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里的母亲
　　一
　　死亡如此接近
　　它近在氧气瓶，导食管与吸痰器
　　上面，做着各种鬼脸
　　那急促的呼吸
　　是它做出的第一个鬼脸
　　随后，在监测机上跳出
　　起伏不定的曲线
　　我的嘴里喊着：
　　“妈妈，妈妈……”
　　这个做妈妈的人
　　毫无反应
　　她扭曲的眉目
　　藏着黑夜的秘密，肯定有
　　一番推搡，争执
　　我不知道，我束手
　　无策
　　我看着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
　　二
　　她现在躲在病中
　　深闭着双目
　　她三十多天后
　　开始号啕大哭
　　当亲戚们来看她：
　　弟弟、侄儿、亲亲的外孙女
　　原本发不出声音的喉咙
　　连同起伏的胸口
　　发出骇人的音韵
　　“奶奶老泪纵横”
　　这是我女儿——她的孙女的总结
　　“啪——”她打了一下大女儿
　　这是，我们为她揉胸口
　　好不容易止住她的哭号
　　给大家的回报
　　流年似水，她就这样貌似平静地
　　停格在病中
　　三
　　“你母亲身体好点了吗？”
　　“终于醒来了，生活还不能
　　自理”
　　“但愿我们老了不要变成这样！”
　　她现在躺在病榻上，慢慢地转着头
　　“要什么”
　　点点头
　　“拜拜”，招招手
　　脸上却全是凝重与忧伤
　　母亲的话
　　母亲嘬着嘴
　　喊疼
　　先是蠶豆大
　　现在是南瓜大
　　——它泅进我的眼目，我的泪腺
　　我的毛细血管
　　终于铺满整整一个房间
　　我们站在墙外
　　它咆哮着
　　又能冲向哪里呢
　　徘徊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母亲，闭目嚅动着……
　　——这种印象，现在越发清晰
　　母亲，那是怎样的疼
　　怎样的疼呀！？
　　病故后
　　父亲，三次
　　在梦里和我说话
　　母亲，现在您的疼呢！？
　　生气的母亲
　　母亲昏迷了一个月
　　积累了太多的话
　　她等不及了，而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天啊
　　母亲拿着笔，眼睛却望不到纸
　　——是纸跟不上母亲，还是
　　世事已左右不了她
　　母亲盯视着我们，显然生气了
　　有一次伸手打了我们
　　半年后：
　　“妈妈，您在想什么呢？”
　　母亲缄默着
　　“妈妈，我拿笔给您写吧？”
　　母亲垂下了眼帘
　　——她不得不藏了所有的悲欣和话语
　　母亲在喊痛
　　母亲口齿不清地在喊痛
　　我轻抚着她的右臂
　　痛却通过某种方式，泅进
　　我们的心里
　　我和姐姐剜得出吗
　　医院是灰色的
　　医生的话是灰色的
　　“是心理，是一种癔症！”
　　医生的话没有温度
　　护士送来一瓶止痛药
　　一粒不行，两粒
　　两粒不行，三粒
　　痛却蛮不讲理地钻进来
　　逐渐充满楼房
　　妈妈呀！！
　　母亲眼里的父亲
　　母亲说：“你爸比我大5岁！”
　　父亲病故14年后的今天
　　母亲应该比父亲大9岁吧
　　他俩在天堂里相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是肯定的
　　——父亲喜欢在饭前喝一杯酒
　　母亲坐陪着
　　嫌弃父亲：
　　你爸烟抽得太凶了
　　睡前一支，起床前一支
　　一天几乎要两包
　　生病前的母亲
　　突然和我聊起了父亲
　　她有多少年不提了
　　幼岁丧父
　　硬撑着修满学业的母亲
　　竟然是自由恋爱
　　卧床的这两年
　　母亲满脸的焦虑
　　我知道
　　有一部分是对父亲的牵挂
　　她太熟悉抽烟的动作了
　　他“噌”地一声，手里就升腾起火苗
　　悔 恨
　　在您生命的最后
　　——那时候还不知您大限将至
　　我常不敢去看您
　　怕保姆说：“我要走了，我伺候
　　不了您妈。”
　　“我上午洗了二个小时
　　才洗净，现在又拉了。”
　　人
　　怎么可以走到这一步
　　看您萎靡不振、饭不下咽的样子
　　我心里揪心地疼
　　刚开始是一天一次
　　现在是一星期看一次
　　我轻轻抚摩您的手
　　您没有回应我
　　——一副敦默寡言的样子
　　我怎么想得到呵
　　妈妈，在您生命的最后
　　我应该天天去陪您！
　　围 丧
　　我带着一支奇怪的队伍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炷香
　　我们围着您左绕三圈，右绕三圈
　　——一个远离俗世的人
　　从此要脱离悲愤与半身不遂
　　别离与苦熬的汤药
　　这支队伍
　　跟在我的身后，每绕一圈
　　我都要深深凝望
　　在檀香的慈云里
　　我终于看见您脱离了这病入膏肓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