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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是中国农历羊年,慈溪有5位都生于这个羊年的企业家被称为“慈溪五只羊”。你可以想见,这“五只羊”都不简单。
“五只羊”中月份最小的是沈觉良,生于羊年农历十二月二十日,阳历是1956年2月1日。他们中最穷,经历最曲折的大约也是沈觉良。
沈觉良生于慈溪崇寿镇傅家路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最小。他的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三个月伪保长,解放后被戴上“反革命”帽子。这个家庭背景,无疑加剧了沈觉良的艰难。
沈觉良读完了六年级,还想读书,但他的“家庭出身”问题和家里的经济条件都限制了他的愿望。14岁,他去队里干活。他长得僵瘦,看上去也不像有14岁,队里给他评的工分是每天一分八厘,第二年增加到二分二。
自信心发育
14岁这年,沈觉良终于走出去了。平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坐了好远好远的车,来到宁夏回族自治区永宁县马家滩的一个砖瓦厂打工。
到了那里,沈觉良发现包工队里有很多慈溪人。
沈觉良的工作是打泥坯。他说,过了一段时间,包工头看得起我,让我兼管食堂的会计和包工队的统计。虽然是兼职的,但让我兼管,我感到太幸福了!总算有人看得起我,在这个五六十人的圈子里有我这个人,我尝到了做人的味道。
沈觉良还负责卖饭票,在自己睡觉的门口写道:你们有什么差错,不论我吃饭、睡觉,随时都可以找我对账。他对自己也要求颇严,上食堂打饭,师傅给他饭多点,菜多点,他不要。他觉得自己不能有半点私心。
开始烧土窑了。这时候如果遇上天要下雨,就是最大的事。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打的坯搬进窑里去,搬进去就是钱。被雨淋了,钱就没了。沈觉良担任总调度,他叫谁进,谁就进。
雷声在远天中响,工场里早就开了锅,乱哄哄的。沈觉良感到责任重大。他站到一个台子上高声喊:“大家都不要吵,这样争,谁都没法进。大家说,今天怎么进?我们讲个公理。我这里有个统计,按每个人砖坯数量的比例进。老的小的,外地的内地的,一视同仁。进谁的,大家都合力帮着进。我自己的最后进,大家看行不行?”
沈觉良得到了大家拥护。一个风风火火的有组织的场面出现了。最后大雨落下来,大家的砖坯基本都进到土窑了,沈觉良的砖坯被淋了。
“沈师傅太好了!”大家都这么说。
沈觉良在雨中看着他那些被淋成废品的砖坯,心里却很幸福。
这个砖瓦厂专为长庆油田的建设烧砖瓦,一个偶然的机缘,沈觉良被邀请吃饭,他没想到,“沈师傅大公无私”的名声竟也传到了油田中层领导那里。席间,他们赞扬沈觉良,说他做调度,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沈觉良几乎受宠若惊。
他说:“我并没有照顾谁,只是没有欺负谁。”
沈觉良说的是他自己心里最有体会的话,因为在长大的岁月中,他深深体会到,不能欺负人是最重要的。别人并不了解他的身世,但他的话在油田官員听来,都对他更添好感。
席间,也不知从什么话题开始,也许是沈觉良受到赞扬心里激动,他说你们油田,这么有钱的单位,为什么还烧这样的土窑,污染厉害,成本高,烧出来的东西质量也不是最好的,为什么不烧轮窑?
这话引起了对方兴趣,于是问他轮窑到底有哪些优势。
他就把自己刚从书本里看来新新鲜鲜的知识讲出来,土窑的成本,轮窑的成本,不同的生产方式、生产速度和产量,一套一套如数家珍。他只想把自己看到的十分有限的东西讲出来供油田领导参考,没想到对方突然问:“你会不会搞轮窑?”
他愣住。也许是出于面子的缘故,他说:“我们慈溪第二砖瓦厂就是烧轮窑的。我懂点。”
“要是叫你办,你能办吗?”
沈觉良想,叫我办?我不是变成包工头了吗?包工头不是也有不少人在做吗?于是他说:“如果要办,也可以。”
今天沈觉良回顾说,自己当时那话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去了,现在想来,胆子是大了点,那时也不知天高地厚。
对方说:“那好,你写一个可行性报告。”
沈觉良从未听说过什么叫可行性报告。他说:“我不会写报告。”
对方说:“画一个轮窑的草图,行吗?”
他说:“草图还可以。”
“那好。你10天之内把草图拿出来。我们来写报告。”
沈觉良模仿着借来的图纸,不到10天就画出一套交了上去。油田方面说:“沈师傅,你的效率真快!”沈觉良暗想:没准真有大事干了!
沈觉良不清楚油田是怎么一级一级往上报的。到年底,批下来一个80万元的项目,一年计划烧2800万块砖。80万元的项目,行政上、财务上当然有油田的人管理。但怎么建,怎么烧,怎么组织技术工人,这件事,图纸出自沈觉良,也由沈觉良来负责。
他从油田拿来了一个合同,这个合同不能由沈觉良个人与油田签订,但可以由沈觉良选择一个组织来与油田签订。这个合同可以组织200个工人来做工,路费全部由油田出。
这年冬天,沈觉良还乡,一路想着我要回报家乡的时候到了!
像一匹荒原狼
回到家乡,他把合同交到书记手里,书记太高兴了。
根据这张合同,村里可以得到将近100万元。
“觉良啊!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书记说。“现在思想也解放了,招工,你就在村里招吧!”
沈觉良马上变成了家乡的红人。他的家差不多要被乡亲们挤破了。沈觉良想,再去宁夏,自己不能空手,得买点什么去感谢油田那些人吧!可是他自己赚的那点钱所剩无几了,于是让被确定要去做工的乡亲每人借他100元。这一来,家里又挤满了来送钱的人。用这钱,沈觉良买了5000元目鱼干,还买了100条棉絮。
有人马上给沈觉良说亲来了。对方是一位村级领导的女儿,高中毕业。沈觉良也去相了亲,对方也很满意,并在双方大人的催促下,很快就定亲了。
但是,出问题了。与沈觉良住同一屋的那位老乡,跟慈溪第二砖瓦厂的某领导是亲戚,他回来把沈觉良如何去那个监狱砖瓦厂弄来图纸的前后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的亲戚。这个砖瓦厂的领导于是觉得,沈觉良该把那张合同拿给我们砖瓦厂,由我们跟油田签合同才合适。砖瓦厂马上找了沈觉良。
砖瓦厂提出:合同由我们来跟油田签订,建轮窑由我们承担技术保障;你想带哪些亲戚朋友,你说,其余的人由我们出;另外,我们可以给你3%的业务费。到了那边,技术上我们负责,业务上照样你管。
砖瓦厂觉得,这些条件,沈觉良没有理由不答应。尤其是给3%业务费这一条,算下来,沈觉良可以拿到12.6万元,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谁知沈觉良说,不行。沈觉良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就想给村里人作贡献,我是说真的。
沈觉良收到了一封西北拍来的电报,总共六个字:凶多吉少速来。
“我怎么办?”
沈觉良想到了未婚妻,觉得自己该去跟她说一声。去到她家,沈觉良说:“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宁夏那边出了点事情,我这次去,如果还有回来的机会,最好。如果不能,请你再找对象。”
未婚妻张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姑娘的母亲来了,问:“真有那么严重?”
他把电报给她看:“这凶多,不是一般的凶。我是来告别的。”
姑娘的母亲说,你安安心心地去,想开点。最后说,“我的女儿就是要饭,也跟你!”
沈觉良眼泪掉下来了。
沈觉良仍然带着他买了想送人的那些水产、棉絮,只身一人赶去宁夏。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到那里就有人告诉他,已经有不只一家来竞争这个合同,有你们慈溪的,也有当地的。沈觉良是“四类分子”子弟,骗子,他根本就没有搞过轮窑……这些说法已经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了。
沈觉良知道自己完蛋了。
浪迹天涯去找路
哥哥到宁夏来找他了。他想让哥哥在这里做工,别回去了。但他去找人求情,已经找不到一个做工的名额,就把自己尚存的那份工作让给了哥哥。

为了有一口饭吃,沈觉良辗转打听到宁夏永宁县有个老乡,姓杨,劳改释放后跟一个包工队到那里干活,后来跟当地一个寡妇结婚,他想去那里看看。
他真找到了那人的家,沈觉良叫他杨师傅。
杨师傅说,我现在给生产队烧一个土窑,混一口饭吃。
沈觉良说,你让我也去干活,给我一个住的地方,有一口饭吃就行。杨师傅说,那你先把房租费交了,表示一下。沈觉良问交多少?师傅说,二百块。沈觉良说,我一定交。但现在他一年的粮票都快花光了,确实没有钱了。他出去把剩下的粮票换成了半只羊,拿回来跟师傅全家人一起吃吃,算是一个表示。师傅家有五个孩子,都沈觉良开始帮师傅干活。半个月后,有两个外县做生意的人来请杨师傅去烧砖瓦,说他们那里现在日子好点了,很多人想盖房,但没有人会烧砖瓦,他们想投点钱烧砖瓦。师傅说,我这里走不开。沈觉良听见,马上出去把师傅叫进屋来说:您答应下来,我可以去管啊!师傅说:你会?沈说:没问题!
“我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您答应下来。”
师傅出去,没答应对方,只说:“我想想办法,过两天再说。”
这两天,沈觉良就跟师傅磨。师傅就跟沈觉良谈条件了。沈觉良想,大不了就是分成方面的条件吧,只要有发展的机会,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就说,您说吧!
师傅说,我这个闺女,是“写”给我的。我不打算回老家了,但想让我这个闺女回去,这个闺女就给你了,将来你们一起回家。
“什么意思?”
“你娶了她,给你做媳妇呀!”
沈觉良没想到是这个条件。但家鄉还有一个哪怕要饭都跟着自己的未婚妻,自己有没有出息都得回去。怎么可以在外边带一个回去呢?不行。大逆不道!他于是跟师傅说明了情况,“什么事都可以,这事不行。”
穷途末路
经过一番苦说,师傅总算同意接下那两人投资烧砖瓦的活。
两个投资老板和杨师傅把沈觉良带到同心县城关镇城北村一个周老板那里,因为要用他的地烧窑。这周老板有七个儿子,六个女儿,一大片土地。这个村没有水,他家的黄土地也不种高粱。沈觉良不知道他们跟周老板是什么关系,只听周老板说,这地就免费给你们用了,随便用。
于是杨师傅他们送来了300斤大米,来了8个小工,这就开始打泥坯。这8个小工很穷很穷,出来打工连棉被都没有,有饭吃就很满意了。沈觉良好歹还没有穷到连被子都没有,他算是遇见了天下还有比自己穷的人。
他把这8个穷到没法再穷的小工团结起来,在沟里先挖一个洞,铺垫上草,就算有了一个栖身的窝。
接着开始建窑。沈觉良去请杨师傅,师傅总是推脱走不开,不来。你不是说你会吗,你自己先干吧!师傅又跟他提起婚事,他说他确实无法答应。
沈觉良只好带着小工自己动手建。要开始盘窑了,这是最关键的技术。从这儿到杨师傅家有100多公里,他又去请师傅。先后去了4次,每次杨师傅都跟他重提女儿的亲事,他隐约感到如果自己不答应,会有一种难料的后果,但他无法答应。师傅就一直没来。
直径10米的窑,盘窑盘到顶部只有一公尺半了,安然无恙,沈觉良感到最大的难度已经过去,胜利在望。这时,杨师傅带着两个投资老板来了。一看就说:“这个窑马上就要倒下来!”
杨师傅指点着这个毛病,那个毛病……两个老板一听跳起来,说:“我们都叫你过来,你为什么不过来?”
杨师傅说:“小沈说他搞过的,我上了小沈的当了。”
两个老板说,那现在怎么办吧?
杨师傅说,只好我来补救,叫小沈回去。
沈觉良说,不可能,这窑根本不可能塌下来。
但是杨师傅说,马上就要塌了,你还说不可能。那就让它塌下来再说?两个老板说,不能塌,赶紧救!
老板说,不要争了,小沈走,这两个月该给他多少工钱?
杨师傅说,他把事情做成这样,还给什么工钱。
老板问沈觉良,那你到哪里去呢?
杨师傅说:“他哪里来,哪里去!”
沈觉良没想到自己口口声声叫他师傅的这个人,这个确实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我的人,怎么会这样?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沈觉良再也说不出什么,他去那个洞穴中卷好自己的铺盖,决定马上就走。
这时,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两粮票。今夜到哪里去?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他感到什么路都走完了,还去哪里?脚下的路就是尽头了,尽头到了。
死。考虑到死的问题了。
火车的汽笛声在远方鸣叫着……
(本文节选自《贫穷致富与执政》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