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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母亲和父亲，当年在南通新垦农场开荒，那里是一片新垦区，大家住茅棚，喝的是烂泥水，吃的都是食堂大锅菜，条件艰苦可想而知，带着孩子是不可能的。
小时候，母亲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温暖的想象。我很盼望母亲回来，每次母亲回来，我就跟她天生的亲，亲得只要待在一起一天，就会觉得分不开，分开就感觉心里被挖空了一样。那个时候，我大概三四岁。很多人那个时候没有记忆，但是，我有，我有对母亲的想象、依恋、盼望的记忆。
还有为母亲担心的记忆。父母在新垦农场围垦荒地，那个地方是靠围堰挡起江水围起来的滩涂地，围堰是泥筑的，每到夏天洪水来的时候，就很不安全，有一年江水真的冲垮了围堰，十几分钟，整个新垦区就变成了泽国。父母是逃回来了，大家聚在爷爷奶奶的家里，聊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边上一个小孩子，也在听，听得非常担心，可以说是揪心了。他想，母亲很危险，很危险。此后，我就常常为母亲担心。
幼年和母亲在一起的记忆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我被接到父母那里，没想到突然天气坏起来，刮风下雨；现在想，应该是强台风了。父亲非常忙，忙到见不到人，他夜夜要上江堤抗洪，听父亲说过，江堤上经常有险情，有一次，水冲进了第一道围堰，为了堵住缺口，他带头跳下水，背着绳子在激流中游了一千米还多，把绳子系到豁口对岸的树上，我听了觉得父亲很了不起。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公家的财产才值钱，为后者牺牲前者很光荣。我懵懂中，觉得父亲是英雄，但是，母亲不说话，我又知道，那很危险，很危险。我知道母亲在为父亲担心。
晚上，我和母亲在茅屋里睡，母亲始终睡不着，搂着我，我知道母亲害怕。我就睁着眼睛，陪着母亲，直到很困很困。但我总是先睡着，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在为父亲弄吃的，父亲坐在床头的凳子上，那个时候，竟然能体验母亲的宽慰……很多年以后，母亲对别人说，我四五岁就会安慰人，就知道为大人担心，也许就是说的那个时候吧？
也还是那次，一天晚上，大风大雨把窗户和门敲得摇摇晃晃，我觉得屋顶差不多要掀翻了，雨水和风从屋顶蹿进来，屋里没一块可以躲的地方，母亲把我的衣服穿好，似乎随时要带着我逃跑一样，我们俩蜷缩在床上，我知道母亲比我还怕。但是，偏偏风雨就是不停。接着，雷电闪光的间隙，我们看见门外的草垛开始移动，向着我们的屋子整个移动过来，像是就要撞上我们的屋子了。母亲突然爬起来，让我坐在床上不动，她拿了绳子冲出门去，冲进了雨水里，我看不见她了。
我也起床了，我要看见母亲，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风里，扶着门框，也站在雨里，我要看见母亲……
终于，我不能在农场待着了，爷爷来接我，我就记得我从爷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两次，我不要离开母亲，我要守着母亲。
母亲是一个勤劳而又节俭的人，有好吃的，她自己从来不吃，总是给我们吃，有好的东西，她自己从来不用，总是给我们用，直到现在，平常她照顾着父亲，哥哥一家、我一家回去，她又照顾我们一家。早晨总是她最先起床，然后一整天，见不到她停手的时候。
那年我太太生孩子，母亲来海门县城照顾。生孩子是腊月二十六，我就想，让母亲索性在海门过年，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家里，到了大年三十，她一定要回去，她说：年年都和父亲过年的，要贴对子祭祖，等等，她要回去。那时候，交通很不方便，海门县城到南通家，要转两趟车，而且大年三十，还不知道公交准时不准时。
我把她一个人送到海门汽车站，送她上了长途公交，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她要一个人到张之山、狼山转车，转两趟车，乡村公交，大年三十恐怕不准时啊，大家都过年了，路上都找不到个搭车的人。那个时候，南通家里也没有电话，她这一走，要知道她安全到家，都很难。
后来，才知道，母亲一路转车，一路迁延，最后步行了六七公里，下午1点从海门走的，40公里的路程，整整到晚上8点，她才到家。
母亲是个有心理承受能力的人。哥哥重病，进重症病房，父亲一夜白头，但是，母亲天天下地种菜、养螃蟹，天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带着给哥哥、嫂嫂、父亲的早饭上路，到镇上卖了菜和螃蟹，再赶到南通城里，给父亲、哥哥、嫂嫂送饭……这样，她坚持了整整一年半，直到哥哥病好。她从来没有抱怨，她什么也没说，甚至累都没说过，就这样过来了。
母亲就是这样整日劳作着，甚至他们搬到了开发区城里居住，她还念念不忘乡下的地，每天要骑着车子去地里劳作，带回一些新鲜的瓜果和蔬菜，她这样天天骑车下地，还坚持了好多年。
母亲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我知道，在母亲的意识里，劳动就是生活，我知道在母亲的意识里，为子女奉献就是生活，如果日子是平安的，大家没病没灾，能心安着劳动和奉献，她就幸福了。现在条件稍稍好些了，父亲退休、她也退休，两个人的退休金完全够他们生活，他们也搬到了南通开发区居住，住得也好了。所以，我不祈求什么，我只祈求，大家平安，因为大家平安，对我母亲来说，就是幸福生活本身了。她从来没有奢望别的，钱财名利等等，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我也只但愿我外祖母的长寿基因能遗传给她，但愿她也能长寿，能看着大家平安。
去年腊月底，去普陀，朋友问我的祈愿是什么，我说，天下平安，所有人平安。朋友就笑。他不知道，这平安，我是为母亲祈求的，大家平安，我的母亲就幸福——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真理。
小时候，母亲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温暖的想象。我很盼望母亲回来，每次母亲回来，我就跟她天生的亲，亲得只要待在一起一天，就会觉得分不开，分开就感觉心里被挖空了一样。那个时候，我大概三四岁。很多人那个时候没有记忆，但是，我有，我有对母亲的想象、依恋、盼望的记忆。
还有为母亲担心的记忆。父母在新垦农场围垦荒地，那个地方是靠围堰挡起江水围起来的滩涂地，围堰是泥筑的，每到夏天洪水来的时候，就很不安全，有一年江水真的冲垮了围堰，十几分钟，整个新垦区就变成了泽国。父母是逃回来了，大家聚在爷爷奶奶的家里，聊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边上一个小孩子，也在听，听得非常担心，可以说是揪心了。他想，母亲很危险，很危险。此后，我就常常为母亲担心。
幼年和母亲在一起的记忆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我被接到父母那里，没想到突然天气坏起来，刮风下雨；现在想，应该是强台风了。父亲非常忙，忙到见不到人，他夜夜要上江堤抗洪，听父亲说过，江堤上经常有险情，有一次，水冲进了第一道围堰，为了堵住缺口，他带头跳下水，背着绳子在激流中游了一千米还多，把绳子系到豁口对岸的树上，我听了觉得父亲很了不起。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公家的财产才值钱，为后者牺牲前者很光荣。我懵懂中，觉得父亲是英雄，但是，母亲不说话，我又知道，那很危险，很危险。我知道母亲在为父亲担心。
晚上，我和母亲在茅屋里睡，母亲始终睡不着，搂着我，我知道母亲害怕。我就睁着眼睛，陪着母亲，直到很困很困。但我总是先睡着，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在为父亲弄吃的，父亲坐在床头的凳子上，那个时候，竟然能体验母亲的宽慰……很多年以后，母亲对别人说，我四五岁就会安慰人，就知道为大人担心，也许就是说的那个时候吧？
也还是那次，一天晚上，大风大雨把窗户和门敲得摇摇晃晃，我觉得屋顶差不多要掀翻了，雨水和风从屋顶蹿进来，屋里没一块可以躲的地方，母亲把我的衣服穿好，似乎随时要带着我逃跑一样，我们俩蜷缩在床上，我知道母亲比我还怕。但是，偏偏风雨就是不停。接着，雷电闪光的间隙，我们看见门外的草垛开始移动，向着我们的屋子整个移动过来，像是就要撞上我们的屋子了。母亲突然爬起来，让我坐在床上不动，她拿了绳子冲出门去，冲进了雨水里，我看不见她了。
我也起床了，我要看见母亲，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风里，扶着门框，也站在雨里，我要看见母亲……
终于，我不能在农场待着了，爷爷来接我，我就记得我从爷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两次，我不要离开母亲，我要守着母亲。
母亲是一个勤劳而又节俭的人，有好吃的，她自己从来不吃，总是给我们吃，有好的东西，她自己从来不用，总是给我们用，直到现在，平常她照顾着父亲，哥哥一家、我一家回去，她又照顾我们一家。早晨总是她最先起床，然后一整天，见不到她停手的时候。
那年我太太生孩子，母亲来海门县城照顾。生孩子是腊月二十六，我就想，让母亲索性在海门过年，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家里，到了大年三十，她一定要回去，她说：年年都和父亲过年的，要贴对子祭祖，等等，她要回去。那时候，交通很不方便，海门县城到南通家，要转两趟车，而且大年三十，还不知道公交准时不准时。
我把她一个人送到海门汽车站，送她上了长途公交，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她要一个人到张之山、狼山转车，转两趟车，乡村公交，大年三十恐怕不准时啊，大家都过年了，路上都找不到个搭车的人。那个时候，南通家里也没有电话，她这一走，要知道她安全到家，都很难。
后来，才知道，母亲一路转车，一路迁延，最后步行了六七公里，下午1点从海门走的，40公里的路程，整整到晚上8点，她才到家。
母亲是个有心理承受能力的人。哥哥重病，进重症病房，父亲一夜白头，但是，母亲天天下地种菜、养螃蟹，天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带着给哥哥、嫂嫂、父亲的早饭上路，到镇上卖了菜和螃蟹，再赶到南通城里，给父亲、哥哥、嫂嫂送饭……这样，她坚持了整整一年半，直到哥哥病好。她从来没有抱怨，她什么也没说，甚至累都没说过，就这样过来了。
母亲就是这样整日劳作着，甚至他们搬到了开发区城里居住，她还念念不忘乡下的地，每天要骑着车子去地里劳作，带回一些新鲜的瓜果和蔬菜，她这样天天骑车下地，还坚持了好多年。
母亲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我知道，在母亲的意识里，劳动就是生活，我知道在母亲的意识里，为子女奉献就是生活，如果日子是平安的，大家没病没灾，能心安着劳动和奉献，她就幸福了。现在条件稍稍好些了，父亲退休、她也退休，两个人的退休金完全够他们生活，他们也搬到了南通开发区居住，住得也好了。所以，我不祈求什么，我只祈求，大家平安，因为大家平安，对我母亲来说，就是幸福生活本身了。她从来没有奢望别的，钱财名利等等，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我也只但愿我外祖母的长寿基因能遗传给她，但愿她也能长寿，能看着大家平安。
去年腊月底，去普陀，朋友问我的祈愿是什么，我说，天下平安，所有人平安。朋友就笑。他不知道，这平安，我是为母亲祈求的，大家平安，我的母亲就幸福——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