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轻易动情了。
　　到了一定的人生段落,心里那份巨大的平和,强韧得可以被世事来来回回地碰撞。如此,我的日子,静静地一页页向后翻过。直到几天前发生了一件事,将心里的静,砰地一下打裂了。这才意识到,生活事件随时会来的。
　　那时,阳光才稍显柔和些。下班路上的车辆,一线线连着、粘着,在每条街上流啊,流的。我的车,也在其中,慢慢地回家。路不宽,是两车道双向的。人多,车多。这时,无论怎样归心深重,也只得作信步闲庭状。慢节奏,是城里开车的常态。
　　我不急,跟在一辆白色捷达后,竟然想起吴越王写给妻子的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想着这“缓缓归”几个字里,数千年岁月都冲淡不了的那份深情。这会儿,它的枝蔓,又变成了无数开车人电话里的声音:“下班路上车多,慢些开,注意安全呀……”让回家的心,美美的。这是高山绿水、流水清凉的爱意呢。
　　可这时,前面的捷达,想“急急归”了。突然,它在马路中间,来了个惊心的动作:违规,越线,调头!将整个车身横在路中间,坝一样截断了双向车流。一看有麻烦,它又猛地往后倒车。只几秒钟功夫,这白色的“醉熊”,就重重地撞到了我的车上。
　　是个年轻的驾驶员。我下车,问“你怎么能这样开车呀?快打保险公司电话吧。”他也下车了,一脸歉意,说:“姐姐,对不起,我把车停边上,就打电话……”我回到车上,熄火,开警示灯。刚做好,听见路人对我喊:“看咯,那车跑了吔!”果然,那捷达拐过一个小巷,没影了。留下我,傻傻地站在伤车旁,呆着。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待回过神来,心里只剩被捉弄了的感觉。路人甲乙,都在笑:你太相信别人了哦……
　　车凹下去了一片,左前大灯也破了。我真动了气:记下了你的车牌,看你跑哪去?马上电话交警队。只几分钟,回话了:肇事车是宁乡的,车主是张某,电话也查到了。我立马拨通电话,很气愤地指责了对方一通。听得出,电话那边是个中年人。他解释,车是他的,但被请的司机开出去了。我说:“不管怎样,你要有个说法!不然,就通过交警队来找你!”
　　刚回到家,心绪尚未平静,手机响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姐姐了,我刚才有点急事,所以先走了。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的老板刚才骂过我……”他提出要见我一面,解决问题。我在气头上,想起站在马路上被路人笑的那份难堪,火头就往上蹿。在电话里,我丝毫不肯原谅他:肇事还逃逸的人,该给他一点教训。
　　半小时后,赴朋友的茶楼之约。把事情一说,朋友都生气,说要好好治理一下这种人。正闲聊,手机又响。那头的人,说是肇事司机的父亲,大约是想见我,问我在哪里。手机里杂音大,我没多讲,只是告诉他,我在的地方。
　　朋友也是有车一族,他的经验:“你的车伤,少说也得千把块钱才修得好。等下人来了,一定要他出钱赔。”我当然同意:车要修理,气也要消呢。
　　半个小时不到,包厢门口,探进来一张苍黑的脸,眼光怯懦地在找寻什么。进而,身体也探进来。我看见了一个面相寒苦的老父亲:瘦瘦的身体,灰蓝的上衣,只有两颗扣子扣着。两襟一半扎在旧腰带里,一半翘在外面。黑裤子,旧解放鞋。脸上,挂着谦卑的笑意。身后,跟着那个年轻人。
　　父亲一见我,就躬着腰,努力地赔不是:姨呀,我崽不懂事,我带他来道歉的……
　　看见那寒苦的父亲,我的心像被车轮轧过。后悔不该在电话里,语气那么生硬。我请父子俩坐下,又给他们叫茶。原来,这对父子,是从衡阳乡下来长沙打工的。孩子才19岁,学开车才几个月。父亲托朋友介绍,才给儿子找了份临时开车的活,自己则在一个基建工地打下手。父子俩每月加起来也攒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艰难。
　　那半大的孩子,低着头,不安地坐在旁边。老实的父亲,坐在我对面,不停地搓动着一双粗砺的手,再三道歉:“孩子是新手,才开车几天,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所以心一慌,就跑了,实在对姨不起啊……”
　　朋友是干脆的人,正准备开口谈赔偿的事,被我打断。这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父子,内心一定也有着不少的摧伤。不忍心给愁苦的人,瓦上再添寒霜啊。我轻言细语地跟那孩子讲,“以后开车要注意安全,要遵纪守法,不然再出事,会给自己和家里人带来麻烦的。你也知道父亲的艰辛吧?以后注意点啊,这次就不要你赔了……”
　　那父亲听了这话,像获得了大赦,站起来对我说:“老天会保佑你这样的好人的,我们下辈子作牛马报答你吧。”又急急忙忙冲孩子叫,“快给姨行礼,谢谢姨呀!”
　　那半大孩子弯下身子,深深地向我鞠了个躬,脸上云开雾散了。
　　送走父子俩,朋友说:“他们一露面,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他们赔偿的。估计你还恨不得倒给他们几百块钱吧?”我笑:“正是。”
　　今天的城里人,越来越会享受酒边花下的生活了。只是,无论怎样,不能让心里的悲悯之心、良善之意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