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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为谁红
齐白石画樱桃似乎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才能见到,这大约与他使用洋红颜料有关。他是哪一年开始用洋红颜料的,笔者不知道,1948年他曾在自己所绘的《牵牛花》中题道:“戊子于厂肆购得外国红,试之,八十八岁齐白石。”有人认为这是齐白石使用洋红的开始,但是在他88岁以前的作品中也见有使用洋红颜料的。
齐白石非常喜欢西洋红,因为“其色夺燕脂,余最宝之”,但他“曾于友人处见吴缶庐所画红梅,古艳绝伦,越岁复见之,变为黄土色,始知洋红非正产,未足贵也。”(齐白石语)这引起了他对洋红质量的注意。笔者理解,这里所谓“非正产”是指吴昌硕那幅红梅所用洋红是非正宗产品,所以,当他“戊子于厂肆购得外国红”后就要试一下,这是为了检验自己所购的洋红是否“正产”。齐白石作画,对于墨、颜料和宣纸都讲究,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齐白石画有多幅樱桃,笔者所见除了右图所示这幅以外,还有四幅,其中三幅是小幅,图式差不多,仅有一些细小变化:樱桃都盛于盘子里,盘有回纹边,有的回纹在内沿,有的回纹在外沿。樱桃有多有少,并且幅幅都有樱桃散落盘外,或者四五粒,或者六七粒不等,大致如此。比如周碧初收藏的《十二开花卉冊》中的《樱桃》(1951年作,款署“白石老年九十一时”),齐白石画给他的弟子胡絜青的《樱桃》(1952年作,题“絜青女弟子笑玩,九十二岁白石”,钤朱文“白石”方印),以及香港《名家翰墨》2008年出版的《贻富籝金》中的那幅樱桃(未署作年,依风格看应该也是90岁左右作,题“白石老人工作”)。
左图所示《樱桃图》与上述三幅不同,三尺直开,竖幅构图,樱桃盛于置于架上的青瓷碗里,也有樱桃散落碗外,并且还有樱桃树的叶子飘零在地上。这幅《樱桃图》是齐白石96岁那年所作,为自存作品,现藏北京画院。
除此之外,在艾青《忆齐白石》一文中还读到一段旧事,涉及两幅樱桃图:
“一天,我在伦池斋看见了一本册页,册页的第一张是白石老人画的:一个盘子放满了樱桃,有五六颗落在盘子下面,盘子在一个小木架上。我想买这张画。店主人说:‘要买就整本买。’我看不上别的画,光要这一张,他把价抬得高高的,我没有买;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对他说:‘我刚才看了伦池斋你画的樱桃,真好。’他问:‘是怎样的?’我就把画给他说了,他马上说:‘我给你画一张。’他在一张两尺的琴条上画起来,但是颜色没有伦池斋的那么鲜艳,他说:‘西洋红没有了。’
画完了,他写了两句诗,字很大:若教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他显然衰老了,我请他到曲园吃了饭,用车子送他回到跨车胡同,然后跑到伦池斋,把那张册页高价买来了。署名‘齐白石’,印章‘木人’。”
这两张樱桃图我都没有见过,但显然也是白石老人晚年的作品,并且尺幅也不大,一张是册页,一张是两尺的琴条。
樱桃自古作贡品,也是馈礼佳物。《史记·叔孙通列传》中记载,汉孝惠帝曾在春天出游离宫,此时正是樱桃成熟时节,叔孙通以古时候有春天给宗庙进献樱桃的仪礼,建议孝惠帝摘些樱桃献给宗庙,孝惠帝采纳了叔孙通的建议,据说后来宫廷进献各种果品的仪礼就是由此兴盛起来的。
历史上因为进献或者馈赠樱桃留下了一些有趣的故事。《隋唐嘉话》记载,唐太宗要送樱桃给酅公,但是送得有送的说法,自己贵为天子,称奉则以尊,言赐又以卑,怎么遣词呢?于是询之虞监(即虞世南)。虞监答道:从前梁帝给齐巴陵王送樱桃时称饷。太宗听后觉得这个字妙,遂以饷从之。饷在汉语里有一个意项是“馈赠”或者“赐给”,其实是绕了一个弯,还是“赐”,真有意思。
《旧唐书·文宗本纪》也有故事记载:文宗皇帝性仁孝,曾从内园摘来樱桃向三宫太后进献,司礼致启曰:别赐三宫太后,意思是特别赏赐三宫太后。文宗看后说:给太后宫送物怎么可以称赐?当即取笔,改赐为奉。
齐白石笔下的樱桃也是馈礼佳品,老人绘此多为赠人,虽然没有上述两则故事中的意思,但他有他的礼数,看似平常题材,其实是接续了文脉的。
樱桃看似容易画,其实不容易,特别是盛于盘内装得满满的,更不容易画。齐白石画樱桃工写结合,侧重写意,又是在生宣纸上作画,虽然西洋红颜料不易晕漶,但如果调水不当,呈色会受影响,宣纸也会浊漏。并且,一粒一粒不但要圆,而且要浑圆,浑圆才有质感,才有视觉中的所谓透视效果。又因为是堆在一起,堆就要有堆的样子,要自然,粒粒分明,不能像摆放,更不能粘连成漫漶一片。齐白石衰年健笔,画樱桃不仅一粒一粒红得有浓淡,每一粒樱桃本身红得也有变化,他画樱桃不是点撮,也不是捻笔,而是逆时针、顺时针转笔,形与意、工与写,在那一瞬间都呈现在其中了。
蛙是蛙 蟹是蟹
青蛙是齐白石的常见作画题材,所绘有一只青蛙,也有两只青蛙,还有三只五只的群蛙图。其大致的特点是,一只静(多为伏蛙),两只逗(斗),三五成群则闹。比如《贻富籝金》中收有一幅青蛙图,两只,一上一下,上面那只撑腿匍匐,下面那只敛肢翘首,皆鼓腹瞪眼,呈对角相峙状。中国美术馆也藏有一幅齐白石的《蛙戏图》,五只青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发生口角,四对一,都摆出了逞凶的姿态,蠢蠢欲动。最有趣的是北京画院收藏的那幅,画面上没有任何景物描绘,就是十只青蛙围在一起作吠,有的张口向天,有的曲腿趴地,还有的扎成一堆,形态各异,蛙声一片。古人云“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看了齐白石这幅画才知道,青蛙们在一起作吠情况其实也差不多。 左页小幅《青蛙》以水墨绘伏蛙一只,左上角有蒲草蒲实,蛙则眯眼欲睡,一副浑身舒坦、宁静安详的样子。款署“滨生”,钤“白石”朱文印。与任何动物一样,青蛙眯眼欲睡时肌肉会松弛,这时候它的形态与作吠或者互斗(逗)时的形态会因为状态的不同而有所不同,齐白石敏锐地观察到并且抓住了这一瞬间的不同。他喜欢在生宣纸上作画,常用的是薄薄的单宣,这种纸吸水吸墨性强,容易表现笔痕墨韵,特别是墨的浓淡层次,当然掌控的难度也大。此幅所用就是单宣,白石老人掌握得可谓恰到好处,墨的渗晕将青蛙眯眼欲睡状态下蛙皮包裹着的肌肉那种软软的、富有弹性的质感表现得仿佛已经可触手感觉到了的程度。而蛙的背脊上、腿上有隐隐的浓墨痕,这是行笔痕迹,但并非无意间偶然所留,而是有意为之的墨痕。为什么呢?在《画蛙小稿自记》中齐白石给出了答案:“蛙背上两笔,以淡墨着深墨点,腿上亦然。”青蛙背脊及腿上有灰黑色的竖条纹,若以工笔为之,尽可以一笔一笔慢慢绘来,写意则不然,写意既讲究笔法,也讲究墨法,同时要准确干脆。寥寥十数字,说的是白石老人的“秘技”,体现了他对水墨性能的了然程度以及驾驭本领,故其笔下的青蛙形意神具备,栩栩如生。
与此相类的另一幅画是《墨蟹图》。
螃蟹更是齐白石喜欢的绘画题材,所绘之多在他水族类作品中是仅次于画虾的第二大类,形式各种各样,丰富异常,可以说写尽螃蟹百态。但是青蛙与螃蟹有着本质的不同,青蛙是肉包骨,螃蟹是骨包肉,一个是软包硬,一个是硬包软,二者质地不一样,而以软毫的毛笔用水墨作写意画,对其间差异的表现可以看出画家的高下。
齐白石绘螃蟹着力在蟹的腿爪上。他曾说:“蟹是有壳的,蛤蟆是无壳的,若画蛤蟆的身子和腿同螃蟹一样,那算什么艺术呢?”(与胡佩衡论画)又说:“古人画蟹,多重视蟹钳,忽视蟹腿。而我画蟹,则主要是画好蟹的腿爪。”(与娄师白语)
他“以淡墨着深墨点”画蛙的背脊和腿,是以复笔借助墨色浓淡呈现效果,非常传神,而绘蟹腿则不作复笔,一笔过更强调“写”的功力,枯涩、浓淡、晕散、质感乃至蟹肥蟹瘦都在这一笔中奏效。蟹腿的排列则依蟹之状态绘之,不同状态的螃蟹其腿爪状态是不一样的,比如蟹在行走的时候,“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齐白石题蟹图语)。
《墨蟹图》画的是卧蟹,非行走状态,故敛肢曲腿,如果做起“司马文章”来,那就是举腿伸爪,横行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