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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冯骥才在《俗世奇人》中讲过去手艺人的活法: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站着。
过去的中国是农业社会,协作模式是小范围的自给自足。所以哪怕只是一个砖瓦匠、面点师、牙医或者剃头师傅,只要他手艺好,在他的地盘上就是不可被轻易取代的,很受人尊重,也活得很好。
就像《俗世奇人》中讲的天津的“刷子李”,有一门刷墙的手艺:一身黑衣黑裤,一桶白浆,刷过去的墙面如雪白屏障,且从头到脚,他浑身不沾一星粉点儿。就凭这手绝活儿,徒弟敬他如敬神,觉得他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和“刷子李”一样的,还有江西的李师傅。他9岁学竹编,是家族手艺的第五代传人。篾刀轻钩,用力猛拉,“啪”的一声,竹子顺势破开。再将竹子片成竹篾,穿插交织,双手翻飞,一只细密精致的竹篮就诞生了。往河里一荡,竹篮打水,居然滴水不漏,绝了!
只是,這样的手艺再绝,谁会专程去一个偏僻的山村看呢?
可当李师傅架起手机,把他的手工制作过程传上短视频平台后,他没想到,竟吸引了上百万年轻人的关注。对年轻人来说,那些以前只能在书里看到的民间高手,真的出现在眼前,关于民间生活的视野突然被打开。
有意思的是,李师傅偶尔还在视频里戏仿电影的桥段。比如,一个女孩儿背着编织袋,说要去打工,李师傅问:“不去行不行啦?”女孩儿反问:“不去,你养我啊?”结果李师傅说:“行,你等一下。”转身就去砍竹子,做出一个精致的竹编手提箱。年轻人看到这个手艺人版的《喜剧之王》片段,立马会心一笑。
自从接触短视频后,李师傅的竹编变得更加时尚,既给孩子编“佩奇”,也给年轻人编二维码。通过短视频平台,他一个月能卖出价值5万元的竹编产品。但在此之前,因为竹编不挣钱,他前后收过30多个徒弟,都因为收入问题改了行。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那些徒弟们都回来,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二
老话讲,学好一门手艺,这辈子不愁吃穿。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几乎全民都是手艺人。随便一个农夫,都会筑篱笆、编藤椅、做篾器;随便一个农妇,都会修棕床、绣花、做鞋子。
过去,做鞋是一门大众手艺,走哪儿都能见到农村老太太坐在门口纳鞋底,很多家庭一家人一辈子没穿过买的鞋。今天,这种手艺已经变得极其小众,老北京手工布鞋在“淘宝”上是特色商品。另外一些传统的手艺,如锔瓷、微雕、刺绣等,也都在这几十年里逐渐消失。
工业革命带来了产品的量产,却未能让手艺人的灵气延续。一千年前的簪子,镂金绣彩,用放大镜看纹路,能数清梅花凋落的花瓣。手艺人的缺席,其实就是审美的缺席。
在贵州凯里,有个叫雪儿的生于1997年的苗族姑娘。她12岁的时候跟着奶奶来到银匠铺,看普通的银块在老师傅手里变成花鸟蝴蝶,看细细的银丝变成苗族姑娘们美丽的头饰、耳环。看久了,也养刁了眼睛。
大学毕业后,雪儿不顾家人反对,来到银匠店当学徒,立志当一个手艺人。可疫情期间,人流锐减,她师父的店铺面临倒闭的危险。这时候,雪儿试着把师父的小店开到了短视频平台上,没想到一场直播就卖了5万元产品,是平时日销售额的10倍。
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手艺,只是用了不同的手段,这个老银匠铺起死回生。
原来在时代中缺席或上场,有时候只隔着一道屏幕而已。
三
今天,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让在民间沉寂多年的手艺人文化出现了复苏之势。所谓手艺人的文化,是一种坚持长期价值的文化。无论是吴清源下围棋、李小龙练功夫,还是早乙女哲哉炸天妇罗,无不是“择一事,做一生”。
明清时的好木匠叫“木秀才”,做木工如做学问,要斟酌、考究,慢工出细活儿。所以一把椅子做俩月,一张床造半年,精雕细琢,样样精品。过去的主顾也认这种文化,一把椅子打算坐它个三五代人,一张床也打算睡它个五百年。
之前我在网上关注过一个叫陈凯的手艺人,他是修复、制作铠甲的。他害怕甲胄文化在中国断代,成立过一个铠甲工作室。他的这门手艺在今天已经相当小众,最大的商业价值,也就是给一些古装剧剧组制作道具。
后来,我在短视频平台再次看见了陈凯,他穿着一身铠甲。下面的评论很热闹,点赞最多的评论是“这不是过年贴的门神武将嘛”。陈凯在那儿一本正经地解释:“铠甲已经从中国人的生活、生产当中退出去了,但它还存在于我们的民族记忆里。门神自古以来就是将军造型,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视频,唤醒大家对传统甲胄的记忆。”
没事的时候,我就看陈凯的直播,看他穿着重达七八十斤的铠甲,在那儿充满激情地聊甲胄知识,发现他的ID也渐渐积累了十几万人的关注。很多甲胄爱好者会购买他的铠甲,自己穿或用来收藏,这也给他带来了每月二三十万元的销售额。
不得不说,手艺人的产业天生适合视频和直播。在短视频的传播中,手艺人既能受到更多关注,也能扩大客源,保障生活,还是像《俗世奇人》中说的那样,“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中说“技艺都容不得欺骗,技艺里没有捷径”,但庆幸的是,在技艺之外,手艺人的文化传播终于有了“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