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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妈妈又一次“退休”了。
对于兢兢业业了半辈子的“工作狂”来说,退休,标志着一场大型人生危机的开始。而我妈的“危机”,循环往复,经久不息:她从公办学校退休后,最近几年,转战几所民办小学,历任副校长、校长、学科导师等职。她的职业生涯仿佛被无限拉长。
即便如此,她依然近乎病态地抗拒着自己已经退休的事实。当初爸爸帮她领回退休证,她不耐烦地扔到一旁;原单位几次三番组织慰问退休教师、座谈、聚餐之类的活动,她总是能推就推,理由是“我才不要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人们为伍,我还忙着工作呢”!
或许,她是真心热爱基础教育事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功成身退。我妈“沉溺”于“当领导”,绝不是迷恋权力,而是太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其实妈妈并非师范科班毕业,而是慢慢提升学历,一步一步靠自己的能力在教学上获得成绩、在德育上绽放光彩。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惊奇她是全区唯一一位没有当过教导主任就直接被提拔成副校长的大队辅导员。
小时候,我经常听闻妈妈辅导的某年级在区上的调研考试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指导的某大型活动得到了政府和媒体的关注……如果说,这些本是她的职责,那么在很多时候,妈妈更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会随时蹲下身教一年级的小朋友系鞋带,她帮助学校的年轻老师评职称总是尽心尽力,她用人性化、弹性化的管理方式来调动老师的积极性,甚至暑假学校组织外出旅游,有老师带孩子,她也一定忙前忙后地操心。
总之,成为领导的妈妈,不仅圆满地实现了她“叱咤一方”、为民造福的夙愿,更可贵的是,她身上那种处处为人着想的低姿态依然没有丢。
只是“退休”来得猝不及防,她还在追光灯下专心演绎,幕布已缓缓拉上。但她太过耀眼,短暂的迷茫之后,她似乎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更好的舞台。
二
妈妈在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时候,就是我和爸爸的“好日子”—少了唠叨与催婚,家庭氛围和谐稳定。但我们也深知,这样的美好时光并不长久:个性极强的她一直难以适应民办学校的一些风气和制度,徒有一腔热血却横冲直撞,得罪了别人常不自知;来来回回走过几所学校,说是赚着颇为丰厚的年薪,承载的艰辛和委屈却超越了在公办学校30年的总和。
她挚爱的事业给予她璀璨的舞台,也附赠了太多的伤痛—即便如此,她也不愿转场。
妈妈小时候得过癫痫。据说年轻时发作凶猛,但她身上那股子韧劲儿,使得她从不允许自己落后于人、向命运认输。我爸当年喜欢她,硬是忍了半辈子她因病造成的急性子和暴脾气。
好在我身体健康,同时妈妈的美貌和性格,也与我毫无关联。
疾病可以控制甚至疗愈,但留下的烙印难以清除。妈妈的性格、脾气总会给周围人带来巨大压力,尽管她热情又善良,却往往令不熟悉她的人误解为严苛而偏执。在生活中,我和爸爸也都尽可能事事顺她意,怕她情绪波动从而诱发旧疾。
后来我“被迫”做老师,其中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她放心。可忍耐是把双刃剑,所以每当遭遇工作中的至暗时刻,我总会难掩悲愤与埋怨之情,将自己的苦恼归咎于她的强势指引。我曾经歇斯底里地哭诉:“我讨厌站在讲台上的感觉,我不喜欢在人前表演,我只想做一个幕后人员……”
她错愕,她说她前半生所有的高光时刻,都在台前。
对此我深信不疑。即便是在她退休后,辗转几所民办学校,无论是教学业务抑或管理协调,她的思维敏捷度、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办事效率和质量都令周遭的年轻人自叹不如。
但她毕竟到了传统意义上的退休年龄。有太多的无力抗拒:时间染白了她的头发,岁月雕出了她的皱纹,更年期症状时隐时现,精力体力也大不如前……
有一次,我去她任校长的某所民办小学帮忙监考—事业单位招考总会在周末征用中小学当考场,类似的监考任务我早已轻车熟路,但妈妈的学校却是第一次做考场。那天,我深刻体会了管理一所学校是多么烦琐复杂,事无巨细要一一考虑到并百般权衡、统筹协调。面对陌生而重大的责任,老师们手忙脚乱,吐槽心烦,但压力最大的,自然还是我妈。
明明从小到大,我亲历了她在职场一路“升级打怪”的过程,她似乎无所不能。可是那一天,监考的间隙里,我刻意捕捉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却头一次看到了她的力不从心和孤掌难鸣。
—或许,她真的老了。
三
回顾妈妈退休后“再就业”的工作经历,大多是无缝衔接,唯有前年冬天断了档。当时我刚刚跳槽到郊区工作且搬离了家,无暇他顾。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到,那段时间她内心苦闷,无所适从,每天绕着环城公园踱步。
环城公园走一圈约14公里—她为何而怅惘,我比谁都明白。
直到又有一所学校向她发出邀请,这一次不是做校长,而是相对自由、不用坐班的“学科导师”。她仿佛重新找回了自我价值,拽着我去商场买衣服,像个刚刚得到心仪工作的毕业生。
在为妈妈高兴之余,我内心难免生出浓重的愧疚感:她之所以不愿清闲下来,也是因为我尚未结婚生子,没能给她“制造”当姥姥的机会。她们那代人,总把自己的生活与子女的未来捆绑,仿佛永远没有机会为自己而活。
而这一次,我决定帮她直面“退休”,接纳崭新的人生阶段,寻找生活更丰富的可能。
为了使妈妈松弛下来、卸下盔甲、回归生活,我带她去看了电影《心灵奇旅》。可她觉得剧情幼稚,讲述的道理又很单薄。我说:“你已经‘功成名就’了,觉得一切习以为常,但人生在世,不可能人人都成名成家、登上光鲜亮丽的舞台赢得鲜花掌声……那些拼尽全力过着平庸生活的普通人该如何自处?”
她听罢若有所思,头一次没有反驳我。
接着,我鼓励她在帮助年轻教师完成教研活动之余,忘掉我的存在,去拥抱更广袤的世界:和老同学聚会,陪着爸爸旅游,去老年大学拾起曾经的扬琴基础、学习期待已久的声乐技巧,去摆弄花草、在阳台上种菜、用缝纫机天马行空地改衣服……
她好像的确在变,慢慢开始享受以前觉得“浪费时间”的种种有趣和美好。她那些从未被工作、生活磨平的棱角,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圆润流畅了。她甚至很少数落爸爸,也很少对我催婚了。
像一位演员即将离开心爱的舞台般,返场了一次又一次,随时准备深鞠一躬。
其实退休从不是什么丢脸或令人沮丧的事情。有“再就业”的能力就像一枚荣誉勋章,选择休养身心或放松娱乐也很棒。无论如何,只要用心生活,一样可以在生活的广阔舞台上演绎出属于自己的别样风采。
何况,人生的下半場本无须被照耀,因为自己已经成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