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经坐在北京西郊鹫峰之下的一个大教室里，听过一场特别的“演讲”。那是最炎热的夏天，头顶的电扇忽忽地转动，挤满了两三百人的大教室里汗臭逼人。讲台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台音量放到最大的录音机，带着苏北口音的“梦想”就从那台录音机里流淌出来。我至今仍觉得那是一幕非常奇怪的场景，在注意力普遍短缺的时代，演讲者的肉身都未出现，无数年轻人却抱着一种尊崇的心情自始至终聆听。 　　那里是新东方学校的一个校区，声音的主人是“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包括我在内的听众则是从全国各地麇集而来准备考托福、GRE的学生。很显然，人们着迷于他的演讲，绝不是因为他的声音有什么魅力，而是从那些话语里能啜饮到梦想的甘露；大家顶礼膜拜的其实也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个人身上梦想的光芒。他讲了些什么，对今天很多学生来说都已不陌生，如果看过电影《中国合伙人》，就更清楚那个叫成冬青的主角和他的小伙伴们究竟折腾了些什么，尽管在我听来电影里激情磅礴的演讲与原型们真实的演讲比起来透出一股塑料味儿。前两年我在江苏江阴某中学的一个报告厅里再次现场听到俞敏洪的演讲时，还是被他植根于心魂深处的“穿越地平线的渴望”所感染。 　　梦想，一个挺美好的词语。这两个字的音韵在唇舌间流转，散发出蓬勃春草的生命气息。与梦想相匹配的画面应该是：长空皓月，孤帆远影，情思满江山，天地入沉吟…… 　　然而，当“梦想”几乎变成一句口头禅被所有人挂在嘴边时，它的面目竟变得可疑起来。 　　有时候我们会为别人有梦想而钦佩赞美，会为他们没有坚持梦想屈服于现实而扼腕叹息；有时候我们却会为别人执著于个人的梦想不思通融、不肯妥协而心生反感，认为其不懂珍惜，不识好歹，无自知之明，抛弃责任心，缺乏现实感。 　　有人说，不被人嘲笑的梦想不配叫梦想。可是又有人说，太多的欲望穿上了梦想的新衣，华美的包装里面其实是鄙吝的败絮。 　　梦想，你到底是什么？在梦想的眼神里，生活在别处吗？可“别处”就是金牧场吗？自由是在高处吗？可“高处”会否不胜寒呢？ 　　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如果没有一架天梯，我们根本够不到，只能成为一种谵妄的幻想。而触手可及的梦想，却又差不多是现实的一部分，它们不过是脚下的一个台阶，在行进中很快就被踩在脚底，失去了梦想本该具有的超越本性。至于自己无法主宰的梦想，那只能算是一种愿望，只能在吹生日蜡烛时或看到流星滑过天际时暗自合手，乞求命运的眷顾、神灵的庇佑。 　　我怀疑过梦想的意义，尤其当它几乎总是被与所谓的“成功”捆绑在一起以后，梦想的翅膀上仿佛坠上了沉重的物性，很容易成为追逐显达者装扮自己的面具。 　　细雨迷蒙的街上人来人往，他们正奔赴各自的目的地。有人跪在地上，展示自己的孤苦无依，录音机里播放着“爱拼才会赢”的旋律。有人在发送小广告，有人在擦皮鞋，有人守着手机贴膜的小摊……转角又是一道如同褶皱的小巷，小巷里众生均劳碌着，以各自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打着交道。一瞬间，一闪念，他们，有梦想吗？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是不是特别卑微？ 　　看体育赛事时，见早就功成名就的亿万富翁们满场飞奔，私心也会有一闪念，他们，什么也不缺，为什么还要这般“奋斗”？有的饱受伤病困扰，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手术，一次次复出，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是不是特别伟大？ 　　慢慢地觉得自己这样分类显得有些可鄙。表面上看，揣在每个人兜里的梦想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那只是形态上的差别，究其实质它们却是平等的。大梦有大梦的辉煌，小梦也有小梦的风光。大梦向往着总冠军，小梦惦记着琐细的感动。萤火虫发出的光虽然微弱但多么美丽，它何曾想与日月争辉？梦想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是引导并支撑每一个体从自己的起点出发，自强不息，继续前行的方向和动力，当梦想照进现实，再黯淡的生存也会变得光芒四射，再渺茫的未来也有属于自己的星斗。 　　只要每个人都是真真切切地而非行尸走肉般地活着，那必然意味着是带着希望活着，带着梦想活着。没有梦想的人生缺乏张力，疲沓软弱，不值一过。 　　梦想不是拿来“秀”的，而是用来追逐和实现的。怀抱梦想，绝非意味着我们可以逃避现实的奋斗，恰恰相反，带着梦想活就是带着泪水与汗水勇敢地活，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保持一种不断冲腾和掘进的强大动能。“有多少梦想，不曾遍体鳞伤？” 　　梦想如帆，没有行动的风，就不可能鼓起云帆驱动人生之舟破万里浪。 　　“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这句话出自曾国藩之口。年轻人的梦想，奠定其一生做人做事的规模格局。所以他又说，“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梦想气象峥嵘，是高贵的，但追逐梦想的旅程却可能是琐碎的、寂寞的，有时候看上去甚至是与梦想无关的，就像正在穿越隧道的列车，长时间经历的只有昏暗中沉闷的节奏。而在这个过程中，人必须学会坚持，学会有恒。读了好几遍《曾国藩家书》，我除了佩服此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种坚忍心和耐受力，体会最深的就是这位贵为公侯的“成功人士”简直像个瘪嘴老太太似的，在家书中一遍遍喋喋不休地嘱咐着要奉行“考、宝、早、扫、书、蔬、鱼、猪”这八字宝训，在他心目中，一个人要有成就，一个家族要繁盛不衰，须从坚持做到一些貌似土得掉渣的事情起步。这令我想起文章开头提到的俞敏洪说过的一句话：“把每个平凡的日子堆砌成伟大的人生。” 　　怀抱梦想，向往云天，但决不轻视更不嘲笑在尘土中的匍匐前行，因为，扶摇直上九万里固然可喜，而“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更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