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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憧憬远方的想法,只是有没有那一份勇气而已。
在国境线旅游大热的今天,我常骄傲地回想起16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一年,我21岁,就已经实现了一次寻找国境线的青春流浪。
寻找·国境线
小时候,我听说黑龙江就是国境线。一条江,一半是中国的,另一半是别人的。于是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难道在江中砌一道墙或者拉一条尼龙线?为了求证,21岁那年冬天,我从南方只身去了东北。
抚远县,在地图上已经是很北的一个位置了,那里就有以江为界的国境线。零下20度或者30度或者更低,我穿了三件毛衣,一个羊毛坎肩,一件皮茄克,一件棉大衣,穿到已经无法再穿衣服的程度了,依然冻得不行。
到了江边,看到了刻有鲜红“中国”字样的界碑,还有界碑边玩耍的东北小孩,那几个小子七八岁的样子,只穿一件毛衣一件单衣,脸冻得通红。问其中一个冷不冷,小家伙一个劲地说:“不冷不冷。”我拿出相机给他照相,发现电池已经冻了,用不了了。
黑龙江已经全部冰冻,江边有一个铁皮房子,房子上飘扬着国旗,有边防军。他看到我一点也不紧张,毫不担心我会一个小跑跑过线到外国去。
我问他,江是怎么分界的。他告诉我,江中心隔很远但肉眼能看到的位置有标尺,当你发现两个标尺重合的时候,就意味着你站在了国境线的中央。夏天江里行船就以此为标准来区分你的船在中国还是在外国。
我站在江中间,真的找到了那些标尺。调整自己的位置,重合了,我一只脚站在中国,另一只站在俄罗斯,百感交集。我想,我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于是,我在冰雪覆盖的国境线上写了个名字,左边在中国,右边在外国。
艳遇·做女婿
松花江流经佳木斯,去边境,必然要经过这个东北的大市。在公共汽车上,有小偷偷我裤子口袋里的傻瓜相机。我拽着不让他偷,他就使劲偷。我本想算了吧,给他吧,但觉得他这不是偷是抢,于是打定主意,就是不让你抢走,和“小偷”在我的裤子兜里较上了手劲。后来他松手了,大概是嫌累,就一个破傻瓜相机。
松花江在冬天是整个给冻上的,人就在江面上走来走去。小时候在书上看到可以在冰面上开坦克,坦克没看到,倒是看见汽车和拖拉机之类的,更多的是自行车。人们会从河堤上下来,走过冰面,再爬上对面的河堤。河堤的坡度挺陡,但坡面上有凿的坑,供人们上下方便。不过,对推自行车的人就不太方便了。
整个松花江上,人们在河堤上爬上爬下,一片繁忙景象。河水冻得很厚,根本看不到一点点水的痕迹。
我也去爬。前面是个大爷,推着那种特大号的自行车,很艰难的样子,于是就顺手帮他推了一把。
我走了很远,大爷却追上来,问:“小伙子,哪里人呀?”我说是南方人。大爷使劲打量了我很久,直看得我心里发毛,又问:“小伙子,多大了?”我说:“21。”大爷一边掐手指头一边说:“属狗,跟我二闺女一般大。”
“上我们家做女婿吧。”大爷冒出一句。
这事比较邪门,我想。
大爷继续说:“我们家有三个闺女,要不你先去看看?”
大爷面相还算比较和善。我权衡了一下,虽然很想见见大爷的三个女儿,但还是害怕,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万一……岂不……我和大爷对视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扭头走掉了。
大爷很失望,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叹了口气。
我也很失望,万一是真的呢,我岂不是失掉一段一生都不会再有的传奇婚姻和爱情了?
寒冷·行走者
这里有很多短途公共汽车,从这个县到那个县,几个小时的路程,路上全是雪地,司机们都练就了一副在雪地上行车的好身手。窗外时不时可以看到成片的树林,全是大雪地,不过看不太清楚,因为车窗上都挂满了霜。
车内很暖和,暖和的原因是汽车经过改造了,两根粗大的暖风管子从车箱里穿过,乘客可以美滋滋地将脚放在暖气管子上,很舒服。不过,千万别睡着了,否则你的鞋子可能被烤糊。
下了车就没有暖气管子了。脚冷的唯一办法就是行走,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体验到行走的魅力:能使得浑身温暖,能体验到精神上的愉悦。行走本身就有瘾头,走多了,不走就难受。
我的目的地是地图上标注的赫哲人居住的村庄。赫哲人是中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他们一直以在黑龙江打鱼为生,歌里唱道:“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下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
我行走的这条路完全被冰雪覆盖,不知道公里的概念,只能走,一边走一边想那些久远的事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这里太阳落山的时间在下午四五点钟。
我开始恐惧,如果一直找不到这个村庄,我会不会冻死在这条路上?如果我找到了这个村庄,我会不会找不到睡觉的地方?我会不会被害,被抢劫?
我想到了我的爹娘,想到了我的爱情,想到了我可能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那是真的忧伤。
天无绝人之路。身后来了一辆军用老式吉普车。我正想着如何开口、如何跟他们解释我去那个村子的目的,车就主动停在我的身边了。什么也没有问,司机说:“上来吧。”
车把我拉到一个赫哲人居住的村子里,村子名叫八岔,算是同江县的辖地,据说是当地赫哲人居住最多的地方。赫哲人的房子都是那种高大的别墅型的大房子,汉族人的房子就低矮得多,当地人告诉我,当地执行照顾赫哲人的少数民族政策,因为他们人口少,所以房子政府给盖。
已经很少有赫哲人打鱼了,说是江里基本上没有什么鱼了,当地人都以种地为主。我拜访了当地年龄最大的赫哲人。赫哲人曾经有语言,但因为没有文字,所以这个老人据说是最后会说赫哲语的人。
老人相貌有点类似蒙古族,热情、憨厚。老人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北京民族大学,还有一个在村里。我问起老人关于树皮船还有鱼皮服装和打鱼的工具时,老人告诉我,在北京的民族博物馆里有,村里已经没了。
村子离俄罗斯非常近,过了村边的江就是俄罗斯。那些日子,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中有汉族人,有赫哲族人,还有一个长着俄罗斯相貌的中国人,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喀秋莎。
体验·一个人
我不能总是赖在非亲非故的八岔赫哲乡,我应该继续前进,此时我的地图已经没有什么方向了。我想起了一条路,就是黑龙江,既然黑龙江是冰封的,那么沿着黑龙江向西走,应该是不会迷路的。而且,这样行走的话我可以一直走在国境线上。
从八岔到黑龙江边很近,踏着雪地,走不远就到了,我背着我父亲地质队发的那种帆布背包,开始了我的没有目的的行程。雪地里有脚印,这些脚印形成了路的概念。
大约下午两点到三点的时候,我看天色有些晚了。其实,我走的路上应该还是有人的,但由于不断下雪,原先有人经过的的脚印已经被覆盖,白茫茫的大雪地里只剩下我了,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没有路的痕迹,没有村庄的痕迹,没有人的痕迹。
这和当初步行到八岔的感觉不同,因为当时知道自己是走在路上,路上有汽车和人的脚印,我不是孤独的,只是暂时没有了方向感。而此时,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当我回头看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那一串极度孤独的脚印时,恐惧的感觉就升起来了。
这感觉很奇妙。我尝试痛哭,于是就痛哭了。我尝试做鬼脸,于是就做了。我尝试大喊大叫,于是就大喊大叫了。这样,我的恐惧中又有了很多兴奋的味道。我觉得当时的感觉除了对死亡的畏惧以外,还有对孤独的巨大畏惧,人远离了社会要接受一个心理上的巨大考验,去体验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时的寂寞。
我带着这种奇怪的心理体验一边走一边看动物的脚印,我仔细地分析这些陌生的但和我一样是生命的脚印儿,有的应该是野鸡,有的应该是蹄类动物,有的很奇怪,像是翅膀掠过雪地的痕迹。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狗”的脚印,不,不是狗,是狼。脑海里立刻想起了童年时母亲和我讲过的狼吃人的故事:狼先跟踪人,狼模仿人在背后拍人的肩膀,你一回头,狼就咬你的脖子。想到这,我什么感慨也没有了,一股凉气从脚底到大腿,到膀胱,到脖子,一直到脑袋顶。懵了!
那时,已经快要过年了。望着就要落下的太阳,我开始加快速度,开始在雪地里奔跑。走了一整天了,我考虑过回头,回到八岔去,但我要是回到八岔的话,意味着我还要走一整夜,这样就更加危险,因此我只能期望前面可以出现村庄或者行人。
旅伴·狩鱼者
终于,没有狼在我的身后拍我的肩膀,却在前面看到一个人影。我以为我花了眼,仔细看,真的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呀,他正低头走路。我使劲地跑,连滚带爬地跑上前去,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重获新生的那种激动。
我新结识的旅伴是一个青年农民,他背着一个布口袋,扛着一把特大号的斧子。只是怎么看也不觉得是个青年农民,像是中年,其实他那一年才23岁,汉族,家里有地,但由于气候问题,整个冬天没事情可做,就到黑龙江上尽可能偏远的地方打鱼。
他告诉我,江面上那些脚印确实是狼,还有狐狸和黑熊,但白天是不会有这些动物出没的,那些脚印都是它们晚上留下来的。不过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抵达他在江边打鱼住的简易住宅,否则确实存在和动物们遭遇的危险。
我和我的旅伴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他的房子。他的“房子”紧挨着江边,所谓的“房子”是先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型的坑,大概一人深,然后在坑上搭建“人”字型的顶,顶是由树枝和草以及塑料布等等构成,非常厚,主要是为了御寒,上面有厚厚的积雪,立着一个铁皮烟囱。“进”房子不如说是“下”房子,门是一个往下挖的台阶,一步步下到大坑里。坑的正中间是一个简易的炉子,四壁就是土,最靠里的地方是一个用粗大树棍搭的“床”。床上铺的是草,草上铺的是羊皮还有狗皮什么的。
第二天清晨,从“房子”里爬出来,依然冰天雪地,日头还没有彻底地升起来,这样的环境很难让人产生睡懒觉的念头,人处在一种潜力迸发的状态里,可以抵御很多的困难,就连寒冷也觉得可以忍受了。
黑龙江上靠中国这边冰封的江面上都是冰雪包,那是捕鱼人凿的冰窟窿。捕鱼的方法就是在江里凿两个窟窿,横着下一张网,这张网大概有十多米长,在南方管这种网叫“粘”网,这个“粘”网其实就是细尼龙网绳横在江里,两头用铅块坠上,但这里是用一根树棍插上,这样鱼路过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钻了进去。放眼望去,整个江面几乎都是窟窿。
我的同伴下了大概四五张网。我问一天收几次。他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我问能有鱼吗,他说,说不准,反正一冬天多少能抓到些鱼的。
吃过早饭,跟同伴去拽网。这时,我所有的人生快乐就是希望看到一条鱼。
我真的看到了,一条我叫不上名字的鱼,大概将近一尺长吧,挂在网上,随着网再往上拽,竟然还有一条,大小差不多,我非常兴奋,我的兴奋也许也感染了我的同伴吧,他拽的速度也快了,三条,一共三条。
这三条倒霉的鱼不小心撞在网上,用它们的性命来成就一个无知的南方人的短暂瞬间的快乐。
他把鱼从网绳上解下来,看也不看就扔在冰雪的江面上,开始收拾他的渔网。
这三条鱼是我平时见过的最速冻的鱼了,我得建议所有做冰箱速冻电视广告的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速冻。这三条鱼被扔在雪地上之后,分别蹦了三四下就不动了,最后一下身体弯曲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上去摸摸,硬了,跟木头一样了。想起来,仿佛是动画片。
请客·生鱼片
这个早上收网后盘点,我们捕到的鱼共有五六条,每条大约不到一斤重,个头差不多,除了一条鲫鱼我能认得出来,基本上别的鱼我都不认识了。按照我的同伴的说法,这些鱼个头小,也不是什么值钱的鱼,勉强能卖上几个小钱。
他拿起其中的一条鱼说,这条鱼今天我们吃。他告诉我那条是无鳞鱼,做生鱼片最合适。
我们回到了我们的“房子”里,开始劈柴,炉子里还有余温和残火灰烬,点起来就容易多了。他把那些鱼放进一条麻袋,然后就搁在外边冻着,他说攒多了就回去一趟,然后把这些鱼卖掉,再过来继续捕。我想,这个速度得什么时候才能装满一麻袋鱼呀。
他把那条无鳞鱼拿了进来,还拿了一把砍柴的刀,屋子里还有个木头墩子,上面堆了些东西,他把东西都扒拉下来,看得出这个木头墩子平时是当切菜板用的,主要是切鱼。但,这个切鱼法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过的切鱼法。只见他左手将鱼像拄一根木头棒一样拄在木头墩上,右手就拿着那把柴刀,像木匠削木头一样往下削鱼片,鱼片颜色很白,顺着柴刀的走势打卷的样子跟木屑没有任何区别。
一片片地,大概是鱼冻得太硬了,削起来还挺吃力。但由于身手老到,没多会儿就将一条鱼给削成鱼片了。
木头墩子上堆不下了,就放在一个小瓷盆里。最后是满满一小瓷盆的真正的生鱼片。这回我可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鱼片了,以后在酒店里看到日本料理中有生鱼片这道菜,我就想起了黑龙江边的生鱼片。
那天他没怎么吃,基本上都是我吃的。味道如今忘得差不多了。说实话,并不像有的书上说的那样,吃一口稀罕的东西就说一生难忘、就说鲜美无比什么的。其实,渔民生存不易,实在是吃熟的条件不够,只好吃生的。有熟的,谁愿意吃生的呀。
那个新年和春天,就那样在冰天雪地里过来了,如今虽然已成为过去,但双脚在雪地里跋涉的感受依然存在,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