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大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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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麦儿青青,就怕来了亲戚。
  小舅子来了,宋得柱偷空慌忙去磨坊里赊白面,只赊二斤。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磨尽了无限的好话,卖面的人才难意地赊给了他。在他走出面坊三步远的同时,卖面的人吼喊开了:“得柱,你甭超过六月十五,不然利加到三成!”宋得柱调转头颅点头哈腰,语气恭谦:“掌柜的,保证耽误不了,等我的大麦仁子卖了。”紧接着他脖筋一挒大声说,“二斤面,我能骗了你!”卖面的人似笑非笑,他手指宋得柱的脊背,仿佛对残砖破瓦的街道说:“你看这小子,白面到手翅就硬了!唉,尔格这人没良心哟!”
  宋得柱一只手拎着包白面的围裙,另一只手抓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满是汗水的脸,好像他看见粘在脸蛋子上的那撮白面了。那撮白面是卖面的人在为他过秤时,宋得柱嫌秤太低了,他又要在面柜里抓一把,被卖面人的面手拧了一把,赠给他的。也许,他意识到那撮白面了,眼睁睁地现粘在他有些泛黄发灰的毛巾上。汗水洗过的脸格外干净,唯有被卖面的人拧了一把的脸,那一小撮红肯定留在宋得柱的心里。
  他放慢了脚步,自言自语,自我鼓励似的:“不就是个小舅子吗?熟客,我惊慌什么?我忙得像大戏里的徐策跑城一旦跌倒,白面撒了怎么办?那卖面的老东西也是个死抠,他再赊给我?”
  到了院子,宋得柱响亮地咳嗽一声,看见小舅子在茅房里撒尿,露出少半截身体,宋得柱像兔子一样两跃钻进自己的窝。
  婆姨小心翼翼地把包裹白面的围裙绽开,然后十分仔细地把白面溜进黑得发亮的瓷盆里,她不可惜这块蓝布围裙,只可惜粘在围裙上的面粉,起初,为什么不让他拿着瓷盆子买面去呢?
  她还是用洗碗的粘布,擦了围裙上的面粉印子,然后把围裙系在腰间。她洗子手开始和面了。那清水一滴一滴落进盆子里,这生命之源是有取处的,但她似乎怕把它失去一样。水滴嗒地淋在面粉上,筷子不停地搅拌,到一定程度了,她使劲攥紧筷子拧那面穗子,直到把盆儿擦了个干净。取出面块,她奋力在案子上搓揉。面和好了,多半碗垫面所剩无几,兄弟来了,总该让吃饱吃好一顿饭吧!他光景也不好,半年多没来了,她没提兄弟要借粮的事。
  宋得柱走出家门,便和小舅子攀谈上了,他问:“你种碗豆了吗?你种春麦子吗?”他没等小舅子回答又说上了,“春麦面的手扯面,碗豆做的好杂面,都是好东西。唉,六月六,新麦子馍熬羊肉,太缺了。”他明知小舅子没有阳坡地,种不成夏杂粮。小舅子说:“要是有阳坡地,碗豆荚荚上来的早啊!”
  宋得柱问小舅子:“他二舅,今日你回吗?”小舅子嗯了一声,他才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他担心小舅子不走,晚上给他吃什么呢?总不能把精煮菠菜端上去。他清楚地知道,家里断了五谷已经半个多月了,要不是几畦菠菜,要不是娃娃们寻的苦菜怎么得了,这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他妈的,贼来不怕,亲来怕呀。”
  大麦五六寸高了,又到了浇水时间,他愁,他愁要把河里的水引来聚住,通过丈余高的石台子接高,用木杆子挂着木桶,一桶接一桶地把水打上去,那是何等的劳动强度呀!唉,肚子里没五谷,后腰没劲嘛!他恨不得大麦马上锁起肚肚,并且挑起了旗旗;他恨不得大麦芒早些奓起来,麦粒儿泛出白色,夏杂粮即使半熟,也可以救一点急嘛。这不可能,大麦们不慌不忙,稳排似坐。风吹来了,大麦们才刚会泛个微波,这也使得宋得柱眼圈花乱转,他似乎看到了大麦炒面、大麦面馍馍、大麦仁稀饭,要不大麦面刷汤,菠菜也改一改青枝绿叶,唉,四十来岁的年纪,全家五个娃两个大人。
  家有四五口,男人得紧走。宋得柱何止是紧走,而且是跑啊!肚子里的菠菜水、苦菜水哗哗地涌,简直把他涌倒。
  他在田畦楞子上坐了老一阵,慢腾腾地拿起拾粪筐子和拾粪的小铁锨,他牢记着他爸教给他的拈柴拾粪,跌不下亏空。
  他回首青苗,心里老揣着十五只吊桶打水,啊,十五只吊桶,假如有七只能扑上来,青青的大麦,你渴不着。他要发动妻子,娃娃们大清早就满山遍野地寻苦菜去。他多想把自身扒成三个人,而且是不用管饭的壮劳力。
  这一刻,宋得柱要羡慕的莫过于阳壕的走水园子,那些用剩的水,在宽敞的退水沟响亮地流淌,它不可能流进自己的大麦地。
  兄弟,把你的园子和我的园子调换一次吧!就这一次,等老哥爬过这道坎,完璧归赵,还常念你是恩泽的河流。突然,他厌恶上吴家肉铺的公子吴三愣的肚子,那肚子装进去的全是好东西,吐出来的全是垃圾,那肚子的鬼点子撑得那张肚皮贼亮贼亮。
  今天吴三愣拉住了他,挺牢的,他想挣脱,不可能。宋得柱心里想:“我又不短你的肉钱,你拉扯我?我今日闲着嘞,但不能说奉陪到底。小子,我记着嘞,攀你这富汉,我能沾光?没门!”吴三愣笑眉裹眼地说:“得柱哥,看你瘦的,擦一道洋火总能大火起来。走吧,扭怩什么?今日兄弟我要抬举你。”宋得柱在吴三愣的拉扯下走着。三愣说,“为了你的瘦,我要赊给你些肉,你该愿意吧?”“你不怕我骗了?”吴三愣急了,他说:“你我兄弟,银钱算个狗屁!”“你不怕我开不了账?”“不怕,你将来有大麦仁子。”
  宋得柱没言语心里又想:“是母猪肉吧?我不嫌,是死猪肉吧,我也不嫌,我惟一嫌弃的是我的大麦到头能打多少?它要换米、换炭、换盐……换季,换门庭。”宋得柱早就换字当头,那只长尾巴大摇大摆。
  宋得柱站在吴三愣家柜台前发愣,他呆呆的,好像聚精会神地欣赏这多半扇悬挂着的猪肉。吴三愣看出来了,他以为宋得柱不满意这猪肉的肥瘦,在拿不定主意。三愣笑起来了,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子:“得柱哥,这肉正卖到中肋条,一个毛病,就是解馋。”宋得柱口里吱唔:“这!”吴三愣以为宋得柱看出了猪肉的优劣,他忙问:“这肉怎么了?得柱哥,这肉是一顶一的好肉,这肉要是成了母猪肉,我妈是狗生的,我爸是驴下的。”他为了强调他的誓言,声音特高,这声音使宋得柱震惊,也震慑了柜台内外。柜台静悄悄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柜台对面那两个钉鞋匠人和几个啦闲话的人,朝着他指指掇掇。当然,在激动中的吴三愣和宋得柱并没有看见。
  宋得柱早看清那多半扇猪肉,并且看清了大奶头被剜去的伤痕,他挣脱吴三愣,心想即使猪娃吮吸过的长乳头凸显着,又有何妨,只要价钱便宜肯赊,他嫌弃自己的手短,夏收后也掏不出多少钱来。他扭转头走了,抱歉似的,为三愣点头示意。
  宋得柱走后,柜房里走出一个人,高个儿,虽然蓝夹袄蓝夹裤上四溢着油腥味,但油的光泽显示着智慧的风度和文雅。他笑着对吴三愣说:“仨儿,你说话不能那样说,那太野蛮了。你就不能发个别的誓?非得把你大妈赌上不行?”三愣着急了,三愣急不可耐地说:“不赌咒人家不要嘛!”那个人笑着,笑眯眯的再没有对答。他是吴三愣的老子。
  宋得柱忘不了吴三愣,他怕吴三愣,不单单怕吴三愣的腰粗体壮,不单单怕他的个儿高、胳膊长、拳头大,他怕吴三愣小字笔一挥写下的一行小字。
  前年,大麦收割了,遇集天,宋得柱忍痛贱粜了四斗大麦,当他全神贯注地数钱的时候,被吴三愣拦住了,吴三愣变拦为抓。宋得柱既诧异又惊慌:“你,你这是为什么?我又不短你的钱?”“你不短我的钱?那么我账上写了鬼的名字?走!你不是睁眼瞎子!”
  吴三愣抓着宋得柱的手腕子,另一只手取出账本,并打开它翻着。吴三愣手指一行字念道:“六月二十日宋得柱买猪肉三斤,含利三成共欠人洋壹元陆毛整。”
  宋得柱瞬时坦然了,他语气十分委婉柔和,并且笑着说:“掌柜的,你帐上明明写的是孙得柱嘛,又不是宋得柱。”“我写的就是宋得柱!咋咧?你想管我?”吴三愣勃然大怒,鼻子口喷出三股气直击宋得柱的门面。宋得柱被吴三吴愣抓了个牢,休想倒退。宋得柱分辨着:“孙宋不是一家,孙宋不是一家!是你记对了,认我认错了,我根本吃不起肉,更不会赊肉。”
  “我认错你了?皮扒了我也认得你的影子。当初,你为什么把宋字说成孙字?你想骗老子!不可能,你骗不了,老子眼尖!老子买猪也走不了眼,甭说你!”宋得柱还在分辨着:“你没写上地址背壕,你没写上背壕宋得柱,那孙得柱不是我嘛!”他急了,满头大汗。吴三愣冷静点了,他说:“我赊账都赊给了熟人,我就不记地址,你不是熟人?叫我认得了?掏钱吧,免得我动手动脚。”
  遇集的人真多,窄街小巷的人围过来了,他们是看热闹,看吴三愣和宋得柱争斗。
  吴三愣和宋得柱的语言继续交错,情绪激昂,辩论得含混不清,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相互比赛着声高。吴三愣和宋得柱你扯我拽,纠缠不休,很显然是吴三愣力大,他日先人透祖宗地谩骂开了,唾沫星子乱飞。宋得柱的脸雪色白,口角泛出白沫子,喘着粗气,他自料不掏钱走不脱,便答应给他。
  宋得柱付了钱,他眼瞅着吴三愣的黑笔头子在孙得柱的名字下边画了个圈,表示账已收妥。他满脸灰相,挤出了人群。
  宋得柱的脸突然红润了,自强式的仰天长叹,紧接着哈哈大笑。夏风吹着他大汗淋漓的身体,他整理被吴三愣揪掉纽扣的布衫,健步如飞,表现出无比的快意。
  人群散了,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吴三愣强悍,做的对,有的人说宋得柱冤枉,还有一个人小声说孙得柱早死了,死在南路。
  宋得柱回到家,本不想对婆姨提起今天的霉事,但他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婆姨说:算了吧,甭急,雀不吃大麦,就打上出来只恶雀,把大麦吃了六升。她还说:“吃亏人常在。”
  宋得柱赊了面放回家,就溜大街,他心里清楚,他为的是遛腰子,散心,他为拔节的大麦浇不到水,心焦嘞。等他再溜到家里,小舅子吃了饭就走了,拔苦菜的娃娃们还没有回来。他的婆姨正给他补棉袄,大概是线太长的缘故,她的手臂和身体一摇一摇,真像无定河的棒棒桥,一个人踩上去就是晃晃悠悠,七口人一齐打桥上过,那桥又是怎样的姿态?
  宋得柱开门带进去的这股风,根本没有把迎面坐着的她打动,她的眼皮抬也没抬,但她还是开口问了:“你咋这阵才回来?他二舅吃过面的面汤我给你全留着,冷了娃娃们也不嫌,他们不在,你趁早喝了。噢,面汤有点稠,我把那剩面都撒进锅里了,你敢冷喝吗?”
  宋得柱揭去盖大老碗的拍拍,面汤好像还有些儿微温,只是凉成糊状。他找来筷子搅,发现碗底还沉积足够二三十个面片。他把大老碗端在她的口边:“你喝点。”“我?我寒碜!”她似怒似嗔的,依然不慌不忙地做她的针线活,她举起针在发际里掸了掸。
  人饿极了只有沉睡,一个三岁的顽童睡得正香。宋得柱看着这颗黄杏,想起拔苦菜的四颗黄杏。他尽力瞭了婆姨的脸,啊,夏季里我们是黄杏一家呀!他心里叫着天。他把一大老碗夹杂着零星面片的面汤全部倒进菜锅里。锅里的菜和水泛起了白色,他乱搅一顿,那菜汤的绿色淡了,他舀起多半老碗狼吞虎咽……
  看了吴三愣的猪肉,吃了带着面汤的菜,睡了一觉起来,宋得柱觉得自己胖了许多,起码眼泡厚了,脸盘儿大了,他看见自己下垂的脸蛋子。婆姨说他肿了,他不承认,他承认打水浇大麦费力气。“力气使一点,来一点,你想攒?攒到死全没了。”他对婆姨说得恳切。
  他用大绳,把自己拴在打水的摆桩上,他怕掉进桔槔底下的水泊,不再起来。
  杠杆起落他起落,水桶沉没他沉没。水桶沉没了飞身跃起,他沉没了挺身站立。水桶噌、噌的,水流哗、哗地流进水壕,冲向大麦畦!
  “大麦,你喝吧!这是油,这是我的男人纳上命为你斟的酒。”他的婆姨就是这么想的。她刨开一个畦口又一个畦口,她封住一个畦口又一个畦口。浇过水的大麦苗子绿呀!夏风你摸一摸它吧!它仿照着你摇头摆尾。
  打水的人歇了,是活人,水歇了是死水,死水复活也能浇出好庄稼。宋得柱口渴极了,大麦喝的水,他能喝,直喝得打了个饱嗝,他继续耍弄他的打水杆子。打满倒尽不用拼命,他是拼着命浇大麦的。月落了,他们下工了。月再次放出亮光,他们在浇大麦中。
  这是第三个夜晚,浇灌大麦接近了尾声,宋得柱留意听婆姨打来的招呼,那令他停止打水的招呼没有传过来,还没传过来,啊呀!累人的活在临了嘞。他终于听到“够了!够了!!”“啊,婆姨,我实在撑不住了。”
  他从桔槔的石台阶上下来,还没有解脱拴他拴在石头摆桩上的绳索。他使出最后的气力高声问:“浇好了?”“浇好了。”“汪着了?”“汪着了。”“噢,汪一水,顶浇两水嘞。”他躺在打水的平台上,此刻,婆姨照看着最后一个畦口,这余水足使这畦大麦一醉方休。
  宋得柱醒了,他发现身边躺着的妻子,和自己是一个姿势,仰面朝天的两个大字:“妻呀!只有月亮照耀着我们,太阳就在前头嘞。”宋得柱心里想着。
  宋得柱眼前的小河,一贯由东向西,它的流向永远和天河保持一致,所以,这条河取名银河。蛙声断续,不是就近,而是从河对岸的阳壕清澈的流水里传来,阳壕是我们想往的田地,走水园子,花色的小菜,那里是不种大麦的。噢,种什么还不是为了卖钱?卖钱为了糊口。
  银河,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叫响这巍峨的名字,然后传开,它和无定河相遇,组合一个巨大的丁字,丁字的竖勾两边有一二百垧水浇园子。阳壕的园子虽然地形高,但它的起水远水源高,是自来水。背壕低,低到河床,不用石台子桔槔河水怎能浇上田来!洪水来了,那洪水翻过了翔凤桥,阳壕的园子安然无恙,背壕的园子沉浸在洪水之中。洪水你来的早啊!宋得柱的大麦全部捐躯,颗粒无收。秋田,糜子一拃来高,即使他蹲下身来也够不上他的嘴。这是去年的事情,但他老担心,死人处常死人,可叹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宋得柱他最惧怕银河水干,更惧怕五月底六月上旬的洪水。他看着浇过水的大麦,就像看着自己台阶式的孩子,啊,你们赶快长吧!你们应该知道我宋得柱的心思。大麦苗子越来越绿了,它确实绿过吴三愣拇指上的翠玉板指。孩子们的脸越来越黄了,他们的脸黄,也确实黄过端午节早熟的黄杏。
  天天看着孩子,你们更瘦了。天天看着大麦,你们好像蛮不长,在我急需开镰的时候,你们还没有露出锋芒。我的镰刀磨快了,我的梿枷撬紧了,我的毛布袋尘水不漏,我的碾子、磨等你推动,当我的心跳荡得最激烈的时候,大麦芒,你深刻地强刺着我赤裸裸空洞的胸膛!宋得柱想着想着睡着了。一觉醒来,还没有听到鸡叫,鸡圈在阳壕人家的鸡窝里。宋得柱穿了破布衫,溜下炕,拉开门,在极其黑暗的角落摸出拾粪筐子和小铁锨,他要走在大路上拾粪。但他还是牵心大麦,他怕一群爱打架的饿狗,在大麦地里打斗乱滚。
  粪大水勤不用问人。宋得柱一整年拾来的粪都交给大麦,已经浇灌了两水,浇过第三次水就等着收割了。宋得柱盼着要浇第三水,为了浇第三次水他在蓄力鼓劲摩拳擦掌。我不是浮肿,我胖了,在希望的边缘,在水和大麦中流连忘返,潇洒徜徉。
  大麦,我看见你第一枚麦芒露出头,就像猴爬竹竿那样打水。第三次水,省水,我不是舍不得水,是你需要水轻轻薄薄地漫过。水多了,深了,风来了你必定倒伏,你倒伏了我怕,我倒伏了也要靠着你,靠着你我昂然站立。
  啊,那枚麦芒露头了,像晨曦,像彩霞,像太阳的光芒,这一片大麦出穗子了。像月光的第三次水,浮浮款款地从大麦身底下掠过。
  大麦穗子出齐了,像一片旌旗,在微风轻拂中招展飘扬,像火炬在胜利的前沿燃烧。宋得柱不关心这些了,他惟一瞅着麦芒底部的大麦仁,绿绿的翠珠欲滴。我要你呈现白色,白极了发黄,黄得像淡金那样,因为,我等不到你长足十成,就要收获你了。
  宋得柱开始讨厌太阳,他怕太阳把绿油油的大麦沥死;他开始讨厌白云,他怕白云变黑连成一片,怕冷子,怕大风把大麦磨倒,他怕气候异常像谁要咬他的手指头那样。天,你长着慧眼,自从有了人,一直没有灭绝,你不会多余宋得柱一家人吧!他善于想也善于叽咕,他叽咕的内容大体和祈祷一般。
  宋得柱轻捏大麦穗子,嗯,饱了,瓷实了。大麦,我不等你十足的成熟了,我要向你借粮,借一部分救活七条命。他用“找刀”找着这半青半白初显淡黄的大麦穗子。
  没见过这样的走路,走十步歇一歇,没见过这样的前行,两条腿像四条腿那样驮着大半毛布袋麦穗子,驮进家里。婆姨娃娃正在搜捡苦莱叶,啊,天,有个穷家,没有穷山,有个穷家,没有穷田,夏田总使宋得柱全家振作一番。宋得柱的婆姨就这么调教她的娃娃们。
  谁见过热大锅炒麦穗子,谁就是宋得柱的娃娃。宋得柱轻慢地拉动风匣,他的婆姨执掌木锨,翻弄着在热大锅里冒热气的大麦穗子,一回又一回,一次又一次,很久了。宋得柱一次次吼喊娃娃们:“赶快把热大麦穗子晾开,热气散了,大麦仁就硬了,大麦仁硬了咱们就用棒槌打。”
  大麦仁打好了,簸尽了再炒,宋得柱嚼着说熟了,一次再一次说熟了,接着晾吧,晾冷了就用磨推,推磨的人一步一步前行。我们要犒工了,我们要吃大麦面炒面!宋得柱本来就眯着的双眼,浮肿以后深陷成两截线。大麦炒面只有你能把宋得柱的眼晴放开。
  宋得柱的婆姨执掌勺子,那炒面在大盆子里散发着香味,孩子们像燕娃儿一样叽叽吱吱,所不同处是他们向妈妈伸出了碗。
  她算计了一番,小女儿少半勺,次小女半勺,再小女半勺多,儿子多半勺,大女儿多半勺,自己多半勺,唯有宋得柱她舀给他一勺半。勺子不小啊!她本想再给他多些,恐怕撑了他的肚子。
  熬煮点苦菜汤吧,今天我们的肚子圆了。明天,我们用大麦面糊苦菜汤,不喜吗?娃娃们齐声说喜!宋得柱熬过来了,大麦打晒毕,已经是六月初十。他心焦那二斤白面钱,六月十五的期限,那可是铁镊子也休想拔得过去。
  来吧,先生。来吧,少爷。来吧叔叔大妈,兄弟姐妹们,这大麦仁熬得米汤又粘又光。
  来吧,酿酒的老哥,这大麦最适合踩曲。我卖大麦是卖心头肉呀!谁卖婆姨又不是炕小盛不下。宋得柱的眼神,像死水遇风,那秋波涌出去又倒退回来,大丰收了,宋得柱忧心忡忡,秋季的糜子会和大麦这样红吗?我是尽心尽力地上粪,浇水锄务,老家雀你别扇了我的糜子,我造出的大麦稭假人,在诈唬你嘞。我呐喊,你恐怕要逃之夭夭。宋得柱卖着大麦,心里特别复杂。
  秋田,总算收割了,霜来得早,糜粒儿来不及饱满,我修长的糜脖子可以做笤帚,谁爱打扫卫生?我的笤帚贱粜嘞!秋末农闲了,宋得柱也搞着家庭副业。同时锻炼将来的叫卖,他草鸡到那时能不能叫卖出声音。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年关一天比一天近了。饥花越开越多,他和婆姨终究想出了开完饥花的计策。
  “妈,你不能出嫁我,我才十三岁,我没见过擀杂面,没见过蒸糕,没见过炒肉。我不会纳鞋底,不会缝衣裳,我觉得我什么也不会做。人家为什么要娶我?我这么小,你常说我熬胶也不粘.怎么我一下就长大了?人家是不是要我可山可坬寻苦菜嘞?那算什么日子。妈,你常说你从煮锅里出来,又跳进蒸锅里,气呵了比水烫了还疼痛,你忘了?你就亲你的糜子,霜打了它你哭鼻子,人家打了我呢?我不相信你不亲我,听你们说我将满月你们吃了糕。这说明我是值钱的,值钱的是宝贝,是宝贝我这么小就打发给人家?妈,你不能出嫁我……”大女儿哭诉着。
  宋得柱的婆姨流着泪说:“人家有阳坡地,种春麦,种豌豆,种山芋,种谷子,听说还种芝麻着呐!芝麻你没吃过,可香嘞,妈不哄你,人家种的棉花能纺线织布。你为什么撂不下这个穷家,四五月份针扎不起五谷。你出嫁了还是妈的女儿,地卖了就不是咱的地了,我们不能没有地呀!娃娃……”她边说边抽泣,抽泣中也念念不忘仅有的三亩还可以浇到水的大麦地,这地是全家的命。
  腊月是娶亲众多极其繁忙的月份。吹鼓手来了,小轿来了,谁稀罕?谁也不稀罕十三岁的女孩就出嫁,只稀罕这女孩和娘哭哭啼啼的相依偎,女孩迟迟不肯上轿。
  宋得柱面无表情,他的方脸像他老丈人给他的婆姨陪来的那只旧门箱,红不红,白不白,黑不黑。宋得柱把这只门箱做了嫁妆,送给自己的女儿。他考虑着十六块银元的财礼,在自己的手里焐热焐不热。
  腊月的穷汉如疾风,如快马。宋得柱心里似乎坦然,他不必焦头烂额地躲外债了。但他还是飞一般地撵着远去的小轿,眼瞅着小轿消失在茫茫一片的雪路中,才眼泪婆娑地扭转头,向戒备森严的年关奔去。
  踏着雪响,而不是宋得柱穷得叮当响。他兜里揣着十六块银元,那银元好像要钻破兜底似的,老在下沉,他不止一次地将手伸进兜里,把十六块银元死死地攥住,来减轻兜儿的沉重负担。他暗自念念有词:“你们等着,老子一阵就把你们花完了。”他揣着银元觉得好不自在呀!好在不到两个时辰,他基本上花光了它。他像散赈似的,张三两块,李四三块,王五一块半……这十六块银元如何能经得住花呢?剩最后一块银元了,他舍不得花它了,他揣了二十几天还是为婆姨买了一张“狗皮膏药”,啊呀!婆姨的脊背心为什么老疼?
  宋得柱花光了银元,心情特别愉快,竟然吟起了小调,唉,无债一身轻嘛!他像飞一样地回到家里。怎么?儿子为什么肚子疼了呢?是不是因为过年吃了一顿炸油糕惹的祸呢?宋得柱心里估计,开口问了婆姨。他婆姨说他瞎址,他的婆姨又说:“腊月月尽吃了糕,今是正月十六嘛!难道那几片油糕在肚子里老盛着?”她心里明白,儿子是他们传宗接代的根本,这话,是他男人在她面前老念叨的小九九,并且是老在一家人面前嘟囔的口头词。噢,穷也有穷娇娇嘞。
  他把那张狗皮膏药首先贴在儿子的肚脐上,并且像示威似的说:“叫你再疼!”儿子照样呻吟着,他还在呻吟,接着大声呼叫救命!他的娘用手压住他。宋得柱慌忙跑出去请医生,他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李神医。
  那神医首先揭去贴在儿子肚脐上的狗皮膏药,被揭起的膏药里黑外黄,它好像是一片发焦的特大锅巴,被神医拿在手里撂在脚地上。宋得柱眼瞅着落地的膏药,好像看见那块“袁大头银元”倒在地上,无声无息。他特别麻利地拣起膏药,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好迅速地揣进怀里,自从大女儿出嫁以后,他时刻惦记着婆姨的脊背心疼,他要重新充分利用那张膏药的药效,只不过李神医在场,有碍于他的作为,但他还是深情地看着因着急而汗流满面的婆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儿子脱光的脊背上。
  儿子马趴着,神医用大青皮铜钱蘸水,在儿子突起的脊梁两边周而复始地刮,这就是极其有名的“刮痧”,刮痧能医治一切腹疼,但神医刮了很久,儿子突然翻身,肚皮朝上,他拒绝了刮痧,并大叫着疼死我了。神医并不惊慌,他取出明晃晃的银针,照准儿子的肚脐以上一寸的地方扎下去,儿子大叫着,神医猛捻银针,儿子昏了过去。儿子醒来了,他还说肚子疼的厉害。
  神医专著凝神地观察儿子的表情,他翻起儿子的眼皮,融着一层泪水,细看白眼球,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奇迹,拍打自己的脑门子,叹了口气说:“唉,老木耳儿,这娃娃肚子里的瘦虫太强盛了!你们为什么不打它?”“怎么打?”宋得柱瞪圆诧异的眼神问神医。神医说:“买药嘛!”“哪里买?”神医说:“只有我有这种药,你舍得花钱吗?”宋得柱毫不迟疑:“我舍得。”神医很欣慰地说:“舍得就好,那药是从上海捎回来的外国货,一个字是贵,另一个字是灵。”
  宋得柱割舍出一亩地,买回私章盒大小的两盒药,遵照神医的吩咐给儿子服了药。正如神医所说的灵验,儿子拉屎数次,拉出一百二十一条蛔虫来,这是宋得柱一条一条清点过的,这时他想起那一亩将要属于别人还可以浇到水的园子。儿子的病好了,他长呼一口气,对婆姨说:“就少种一亩大麦吧!”婆姨顺势说:“看把你能的。”她低头苦笑着,根本没看宋得柱正在拍打自己的脑袋。其实此刻,宋得柱满脑子还是三亩大麦,风中,大麦芒乱飞乱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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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五·一”那天,我独自在书房品茶读书。书里说:“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我正为这句话感慨,电话铃就响了;是马飞那富有磁性又带着绥德腔儿的男中音。我就想,我们或许是有着某种感应的。问他在哪里?回答说是在自己画室中作画。我知道他的勤奋,就说:劳动节不劳动,当品茶、读书。他就笑了,说:这时候最是安静,适宜作画。  我立时想起那个有着八角小楼、又长着丁香树的榆林市文联幽静的小院儿。想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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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谈陕西当代书法,我以为梁新云是无法绕过去的人物。至少从目前的现状来说,一大批所谓的著名书法家的书写已经被我视作无效的前提下,梁新云和他的书法依然给我不少启发。但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在陕西,他的书写水准和声明还远远没有同步。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朴素动因。  认识梁新云是我在上大学的第二年,在此之前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全国展的陕西入选名单中。而我不曾想到的是,他和我同在一个城市。能在一个地方遇到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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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搞不了文学创作,只是出于一种爱好和对家乡的感情,便由不得总爱关心家乡的文学事业,总盼望家乡再能长出几棵文学大树来。去年九月去西安开作协代表会,有幸见到了家乡一批文学精英,他们年轻有为,奋发上进,都发表和出版了好多优秀作品,成为家乡文学事业的希望。但也感到都为如何进一步提高突破,写出更好的作品而焦急不安。无形中也让我有了点“心病”,回家便情不自禁的想了很多。但限于自己的水平,一点也想不清楚,有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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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人说古代话?  三十八年前,初到陕北余家沟,所闻言语,叽哩咕噜,似一派“胡”言。我们张口说话,村民就答“害怕”。不知所怕何来。后来才知道,不是“害怕”,而是“解不下”,念“害不哈(hà)”,意思是“不懂”。把不懂说成“害不哈(hà)”,当时听来,简直就是另一种语言。  农民聊天儿,口无遮拦。女知青在一旁听农民说到“夃(ɡài)老”,好奇问之。“夃老”在现在的陕北话里,指妻子有外遇的人,意思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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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  有些事是可能的如果大风不能吹拂  那陶俑上的尘土散去只能是一个传说  通往临潼的路有很多条而通往  秦朝的路只有一条譬如说  让时差逆转成门缝让天空飞起来  或者让一束光漂到你的内心深处  秋日渐浓有多少人坐在树荫下细细推算因果    其实你的心就是你的皇宫一千年前  马蹄声踏过渭水那一夜没有雨水滋润长安  也没有一盏马灯与月光争辉  草疯长得像个自恋狂太久了  寂寞使它们更加寂寞静静地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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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海力布?    偶然看到了甲骨文的“昔”字——画一个太阳,下面或上面是汹涌澎湃的波浪——便有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袭过心头。  我联想到了昔日那铺天盖地的洪灾。  彝族民间流传的长诗《查姆》中这样描绘洪水泛滥的情景:“龙眼眨一眨,满天乌云翻;龙尾摆一摆,天空就扯闪;龙身抖一抖,狂风暴雨卷万山。雨点鸡蛋大,雨柱似竹竿;下了七天七夜,大地茫茫被水淹。地上波浪滚滚,波涛直冲云天。树根飘上天,浮萍天上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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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榆林,稻黍滚浪,硕果飘香。由22位中国当代美术名家代表组成的“写生团”来到榆林,展开了为期4天的采风写生活动,拉开了“中国美术名家走进榆林”系列活动的序幕。这是迄今为止,榆林迎来的最具规格的一支美术家队伍,其中有8个省区的美协主席,可谓名家荟萃,阵容空前。  在短暂的四天时间里,美术家们先后参观了榆林市展览馆、榆林汉画像石馆、榆林老街、镇北台、红石峡、佳县白云山、神泉堡以及榆林经济开发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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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开放教育需要完善的学习支持服务,它能够增强开放教育的核心竞争力。良好的学习支持服务,可以保障每一位学生得到适合自己的服务项目、服务内容,保证服务质量。本文基于开放教育质量报告并结合对部分办学单位实地调研的基础上,分析基层办学单位在学习支持服务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提出改进措施,旨在更好地提升办学质量。  [关键词]开放教育;支持服务;办学单位  [中图分类号]G728 [文献标识码]A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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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鉴于普通高校研究生就业压力增加,西安财经大学应用经济学科建立了 “专业+实践+创新”三种核心能力培养为主线,分三个阶段实施的“一线三段”式培养模式。本文基于“一线三段”式研究生培养模式的基本要求,围绕劳动经济学的课程目标、教学内容以及教学方法进行探讨,提出通过典型案例的运用、适度进行课堂讨论、介绍劳动经济学前沿研究成果、鼓励学生参加教学实践和科学研究等环节实现课程目标任务,以此提升我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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