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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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古老而文明的泗河,从泗水县泉林镇陪尾山走来,汇遍地清泉,纳大小支流,经泗水,过曲阜,去济宁,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她像儒家文化的圣水,养育着勤劳善良、勇敢智慧的两岸乡民,泗水县百花乡的泗河村,就依偎在她北岸的臂弯里。
  天一发亮,笼罩在泗河水面上的雾气还没散去,春来就慌忙打开了对着泗河的大门。一股窜河风带着腥鲜的气息扑鼻而来,春来一趔趄,灌了满口腥气,噎得差点喘不上气来。他顾不得这些,趿拉着鞋,跑着去叫村医和邻居们,他的大娘得了急病。
  人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大娘抬到床上,医生用听诊器听听大娘的心跳,又用手诊断脉象,再试试大娘的鼻息,摇了摇头说:“老人的脉搏、气息极弱,她的心神、魂儿被你大爷带去了,怕是不好了,赶快抬到灵床上,准备后事吧!”
  泗水、曲阜为孔子故乡,受儒家文化影响深远。当地风俗是死者在咽气之前,必须从内室抬到正堂外间的灵床上,穿好寿衣准备上路,如果没穿寿衣死在内室,灵魂便出不了房门,必须托魂才能请出,子女则背负不孝的骂名。
  惊闻医生之言,春来与媳妇大惊失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他也不敢相信,大娘才六十二岁,又找到了大爷,好日子才要开头,大娘怎么能“不好”呢?有忙头让人去寿衣店买来寿衣,给大娘换上,找来两条长凳,铺上秫秸箔,把大娘抬到灵床上。大娘身穿肥大的蓝色寿衣,一条花白的长辫纹丝不乱,随身伸展到腰间,皱纹密布的面庞像盛开的黄菊花,双目微睁不闭,凹进去的双唇上下翕动,蚊声似地念念有词:“桂小,桂小……”侄子春来把嘴贴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大娘呀,大爷坐飞机来的,立马就到了,您再等等。”
  二
  大娘記得很清楚,她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娘大病刚好,想吃泗河里的鲜鲤鱼,她就走到村北的泗河桥头,看看有没有卖鱼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春夏秋三季,常有人逮了鱼在桥头卖。透过摇曳的柳丝,她看到桂小穿着裤头,浑身黑亮像泥鳅,光着脚丫从河岸走来,手里提着一串用柳条穿着的河鱼。桂小一抬脸见桥头上站着个高挑俊闺女,上身穿白底红花斜襟褂,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到鼓起的胸脯上,下身着绿裤子,像泗河里灿烂荷花中,娇艳动人、亭亭玉立的荷花仙子,正含笑看着他呢。这不是对岸河上村的民歌篓子,绣花剪纸样样行,外号叫“大辫子”的枣花吗?区政府举办的赛歌会上拿过一等奖,金嗓子像泗河水一样哗啦啦,又响又亮又好听;模样像泗河岸边的水葱,白生生,水灵灵,又鲜又脆又嫩生。想到这里,桂小心里像河鱼一样扑通乱跳,忙放下鱼串,穿上了搭在肩上的长裤和短袖白褂。
  泗河两岸的泗水、曲阜一带,自古为圣人之地,礼仪之邦,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做:有理的河道,无理的街道。什么意思?就是大白天男人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在岸边晾晒,妇女看见也当没看见,脸一红,头一扭匆匆而过,不能骂人家耍流氓,这叫有理的河道。话说回来,如果成年男性光着脊梁,穿着裤头晃晃当当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这就叫无理的街道。
  桂小胡乱想着,来到了大辫子跟前。大辫子也认识泗河村的民兵连长桂小———外号叫“疤瘌腚”。那年夏天,日本鬼子从泗河村路过,在村中十字路口的大榆树下休息,大人都吓得躲藏起来,几个不知死活的顽童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日本兵抽烟、打闹。一个鬼子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走到桂小的弟弟秋生面前,挤出一脸假笑,用中国话说:“小孩别怕,给我磕头,这些甜甜的糖块统统给你。”说着剥了一块糖硬塞进秋生嘴里。五岁的秋生不再害怕,真的跪下给鬼子磕了一个头,鬼子开心地大笑着将一只糖块递到秋生手里,众鬼子嬉笑着围了过来。另一个鬼子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说:“小孩磕头,苹果的给你。”秋生又给拿苹果的鬼子磕了个头,拿苹果的鬼子一脸得意地坏笑,将苹果递向秋生,秋生伸手想接,鬼子猛一回手,苹果吃进自己嘴里。鬼子们狂笑不已,把吃苹果的恶作剧鬼子呛得满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受了骗的秋生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整个过程被躲在墙角的桂小看了个清楚,十二岁的桂小抓起一把沙子藏在背后,气咻咻地跑过去,将吃苹果的鬼子撒了个满嘴满脸,转头就跑,孩子们也一哄而散。另一个鬼子眼疾手快,端着刺刀追向桂小,在墙角拐弯处,明晃晃的刀尖划破已爬上墙头的桂小的屁股,桂小跳下墙头,飞快躲进地窖里,上面传来“砰砰”的枪声。桂小的屁股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在桂小的心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
  一个三伏天,枣花与来走亲戚的姑家表哥跟父亲去河里洗澡,看见桂小像个水老鼠一样露着头从北岸游到南岸,一口气能游两个来回,时而仰泳,时而蛙泳,时而潜泳,与平地上走路没啥两样,水性无人能比。有时游到岸边,只见他弓着身子,嘴唇贴着水面,双手在水下靠着河底前行,向岸边的水草摸去,拃
  两手一用劲露出水面,一条一多长的鱼儿就抓在了手里。站起,双腿间露出了黑色的“小鸟”,右手一扬,把鱼儿扔到岸上,谁要都行。那一次,枣花都看迷了,桂小把逮到的鱼儿都仍给了她和表哥,有鲤鱼、鲫鱼、白条、花叉,还有一只小螃蟹。父亲用柳条穿了两大串,让他俩提回家。娘马上将鱼刮鳞破肚,上锅用油一煎,满街鱼香扑鼻,她和表哥争着吃。
  至此,对岸泗河村的桂小给枣花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大了去乡里开会,见他当过模范,领过奖,戴过大红花,但没机会说话。这次遇得巧,没外人,有事不说也不行了,枣花甩了甩大辫子上前一步笑问道:“桂小哥,你把鱼卖给俺吧,俺娘病刚好,想喝鲜鱼汤。”
  桂小正巴不得大辫子给自己说话呢,忙大方地说:“什么卖不卖,钱不钱的,老人有病,吃鱼补身子,河里鱼像柳叶一样,多的抓不净,我再去逮就是了。”说着把鱼递给大辫子,一转身又跑去河边,大辫子撵了几步,转眼间桂小扔了褂头,穿着裤子像鱼鹰一样,一头钻进河里,等看见桂小在水面露了头,招了手,大辫子才羞笑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心里跳得像打鼓,脸儿烧得像红霞。
  不久,桂小家托媒人去大辫子家提亲,枣花爹娘应允。两家互换八字,那天,媒人摇头晃脑地说,五行相生,八字相谐,婚姻适宜。两家老人高兴,更合枣花桂小心意,趁热打铁,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定亲那天,桂小家给枣花家的定亲礼为八样礼品,另有梳子、镜子、一对银手镯、两身新衣服。在这些礼物中,放着两支香、两颗艾、一包食盐、一包糖,含义为日子香甜、相亲相爱、美满姻缘,旧时盐与缘同音。这些礼物都用红包袱包着,另外为表敬重,桂小家用红纸写了婚书,专门放到提包里,由先生提着,媒人则提着红包袱,二人郑重其事地送往枣花家。
  枣花早早起来,笑眉笑眼地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又打扫屋子、院子,桌椅板凳、茶壶酒盏也擦得锃明瓦亮,枣花爹娘也喜上眉梢,请了本族长辈和婚书先生,专等媒人到来。
  过了泗河桥,到了枣花家,媒人放下包袱,坐在八仙桌右上首,先生坐左边陪座,二人抽烟喝茶,满脸堆笑。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板有眼地念男方家的婚书:久闻淑兰,不揣微寒,愿结丝罗,肃具鸾笺,敬请金诺。念罢,双手交于族长。枣花父母及族长点头致谢,再表谦虚。枣花父亲捧出婚书递给族长,族长交给婚书先生,婚书先生双手接过,带上花镜,解开红丝线,取出婚书封,拿出红彤彤的婚书正文,抑扬顿挫地念道:久仰门楣,愿结连理;肃具凤笺,仰答鸿命。念罢,恭恭敬敬双手交给族长,族长再小心地交给男方先生。
  这就是流传于孔孟之乡的换“龙凤贴,”神圣而庄严。换帖过后,双方轻松了许多,抽烟喝茶,拉呱聊天。不多一会儿,好酒好菜按顺序(一鸡二鱼三丸子)摆到八仙桌上,宾主坐定,推杯换盏,相互谦让。宴罢,枣花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红包袱包着的回礼,交给媒人,这也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回礼包括笔墨纸砚,枣花给男方做的青布鞋及一身衣服,纳的是绣着桂花和枣花的鞋垫,这也是女方展示手巧的好机会。提起做布鞋和鞋垫,可是费了枣花不少心事。早在提亲前,机灵的枣花就留意了桂小鞋的大小,两只大眼睛像两把尺子,把桂小浑身上下量了好几遍,尺寸记在了心里,做鞋和鞋垫时,果然省了不少功夫。她急忙跑到集市上,买好五颜六色的丝线和上好的布料,又新买了绣花针、顶针,一切都是新的才满意而归,悄悄藏到木箱里,生怕别人看见。
  当天晚上,枣花拿出布料和丝线看了又看,想着少女的秘密。绣什么鞋垫好呢?她想到了桂小和自己的名字,还有婆家院子里并排长在一起的桂花树和枣树,心中一喜,对,左鞋垫绣上桂花,右鞋垫绣上枣花,俗话不是说男左女右嘛,这样才般配,桂小走到哪里,俺俩永不分开。枣花想着,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拨亮了油灯,穿针引线绣了起来,两只鞋垫一起绣,天明时分,鞋垫上就开满了鹅黄色的枣花和桂花,绣花人困得抱着鞋垫睡着了。
  三
  那年的六月十五日,大辫子和桂小喜结良缘。圣人脚下的送亲风俗也与别处不同,别处送亲大都选在白天,这里送亲却选在夜里(怕新媳妇害羞)。上轿之前,女儿必须在父母跟前哭诉一番,表示恋家恋父母,不愿出嫁而不得不嫁之意,就是像枣花一样心里十分愿意,也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上一阵,以防别人笑话。男送客一定要找姑家表哥或表弟,俗话说的好:姑娘(姑姑)亲,姑娘亲,死了姑娘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因为娘家是老根;姨娘亲,姨娘亲,死了姨娘断了亲。所以那天夜里送枣花出嫁的男送客,非名叫于粮的姑家大表哥莫属。
  半夜时分,送亲的队伍走在通往桂小家的路上,有抬轿的,抱鸡抱席的,有抬盒子的(里面是新人梳妆打扮的用品),抬嫁妆的,还有打灯笼的,另加几个吹鼓手,浩浩荡荡,很是排场。
  来到新郎家门口,花轿落地,看大门的青年却“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这叫“勒性”,打打女方的气势,以后过日子新媳妇听话———这也是风俗。这时的男送客于粮表哥派上了用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民兵队长,可不吃这口气,在门外高声问道:“关门干什么?”门内答“:等时辰!”答得理直气壮。于粮会心一笑,问送亲人员:“大家冷不冷?”众人齐答“冷。”于粮手指门外草垛下令:“冷就不能等着挨冻,点草垛暖和暖和!”众人心领神会,抱了几抱柴草点着烤起火来,顿时火光通天。桂小家的迎亲人员以为点着了柴垛,忙开了大门,喜笑颜开地把送亲队伍迎进家中。
  好日子总是那样短暂,小夫妻甜甜蜜蜜过了两个月整,枣花精心剪裁的大红双喜和鸳鸯戏水的窗花还鲜亮如初。八月十六日早晨,她和婆婆送丈夫参军,那是多么热闹的场景啊!
  大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丈夫身穿灰军装,胸戴大红花,脚穿青布鞋,站在参军的队伍里。大辫子拿着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鞋垫和一包鲜枣,掖到丈夫的黄挎包里,含泪说:“桂哥,吃了枣,得胜别忘早回家,我等你。”
  桂小连连点头,泪水滴在媳妇的秀发上。正在扭秧歌的妇救会主任,冲着她喊:“大辫子,快来扭秧歌。”
  大辫子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绣着荷花的手帕,擦了一把泪水,向丈夫一笑,甩着手帕,加入到扭秧歌的队伍中。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大辫子身上,只见她上身穿斜襟碎花褂,下身配青裤子,脚蹬白底青帮绣花鞋,一条漆黑油亮的大辫子,随着漂亮身段的扭动甩来甩去。民兵队长随口唱起了悦耳动听的泗水民歌《大辫子甩三甩》:“大辫子甩三甩,甩到个翠花崖,娘来个娘来队伍他往哪儿开呀?”妇救会主任剪着齐耳短发,深情地接唱:“妮子儿你别哭,哭也是挡不住,八路军打仗不兴带媳妇呀!”
  在锣鼓和歌声中,在人们的祝福和欢呼声中,参军的队伍顶着远处飘来的硝烟和隆隆的炮声,越过泗河石桥走向战场。枣花和婆婆跟到村外的翠花崖畔,目送亲人隐于弯弯的山道上,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中。
  夜深了,又圆又大的明月挂在天上,撒下银光。微风轻吹,空气清凉,院墙边的花丛中,秋虫浅吟低唱,桂花的香气溢满了院子。大辫子和婆婆坐在桂花树下的木凳上,各想心事。
  大辫子结婚后,表现更積极,参加了妇救会,上了识字班,拥军支前样样争先,有时纳鞋底、做军鞋;有时缝军衣、教民歌,不分黑白,热火朝天。她和姐妹们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做军衣》:一更黑影影,点上小油灯,点上小油灯呀,好把军衣缝。送到战场上,为了众弟兄,为了众弟兄呀,准备好反攻......五更星儿稀,凉风刮进窗户里,刮进窗户里呀,冻得俺流鼻涕。针尖不能停,累得俺手发疼,眼也睁不开呀,累死也应该......   泗河村名叫农夫的诗人,为大辫子痴情所动,含泪写下一首《桂花飘香,我在八月等你》,后来发表在国家级《诗刊》上:
  桂香淡淡
  几回梦里又见
  静候归期人也老
  苦了红颜
  倚窗香腮泪一滴
  魂断心也乱
  一曲离别为君诉
  夜无眠
  哭声怨
  望天叹
  空房寂寂谁人见
  崖畔一别生死隔
  相守又何年
  流水无情花已残
  又见秋月圆
  夜夜相思君不见
  今宵月更寒
  九
  下午三点钟大娘从昏迷中醒来,春来用汤匙舀了水喂给大娘喝,大娘嘴唇湿润了些,微眯的眼睛转动了下,无力地叹了一声,又“桂小,桂小”地连声念叨,春来又耐心地靠着大娘的耳根说:“大娘呀,大爷和桂花来到了村口,您侄媳妇去接了,这就到家了。”
  清清的泗河水日夜奔流,不息地奔流,泗河两岸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两岸关系像经历残酷严冬的泗河坚冰,盼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咔嚓”一声,冰融雪化,春潮澎湃,万象更新。电报、电话、书信如万千情丝,将两岸人心紧紧相连,千刀割不断的亲情,砸断骨头连着筋的爱情,中断三十八年后续上了,找回了,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这年七月,大辮子在村办公室,接到了丈夫从台湾打来的电话,定好了回家探亲的日子。
  大辫子度日如年,盼到了桂花飘香的八月,这天早晨,她穿了一身新做的衣服,用桂花泡的清水洗了脸,又让春来媳妇给自己梳头扎辫子,打扮的浑身上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也不吃饭,搬了一把老式椅子坐在天井里,听那桂花树上的喜鹊吱喳鸣叫,她在等待千思万想的丈夫桂小。春来天不明,就到济南接去了。中午时分,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大辫子家门前,春来开门下车,随手搀下一位全身穿着丝绸的六十多岁的黑瘦老头,在门口等候的十多个老头老太太,一起围了上去,争着握手、点头说话:“四十多年了也没大变样,还是那个民兵连长桂小呀,就是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你还认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吗?”
  大爷老泪纵横,仔细看着每一个人,不住地点头:“记得,记得,只是名字想不起来了。”一个老人说:“你说的还是家里话呀,听着顺心,我叫狗剩,他是狗蛋,咱仨是光腚伙计呀。”春来说:“大爷、婶子们,都屋里坐吧!”说着,众人进了院子,大爷边走边问春来:“你大娘呢?”给孩子们发喜糖的春来媳妇说:“娘刚才还有说有笑,听你来到了门口,反趴到床上哭得抬不起头了。”说完用手抹泪。
  春来的儿子点燃了鞭炮,又拿着香烟给男人们发放,鞭炮声又引来了更多的村人,挤满了院子,挤满了门外的街道,笑声冲天。大爷进了里屋,突然给在床上哭着不起的大娘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才被人们拉起来,大娘也从床上坐起,与大爷对望良久,抱头相拥哭成一团。
  晚饭十分丰盛,鸡鸭鱼肉摆满桌子,大爷却没有胃口,只喝了两杯家酿的桂花酒,就给春来要煎饼卷大葱。“这个容易”,春来媳妇说笑着去屋里拿出来一筐子,大爷吃得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大娘心疼地说:“几十年了,还没改老口味呀,别噎着了,明天叫春来去集上买火烧,管你个够”。大爷连连点头,边吃边说:“你还记得吗?我参军走最后一顿饭,吃的就是咱泗水肉火烧”。大娘边点头边掉下泪来。晚饭后,本家的父辈兄弟们以及村里的老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大娘院子里,或坐或站,在月光和高大的桂花树下,听大爷讲被俘后的生死奇遇,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人们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凝固的空气像是能把人憋死,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大爷先开了腔:“唉,不说这些了,再苦再难也都熬过来了,枣花呀,你唱段大辫子甩三甩我听听,我的耳朵、我的心不争气呀,老是想这个小调。”
  大娘听到大爷叫她的名字,心里一疼,就像通红的火炭烧了心尖,热流涌遍全身。多少年了,没听到日思夜想的这个人叫自己的名字了,今晚这个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这是真的吗?这是在一次次的梦里吗?大娘迷糊了。
  “枣花,你给我唱段大辫子甩三甩吧,我想听你唱”,大爷再次要求道。大娘终于清醒过来,她在心里说:是真的,这是真的,日思夜想的这个人、恨死的这个人、梦里的这个人,就在我家里,就在我身边,我不给他唱给谁唱呀!大娘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送大爷参军的那个人山人海的热闹场景……
  与大爷同坐一条凳子的大娘猛的站了起来,望着眼前的桂树和枣树,把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轻轻哼唱起来:大辫子甩三甩呀,甩到个翠花崖……
  动听、幽怨、担心而又无奈的歌声通过大娘之口唱出,每个音符就像无数小手,抓住了听众的心,听众的魂,在场的人都齐刷刷地抬头望着大娘,侧耳静听……
  “大辫子甩三甩呀,甩到大路旁,娘呀娘呀队伍他到前方呀,大路边走子弟兵,上前方打敌人,乡亲们盼亲人,盼着那八路军呀……”
  月挂中天,银光满院,轻风吹来,桂树、枣树的叶片鼓掌欢迎。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人们还没有困意,大娘和邻居们又把家里、村里、国家的事说给大爷听,大爷和大娘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邻居们也都陪着落泪,直到天亮。
  十
  大爷到林地里祭了祖,立了碑,到儿时的伙伴家吃请,又回请老伙计们,再放两场电影答谢村人,半个月探亲时间很快过去了。
  村人逐渐得知,大爷从台湾带来了不少金戒指,本家及亲戚每个女人一枚,男孩每人二百元钱。大爷在台湾没有再娶,他回去安排一下,变卖家产,办好手续回大陆定居,与大娘过好今后的日子。春来惊奇的发现:大娘全白的头发变得花白了,再过一段时间,花白的头发一定能变得漆黑发亮。
  与大爷相聚的半个月里,大娘精神出奇得好,吃饭也越来越多。就在大爷准备回台湾的前一天,也就是团圆佳节八月十五晚上,全家吃完饭,大娘坐到院子里,拿出针线,就着月光,绣起了鞋垫。大爷陪着她说话,天明时,两只绣着一把同心锁的鞋垫顺利完成,大娘把新鞋垫垫到前天做好的青布鞋里,让丈夫穿上,与春来一起坐车去济南,送大爷坐飞机回台湾。
  回来后,大娘像变了个人,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到了晚上不声不响坐在月光下,桂花树旁,手里攥着送丈夫参军时的绣着荷花、泪迹斑斑的陈旧手帕,春来和媳妇劝大娘回屋睡觉,大娘不吱声,孙女孙子劝,也不吱声,到了半夜,没有办法,春来两口子只好把大娘抬到屋里的床上,盖上被子,春来以为大娘累了,睡着了,就去西屋睡觉。睡醒一觉不放心,再去看大娘,床上已没了人影,忙开门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大娘坐在地上,双手抱着桂花树,像睡着了。春来再三呼叫,大娘也没哼声,像是昏了过去,看看不好,春来忙叫来媳妇看着大娘,自己去叫医生和邻居们帮忙……
  问丧事的忙头与春来商量大娘的后事,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大爷刚到台湾,不能给他说,两个老人心连着心,给大爷说了他也活不成,大娘万一仙逝,天气太热,丧事照办不误。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娘又从昏迷中醒来,双唇仍然抖动着,双目微睁着。春来又俯下身去,嘴对大娘的耳根说:“大娘呀,你看,大爷来到了,正给你说话呢!”春来媳妇及时地把大爷这次来时照的放大照片,举到大娘面前。大娘顿时有了精神,脸上有了笑意,猛一抬头,起身抱住了大爷的照片,又昏迷过去了,春来全家顿时哭成一片。
  不一会儿,大娘又睁开了双眼,咳嗽连声,春来忙用右手食指插到大娘嘴里,抠出了一块痰液。人们哭声停了,吓得大眼瞪小眼,这是回光返照吗?忙头摸摸大娘的心窝和鼻息,十分把握地对春来说:“没事了,你大娘本来没病,这半月悲喜交加,精神刺激大,身体就弱了,现在看到大爷照片,以为他回来了,当然就好了,快让她喝点东西。”春来马上接过媳妇递过来的一盒牛奶,把吸管插到奶盒里,一头插到大娘嘴里,学着大爷的声音说:“喝吧,我从台湾回来了!”又变回自己的声音:“大娘呀,大爷回来了,不走了,他正喂你牛奶喝哩!”大娘听后脸上笑了,眼有神了,双唇吸奶也有劲了,很快就喝完了一盒牛奶。
  人们看着没有大碍,各回各家,忙头走时对春来说:“寿衣先别脱,让你大娘抱着大爷照片睡觉,你这两天守着,有事随时叫我。”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翟胜成,男,2017年《小说选刊》第二季“邀您写稿签”活动中获银奖,在《雨花》等全国报刊发表小说四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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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母亲·孩子·救赎  天地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吞吐着血淋淋的生命。唐山母亲在剧痛中死去,剩下四处游荡的唐山孤儿。他们不停哭嚎。  1976年的地震,像一场遭遇难产的分娩,当这个失去记忆的孩子迷迷糊糊地向何月缨走来时,突如其来的母爱把她从恐惧、悲伤和内疚中拯救出来。像所有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他一丝不挂,他带着梦游人的呓语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纯净得像一汪颤动的清泉,想找到流泻的出口。妈妈。他委屈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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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福厚吧唧着嘴从家里出来,一边回味着苞谷糁稀饭的滋味,一边迟疑地下楼。刚下了两个台阶,忽然想起忘了关防盗门,就转身朝上走。回到家门前立定,正伸手要关防盗门,又寻思着朝门里边喊:“俊哟,爸去小区广场了,哦,等燕一会儿收拾毕了,记着推你妈去阳台看花……”听到俊“知道了爸”的回应后,“咚”地关了门,颤巍巍地朝楼下走。  “哼,才六十来岁就老了,谁信呢?人家那位不认识的老哥都不服老,头发胡子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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