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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开头
那秋千在街口公园建起的第三天,我第一次看见了她。
三十年前,这里叫做“诱月湖”,后来政府改造,填了三分之二个湖后没资金,烂尾了,一到夜晚这里就成了群魔乱舞光怪陆离的地方,本地人索性改口叫这里“诱湖”。我们家离诱湖近,我妈说,那会儿到了晚上7点我们这片儿谁出个门都会被怀疑是作风不良。
后来政府把这里用几棵树围了起来,美其名曰公园。今年春末的时候,居委会大妈们又为这里争取到了一批社区健身器材,于是每天茶余饭后,这里都颇为热闹。那天,被大妈和孩子们吵得头昏脑涨的我,第一次看见了在秋千架旁边的她。
秋千架也是随健身器材来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只有她,穿着长裙,坐在一旁。每天17:32我放学经过这里,准能看见她。晚饭后我出来散步,她还坐在那儿,有时瞥见我看她,那白得不像话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多半是我先红着脸赶紧走开,再转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她很美,我看了她整个夏天。当夏蝉不叫了的时候,我写了一封情书,想在散步路过的时候给她。可今天,她身边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眉目清秀的男人,她坐着,仰着头跟他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低着头呆呆站了很久,抬起头的时候,那男人已经不在了,她依然坐着,水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你终于来了。”
版本一
文 筱安
这意外的惊喜让我有些慌乱,脸也因为欢喜而涨得通红,可想起刚才的那个男人,我没敢贸然掏出信,只是顺着她的话问:“你希望我来,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气息和动作却透出了些许感伤。她不说话,我低下头,一只小蚂蚁正拖着一片碎叶从我的脚边经过,消失在了草丛深处。她的回答还没有来,当我抬起头想要再问时,发现她不见了,如前几次一般迅速而神奇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公园里逗留,而是转身回家撕掉了我的情书,我怕别人发现了会打扰她,同时愈发觉得我浅显拙劣的文字对她是一种不尊重。她的美是如此超凡而耀眼,能穿越一切阴霾直达我的内心。我决定了,我要亲口告诉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凉下来,她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有几次我在窗口看到她,可等我跑下楼她又不见了踪影。一天清晨,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我正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出神,妈妈进来告诉我,由于爸爸工作调动,过几天我们就要搬家去另一座城市,提醒我准备行李。窗口一道闪电划过,我发疯一般冲出家门飞奔到楼下,不顾头顶雷声的轰鸣和妈妈的呼喊。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等到她,我要见到她,不管她怎么想,我都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要和她一起离开,我要守护她,不能再让她孤零零一个人了。我不停向四处张望着、呼喊着,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可是她没有。
我从清晨等到黄昏,看着雨滴变大又变小,再变大,她始终没有出现。妈妈心疼地为我撑伞,说:“别等了,这么大的雨,你到底在等谁?”我抓住妈妈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她能给我答案:“妈妈,你记得那个常在秋千旁坐着的穿白裙的姐姐吗?我们要离开了,可我有些舍不得她,你能帮我找到她吗?”妈妈的目光随着我的话语开始变得紧张且不自然,她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孩子,你醒醒,妈妈知道你忘不了原来的事情,可你终究要接受现实,她已经这么不幸了,你可不能再出状况了啊!”说罢,硬把我拉回了家。
大雨过后,天空清澈而宁静,爸爸妈妈因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兴奋不已,可没能见到她的我万念俱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或许是因为淋雨和水土不服,刚来到陌生的城市,我就发烧住进了医院。我在好几家医院之间穿梭,医生们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和仪器对我进行治疗,似乎我的病情很严重,短期内无法好转。这怎么行,我心爱的女孩子还在苦苦等待我呢,我要去见她!这个念头不时在我脑海出现,使我的心口隐隐发痛。我把想法悄悄告诉护士,却被指责是胡言乱语。不得已我开始计划出逃,可一次次都没有成功。他们不仅把我用绳子死死捆住,甚至还在我激烈反抗时给我注射镇静剂,可这些都挡不住我要见她的决心!终于,机会来了,我趁医院门卫熟睡时翻墙而出,立刻开始狂奔,无休止地狂奔。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我终于看到了那久违的湖,那熟悉的秋千架。
远远地,我看见她坐在湖边缓慢又孤单地摇晃着双腿,恬静温柔。我喜不自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打扰了这一轮圆月下的静谧。她回头望向我,脸上露出难得的甜甜的笑:“我很爱这片湖,可它不久要被完全填平了,你陪我和它道别好吗?”我微笑:“和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牵起她的手,鼓起勇气轻轻对她说:“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时光,看到原先完整的诱月湖,看到那年夏天的落日余晖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看到为救失足跌进湖里的我而溺水离世的姐姐,看到最初相亲相爱的我们一家四口人……
湖水真凉啊,最后一声蝉鸣也已随风远去,我知道,夏天真的离我而去了。
版本二
她在等我?我惊讶得目瞪口呆,缓缓走到她面前,局促间,她忽然一把拽住我的手。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景恩,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她一脸殷切,清澈的双眸里透着无尽期盼。
我又一次被她奇怪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整个夏天我都默默守望着的女子,此刻正紧紧攥着我的手,终于有机会这般靠近她,我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因为我不叫景恩,很显然,她认错人了。
我咬咬牙试图挣开她的手,又喃喃道,“我们认识吗?”声音小得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
那双水亮的眼睛突然变得泪眼汪汪,手也慢慢松开来,怔怔道:“景恩,你就这么恨我吗?” 她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悲伤,我的心一阵酸痛,又困惑不已:那个叫景恩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恨她?
我被脑子里的各种念头搅得有些恍惚,待我回过神,她已起身离开。我注视着她的背影,裙裾蹁跹,长发飘飘,恍如梦境。
可突然,我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她手上拄着一根拐杖,正在公园的石子路上轻轻敲打着摸索前行。
她竟然是个盲女!
她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可她竟然是个盲女!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我早早跑到秋千架边守着。在孩子玩耍和大妈们八卦的嘈杂里,我想看到她安静的身影。
可是,她没有出现。接连四五天,她都没有出现。
我开始变得寝食难安,难以平静,脑海里总回想着她那双水亮的眼睛。我心里充斥着无尽的疑惑,这些问号在我脑海里不断放大,弄得我焦躁不安。放学的路上,我把自行车骑得快要飞起来,以此来发泄我心中不断发酵的无名火。
那封写给她的情书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似乎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了。
终于有一天我狂躁的情绪被引爆,刹车不及,我的自行车正撞到前方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上。我连人带车伤痕累累,前方车子的漆也被刮得斑驳。车主愤然下车,看我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的样子,怒气顿时消了大半,没提赔偿,先要送我去医院。
我赫然发现,眼前的男人正是那日站在她身旁眉清目秀的那一位。
“你是景恩?”我脱口道。
“鄙人姓陆,陆、景、恩,你认识我?”
“有一个……那个‘诱湖’公园有个女孩子在找你,她在找你,你不知道吗?她是个盲女。”我言辞混乱急于表达清楚。
“你是说夏苏吗?她前几天刚结婚了,她丈夫很爱她。”他缓缓道来,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情绪。
哦,结婚了。我想了千百遍都没想到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恨她?”我赌气似的问道。
“你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恨过她,让她好好过日子。”他的表情淡淡的。
我哪里有机会告诉她这些话,我甚至刚知道她的名字叫夏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公园也不如夏天时那般热闹了,大妈们茶余饭后的东家长西家短的消遣热情却从未减退过。
后来,我辗转从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里听到关于她的故事。
起头通常是:“漂亮的女人都不得什么好下场哩,要不咋都说红颜薄命。你说是不哩?”
两年前,她在家里煤气中毒,后遗症让她双目失明。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男朋友的妹妹,抢救无效死亡。
后来呢?后来呢?大家都追着问。
“后来能咋地,男朋友走了,她嫁给别人了。前两天我碰到她婆婆,跟我抱怨儿子非得娶个残疾女人,白养在家里,什么也不能干,还得人伺候着。”
“漂亮顶啥用,架不住福薄。”大妈们唾沫横飞,兴致勃勃。
……
夏天过去的时候,那封信,那段对话,还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深深埋在了我的脑海深处,不经意间仍会想起。
但愿她现可以过平静的日子,不再等待一个她以为恨她的男人,不再期待他永远不离开她。
再见,夏天;再见,那个夏天我遇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