎么啦?变起脸来比脱裤子还快。马小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还没等马小路想明白这个问题,陈利已经将那双鞋一把摔在地上。她不但把马小路给她做的鞋摔在地上,还提起脚来在那双波鞋上跺了一脚,然后又跺了一脚。马小路心里就像被针扎似的,痛了一下,然后又痛了一下。他觉得体内有个什么东西咯吱两声就被陈利跺碎了。他想了又想,发现碎掉的是希望,是那份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希望。这时候马小路有点想哭,但他没有哭,他只是弯下腰,把那双波鞋捡了起来。马小路掸掸鞋底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去印在鞋面上的脚印。他对陈利说,婊子。
  陈利说,你骂谁?
  马小路说,骂你。
  陈利说,你敢骂我?
  马小路说,不是我骂你,是这双鞋在骂你。你可以打我耳光,也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但你不能扔这双鞋,你更不应该跺它。
  陈利说,我扔了又怎么样?跺了又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将马小路手中的鞋一把夺了过去。陈利一挥手,再次将那双鞋摔在了地上。她提起脚来,跺了一脚,又跺了一脚。马小路的心里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当陈利想跺第三脚的时候,发现马小路已经攥紧拳头逼到了她的跟前。
  陈利说,你想怎么样?
  马小路,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在你脸上打两拳。他真的就打了,还没等陈利反应过来,马小路的拳头已经落到了她的脸上。马小路一拳一拳地数,一下,两下……陈利在波鞋上跺了四脚,马小路也很公平数了四下。这四拳打得很结实,数完四声后,马小路看到陈利已经捂住脸倒在了地上。马小路弯下腰,他弯腰不是去扶陈利,而是去捡那双波鞋。马小路把鞋子捡了起来,很小心地掸去鞋底的灰尘,再用衣袖擦去鞋面的脚印,然后把波鞋抱在怀里转身走了。
  马小路边走边想,今天我是怎么啦,先是揍了马大路,然后又揍了陈利。马小路觉得陈利骂他骂的没错,他就是个神经病。如果自己不是神经病,又怎么会动手去揍马大路和陈利呢?在深圳,这两个人都是对他最为重要的人,一个是他哥,一个是他的梦中情人。现在,为了这双波鞋,马小路把这两个人都揍了。对马大路,马小路还好交待,男人之间动动拳头是常有的事,请他喝顿酒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再让马大路揍回去,他不会皱一下眉头。对陈利,马小路有点后悔。他在陈利身上的这段感情,已经酝酿了整整两年,就像酿着一缸陈年老酒,他全部的希望和幸福都倾注在这缸酒里,可是现在,他四拳就把自己的希望和幸福给揍没了,他心中的这缸酒砰的一声就变成了空气,消失于无形之中。马小路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双鞋,他恍惚觉得,今天揍马大路和陈利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双鞋。
  马大路和陈利都不知道,这双鞋对他有多么重要,一个人笑它像两个足球,另一个人摔了它两次,还跺了它四脚。马小路想,马大路真会扯蛋,明明是两只鞋,在他眼里怎么就成了两个足鞋呢?他挨挨揍也是应该的,至于陈利,那四拳更是挨得一点都不冤枉。这双鞋凝聚了他多少心血啊,时间和精力就不说了,只说说钱吧。马小路算了一下,方师傅那里送了两条烟,一百五;请陈师傅吃了两顿肉,这鸟人太贪,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加起来一共花了三百五;还有王师傅李师傅……前前后后累积起来,马小路的花费超过两千块。两千块钱完全可以买一双百利牌波鞋了。但马小路没有买,他觉得自己亲手做出来的鞋,更能代表他对陈利的一番心意。他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愿意花几个月的时间去做这双波鞋。可是这番心意却被陈利很轻易地就践踏掉了。马小路想,陈利实在是不该摔这双鞋,更不该在这双波鞋上跺四脚。既然她跺了这双波鞋四脚,那么,别说她只是陈利,就算她是我老娘,我也照样会揍他四拳。
  
  6
  
  这天半夜的时候,马小路跑来找我,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一场。他对我说,哥,我想喝酒。他说话的语气真像我弟,他好像已经忘了,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打过我一拳。想起那一拳我心里就不痛快,但我还是打开一啤酒递给他。他抓过酒瓶,仰起头,像耍杂似的一口气灌下去,一边灌一边咳嗽,眼泪都呛出来了。一看到他这幅喝酒的架势,我就猜想肯定是陈利又不鸟他了。每次碰到陈利不鸟他,他就到我宿舍里来很变态地喝啤酒,喝完啤酒再看球赛。
  我问他,陈利又不鸟你了?
  马小路说,哥,今天你别跟我提陈利,我只想喝酒,再给我开一瓶。
  我又给他开了一瓶,马小路还是一口喝光。喝完后他问我冰箱里还有啤酒没有,有的话继续开,没有就下楼去买。这时我才发现事情比我想像的远要严重,以前陈利不鸟他,他最多喝两支啤酒。在我印象中,他对啤酒的需求量超过两支,这还是头一回。我打开冰箱,装啤酒的那格已经空了。我说,啤酒没有了,你到底怎么啦?
  马小路说,少废话,赶快去买酒。
  我赶紧下楼,去小卖部扛了一件啤酒回来。马小路疯了似地喝,我在一旁不停地给他开酒,他就那样一瓶接一瓶地喝下去。很快他就喝醉了。然后他开始向我道歉。他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八个空荡荡的啤酒瓶子。
  马小路说,哥,我不该揍你,但我不能不揍你。我揍你,是因为你笑了,你笑的不是我,而是那双鞋。你知道那双鞋代表着什么吗?他代表的是我的幸福,是我的尊严。哥,为了那双鞋我容易吗?不容易。我请方师傅抽了两条烟,请陈师傅吃了两顿肉,陈师傅这个鸟人,先是吃羊肉,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哥,你知道人肉是什么吗?就是小姐,才一百块钱一次,比小肥羊还要便宜,小肥羊要两百。还有王师傅李师傅……每一个师傅,都被我当成爹来孝敬过,我为的是什么?就是这双鞋。
  马小路把那双波鞋拿了出来,摆到我面前。我左看右看,这双鞋还是像两个足球,但我没对他说,我也不敢再次发笑。上次我笑这双鞋的时候挨了马小路两拳,这次再笑,没准他会跟我拼命。后来马小路又说起了陈利,马小路说到陈利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十个空酒瓶子。
  马小路说,哥,我把陈利也揍了。我为什么揍她?因为她欠揍,以前我觉得她是个仙女,现在我觉得她是个婊子,这婊子把这双鞋往地上摔了两次,她不但把鞋摔了两次,还在这双鞋上跺了四脚。所以我揍了她四拳。他妈的,这四拳下去,痛是痛快,但是我的幸福也给揍没了。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连一个陈利都搞不定,要换成我读高中的时候,十个陈利都搞定了。你如果觉得我没用,你就笑我吧,你尽管笑,只要你不笑这双鞋,要不,你打我一顿也行……
  我没有打马小路,也没有笑他,我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喝完了剩下的那几瓶啤酒。我不打他,因为我是他哥,做哥就得有点做哥的样子。我不笑他,是因为我没资格,在很多方面,我还比不上马小路。他好歹能做出一双像足球的波鞋,我却什么鞋都做不出来。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足球,始终想像不出一双鞋的样子。
  这天晚上,我和马小路俩个人都喝了很多。后来马小路开始骂人,先是骂陈利,骂完陈利又骂陈师傅。马小路说陈利是个人见人操的婊子,现在他已经不想跟她上床了,他宁可跟头母猪上床,也不愿意跟陈利上床,母猪多好啊,不吃剁椒鱼头也不吃红烧肉,还不会跺他做的波鞋。他说陈师傅是个嫖客,见到女人就是一副淫贱相,真他妈的骚,吃了羊肉,还要人肉,总之,姓陈的没一个是好东西。哥,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着头说简直对极了,没人比你说得更对。这种时候,除了附和,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安慰马小路。马小路骂完这两个人的时候,我房间里已经多了十四个空酒瓶子。马小路扳着手指数这些空酒瓶,他还算没完全喝醉,能准确地把手指扳上十四次。数完后他很抱歉地对我说,哥,这些啤酒花了你不少钱吧。
  我说,几十块,小意思。
  马小路说,哥,几十块也是钱,你别小看这几十块钱,我加一个小时班才三块八,我得加几十个小时的班才能赚回这些啤酒。哥,你对我真好,我揍了你两拳,你都不记恨我,你不但不记恨我,还给我买啤酒喝。这钱我就不还你了,我把这双鞋送给你吧。哥,你知不知道,为了做这双鞋子,我花了两千块钱。你这十四瓶酒,换我这双鞋,也算是值了。你拿去也许能派上用场……他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栽在地上,我去摇他,摇不醒,他已经睡着了,我只好把他扶到沙发上。
  马小路睡了,我却睡不着,为了这次球鞋设计大赛,我已经失眠很多个晚上了。我把马小路做的波鞋拿在手里仔细打量,这时我才看出马小路的不凡之处。我越看就越觉得马小路的这双波鞋做得不错,这双鞋,当我一只一只分开来看的时候,的确是不怎么样,鞋面颜色杂乱,有点像马赛格。可是当我把这两只波鞋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视觉立即就对称了,这两只鞋,虽然由三十块皮革拼成,看上去却是一模一样的,皮革之间的缝合处也相当精巧。我想,为了这双鞋,马小路花费的心思还真是不少,所以他才很自信地对我说我也许能把这双鞋派上用场。
  可是,我能把它派上什么用场呢?当时我认为马小路说的只是句酒话,我没太往心里去。马小路走了之后,我顺手将这双鞋扔进抽屉里。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周以后,这双波鞋真的被我派上用场了。一周以后,老板突然召集全厂课长级的职员开会,老板说离欧洲杯开赛只有两个月了,今天各位课长必须把所辖部门的参赛作品交上去,否则降薪五百。老板的意思是在欧洲杯开赛的两个月之前,一定得把一二三等奖评出来,然后制造部门参照获奖作品小批量试产,试售。老板下的是死命令。他有权力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是商人,对于商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金钱。
  这下把我吓坏了。妈妈个鸟,我拿什么交呢?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足球,没有球鞋,那个参赛作品八字还没一撇。降薪五百块,这还是件小事,真正让我难堪的是,别的部门都在虎视眈眈盯着那十万块钱的奖金了,我的部门却连件参赛作品都拿不出来,这实在是让我很没面子。
  老板的这次会议把我开得满头大汗,散会的时候,其他部门的课长都站起来,一脸自豪地把参赛作品交到了老板手中,只有我像个傻瓜似地坐在那里。我该怎么办?我把脑袋都想破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索性不再去想这次比赛,我开始去想别的事情,我先是想到了陈利,至于我为什么会想到陈利,我想是马小路的原因,因为马小路把陈利揍了,他们之间已经玩完,如果这时陈利脱光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摁倒在床上。想完陈利我又去想马小路,我想,我跟马小路还真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好兄弟,他失恋之后,我也被这次比赛逼上了绝路。
  一想到马小路,我突然想到了那双波鞋。我拍拍脑袋,把陈利和马小路从我脑袋里拍了出去,让那双波鞋走了进来。然后我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拔腿就往宿舍里跑,我把马小路的那双波鞋拿了出来。
  马小路说得没错,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他的这双波鞋被我派上用场了,它简直就成了我的救星。有了这双波鞋,得奖这件事我当然是不敢奢望,但好歹也能滥竽充数,当回南郭先生,让我的面子得以保全。
  交作品的时候,在设计者一栏中,我连想都没想,提笔就写下了马小路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即便是出丑,丢的也不是我的面子。对不住了,马小路,谁让我是你哥?谁让你揍我两拳呢?那两拳我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现在,报仇的时候来啦。
  我把马小路的“杰作”交给了老板。老板顺手接过了这件“参赛作品”,这时我偷偷地看了老板一眼,我担心老板也会像我一样,一看到这双滑稽的波鞋就会哈哈大笑。可是老板没有发笑。老板不但没有发笑,而且表情很严肃。他把马小路的这双鞋拿在手里,就像鉴赏一件古玩似的,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地方都看得很细致。我从未见老板有过如此认真的表情。看完之后,老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老板说,这双鞋是你做的?
  我说,不是我,是马小路。
  老板说,马小路?马小路是谁?马小路是你弟弟对不对?你叫马大路,他叫马小路。
  我说,算是吧。
  老板说,你弟弟是个人才,大大的人才。
  说完他挥挥手,让我立即去把马小路叫来。我只好跑去找马小路,我一边跑一边想,这个马小路,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7
  
  深圳是座充满奇迹的城市。你想由穷光蛋想变成富翁吗?这很容易,只要你胆子够大,脸皮够厚,头脑够聪明,什么门路赚钱就去搞什么,那么三年五载之后,你就会奇迹般地变成富翁。你想由富翁变成穷光蛋吗?这同样很容易,只要你够倒霉,什么门路亏钱就去干什么,碰到经融危机的时候,什么基金啊股票啊,你发疯似的一股脑儿全买上,那么半年时间或者一夜之间,你就会像被洗劫了似的一无所有。
  这就是深圳的魅力,在这座城市里,穷人变富人,或者富人变穷人,都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得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你想从一名普通的员工一步登天当上课长吗?这就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了,你不但得有文凭,而且得在你所熟悉的行当里呆个三年五年,或者更长。如果你没有文凭,那么对不住了,你拼死拼活地打上一辈子工,还是员工。所以,从普通员工成为课长,这只是属于马小路的奇迹。
  马小路的奇迹来源于一双波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波鞋?让马小路来告诉你:这双波鞋花了马小路几个月的时间和两千块钱。收集三十块皮革,他花了一个月;学会一整套做鞋的工艺,他花了两个多月;制做这双波鞋,他又花了近一个月。至于钱,马小路给方师傅买了两条烟,请陈师傅吃了羊肉,这鸟人吃完羊肉又要人肉。还有王师傅李师傅,这师傅那师傅……只要是称呼前加了师傅两个字的人,马小路都像孝敬老子一样孝敬过。这么多老子加起来,随随便便就两千块钱了。这双波鞋做好之后,被马大路耻笑过,被陈利践踏过。马大路是他哥,可是马大路耻笑这双鞋的时候,马小路揍了马大路两拳;陈利是马小路最喜欢的女人,可是陈利践踏这双波鞋的时候,马小路揍了陈利四拳,这四拳把他寄托在陈利身上的希望全揍没了,这就是马小路在这双波鞋上所付出的代价。
  后来,这双波鞋被马小路当成酒钱,付给了马大路,因为马大路请他喝了十四瓶啤酒,然后,马大路又把这双鞋作为参赛作品,送到了老板手里。到了老板手里后,这双鞋的价值才得以体现出来。老板拿到这双鞋后,就像捡到了宝贝似的爱不释手,并把马小路叫到了办公室里,这是件让马小路想像不到的事。
  进了老板办公室,马小路就像走进了一个雷池,两只脚死死钉在那里,半步也不敢挪动。老板很热情地给马小路倒了杯茶。老板把茶递给马小路的时候,马小路不敢接。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放轻松点,先坐下来,坐下来才好说话。马小路这才敢坐下。老板说,你叫马小路对不对?
  马小路说,是。
  老板说,你是个人才,来,试试这茶,云南来的普洱。
  老板的举动让马小路有点害怕,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跟老板之间会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这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居然会很客气地请他喝普洱茶,还说他是个人才。普洱这个名字马小路听说过,是种茶叶,这两年被一班生意人炒得挺凶,跟股票一样疯了似的上涨,最便宜的也得上千块一饼,贵的那就得好几万,跟金子差不多。至于人才这两个字,马小路觉得它们与自己完全对不上号。马小路盯着那杯茶,不敢喝,这哪是他喝的茶啊,嘴巴张一张,几百块钱就不见了。马小路不喝,老板也不勉强,他把马小路叫到办公室里来,不是为了喝茶。老板拿着这双波鞋问马小路,这双鞋是你做的?
  马小路说,是。
  老板说,你是做什么工位的?
  马小路说,我是个划料员。
  老板赞许地点着头,他说,不错不错,我们厂真是藏龙卧虎,连划料员也能设计出这么优秀的球鞋。紧接着他又问马小路,你知道这是一双什么鞋吗?
  马小路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板告诉马小路,这就是我们厂这次球鞋设计大赛的一等奖。
  马小路呆住了,他听马大路提到过这次大赛,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跟这次大赛扯上什么关系。当初他做这双鞋,完全是为了陈利,在他看来,他做的这双波鞋,跟厂里的这次球鞋设计大赛,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事物,他认为自己做的根本就不是球鞋。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对老板说,这不是球鞋,这只是一双普通的波鞋。
  老板说,我说是球鞋它就是球鞋,我为什么说它是球鞋?你看看你看看,它像不像两个足球?我敢保证,每个人一看到这双鞋,就会想到足球,想到欧洲杯。老板指着满桌子的参赛作品问马小路,你再看看,在这些参赛作品当中,有哪双鞋能让你想到足球,想到欧洲杯?
  马小路往那堆球鞋中看了看,的确,在这些各式各样的参赛作品当中,没有几双鞋能让他想起欧洲杯。而他自己做出来的这双波鞋,黑一块白一块,有着明显的足球特征。这时他才觉得马大路说得不错,这双鞋还真像两个足球。想到这里马小路笑了起来,他觉得马大路挨的那两拳实在是很冤枉。当时马大路笑这双鞋,是应该的。现在,当马小路不再把这双鞋当回事后,他自己也非常想笑。更让马小路觉得好笑的是,这双像两个足球的波鞋,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这次球鞋设计大赛的一等奖,这件事情马小路无论如何想像不到。他觉得做老板的人都有点莫名其妙。老板陈述的理由是,他看中的不是这双鞋,而是马小路在这双鞋上的创意。
  对马小路来说,他这次得奖就相当于是范进中举。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范进疯了,而马小路没有疯。马小路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领奖的那天,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十万块钱奖金上面。老板把这次颁奖仪式搞得很隆重,专门搭建了一座领奖台,全厂一万多员工全聚集到了足球场上。二等奖和三等奖由厂里的副总颁发,一等奖由老板亲自给马小路颁发。在一片密集的掌声当中,老板把一本荣誉证书和一张十万块钱的银行卡交到了马小路手里。当马小路接过这两样东西时,台下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一万多张嘴巴里涌了出来,将马小路团团围住。
  面对从天而降的荣誉和金钱,马小路表现得相当冷静。因为那时陈利站在人群里看马小路,马小路也在看陈利,两人的目光就像两块磁铁,一碰便牢牢地粘在了一起。马小路看陈利的时候,他发现陈利已经变了。以前陈利站在他面前,那张脸板得又硬又紧,表情里就好像是结满了冰,可是现在,这张脸完全舒展开了,表情里的那些冰已经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笑容。这笑容让马小路觉得有点陌生,但同时也让他忘记了印在陈利脸上的那四记拳头。他觉得陈利的那张脸,看起来是那么的情意绵绵,一点都不像是一张曾经被他揍过四拳的脸。这张脸让马小路脑子里猛地一震,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间丢掉了一样什么东西。马小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来到底是丢掉了什么。后来他索性不去再想,他的脑袋慢慢被陈利的笑容挤满了。
  接下来的环节是发表获奖感言,老板给每位获奖者五分钟的发言时间,让他们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演说才能。二等奖和三等奖的获得者,是设计部的资深技术人员,这两位满腹诗书的高材生果然是名不虚传,发起言来口若悬河,十分精彩。他们的演讲洋洋万言,所涉及的范围之广泛,让马小路目瞪口呆,从宏观到微观,从国内到国外,从金融危机到经济复苏,从形而上学到吃喝拉撒,这两位高材生似乎无所不通,而马小路前所未闻。这两位获奖者的发言一结束,马小路便看到了激动人心的场景——全场有一万多对巴掌在他眼前疯狂地拍响。马小路发现,只有老板袖着双手坐在那里没动。老板没有鼓掌。老板只是拿着话筒宣布:最后上台发表获奖感言的是马小路。
  这次发言让马小路出尽了洋相。与前两位获奖者一比,马小路才发现读书与不读书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两位科班出身的获奖者,当他们面对麦克风时,肚子里就像装满了四书五经,嘴巴一张开就可以吐出一句又一句精彩的话来。可是马小路一站到麦克风前,他嘴巴就像是被缝死了似的,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字。
  虽然马小路说不出话,但老板还是坚持要给他五分钟的时间。老板的意思是,尽管马小路说不出话,但这一点也不妨碍马小路成为天才,既然马小路是天才,那么,让他在全厂员工面前亮亮相,就是件很有必要的事情,这是一位天才应该享受到的礼遇。
  在老板的坚持下,马小路只好像根木头一样,僵硬地杵在台上,像个白痴一样享受着天才待遇,他一动不动,在一万多双眼睛里沉默着站了五分钟。这种场面让马小路很尴尬。马小路原本是准备好了发言稿的,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马小路觉得,有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这句话一共有八个字,上台之前,马小路把那八个字至少读过一百遍,他早背得滚瓜烂熟,可是等他拿起麦克风的时候,那八个字突然之间就只剩下了前面六个,而后面的那两个字,他怎么找也找不回来。这时马小路才知道,刚才他看到陈利时,脑子震了一下,他觉得掉了什么东西,现在看来他当时的这种感觉是对的,他的确是丢了一样东西,他丢掉的就是这句话的后面那两个字。
  在颁奖台上当了五分钟的哑巴,让马小路很不好意思,他满脸愧疚地弯下腰,向全场的观众鞠了个躬,然后放下话筒往台下走。马小路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全场的动静,他只听到了两只巴掌拍打的声音,很清脆。也就是说,全场只有一个人为他鼓掌,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个人是陈利。
  这唯一的掌声让马小路觉得更加难堪,他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一头钻进去。幸好老板及时救了他,老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话筒说,我个人觉得,今天最好的获奖感言来自于马小路,为什么呢?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来,我们为他鼓掌。
  老板就是老板,一句话就解除了马小路的尴尬。老板说完话后,响亮地拍起了巴掌。老板的发言和掌声,为马小路带来了更多的掌声,在这一刻里,马小路觉得好像全世界的手掌都为自己拍响了。对马小路来说,这真是惊喜而又幸福的一天。
  
  8
  
  马小路的运气来了,我相信他一定是哪天踩中了狗屎,他的运气挡都挡不住。自从得了个一等奖后,马小路的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从此他面前就像是多了架梯子,他的职位顺着这架梯子扶摇而上,就像火箭升天,势不可挡。
  得奖的当天,马小路从一名划料员调进了设计部,成了一名制样技术员,他把那身职员服一穿,立马人模狗样。两个月以后,马小路因工作表现出色,当上了副课长。半年以后,马小路又因工作表现出色,令人心服口服地把课长前面那个副字去掉了。
  对于马小路的发迹,我觉得马小路走的是狗屎运,他却死都不肯承认,因为他不喜欢狗屎这两个字,他说他宁可走桃花运也不走狗屎运,狗屎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难听了,猪屎牛屎都好,为什么偏偏要是狗屎?
  然而,不管马小路如何争辩,我觉得他走的就是狗屎运。他实在是太幸运了,我怀里揣着一张本科文凭,费尽千辛万苦才混了个课长,而马小路连高中都没毕业,可是他从员工变成课长却只用了半年时间,这不是狗屎运是什么?
  当了课长后,马小路还是喜欢来我这里串门。我惊讶于马小路的转变之快,才半年时间,那个一看到球赛就两眼发光的马小路不见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贪婪的书虫。他来我宿舍里,不看足球,不看篮球,也不看排球和乒乓球,他只看书。他不停地从我书柜中索取精神食粮,啃完一本,又接着去啃另外一本。我书柜中的那些书本,没多久就被马小路啃了个精光。马小路告诉我,书是好东西,他觉得一本书给他带来的东西,比一场足球所带给他的东西要多得多,所以他爱上了看书。
  除了看书,马小路还爱上了做波鞋。我不得不承认,在波鞋设计方面,马小路的确是个天才。马小路为厂里设计出了一双又一双的波鞋,无论是颜色搭配还是款式,让人一看就两眼发亮。这些鞋的销路都很好,让老板在淡季里也能赚到像旺季那样多的钱,所以老板不停地夸马小路,有时还会给他塞两个小红包当奖励。
  对老板的赏识,马小路很满足,他喜欢的不是红包,而是老板的夸奖,他说老板夸起人来声音很悦耳,听上去就像唱歌。这个观点我不赞成,因为老板夸起我来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很悦耳,但我听到的却不是老板在唱歌,而是钱财落入老板口袋时的叮当声。所以我认为马小路的这种说法很荒谬。
  马小路对女人的看法同样也很荒谬,以前他疯了似地喜欢陈利,认为全天下只有陈利才配做他的女人。可是等他当了课长之后,他把波鞋当成了他的女人。那么,陈利是什么?我很想从马小路嘴里得到答案。
  今天,马小路又来到了我宿舍里,一进门,他便兴奋地嚷嚷着,要我去买几瓶啤酒来,他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很喜欢听马小路的秘密,尤其是他喝酒之后的秘密,我太了解他了,一般来说,他在酒后说出来的秘密,都挺重大。所以我买了酒和菜上楼。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当我他问起的秘密时,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波鞋就是我的女人了。
  我说,这就是你的秘密?
  马小路说,不是。他喝了口酒,然后说这个秘密他暂时不能告诉我,要让我猜。他说我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出来。
  我差点把桌子掀翻,这就是他妈的马小路。我不想知道的事情,他总是很痛快地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却故意拖泥带水,搞得像地下工作一样神秘。就比如说今天,我对他的秘密很感兴趣,为了从他嘴里挖出这个秘密,我好酒好菜招待,可马小路却跟我兜起圈子来了。我真想在他脸上来两拳,我攥紧了拳头,但我最终没有让拳头落到他脸上,我因为我想知道他的秘密。我把攥紧的拳头又松开。我问马小路,波鞋是你的女人,那么陈利呢?
  马小路只是笑,不回答。其实我用不着他回答,我知道陈利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那性格我太清楚了。酒喝得再多我也能猜出来,马小路当上了课长之后,他和陈利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我想,既然马小路让我去猜,那么他跟陈利之间的这个结果,也许就是马小路让我去猜的秘密。于是,我就开始猜了。我对马小路说,你当上副课长的时候,陈利是不是去过你宿舍三次?你抱了她,摸了她,还亲了她的脸和嘴,可是,当你想跟她上床的时候,她拒绝了?
  马小路说,哥,你真聪明,这你都猜得到,是不是上过大学的人都像你这么聪明?
  我又接着往下猜,我说,你当了课长之后,陈利是不是去过你宿舍五次?她把上衣脱了,把牛仔裤脱了,把乳罩脱了,把内裤也脱了,然后她告诉你,你可以跟她上床了。我猜的对不对?
  马小路说,你猜的太对了,哥,我们厂我谁都不服,就服你,我太爱听你讲话了,听你讲话就跟听诸葛亮讲话差不多,你接着往下说。
  我说,你跟她上了床?
  马小路说,这次你猜错了,我没有跟她上床。
  我说,你为什么不跟她上床?
  马小路说,她喜欢的是课长,不是马小路。
  我说,你恨她?
  马小路说,不恨,她喜欢课长,这很正常,我要是女人,我可能想嫁个经理。
  我说,那你把她甩了?
  马小路说,哥,你又猜错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不但不甩她,我还要娶她。
  我说,娶她?
  马小路说,对,娶她,就在明天。因为我通过努力,让她喜欢上了马小路,而不是课长。哥,我是不是个人才?
  这个结果让我有点意外,但我还是向他表示了祝贺。我以为这就是马小路的秘密。我说,你的秘密就是跟陈利结婚?
  马小路说,哥,你还是没猜出来,这样吧,我给你一点提示。说完他把一样东西拿了出来,是块白色的皮革。马小路把那块皮革举起来,很认真地看了看,脸上的笑容突然灿烂起来。他把皮革递给我,让我也看看。他说他的秘密就在这块皮革里,从这块皮革中,他能看到一样东西。他问我能不能看到,如果看得到,这秘密自然就能猜出来了。
  我学着马小路的样子,把皮革举到眼前,看了看,我发现这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它就是块皮革,唯一跟其它皮革不一样的地方是,它上面多了八个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这又算是什么鸟秘密?这只是很普通的八个字而已。
  马小路问我,哥,你看到什么没有?
  我说,我看到了八个字。
  马小路说,只有字,没有别的?
  我说,没有别的。
  马小路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这个秘密我还是没有猜出来。他告诉我,这八个字还不是他的秘密,这只是他得奖那天的获奖感言,当时他辛辛苦苦准备的获奖感言,就只有这八个字,他上台之前背得很熟,可是等他一走到台上,脑子里就像突然之间伸进一只手,一把就将后面的那两个字掏掉了,所以他在台上站了五分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除了这八个字,你还看到了什么?他问我。他的圈子越兜越远。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都没看到。
  马小路说,你再认真看看。
  我又把皮革举了起来,在阳光里一晃,然后又是一晃。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从球场对面走了过来,是陈利,但不是我记忆里那个一直穿牛仔裤的陈利。今天她换了条白色裙子,走起路来裙裾随风摆动,飘飘欲飞。最让我惊讶的是陈利的脚,陈利不是一直想穿百利牌波鞋吗?马小路当了课长之后,厂里每年会发给他两双波鞋,鞋的款式和大小,可以任他自己随意挑选。在我的想法里,既然陈利喜欢上马小路了,那么陈利一定会凭借马小路的课长职位,穿上她梦寐以求的百利牌波鞋。
  可我看到的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的真实情况是:陈利的那两只脚上没有穿厂里发的波鞋,她穿着的是那双改变了马小路命运的波鞋。她昂首挺胸,穿着这双波鞋很自信地穿过球场,三十块皮革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我突然觉得,这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陈利了。马小路说的没错,以前的陈利,一心只想嫁个课长,而现在的陈利,她想嫁的已经不是课长,而是马小路。
  我豁然开朗,原来,马小路的秘密就在这块皮革上面,只是我看不出来。这是个只属于马小路的秘密,也只有马小路才能看得到——在这块皮革上面,除了那八个字,他能看到的还有他跟陈利之间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
  (选自《百花洲》2010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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