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中国是喜欢历史的民族。不过,中国似乎并不在意历史真实,而在意历史完整——特别是历史源头的完整。这种想法落在政治上,有国家开创者的神话。落在文化上,有文化启迪者的神话。后者,形成中国特有的祖师爷观念——以为各种事物,必归于某一人的发明之功。那个人,就成了这种事物的祖师爷。各种行业、事物的祖师爷,视之为神话则可(有些还是相当有趣的神话),视之为历史则不可。视之为历史,还要与人争辩真假,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中国文字的早期历史里,有两个神话,两个祖师爷。不过文字是个小道,它的历史是神话还是真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久而久之,也就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或者说,也就没有人去分辨其是非对错了。关于文字的两个神话(两个祖师爷),虽然没有多少重要性,但是由小见大,也可从侧面看出中国对历史真实、历史完整的态度。既然如此,这个小问题便值得谈谈,便有点抛砖引玉的味道。
结绳记事
关于文字的历史,中国认为可以远溯到“文字史前史时期”(文字未出现的时候)。那时候,东方靠海地方,有一个伏羲氏(包牺氏)。他在文字出现之前,想到结绳记事——用打绳结的办法来记录事情。这个说法,可以早到《易经》,所谓“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早期的文字,有相当神圣性,总是和宗教、祭祀脱离不了关系(例如甲骨文、侯马盟书)。也就是说,和统治者脱离不了关系,和政治脱离不了关系。对于古代圣王伏羲氏,我们可以这样想象:他的屋子里,挂满了绳子…伏羲氏与巫师、大臣们,每天看着这些绳子,商议着国家大事……这个用绳子记录事件的方式,可能是历史真实吗?
这个事情,当然不是真实的。因为单纯的绳子,不会与任何事件产生复杂联想。绳子或绳结,不可能把事件事物记录下来。伏羲氏和巫师、大臣们看绳子的场景,听起来十分古怪好笑。结绳记事,应该是子虚乌有,应该是古人杜撰的吧。可是,古人对于结绳记事,也有深信不疑者。他们的说法,让人不禁在思维上,要起一些转折。
东漢大儒郑玄,就同意结绳记事。他认为结绳记事有个原则:“结绳者,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也就是说,结绳并不单纯,大事系个大结,小事系个小结。
结绳记事的工具,也有人讨论——那是一种名为觿的东西。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记载“觿,佩角,锐端可以解结”。《礼记》一书,则把解结之觿,与大结小结理论贯穿起来。《礼记》说:“左佩小觿,右佩大觿。”也就是说,觿有大小不同。大觿用来解大结,小觿用来解小结。
这些大结小结、大觿小觿的说法,听起来言之凿凿。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肯定结绳记事的存在。因为,这些说法,都是讨论结绳记事的配套制度。至于结绳为什么能够记事?这个不合基本常识的问题,则完全没有讨论。
在绳子上打结,是不可能记录事情的。但是大结小结、大觿小觿是怎么回事呢?在基本常识和古代文献之间,可不可以有一点折冲余地呢?我认为是可以的。中国的训诂学上,有一种“音转”的说法(也就是说,汉字同音者太多,因为声音类似,在书写时写成了另外的字。久而久之,旧的意思淹没,新的意思出现)。结绳记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结绳记数则是可能的。会不会“事”与“数”两个字发生音转?古人不是结绳记事,而是结绳记数?在绳子上面打结记录数目?
这种理论,很有可能性。因为绳子上的结,的确可以和数目对应(例如:三打三个结,五打五个结)。更重要的,就是那个大结小结问题,可以在这里合理化。如果在绳子上打结记数,那么,所谓的大结小结,应该就是简单加法上的进位制度。例如:大结代表十,小结代表一;一大结三小结就是十三;二大结四小结就是二十四。这样,不是结绳问题与大结小结问题,不都解决了么(当然,那个大觿解大结,小觿解小结说法,还是让人觉得有点迂腐别扭)。
结绳记事完全不合理。但是通过文献的辅助,可以得到比较合理的历史真实。这是文字历史上,一个可以另作解释的神话。
仓颉造字
伏羲氏只能算是半个祖师爷,因为他属于“文字史前史时期”人物。文字的真正祖师爷是仓颉,从他造字开始,文字历史正式开始。关于仓颉的造字情况,西汉《淮南子》中“天雨粟,鬼夜哭”描写,最有深意。“天雨粟”“鬼夜哭”表示两个时代的交替:人文开始,人类将要发达发展(天都来恭贺了);人文开始,人类将要远离蒙昧。这种譬喻的讲法很有文学性。但是,譬喻不是历史真实,譬喻只是影射、暗示、讲个故事罢了。当然,关于仓颉有双瞳四目(四只眼睛)的事,就更不需要认真。排除神奇故事后,汉字是由仓颉造的吗?这个问题,可以由几方面来谈论。
第一,任何人不能创造文字。文字不能创造的意思,是指文字不能无中生有——不能在短时间内发明。一种可辨识的成熟文字,是长时间汇聚的结果,长时间整理的结果。例如六七千年以前,仰韶文化的西安半坡遗址、临潼姜寨遗址,就有陶器上的刻画符号。那些符号不能解读,但是,必然是后来中国文字的先声之一。对于文字是整理出来而非创造出来的看法,战国时代荀子就已经讲过了。他说“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仓颉只是众多整理文字的人之一,只是他所整理的文字(或者他的名声)流传下来了。荀子是诸子中极为理性的人物,他的这种反祖师爷的“多源汇聚说”,适用在仓颉身上,也适用在很多祖师爷的神话上(对祖师爷有兴趣的人,可以参考《荀子 ·解蔽》篇)。仓颉如果真有其人,他是早期文字的整理者之一,而不能说是文字发明者。
第二,任何人不能独力整理文字。文字的整理工作,何其浩大。看看上世纪的汉字简体化,就可以明白大概。历史上,秦代李斯常被视为小篆整理者。事实上,李斯是秦始皇的宰相,哪有时间去做学术工作,整理文字。我们只能勉强说,李斯对小篆有整理之功。怎么说勉强呢?因为小篆的出现,只是李斯当宰相的“业绩”——实际整理工作,必然是由无数专业人士做的。就像很多皇帝,一生战功彪炳,但是没有出过征打过仗;开疆辟土之后,却记在自己头上了。这些战功,也是皇帝们的“业绩”(这个名声归于长官“业绩”的道理,可是官场上的基本规则)。如果仓颉和文字的整理有关,这个工作,也是群策群力的结果,不会由仓颉一个人独力完成。 第三,仓颉和黄帝的夹杂问题。文字的创造与整理,是长时间多数人的功劳,这个道理容易理解。但是,说到仓颉与中华民族始祖——黄帝的关系,就有很多顾忌了。这个问题大约从民国初年开始,便有激烈讨论。一直到今天,余波仍然荡漾。据说,仓颉是黄帝的史官,但是黄帝存在吗?如果没有黄帝,这个史官的职务,自然也就没有;关于这个史官的种种作为,当然也就没有。对于这个问题,下面以条述方式,说说我的认识:一,在文献上,黄帝出现的时间不早。儒家重要典籍《论语》甚至《孟子》《荀子》中,都没有黄帝。黄帝的名字,在战国中晚期才大量出现。二,在学术上,黄帝与战国的阴阳家邹衍“五德终始说”关系密切。除了黄帝以外,还有青帝、赤帝、白帝、黑帝——合称五方上帝。汉代阴阳家与儒家合流,黄帝正式成为中国历史一部分。三,在科学的考古发现上,中国最早的文字是商代的甲骨文(正确讲,是殷代武丁到纣的甲骨文)。时间不过三千多年。商代前面的夏代,始终没有正式发现文字。因此,商代历史,被史家称为信史。信史出现之前,没有文字记载,历史和传说故事是分不清的。
仓颉造字的故事,如果独立起来审视,显然是个神话。可是,它与黄帝神话纠结在一起,让人在民族感情立场上,有点不大愿意割舍(黄帝问题,可说是中国人在历史真实、历史完整之理解上,一个最大的考验)。
后语
说实在,中国对于历史的观念,在世界上独树一帜。那就是在要求历史完整的原则下,可以牺牲历史真实。也可以说,中国是一个不允许,或者不愿意承认神话的国家。因为神话破坏了历史的完整性。凡是不完整的历史(特别是各种历史的初始阶段),都让中国人觉得有所缺憾。这种心态,基本上不存在于西方。例如希腊的早期历史,即充满了神话故事——希腊的早期历史,是文学性极高的神人不分时代。我们不会把那些故事看成历史真实,而仅仅以神话视之。但是,我们并没有对希腊早期历史的交代不清有所遗憾。我们更不会因为希腊早期历史的真真假假,忽视希腊对人类文化的卓越贡献。
人类发明文字,并没有很长的时间。在文字出现以前,各种历史事件的保留,都是靠着口耳相传,都是靠着讲故事和听故事。换句话说,那种充满主观偏见与主观想象的历史,不是一种近似科学的记录,而是一种近似文学的记录。这个现象,是所有国家民族必经的历史阶段。如果为求历史完整,不肯面对这种现象(认为任何古书中的记录,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有神话成分的),那就有点出于自卑的自欺了。
沒有神话的民族,才是历史不完整的民族。这是我综观其他民族历史,所得到的结论。
责任编辑 吴晓辉
??事。因为我在这些故事中,不仅看到了《张良进履》《加官进禄》等励志体裁,还有诸如《拾玉镯》《秋胡戏妻》等这些在当时岁月被视为情爱俚曲的章什!试想,千百年前,在这个举世为之敬仰的、对全国理学有榜样作用的著名书院中,正上演着《拾玉镯》的爱情戏,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在台下看着那女主角儿充满生活气息的表演,不时哄堂大笑,旁边还有平时严肃刻板的授课恩师,也一起露出由衷的笑容,会是多么生动而鲜活的画面。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传诵至今仍朗朗上口的对联,或许正道出了书院办学的宗旨所在。作为一所学校,就是要以培养对社会、对国家的有用之才为己任,同时她也希望自己的学子不是死读书、做“八股”,在严肃整齐之时,仍不忘活泼创新。希望做到所有“声音”皆“声声入耳”,从而能“学富五车,学以致用”,有能力、有信心去关心处理好那些家事、国事和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