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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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开老西门的那天早晨,杨步凡心情无比沮丧。
  按照约定,他在白玫家的楼下等了一个晚上。这是一栋两层高的木质小楼,即便在白天,一只蟑螂匍匐在楼板上,也分不清彼此的颜色。每一次经过小楼的时候,杨步凡都要打量它一番,心想,这栋楼的年龄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大吧。
  白玫的屋子临街,打开雕花的木格子窗户,就能俯瞰整个街面。天气晴好的时候,白玫就会打开窗户,把吊兰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翠绿的吊兰垂下来,肆意而招摇。遇到雨天,她也会打开窗户,坐在窗前,呆呆地盯着湿漉漉的街面。青石板街道上,偶尔会飘过几顶黑布大伞,或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那些肩头长着扁担的挑夫,脚步铿锵有力,把街面上的石头都踩出了一道道凹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玫对此深信不疑。
  挑夫们扛着油黑发亮的扁担,扁担上的棕绳在腰背上晃晃悠悠。白玫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知道这些人是去码头上挑豆子的伙计。
  豆子有两种,一种是来自江油和重庆下游的黄豆,一种是从关外运到重庆再从水路辗转运输来的黑豆——这都是做豆豉的原料。不管是黄豆还是黑豆,进入小城的作坊,最终都变成了可食用或是药用的豆豉,无外乎咸豆豉、淡豆豉和水豆豉。
  豆豉是酱的老祖宗,古代称之为“幽豉”。这玩意儿几千年前就有了,周文王就喜欢就着幽豉下饭,几粒豆豉一勺子饭,吃得高兴了,还用豆豉摆出了乾坤六十四卦——这不是我瞎诌诌,是杨步凡说的。
  杨步凡说:“你以为八卦这东西是周文王发明的,屁,你读过几本书?!上古时候八卦就有了,伏羲老早就玩八卦,那叫先天八卦;尝百草的神农氏晓得不,他也玩八卦,那叫连山八卦;轩辕大帝,也玩,那叫归藏八卦。周文王跟着玩儿,玩得溜熟,搞出了易经,这都是豆豉的功劳。”
  “还有这个说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唐芳听得目瞪口呆。我舔了舔舌头,杨步凡除了记得回锅肉下白米饭,还清楚這些?!
  “豆豉颜色不中看,但是味道巴适。”杨步凡摇晃着脑袋说,“周文王把豆豉摊在白米饭上,一黑一白,脑壳一下子就灵醒了,这不是阴阳造化么!三两下就搞出个易经来,八卦就多了几十卦。”
  唐芳扑哧一声笑了。杨步凡睁着眼睛说:“你还不相信哦,当年苏妲己勾引文王的儿子没搞成,一怄气把他剁成肉酱送给文王吃,文王老早就算出来这是儿子的肉,捧着碗泪水涟涟。苏妲己以为文王不愿意吃儿子的肉,要杀了他。文王说,这么好的肉,要是有豆豉吃起来就更加美味了。苏妲己马上让人端了一斗碗豆豉让他下饭,文王眼不眨心不跳,就着豆豉吧唧吧唧就把儿子的肉给吃了。”
  “真恶心!”唐芳抻着脖子说,“明晓得是儿子的肉,他还吃得下?”
  “有豆豉,啥都好吃。”杨步凡说,“要是有一盘回锅肉,那就安逸了。回锅肉是本地特色菜,最重要的佐料就是豆豉。”
  但唐芳不想和他聊八卦和豆豉了,她现在最想听杨步凡讲白玫的事情。
  站在窗口前的白玫看见了杨步凡。
  杨步凡打着一把黑布伞,站在街心,仰着头张望。
  “去码头?”白玫探出头问。
  “嗯……来了一船的黄豆,做咸豆豉的……”,杨步凡仰起头说,“很大一船,瞧瞧,这天气,唔……这天气……”
  白玫笑了笑,把窗子合上了。杨步凡的脖子有些僵硬,伞上的雨水滴在他的额头上,顺着面颊滑进嘴里。“这天气”,杨步凡说,嘴巴里有一丝酸涩。他轻咳一声,想把嘴里的酸涩吐掉,突然想起楼上的这个人——她是爱干净的,忙慌慌张张地咽了下去。
  楼下没有了声响,白玫才急忙打开窗户,杨步凡已经走远了。她有些怅然,低低地骂了一句:“木头人”!
  杨步凡本是鑫盛豆豉行的小伙计,因读过几天私塾,会算账,掌柜就让他做了账房。掌柜便是白玫的父亲。在老西门,只要一提起鑫盛,知道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说:“嘿,是这个哦!”
  这不全是对作坊和白掌柜的褒扬。大凡在鑫盛买过豆豉的人家,偶尔吃出一股子霉味儿来,要不就是被冷不丁冒出来的碎石头硌了牙齿,找作坊要个说法,白掌柜双手一摊说:“这可是从重庆水路运回来的上好大豆。”对于出现发霉或是多出来的碎石子,他显得很无奈也很无辜。“兵荒马乱的,能做得出来几坛子豆豉就很不错了”,白掌柜说,“我也是个实诚人,要不也像城里面一样,早涨价了。”提到“城里面”,要说法的人细细一想,倒觉得自己理亏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掏出钱来提溜一包桑皮纸包着的豆豉回去,下饭的时候,边吃边骂娘。不怪白掌柜,只怪这坏了的世道。
  老西门和“城里面”是两码事,相比于人流集中的城中心,老西门就是城郊。在老西门,大伙儿对鑫盛豆豉行的褒扬主要是看在白掌柜生了一个好女儿——白玫。
  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老西门便是这格局中的一块。我小的时候,老西门的城门楼就不见了,只留下两三百米据说是明代修建的城墙。城墙是石头砌起来的,爬满青苔。墙缝里冒出的蕨草,黄瘦干枯,缺乏水分。百十户人家就栖息在这道低矮的城墙里。杨步凡说以前是有城门的,他见过田颂尧坐着汽车打城门里经过。前面两匹马拽着汽车,田颂尧坐在汽车里,后面跟着一队挎着盒子炮的马车,威风极了。
  我对杨步凡的话持怀疑态度,“汽车还要用马拉?!”但我懒得和他深究。
  我和朱细穿过陋巷子,跑过水井巷,翻过明城墙,去牛头山下的茶园子看戏。
  “来了一个大姑娘,脸有磨盘大,声音甜得死人!”朱细说。
  我对甜得死人的声音不感兴趣,磨盘大的脸却没有见过,特别感兴趣。翻城墙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只大扁锹。朱细半天没爬上城墙,急得小脸颊发红。我希望她让我拉她的手,但她半天不把手递给我。我骑在城墙上看她。朱细的脸蛋儿真是漂亮。
  茶园里,磨盘脸儿的大姑娘一脸油彩,看不清本来面目。她唱的我一句没听懂。我看见了杨步凡,端着盖碗儿眯缝着眼睛,听得摇头晃脑。   我对朱细说:“这娘们儿的屁股真是大。”朱细冲我翻了一个白眼儿。
  后来听说,那不是个大姑娘,是一个老爷们儿。
  朱细哭了一场。

2


  “老西门就数白玫最漂亮。”杨步凡说。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顾忌——即便是唐芳在他的面前,他也这么说——完全不考虑一个女人的感受,他说:“白玫长得水灵,那眼睛一转,被她看过的东西都有了生气,都活过来了。不说其他的,只要白玫从你面前一走过,你就再也不想看其他女人了,啧啧……”
  “你爷爷好像意有所指,是不是嫌我长得丑?”唐芳别过头来,眼神杀得死人。
  我说:“方糖,他脑壳出问题了,你还和他一般见识!”
  唐芳是我女朋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记不清是五个月还是八个月,我和她的关系相当密切,用如胶似漆来形容也不为过。我们在出租屋里喝酒、抽烟、做爱。自从朱细拒绝了我后,我心灰意冷,觉得生无可恋。我给唐芳打电话说,我快要死了。
  “真的还是假的?
  ”我在电话里仿佛都能看见唐芳瞪着大眼珠子,摇晃着一头淡黄色卷发的样子。我说:“我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已尽,没有什么可以依恋的了。”
  “哎,你到手术室去干啥,说你呢,厕所?在楼梯口。”话筒里,唐芳的声音没有一点儿美感,我不得不挪开话筒。
  唐芳柔声说:“没说你,说一个病人。你现在在哪里?”
  唐芳是一个护士。
  我说:“我在出租屋里。”
  她说:“我知道,你家不是要拆迁了嘛,赔偿的事谈得如何?”
  陋巷子拆迁涉及二十多户人家,这妞儿偏就记得我们一家,还关心着拆迁赔偿款的事儿。我有些后悔给她打电话了。唐芳说:“要下班了,我去市场买点儿卤菜拿点儿啤酒,你不是要死了吗,给你壮壮行。”
  我把电话挂了,一听到“市场”两个字,我就呼吸急促。朱細,我的爱人,她正在市场里杀鸡宰鸭呢。她的动作娴熟,手起刀落,鸡鸭的颈脖处便显出一道淡淡的红线,没有鸡鸣鸭叫,没有鲜血飞溅,那些畜生不是死在朱细的刀下的,而是死在朱细的美色诱惑下的。
  我对朱细又爱又恨。她竟然瞧不上我。我对她说:“细细,我们家的赔偿快谈妥了,两套住房,我爸妈住一套,我住一套;还有一个门面,你过来,做生意方便极了。”
  朱细把菜刀剁在厚厚的木砧上,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忙俅得很,你爬远点!”
  唐芳提着卤菜啤酒来了。她手脚麻利,把满地的烟头空瓶子卫生纸扫进了垃圾桶,然后关了电灯,点起两根蜡烛,铺开卤菜啤酒,说:“美酒、美食、美女,烛光晚餐,这样的气氛送你走,你应该知足了。”
  我和唐芳做爱,满脑子都是朱细,我轻声低呼:“细细,细细……”,唐芳的指甲在我背上发出哧哧的声音。完事后,她叼着烟,眯缝着眼说:“刚才你叫谁呢?”
  我说:“我叫你呢,方糖!”
  “为什么不叫唐芳?”
  “我觉得方糖好,甜。”
  唐芳用在医学院研究解剖尸体的专业眼光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甩掉手里的烟头,跳上床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杨东,你是我的人了。”
  从此,她让我叫她“方糖”。
  唐芳推着杨步凡来到白玫曾居住过的街面上。得知陋巷子要拆除的消息后,杨步凡情绪很激动,他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像列宁在十月的彼得堡——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讲出来,只是张大了嘴,然后一个跟斗栽倒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他瘫痪了。
  陋巷子是老西门最具特色的地方。青石板街面不足两米宽,最窄的地方只一抬脚就到了街对面。栅架结构的青瓦房挨挨挤挤,好像市场打折涌着去排队抢购的人群一般,好些门墙都挤得歪斜了,但一直未见垮塌。杨步凡说栅架结构的房子不用一颗铁钉,全是靠榫头契合衔接。以敷了黏土的竹篾做墙面,结实耐用。屋顶架空,覆盖青瓦,通风透气。我自小在陋巷子长大,没觉得那些房屋好,刷了白色灰浆的墙面像老女人的脸,远看长了藓,走近一看,夹在泥土里的麦秸稻草裸露出来,指头一捻就碎了。墙面太薄一点儿也不隔音,夜里睡得正香的时候,尿液冲刷着尿桶的声音隔十几间房屋也能钻进耳朵里来。还老听见有人喘粗气,问父亲那是什么声音,父亲一脚踢在我屁股上说赶紧睡——就这个问题,我问过朱细,朱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冲我吐了一口唾沫,说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她让我回去问大人去,我想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就不再深究。更要命的是饭点时候,有人煮了腊肉香肠,味儿从房梁间飘过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一闻到肉味儿,杨步凡就满脸不高兴,用筷子在盘子里戳了几下,说:“这还要不要人活了。”说完端着碗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后来我妈让我跟着他去,他一个白眼珠子把我定住了。我去找朱细,朱细的妈妈让我喝鸡血汤。我毫不客气,连喝了几碗。和朱细蹲在墙角下找藏在灰土里的地牯牛,一块鸡血从我的喉咙里滑溜出来,吓得朱细急忙去找我妈,说我吐血了。此后,我妈再也不准我吃饭的时候去找朱细玩儿。
  杨步凡对陋巷子有很深的感情。他说陋巷子拆了,老西门就完了。我父亲说,这贫民窟早就该拆了。他有点儿兴奋,夜里睡觉的时候就开始和人算账,我听出来了,拆迁后至少可以分到两套房和一个门面。
  我也高兴。朱细一家从陋巷子搬出去几年了,要是陋巷子建起了高楼,又分到了门面,我找她的底气也足一些。
  “唐芳是一个好女孩儿,你有福了。”在医院的走廊上,父亲对我说。
  为拆迁赔偿的事情,父亲和社区街道办的负责人、镇政府的官员们斗智斗勇。眼看即将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杨步凡不合时宜地瘫痪了,让他精力憔悴。但他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算是这一片儿比较有文化的人,不愿意和我在照顾杨步凡的问题上纠缠不休,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告诉我:“你作为孙子,照顾爷爷本来就是你应尽的职责,现在你又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帮手,你算是解放了。”   我皱着眉头,瞟了一眼正指挥着实习护士给杨步凡擦拭身体的唐芳,说:“唐芳说过不想和俩老人住在一起,给老的添麻烦不好。”
  父亲盯了我半晌,说:“咋生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王八蛋。”

3


  “白玫就住在这里的小楼上,就这扇窗子。”杨步凡用颤巍巍的手指着头顶的房屋说。
  “哪儿呢,哪儿呢?大美女会住在这儿?”唐芳像雀子一样兴奋。
  “就这儿,两层小木楼,雕花窗户,墙面楼面板都是柏木做的。”杨步凡说。
  唐芳朝我伸了伸舌头。白玫曾经居住的地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一幢灰白颜色的四层大楼取代了。据说是供销社的产业。曾经,我带朱细来这里逛悠,她指着玻璃柜台里的一块手表说,这款手表就是为她设计的。我立即就有买下来送给她的冲动。但我没有钱。我对她说,放心,我一定给你买!朱细瘪了瘪嘴,对站在墙角边擦鼻涕的女孩说,唐芳,你过来。
  唐芳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唐芳扎着一根马尾辫。没有揩干净的鼻涕贴在嘟起的嘴唇上,闪闪发光。
  杨步凡摇摆着花白的脑袋说:“白玫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白玫七岁那年,白掌柜带着她到琴泉寺上香祈福,老道士看了一眼白玫,便把白掌柜递过来的一个银圆推了回去。白掌柜以为老道士嫌少,又掏出一个银圆放在桌上。老道士伸出干枯的手爪,把银圆放回白掌柜的手里,说:“贫道说一句话,请白掌柜不要见怪。让令千金随我学道去吧。”
  白掌柜像吞了一个鸡蛋在嘴里,半晌问道:“这话咋个说呢?”
  “自古红颜多薄命,此女将来命运多舛,不如跟我学徒……”老道士的话还没有说完,白掌柜便唾了他一脸口水,握了银圆,拉起女儿出了寺庙。这不是说我宝贝女儿是个道士的命,我呸,还不如让她做尼姑呢。白掌柜愤愤地想。
  妻子体弱,多年无子,白掌柜四十岁上才得了个女儿。虽说有些遗憾,但終归是上天垂怜,让白家没有断后。生下女儿不久,妻子患病离开人世,白掌柜既当父亲又当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拉扯到这么大,老道竟说出这等胡说八道的话来,怎么不让白掌柜气愤?!
  来到山下,白掌柜回过头来想要骂上一句,却见老道士站在山门口,身后,袅袅青烟腾起,黄叶飘然而下,有两三分仙风道骨。白掌柜有些黯然,息了骂人的念头。他低下头来,只见白玫手里拿着一只龟甲和两个铜钱玩得不亦乐乎。
  龟甲和铜钱是老道士用来占卦用的玩意儿。白掌柜托伙计送了回去,伙计回来说,道士把龟壳拿回去了,说让掌柜把铜钱留着,可以避灾的。白掌柜听罢长叹了一声,把两枚铜钱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女儿的脖子上。
  许是那两枚铜钱的缘故,白玫无病无患,长到了十六岁。白掌柜一心想把女儿培养成接班人,送去县国立女子学校读书。还让她有空就去作坊和铺面里打理学习做豆豉生意。鑫盛豆豉行和城里大多数豆豉商行一样,前店面后作坊。
  在这座弥漫着两千余年历史气息的小城里,聚集了四十余家豆豉商行和作坊。
  自从八大王张献忠过四川起,小县城就没留下几个活人。到了大清,康熙皇帝在北京城一瞅,呀,这地方没人咋行,下了一道圣旨,从湖广迁了人过来——这就是通常说的“湖广填四川”。迁徙的人像蚂蚁搬家一样往四川过来了,往小县城来了。一路上呼爹叫娘、唤猫唤狗的人挑着竹篓子、破棉絮,背着干馒头硬饼子,历霜雪经风雨,朝着这地方来了。队伍中有一家姓邱的人,走得匆忙,没时间备上干粮,把刚收上来的豆子煮熟了,挑在竹篮里上路。渴了,路旁溪边喝一碗泉水;饿了,抓一把煮黄豆充饥。豆子混着清冷的泉水在肚子里发出奇怪的声响,惹得众人侧目。邱家儿子憋着一肚皮的气,更看不惯别人的眼色,把一捧熟豆子揣在包裹里。没曾想备下的食物吃光了,邱家儿子抖落包裹的时候掉下了一把发了霉的豆子,放在嘴里一嚼,味儿挺好。后来,在小城里扎下根来,一家人忙着寻找生计的时候,邱家儿子想起行程中那把发了霉的豆子来——那不是下饭的好佐料么。他在城里转悠了一圈,没看见有卖这种发霉豆子佐料的人家,便想要是我来做这种豆子,可没人和自己抢生意呢。于是乎,邱家儿子便干起了豆子发霉的营生——这就是潼川豆豉的前身。
  讲到潼川豆豉来历的时候,杨步凡俨然成了老学究,仿佛他亲身经见过一般,每讲一次都讲得活灵活现,在重要处还故意卖关子,把一个做豆豉的故事弄得千回百转,波折起伏——曾经有一个政协的老先生听他讲这段历史,正讲到紧要处杨步凡就住口了,急得人家抓耳挠腮,欲罢不能,请他吃了两盘子豆豉回锅肉才道出了后边的内容。
  杨步凡说,讲潼川豆豉的历史,县城里找不出比他讲得好的了——这倒是实情,和他一起做豆豉的老人大多离世了,活着的要不走路说话都哆嗦,要不就是只能睁着眼呼气了。唐芳说爷爷简直就是一部活着的潼川豆豉史。杨步凡点了点头说,嗯,这话说到点子上的。
  杨步凡是为了不被抓壮丁才进的城。县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站在牛头山上,杨步凡被眼前密密麻麻排开的青瓦房惊呆了。他转过身子,朝着来的方向望了望,山坡上枯黄的野草被风梳理过,都倒向一边,露出高高低低的坟茔。
  天苍苍,野茫茫,独怆然而涕下。
  杨步凡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初到县城时的感受。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村子里的两个年轻人,在脱掉脚上走烂的草鞋换上母亲连夜赶制的布鞋后,三个人走进了县城,从此分道扬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步凡都没有见到那两个伙伴。他想,县城太大了,我们就是一粒粒芝麻,落进瓦窑里了。
  杨步凡按照一个本家亲戚说的地址,在老西门找到了鑫盛豆豉作坊。他从包裹里掏出半截绳子递给白掌柜。白掌柜表情严肃地看了看那半截绳子,然后郑重地揣进衣兜里,说,今后,你就在店里干活儿吧。
  杨步凡揣摩不出那半截绳子上附着的秘密,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在城里扎下根了。晚上,他吃了一斗碗红薯碎米干饭,洗了一个热水脚,倒在铺着破棕垫子的通铺上,做了一个只有书本上才有的美梦。   读过几天私塾的杨步凡得到白掌柜的青睐,从小伙计一跃成为鑫盛豆豉行的账房先生——这距离他进城仅仅一年多点时间。这让店里的其他伙计很是嫉妒,特别是小姐和他坐在一起会账的时候,伙计们都快要疯了。
  “这家伙的祖坟埋对了。”一个伙计说。
  “我看是那个姓白的小妞发春了。”
  ……
  白玫站在柜台前盘账,伙计们都不再高声说话,走起路像猫子一样,眼睛都盯着脚面。买豆豉的人来,瞟一眼见是白玫,眼珠子便转不动了。伙计们埋着头,买豆豉的人排成一条长线,白掌柜瞧着就高兴,嘿,这狗日的生意还真不赖。等进了店里,才觉出气氛不对来,就吼伙计,眼睛都瞎了,没看见这么多人来买东西?!买豆豉的人都说,掌柜不急不急,都排着队呢。白玫抬起头望望街面,又看看父亲,扑哧一声笑了。
  白掌柜不再让白玫去柜台上盘账了,让她去屋子里看账本,叫账房杨步凡一个人陪着。白玫坐在桌子前翻账本,半天没听见杨步凡的算盘响动,四处一张望,杨步凡脸红脖子粗地蹲在地面上,把白玫吓了一跳,问:“你这是咋了?”
  杨步凡支支吾吾说:“肚子疼。”说完一阵风跑了出去。白玫只听见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有伙计骂杨步凡:“杨步凡你眼睛让狗日瞎了,大白天都盯不到路,揍你狗日的!”白玫心想,这啥话呢,打开门,见几个伙计正围着杨步凡指指点点,脸上便挂了霜,说:“杨先生肚子坏了,也得罪了你们?”那几个伙计一听小姐发了话,都低着头匆匆走了。小账房杨步凡成了“先生”,心里舒服极了,没留神伙计们丢在脚下的绳子,一抬腿就跌了个狗啃泥。白玫笑得花枝乱颤。杨步凡忍着疼痛,一抬眼看见了白玫脚上的小皮鞋,他想,自己还得多看几本书。
  杨步凡说,那以后他特别盼望白玫到店里来检查账目。只要听见脚步声响,他立马抬起头朝着声音看去,见不是白玫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成一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怜的爷爷,他对白玫已经刻骨铭心了,这是一份多么伟大的爱情。”正高潮的时候,唐芳突然對我说,让我兴致全无,一败涂地。
  “这是典型的单相思。”我恨恨地说。
  唐芳双眉一竖,凶巴巴地说:“你说,你现在还是不是想着朱细那个小妖精?”
  “饶了我吧,我的姑奶奶。”我说,“我可以对天发誓,你现在是我的磨心,我就是围着你转的磨盘。”
  唐芳瞪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别过头,去拿床头上的烟。她把我的脑袋扳正,媚眼如丝,说:“乖,不要叫我姑奶奶,叫我方糖。”
  杨步凡说,当年他站在楼底下等白玫,乳白色的雾从街巷里窜出来,又慢慢地升腾在空中,天地一片混沌。
  和雾气一起来窜出来的还有寒霜,杨步凡揉了揉望得发酸的脖子,跺了跺脚,紧了紧身上露出花絮的棉袄,想白玫为啥还没有出来,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走了,还是被白掌柜发现了,将她关了起来……
  “要是她打开窗,说一句话,或是撂下一把梳子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我就不会走了。”杨步凡说,“这就是命数。”
  杨步凡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白玫在店面的门口坐了一夜。
  晨光初露,杨步凡坐在去往重庆的船上,江面上水雾蒸腾,他听着啵啵的水声,眼前一片迷茫。此刻,坐在店面门口的白玫被收夜香的吆喝声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把肩上的包裹扔给收夜香的人,说,送给你了。
  这是1948年的深冬。
  一年后,县城解放。

4


  我找唐芳来给杨步凡做按摩。杨步凡要晒太阳。坐在轮椅上的杨步凡像一块狗皮褥子,一天到晚都瘫在那儿,连动弹都困难,只有在说到白玫的时候才焕发出神采,像打了鸡血一样。他越来越喜欢唐芳,唐芳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杨步凡让唐芳和我推着他去白玫曾经住过的街面上去。阳光从列兵似的行道树上洒下来,丢下斑驳的影子。
  “女人心海底针,这辈子都揣摩不透啊。”杨步凡说。那天晚上白玫一直没有出现,让他伤心欲绝。
  在看见白玫脚上的小皮鞋后,杨步凡突然决定要多看几本书。这种想法让人觉得好笑。但我对此深有体会,杨步凡的感受就如同我当年面对朱细一样,词穷让人难堪事小,失去做人的底气才是最重要的。“你看,我连和朱细平起平坐的机会都失去了。”我说。
  “人家是富婆,你凭啥和她平起平坐?”唐芳一脸不屑。
  六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带着朱细去供销社的商店吃冰棍儿。“可怜的供销社,穷得只剩下这栋楼了。”望着四面生长的楼层,朱细感叹说。我努力想说一句话出来迎合她,最好是一句诗什么的,但搜寻了好一阵才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朱细哼了一声,背着手,大人似的在商店里巡视去了。我跟在她屁股后面,手里的冰棍儿滴滴答答流了一地。“苹果味儿的,你吃一个吧。”我说。朱细停下脚步,挺了挺胸脯,说:“化了。”
  电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这大热的天,冰棍儿不化才怪。我看着手里的冰棍儿,鼻子里酸酸的。朱细在玻璃柜台前站定了,她指着里面的手表说:“这一款不错,嗯,这款还可以,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
  “我买来送给你。”我说。
  朱细撇了撇嘴,转过身招呼躲在墙角边揩鼻涕的女孩:“唐芳,你过来。”
  唐芳抹了一把鼻涕一路小跑到我们面前。朱细抢过我左手里的冰棍儿,递给唐芳说:“请你吃冰棍儿,什么味儿的来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低声说:“苹果味儿的。”
  唐芳吃得很快。坐在商店的台阶上,我看着朱细,她先是背着手走下台阶,然后转身像领导一样挥了挥手,一蹦一跳地走了。我把另一个冰棍儿递给唐芳,唐芳说:“你不吃?”
  “都化了。”我说。
  唐芳瞟了我一眼,埋下头说:“那我吃了。”
  中学毕业后,朱细跟父母在老西门市场练摊。老朱是个眼光独到的人,他杀鸡宰鸭十余年,毫无建树,一动刀子就鲜血四溅,搞得如同战场,但他看好朱细——朱细是天生练刀的好坯子,刀一在手,鸡鸭皆惊,寒光一闪,那些畜生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便一命呜呼。   “好刀法!”按月来收保护费的黑强一见朱细做活,惊叹不已。更让他惊讶的是,握刀的竟然是一个肤白貌美长腿细腰的妙龄女子。
  “土鸡6元一斤,麻鸭11块一条,你要鸡还是要鸭?”朱细不喜欢面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
  “你是老朱的女儿?”黑强扯了扯脖子上的镀金项链说。
  朱细嗯了一声。“不要鸡,也不要鸭。”黑强摸了摸喉头,说,“这个,你晓得的,该交那个费用了。”
  朱细把黑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皱着眉头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交什么费用?”
  黑强捂着嘴干咳了几声说:“还是叫你爹出来吧。”
  老朱战战兢兢地出来了,数钱的时候,朱细看出了名堂,大长腿一蹦,手里捋鸡肠子的剪刀插在了黑强的脸上。老朱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坐倒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
  黑强成了刀疤强。刀疤强喜欢朱细,每天在朱细面前晃悠。“你这个人烦不烦!”朱细说,“有本事你去盖栋楼房再来显摆。”
  “盖起一栋楼你就嫁给我?”刀疤强说。
  “一口唾沫一个钉。”朱细把菜刀拍在案板上。
  刀疤强笑眯眯地走了,再也不去市场收保护费了,他盖楼去了。
  我去市场找朱细,问:“你真的要嫁给刀疤强?”
  “嫁给他,谁说的?”
  朱细的话让我欣喜,她不是爱钱的女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蹲在地上洗鸡鸭肠子,雪白的乳房跑了出来,她知道我在看它们,却一点儿也不掩饰,说明她心里有我。
  我对朱细说:“陋巷子要拆迁了,会分到一套新房,还有门面。”
  朱细抬起头,她的眉毛弯弯,眼波流转让人心旌动摇。“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说。
  “你过来了,做生意就更方便了,不像这儿这么局促。”我说。
  她站起身来,拿起菜刀剁在砧板上,说:“杨东,我忙俅得很,你爬远点。”
  我伤心欲绝。我父亲说,陋巷子拆迁后,要修商住小区,今后住房和经商都有搞头。负责开发陋巷子的便是刀疤强。我的心疼得不得了,对父亲说,要吽起,就我们家老房子,起码也得对付两套房子一个门面。
  父亲觉得有道理。在老西门,关于钉子户和一夜暴富的故事是茶余饭后最有生命力的谈资。
  “做人要厚道。”杨步凡说。
  我和父亲都笑:“多要一套房子就不厚道了?”
  我说:“刀疤强修了几栋楼了,朱细都要嫁给他,咱们绝不能让他得了好处还卖乖。再要两套房子都是应该的。”
  父亲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他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忙说:“咱们是平房,就一块地儿可以修多少层楼房,刀疤强赚大发了。咱们是不要白不要。”
  “说的就是这个理。”父亲拍了一把大腿说。
  杨步凡给我和父亲讲理。他读的书多,讲出来的话头头是道。这得益于当年的发奋。白玫的小皮鞋让他幡然醒悟。杨步凡后来说,小皮鞋和草鞋是两个阶层,要想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要想引起县国立女子学校高材生白玫的注意,找几本书来读是一种捷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他摇晃着脑袋说。
  杨步凡读过私塾,认识好些字。他从旧书摊上买了一大堆书。诸子百家的书容易买到——看的人不多,一两块钱买一大捆。最后挑了《西游记》《西厢记》和一本县国立女子学校教师编写的油印小册子。《西游记》读起来生涩,好多字认识他,他不认得人家。就看《西厢记》,一看就入了迷,想自己是张生,想白玫是崔莺莺。夜里便睡不踏实了,白玫和崔莺莺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悠。
  白玫踩着小皮鞋来到店里。杨步凡正埋着头看书,他读得很认真,每一个字都烙进眼睛里了。白玫喜欢他认真看书的样子,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杨步凡的魂都吓没了,他像做了贼一样,慌慌张张地把书扔在了柜台下。
  “看的是什么书,这么专心?”白玫笑着说。
  “没……没什么,是……账本。”杨步凡的表情很不自然,让白玫疑惑,也感到好奇。她摊开手说:“把你的好书让我也看看。”
  杨步凡脸都红到了脖子上,扭扭捏捏,像夹了一泡屎。白玫有些不高兴了,说:“你看的是账本怕啥,要看的是其他书,哼哼,我非得给我爹说不可!”
  杨步凡都快哭了,他爬到柜臺下,捡起书慢吞吞地递给白玫。白玫一把拿了过来,瞟了一眼书封面,说:“这是账本吗?!”
  白玫把杨步凡的《西厢记》拿走了。杨步凡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上,他想,小姐会不会把自己上工的时候看书这件事告诉掌柜?那可就惨了,掌柜一定会叫自己滚蛋,这年月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活计,老家是回不去了——家里人捎信来,乡里还在抓壮丁呢;看来只有饿死街头了。杨步凡悔得肠子都青了,没事瞎琢磨啥呢,不就是小皮鞋么,大不了有钱了勒紧裤腰带去请钉鞋的师傅买一双,偏得看什么书嘛。
  白玫再来店时吓了一跳:杨步凡瘦骨伶仃地站在柜台里,一脸灰败,双目无神,像饿了个把月饭似的。
  “你这是咋啦?”白玫把杨步凡拉到一边问,“才短短几天就变成这样了?”
  “小姐,求求你放过我吧。”杨步凡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我今后上工的时候再也不看闲书了。”
  “原来是这样。”白玫叹了一口气,说,“你可以下工了看啊,看书又不是什么坏事。”
  杨步凡悬着的心扑通一声掉在脚底下,他想给小姐磕头,又觉得不好意思,憋了半天才说了一个“是”字来。

5


  唐芳对杨步凡爱情故事里的这个桥段很是不屑,太老套了,连最烂的电视编剧都不会用。我说:“这个段子他都讲过上百回了,基本上没有变动,应该是真的。”
  唐芳瘪了瘪嘴。
  她想和我继续讨论,但我没有功夫闲聊。市场要拆了,大伙儿都很忙碌。找门面另起炉灶的,搬家伙什的,聚在一起商量多要拆迁款项的……每一个人都精神勃发,仿佛经历霜打的禾苗陡然间遇见了太阳,浑身的精气神都冒了出来。我去市场找朱细。据说,朱细和刀疤强在一起后,再也不站案桌前了,她现在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时常开着辆桑塔纳去城南做指甲。也有人说是去打麻将。但我一次也没看见过她。市场要拆迁了,她肯定会去帮着父母张罗——我想——她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我决定在市场上碰碰运气。
  朱细坐在已经收拾好了的店门口,跷着二郎腿,翘着兰花指打游戏。
  “朱细,你可回来了。”我说,“市场要拆了,拆了买东西就不方便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朱细笑了一声,把游戏机插进兜里,说:“杨东,你和唐芳耍朋友了?她可是一个好女孩,你莫辜负人家哦。”
  我点了一根烟,酝酿想要说的话,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得找个工作,光想着你爸的房子可不是个事儿……”袅袅升腾的烟雾里,朱细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的牙齿真白。
  人们踩着地面上发黑的积水,向着四个方向的进出口来回奔忙。
  像一部默片。

6


  杨步凡沉浸在书中,关于小皮鞋和草鞋的臆想使他对书本生出了某种寄托。白玫拿走了他的《西厢记》,让他失魂落魄,有些许害怕;白玫让他继续看书,则给他希望——这希望就如同初来店里那晚上做的美梦一般,让他欢喜,让他欣悦。
  杨步凡失眠了。他趿拉着鞋子,披着掌柜送给他的灰白色长衫,手握书卷在店铺后面的作坊里来回踱步。那些装满了豆子的大坛子里,正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故事,关于发酵与自然的秘密从坛沿口溢出来,让人沉醉。杨步凡甚至认为,天上的月亮都被这份来自豆子间的秘密所感染,不自觉地生出了一层白霉。
  伙计们躺在通铺上,议论白小姐和杨步凡的反常举动。每一句话里都透出猥亵的气息。杨步凡不介意大伙儿谈论白小姐,甚至产生过要和大家一起讨论的念头,却对别人品评自己感到愤怒。他摇晃着瘦弱的身子踢开竹木夹板门,声讨那些嘴巴里长了狗舌头的家伙,并放出狠话,要让他们尝尝拳头的滋味儿。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床满是汗味儿和脚臭味儿的破被子罩在了杨步凡的头上。杨步凡连“哎呀”的呼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揍晕了过去。
  满脸乌青的杨步凡站在柜台前,人见犹怜,纷纷声讨豆豉作坊掌柜的暴行。啧啧,瞧瞧,挨千刀的白扒皮把个小伙计打成什么样了?杨步凡连连摇手,声辩不关掌柜的事儿,是自己不小心摔成这样儿的。
  谁信呢。
  白玫从老西门唯一的一家西药店找来一瓶黑乎乎的药水,蘸着棉球给他擦伤口。阳光透进屋子,照在白玫的手上,她的手变得透明起来。杨步凡龇牙咧嘴,眯缝着眼睛盯着这只透明的手掌,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仿佛这只手掌里就攥着自己的心脏。
  “那本书挺不错,我没收了。”白玫突然说。
  杨步凡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白玫的脸变得红润,她丢下棉球,转身跑了出去。

7


  从乱糟糟的市场出来,我的心猛然间没了着落。靠在路旁的灯柱上,我想,我和朱细算是完了。老西门要变成新西门了。我有些怀念小时候爬城墙去茶园子里看戏的那段时光,甚至怀念那只无意间被我抓住的大扁锹。
  唐芳说大扁锹是没有情意的生物,只晓得交配,完事儿过后就立马闪人,连人家的死活都不管不顾。
  我说我对老西门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哪怕一片碎瓦片,一个蹲在墙角下装满了发臭雨水的烂坛子——80年代后期,潼川豆豉风光的时代逐渐过去,康熙爷用的“皇家供品”这块招牌也不顶事儿——毕竟是一味佐料,没有它也吃得下饭。大家见面谈的是改革,是做生意,做大生意挣大钱,谁还愿意费劲做一坛发霉而又廉价的豆豉呢。曾经装豆豉的坛子要不被人拖回去做了水缸,要不就扔在墙角边任风吹雨打,没人搭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步凡因为没有豆豉下饭而愤愤不平,大骂世风日下,连个下饭的豆豉都找不到地儿买了。
  “这玩意儿怕要失传。”杨步凡感叹说。父亲怕他因为吃不到豆豉淤出毛病来,鼓励他自己做豆豉。杨步凡兴致勃勃地买了几斤黄豆,在家里倒腾,最终做了一坛子水豆豉,和他追求的地道的正宗潼川豆豉,至少有两条街的距离。做账房后,他极少去过作坊,关于做豆豉的步骤早忘得一干二净。更重要的是发了霉的豆豉坛子没地方摆放,放在院子里吧,四面的高楼把阳光都遮住了——没有阳光的照射,豆子泛着股霉味儿;也怕小孩子,趁着没人注意往坛子里撒尿。裝满豆豉的坛子蹲在杨步凡的床头,目睹一个苍老的肉体渐渐发霉走向衰亡,顾影自怜的同时,豆子们也多了些感伤,最后让浸透出来的水分淹没了自己,成了不折不扣的水浸豆豉。
  对此,杨步凡有些伤感。
  我和杨步凡的伤感不一样,他是感念年轻时虚度了许多时光,感念时间过得太快,且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变数。我是对童年那段美记忆即将消逝而痛心。
  唐芳冷哼一声,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怕是对朱细贼心不死吧。”
  “我发誓,我心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我说。
  “那你和朱细待那么久干嘛?”
  唐芳竟然跟踪我,我有些气愤。唐芳说:“我才懒得管你的那点儿破事呢,我不过是去市场转转,看有没有便宜的东西可以买一点。”说完,她从厨房里提溜出一大袋子减价货以证明对我的“破事”不感兴趣。
  我现在没工作,是货真价实的啃老族,除了偶尔从唐芳那里拿点钱,还指望她照顾杨步凡呢。我不想在这件事儿上和她闹翻。我钻进屋子里看碟片,直到眼睛发胀。
  杨步凡吵着要吃大酱炖的蹄髈。蹄髈不能超过三斤,否则入不了味儿。大酱得用西门大酱。一斤大酱三两潼川豆豉一两大红袍花椒一两生姜加水炖半个小时。
  “这也太讲究了。”唐芳说。
  “在老西门这地方就得这么讲究。”杨步凡说这道菜还是白玫教他的。“白玫打小就会做菜。”杨步凡说。
  “我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唐芳对我说,“你爷爷和你一样,没几句话是真的,一会儿从乡下来的,一会儿又是在老西门这地方长大的。白玫教他做过西门大酱炖蹄髈?他见过小时候的白玫,还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还会做菜?”
  我安慰唐芳:“这都是老人家自我安慰的话,当不得真。”但我对西门大酱炖蹄髈很感兴趣,怂恿唐芳去市场买蹄髈和佐料。   先是大火猛炖,接着文火慢煮,蹄髈浸在酱料汤里,皮色红亮。黑红的酱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香味儿在楼道里乱窜,惹得路过的人直冒口水。杨步凡抱怨说,盖子得闭紧,慢慢煨,色香味才入得进肉里面。
  杨步凡说,在老西门会做这道菜的人多的是,但都没有白玫做得好,肉质细嫩,入口即化,炖出来的汤浇在米饭上,那滋味儿,硬是莫得说头——一等一的香!
  “可惜的是这辈子就吃过那么一回。”杨步凡低声说,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阳光一点一点地爬往高处,在楼层间留下黯淡的影子。
  吃过西门大酱炖蹄髈,白玫拉着杨步凡去看狗熊。
  城里有养猫的养狗的,也有遛鸟的,但能养狗熊的就一家,那就是老西门的舵把子苏百城。
  提起看狗熊的事儿,杨步凡恨恨地捶了一下大腿,叹息道:“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白玫去看狗熊。”
  苏百城用好肉好料喂着狗熊,不仅仅是为了好玩儿,完全是从自家身份考虑——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养个狗熊当宠物玩玩儿,又算得了什么,谁让自己是老西门这块地方的舵把子呢?
  杨步凡听说过,也听说过苏百城养的狗熊。白玫说:“苏百城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给你打一张条子,就够你威风的了。”杨步凡哼了一声,表示不信,说:“有这么厉害?”
  白玫说他父亲每个月都要去拜访苏百城,让给打条子,多少年来走货行船都顺风顺水,没出过纰漏。
  杨步凡伸了伸舌头,原来还有比白掌柜更厉害的人物咧,他把苏百城和狗熊渐渐放在一块儿了,心里生出些惧怕来。

8


  我带唐芳去动物园看狗熊。
  狗熊萎靡不振,一看就知道没吃过一顿饱饭。新闻里老报道动物园把老虎豹子狗熊养死为了卖钱,我一直不相信。唐芳说:“你头脑简单,连狗熊都不如,人家是有养殖野生动物资质的,养死了才有高回报,活着才浪费钱呢。”
  女人是偏激的动物,对事物的表面看得透彻,对此我无力反驳。
  杨步凡说苏百城的狗熊养得实在好,圆滚滚的,都得肥胖症了。我也深信不疑,对事物没有亲眼见过,想得再多也是枉然,只会多死些脑细胞。
  狗熊在铁做的大笼子里惺忪着眼,偶尔抬起头望望来参观的人——对于主人看重的人,它就振奋精神,扭扭屁股,来回转两圈;对于主人不待见的人,它就打鼾声,或是转个身子继续打鼾。
  杨步凡是苏百城的狗熊不待见的人。狗熊连身都没转,一直酣睡。白玫说:“太扫兴了,它往常不是这样的。”
  杨步凡说:“狗熊都是这样的,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白玫撇撇嘴:“你又没见过。”
  “我们老家多的是。”杨步凡说,“都这样的。”杨步凡小时候见过最大的野生动物是黄鼠狼,那些披着茸毛大氅的家伙偷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杨步凡的娘亲在村口骂了两个时辰,直到口干舌燥才罢休。
  白玫哼了一声,说:“你来看,它睡着了,看它的嘴巴,噗噗——”白玫咯咯地笑着说。
  “这不是白小姐吗,今天不去学校读书?”一个声音在俩人背后响起。杨步凡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干巴巴的老头儿,便没有理睬。白玫说:“苏伯伯,您吓了我一跳。”
  原来这就是苏百城。杨步凡有些失望,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
  白玫噘着嘴说:“我才懒得去学校呢。”
  “哟,我们的女才子都不去学校,谁还愿意去啊。”苏百城的态度相当和蔼,让杨步凡想起过世的爷爷来,要是爷爷活着就好了。
  白玫说:“我才不是什么才子呢,不过是认了几个字而已,哪里比得上苏伯伯您老人家。”
  苏百城哈哈大笑,指着白玫说:“你呀,一张嘴巴硬是厉害。”
  杨步凡见苏百城不搭理他,便别过脸看笼子里打盹的狗熊。苏百城说:“这个小后生是哪一位?”
  杨步凡忙回过头,正要回答他的话,白玫说:“这是我们店里的伙计。”苏百城唔了一声,点了点头说,“你们看狗熊吧,我还有一大堆事呢。”
  杨步凡瞥了一眼转身离开的苏百城。
  “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和白玫去看狗熊。”杨步凡说,“狗熊一点儿也不好看。”
  唐芳做的大醬炖蹄髈可圈可点,色香味都居上乘,但杨步凡只尝了一口,说:“豆豉的味儿不对,用的不是我们潼川的豆豉。”
  “豆豉不都是一样吗?”唐芳说。
  “区别大着呢。”杨步凡说,“潼川豆豉保宁醋,荣隆二昌出夏布。川中的好东西,潼川豆豉排第一呢。”
  杨步凡用枯焦的手掌拍着大腿,哼出了一句歌谣:出城五里遥,忽闻异香飘。借问是何物?豆豉一大包。
  瘫痪以后,杨步凡的大腿失去了知觉,屎尿都不由自己了,但他脑子还活泛,还记得一些陈年旧事,特别是关于老西门的,对豆豉和肥锅肉大酱炖蹄髈印象深刻——这些都是和白玫有着关联的事物。我曾经对他讲述的关于白玫的故事感到怀疑,甚至有过白玫这个人是否存在的念头,至少在他年强体壮记忆力超强的那段岁月,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个女人。父亲说他一辈子都没有听杨步凡讲过,哪怕是“白玫”这个名字,就是明证。
  我对唐芳说:“别听他瞎说,他的这些事情都是杜撰出来的,一点新意也没有。”唐芳瞟了我一眼:“你懂啥,这叫记忆苏醒,他年轻的时候年代特殊,就只能把这段记忆丢掉,现在他老了又摔了一跤,那段记忆就慢慢浮了出来。”
  我说:“我就没有摔跤,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难道我也老了?”
  唐芳翻了一个白眼:“哼,你就记得小时候和朱细的那些狗屁事情。”
  从供销社的百货大楼出来,朱细已经走得没影儿了,我把捏在手里串的冰棍儿竹片儿扔在青石板街面上。竹片儿很快被一双凉拖鞋带走了。因为天热,昔日喧嚣的街面上,人少得可怜,幽暗的门洞前摆放着簸箕或是门板,上面摆放的衣物烟叶茶砖搪瓷缸,快要融化的糖块,吸引了一团团的苍蝇,起起落落。我想朱细肯定钻小巷子里去了,或是到那些贴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后面,看人做头发——有一段时间,朱细对用吹风机吹出来的大波浪发型很是着迷。我有些沮丧,没有留心她平日的去向。   我沿着街道一家家地寻找朱细的身影。唐芳嘴里含着冰棍儿竹片,猫一样的跟在我身后。我说:“你烦不烦,跟屁虫似的。”她把竹片儿从嘴里取出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嘿嘿地笑。
  我穿过几条街道,决定到猪鬃厂去看录像。猪鬃厂据说以前是豆豉作坊,但找不到半点儿和豆豉有关的物事,倒是从墙角或是墙面上渗透出来的猪毛味儿还依然浓烈。录像厅门口竖着的黑板上用白粉笔书写的影片名称很是勾人,正是中午,从红色绒布帘子里飘出来的臭汗味儿和猪毛味儿混在一起,让人产生奇怪的欲望。我掀开布帘子,一个裸着上身的人坐在帘子后面,他觑了我一眼,说小屁孩儿来凑什么热闹。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角票,他哼了一声说:“去去,别来瞎捣乱。”
  唐芳从我背后钻了过去,大声说:“里面好黑。”那个汉子站起来,一把把她拎了出来,说:“谁家的小东西,快滚。”
  “你他妈才是小东西呢。”唐芳说。那人扬起了胳膊,我忙拉着唐芳就跑。从猪鬃厂出来,我问她看见了啥,她说里面太黑了,啥都没看见,就听见声音,嗯,嗯,嗯——
  这都是些什么烂片子。我连看录像来消磨时间的欲望也没有了,我有些恨朱细,决定不再理她,就是她跑到我跟前给我道歉也不行。唐芳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朱细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没礼貌。”
  “一周不理睬她。”我说,“嗯,至少三天不理她。”

9


  有一个多月时间,白玫都没有到作坊和铺面来,这让杨步凡很是不安,下工的时候,他就跑到白家的小楼下张望,白玫房间的窗户紧闭着,那盆吊兰也不见了踪影。这让杨步凡惆怅不已。
  也许是学校的功课比较忙吧,或许是她走亲戚去了。杨步凡想。但一听见脚步声响,他总是急忙抬起头来,看是不是白玫,即便那不是他熟悉的白玫的脚步声。晚上,杨步凡捧着书本出神,他的心根本不在书本上,而是希望白玫突然出现在跟前,把他手中的书夺过去。
  杨步凡失眠了。他有些神思恍惚,好几次做账都弄错了数字。白掌柜看账本的时候,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杨步凡,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白掌柜慢腾腾地修改了账目,用嘴把墨汁吹干。
  “世道越来越乱了。”白掌柜叹了一口气说,“生意也不好做了。步凡,你看出来没有啊?我已经辞退了两个伙计了。”
  白掌柜的话让杨步凡遽然一惊,他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曾经浓郁的豆豉气味儿变得稀薄。他细细回想被辞掉的那两个伙计,似乎房间的通铺里空了许多——而他往日竟不曾发觉!杨步凡感到羞愧,他嗫嚅着说:“掌柜,您老要宽心,我……”
  “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白掌柜说,“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
  杨步凡舒了一口气,他怯怯地问:“小姐,小姐咋没来铺子,来查账了?”
  “唔,她回乡下去了。”白掌柜说。他把账本放进柜子里,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杨步凡一眼。杨步凡心里一跳,忙说:“我,我去后面看看。”
  作坊里热气蒸腾,几个工人坐在倒扣的箩筐上低声说话。
  “听说又要打仗了。”一个人说。
  “怪不得县城里人越来越多。”
  “多了好些兵呢!”一个人吧嗒着叶子烟说,“这世道,不太平哦。”
  “白老板要破产了!”先前那个人说,“城里好些家做豆豉的都跑路了。”
  “好好做吧,做完了这一船豆子就没得做了……”
  望见杨步凡进来,几个伙计住了口,起身去做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杨步凡感到慌乱,他担心起白玫来,兵荒马乱的时候,她去什么乡下呢,乡下不是还在抓壮丁么,她会不会被抓走?笨呢,她是女孩子,咋会被抓了壮丁?!杨步凡自失地笑了笑。在水汽四溢的作坊里,他的表情和笑声显得干瘪而没有生气。
  朱细约我喝茶。坐在牛头山上,透过稀疏的树叶,老西门尽收眼底。拔地而起的楼宇正逐渐吞噬着这片我们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那是武昌馆。”朱细说。
  有一段时间,我和朱细还有唐芳去武昌馆喝夜啤酒。白天繁华的武昌館里,到处是买便宜货的商铺。一到夜间,商铺便铁门紧闭,烧烤摊子布满每条巷子,烟雾缭绕中,穿着廉价时尚衣服的人坐在小板凳上喝着啤酒撸串。楼上满是歌厅,顺着夹杂着酒糟味儿尿骚味儿的楼梯上去,花百十块钱就可以嗨一晚上。
  但我更怀念的是武昌馆还没有修建的时光。我和朱细拉着手钻进迷宫一样的庭院里,去看养在池塘里的金鱼,还有稀奇古怪的假山。那些雕花的窗户和门厅古旧而又阔气。杨步凡说那些房子都是当年做豆豉人家的产业。看建筑的布局和装饰,我们感觉做豆豉的那些人特别有钱,如此而已。
  “还一起钻过防空洞呢。”朱细笑了笑说,猩红的嘴唇让她的牙齿看起来更加白净。
  在牛头山的半山腰,有一个防空洞,据说是抗战时期修建的。我带朱细去探险,里面凉极了,炎热的夏天进去,待久了也要打寒战。我把手电筒关掉,朱细立刻就消失在黑暗里,她急得大叫,声音在防空洞里回荡,凄厉瘆人。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朱细说。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俩小时候的时光。后来,防空洞被人开发出来修成了迷宫,我和她去过一次,但走到洞口的时候,朱细不愿意进去了,简直遗憾至极。再后来,防空洞被封了起来。
  “我要离婚了。”朱细抿了抿嘴唇说。
  我张大了嘴,感觉茫然。不可思议:“你和黑强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朱细说。
  我不喜欢黑强,但心里面还是佩服他,为了朱细他什么都敢干,这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更重要的是他有很多钱,房地产也做得风生水起。
  “他忙着找钱,找女人,和官员打交道,成天不回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朱细说,她感觉自己只是黑强的一个装饰门面的物件,挂着好看,丢了可惜。
  我不知道怎么劝慰朱细,我最心疼的女人,她要离婚了。我该说什么好呢。   朱细是找我倾诉的,她很久没有这样和我说话了。和风细雨,温柔腼腆,仿佛她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没有半点儿关系一样。
  下山的时候,我神思恍惚,差点扭了脚脖子。在公园门口,唐芳推着杨步凡朝老西门去。朱细和唐芳说了一会儿话,唐芳表情很严肃,不断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分开。
  “她们在说啥呢?”杨步凡问我。
  “管得宽!”我没好气地说。
  我目送朱细走进人群中,她的背影是那么好看,又是那么孤单。唐芳揉着眼睛走过来。“朱细说老西门快要没了,好多东西都回不去了。”唐芳叹了一口气说,“哎,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表情看起来挺哀伤,但我始终觉得有些浮夸。
  “是哦,好多东西都回不去了。”杨步凡感慨地说。

10


  一个多月后,白玫回到县城。没有人知道她去过哪里——这也不是伙计们该关心的问题,作坊里几个青壮的工人已经被白掌柜陆陆续续打发走了,只留下四个年长且经验丰富的老伙计。杨步凡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白掌柜让他留了下来——没有见到白玫,他是不愿意走的。
  白玫到作坊里溜达了一圈,曾经热气腾腾充满了浓烈酱味儿的作坊显得冷清。偌大的晒场上,几只麻雀在土坛子跳来跳去。那些缺乏水分滋润的坛子失去往日的精气神,干燥灰白。白玫看见,有一只麻雀跳进坛子里,坛子里响起突……突……突突,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这种声音空洞而又瘆人,让白玫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距离重庆不到四百公里的小城显示出无比重要的战略地位。日本人的飞机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便频频光顾。丢下炸弹、机枪扫射——那些让人恐慌的机器在天空肆意妄为。小城笼罩在硝烟之中。
  对于白玫来说,飞机就是一群怪鸟。它们从云层里冲出来,发出嗡嗡的声响,从县城的上空飞过,投下巨大的黑影。“好大的鸟哦。”第一次见到飞机的白掌柜用手搭在额头上,眯缝着眼说。白玫被这群巨大的怪鸟吸引住了,她跟着潮水般涌上街头的人们一起奔跑,去看那些盘旋在头顶上的怪鸟。
  白玫跑得气踹吁吁,她想到牛头山去,但街道上的人太多,挤掉了她手里还没有啃完的面饼。
  “那些鸟又飞回来了。”有人指着天空高声喊道。
  白玫改变了主意,她抠着石缝爬上了城墙,青黑瓦面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来。白玫抬起头,那些发出巨响的怪鸟向城东北飞去,这让她有些失望。瓦面上,裹着一层白灰的龙须草和韭菜让她感到些许安慰。该死的大鸟,白玫想,它们为啥不飞到自己跟前来呢。
  突……突突……突突突……
  那些大鸟喷出一串串火花,紧接着一枚枚巨大的鸟蛋从它们的屁股后面掉下来!白玫张大了嘴,她看见那些鸟蛋掉落的地方腾起团团烟火,并且发出猛烈的声响,声响中,城墙开始抖动,屋面上的瓦菲摇落了一身白灰。白玫的脸变得苍白,她一屁股坐在城墙上,紧紧抱住那些晒得发烫的石头。
  “不得了啦,那些鸟是吃人的东西!”街道上的人们惊恐地呼叫起来,然后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窜。在腾起的烟火中,怪鸟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掠过涪江,飞过东边的山峰,消失了……
  “幸好那些大鸟没有飞到我们跟前。”白掌柜把白玫搂着怀里说。那些吃人的大鸟,都是日本人的“飞机”。这个词语是白掌柜从一个在政府上班的邻居口中得知的。
  原来那是飞机。它们丢下的不是鸟蛋而是炸弹。
  在剧烈的爆炸声中,作坊的屋瓦掉落下来,打碎了码在墙角的坛子。一个伙计的头被瓦片砸中了额头,他捂着满是鲜血的额头骂,狗日的日本人。
  这还算是好的了。事后,白掌柜说,日本人飞机丢过炸弹的地方死了好多人,血流得到处都是,那真是惨啊。城中最大的酱园被一颗炸弹击中,已经发酵成熟的豆豉和大酱飞溅得到处都是。酱园的掌柜在血红色的大酱里找到了儿子的尸体——他被一块弹片割断了颈脖。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血腥气和腐败的尸体的气味儿弥漫在城市的每一处角落。成群的乌鸦觅着气味儿从密林深处飞来,盘旋在城市的上空,把阴影和恐惧投放进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心中。
  那年,白玫剛满十岁。
  “局势越来越不好了。”白掌柜说这句话的时候,用手掌揉着额头。一船原本要运去重庆的豆豉滞留在码头上,这让他感到焦虑。
  似乎要打仗了。逃难的人越来越多。米价一天天高起来。在码头的茶馆里,从下游回来的船夫们讲述见到的情形,更让白掌柜心急如焚。“打起仗来,连命都没了,谁还愿意为了几个小钱去跑船?”船主们说。
  “这一批豆豉算是白做了。”白掌柜对白玫和杨步凡说。
  “你去找一下苏伯伯,他不是有很多办法的么?”白玫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白掌柜厉声说,声音有些响,把白玫吓了一跳。
  “今后不要提苏百城了。”白掌柜说。
  一个多月前,苏百城找白掌柜喝茶,提出要娶白玫做小老婆,把白掌柜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苏大爷真是会开玩笑。白掌柜说:“我们家那个丫头还小呢,再说也在上学,怕不合适哦。要是苏大爷愿意,我可以为您物色一个,绝对让您老满意。”
  苏百城不理会白掌柜,说:“这孩子像她妈妈,哎——”
  苏百城吹了吹茶碗里的茶叶,慢悠悠地说:“头一段时间还来我这里看狗熊,嘴巴甜得很呐。嗯,那眼神,那身段,像极了她妈妈……,老白啊,你放心,我是不会亏待她的。”
  白掌柜没敢把这事儿告诉给白玫,他让白玫去乡下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希望苏百城息了这个念头。但现在问题来了,要运出去的豆豉丢在码头上,给加倍的工钱也没人愿意干这趟活儿了。码头上的船夫都是苏百城的人。白掌柜知道,苏百城在给自己施加压力。他只好厚着脸皮去了一趟苏宅。
  “时局不好,谁愿意为了点小钱把命搭上?”苏百城慢悠悠地说,“老白啊,码头上都是些干苦力来养家糊口的人,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白掌柜黑着脸回来了。

11


  新房子坐北朝南,站在窗前能看到半个城市,也能眺望涪江。用唐芳的话说,风景特别好,就是面积小了一点。
  没有电梯,我和父亲抬着杨步凡上的楼。“他妈的,连个电梯都没有。”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这话是说给杨步凡听的。
  住上楼的杨步凡很难下楼去寻找他的白玫了。他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城市的灯火亮起来,明亮而又璀璨。
  我和唐芳准备结婚。她的兴致很高,对屋子每一个角落的装饰都亲力亲为。可能是杨步凡和白玫的故事打动了她,她对杨步凡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以为意。父亲对我说,小唐是护士,你爷爷和你们住一起,比我们照顾得好一些。
  父亲最近不再打太极,一到傍晚就去广场上看一帮老太太跳舞。
  入冬过后,苏百城感觉到有些气紧,托人带话给白掌柜说春节前要把白玫娶进苏宅。
  鑫盛豆豉坊门可罗雀。伙计都被白掌柜辞退了,只留下杨步凡和自己一起做豆豉。“做豆豉的手艺还是我跟你爹学的。”白掌柜对杨步凡说,“他做的豆豉黑亮糯软,味道特别香,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要不然产业做得比我还要大。”
  杨步凡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得了痨病,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的。白掌柜一说到自己的父亲,杨步凡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我的女儿已经许给我兄弟的儿子了。”白掌柜对前来提亲的人说。他指了指杨步凡道,“我和他爹一起做过豆豉。”
  “不就是个伙计么?”来提亲的人说。
  晚上,白掌柜梦见苏百城的人追赶着杨步凡,杨步凡一脸鲜血跑得跌跌撞撞。白掌柜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冷汗。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白掌柜对杨步凡說。
  杨步凡不想走,他嗫嚅着说:“我想帮你。”
  “你看看我这里都成啥子了,豆豉作坊都要垮了,你帮得到啥呢?”白掌柜有些生气,他抖抖索索地打开钱柜,拿出几个银圆塞在杨步凡的手里,说:“你走吧,拿这些钱去做个小生意也好。”
  杨步凡不愿意回老家去,他在码头上转悠了一圈,找了一艘去重庆的船。
  “我跟你走。就是死我也不嫁给那个老头子。”白玫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坚定。
  杨步凡很开心,他觉得把这件事告诉给白玫是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坐在码头上,浓白的雾气在江面上袅袅升起,模糊不清的倒影和清晰可见的木船都让他欣喜,他心中流淌着水一样的柔情。
  但白玫没有来。

12


  杨步凡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他对我和唐芳说,估计是吃不成我们俩的喜酒了。这让唐芳很是伤感。
  “要是白玫在就好了。”唐芳说。
  杨步凡回到老西门的时候,鑫盛豆豉作坊正在拆除,据说要建一间加工厂。他去白玫的家里,开门的是一个长得胖胖的女人。“白玫,哪个白玫?没见过,没听说过这个人。”女人说。
  “就是鑫盛豆豉作坊白掌柜的女儿,长得很漂亮的。”杨步凡说。
  “我在这里住了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啥子白掌柜。”胖女人靠在门框上说,“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咦,我说小哥,你到底是干啥子的,敲我们家的门,找漂亮女人?是啥子意思喃……”
  在女人的絮叨声中,杨步凡飞也似地逃走了。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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