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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的速度考验了张铭思考的速度,他还没拿定主意,G市站就到了。只有两分钟的上下车时问,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自己说了句什么,从行李架上拿下提包,就匆匆下了车。他买的并不是到G市的车票。
出了站,张铭对出租车司机说,去长江饭店。
司机是个年轻人,侧目望着他。没有长江饭店,他说,你是不是要去世豪大酒店,据说它过去就叫长江饭店,就是长江路上的那家。
那可是当年这座城市最高级的饭店。这话张铭没说,而是直接坐进了车里,说,那就去世豪大酒店吧。
像所有日新月异的城市一样,G市也是翻天覆地变了样。街道、高楼、商场、车辆,包括流动的人群,乍一看,跟大都市没什么差别。
是的,现在全国的城市建筑风格,几乎都是一个模板的不断翻版,而潮流几乎又都是统一的。二十年的时间,城市都脱胎换骨了。
果然是过去的旧址,但酒店完全是崭新的,豪华的,四星级的。
站在十九层楼临街的窗前,张铭发现过去这条狭窄破旧的街道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昔日的景象和气息,早已荡然无存。他内心泛着淡淡的伤感。他突然想到了一句“故地重游”,不禁哑然一笑:还有故地可游吗?他抬眼望向淡蓝的天空,喟然许久。
这个曾经满载着他青春激情和政治抱负的城市,几经起伏,到最后仓皇出逃(他一直认为那就是“仓皇出逃”),如今他又悄然回来,究竟意欲何为?
还在T大学举办的学术研讨会的最后钱玉贵,男,中国作协八、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一级作家,鲁院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清明》《天津文学》《小说林》《山花》《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湖南文學>《芳草》《西湖》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部(篇),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发小》,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夜晚》,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累计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一天,会务组征求各位教授返程如何安排时,张铭才决定乘坐高铁回京,同组的专家们对于他突然退了事先预订的机票而改坐高铁,都感到纳闷不解。张铭只好拿来高铁路线图,指着上面的G市,说,我没有想到高铁经过这里,而这里我可是工作过二十多年啊!所以,这次我想顺道去那里看看。
“二十多年了,那一定是有故事的吧?”一个教授说。
“会不会是有相好的?”另一个接茬道。
“什么相好?——那说不准就是老情人吧!”众人都来了兴致,起哄着。
张铭收了图就走开了,他并不想跟他们展开这个话题。
说归说,他最终还是买了回京的车票。他当时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去那里看看。
2
张铭原打算不惊动任何熟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然而,在变得几乎完全陌生的市区走了一遍后,随着黄昏临近,他改变主意了。
回到酒店后,他把手机打开,在通讯录里查找到了毛大明的号码,就拨了过去。
“不会是张铭一一张大教授吧?”手机嘟嘟了两声后,对方却先说了话。
“正是在下。”张铭说,他想象着毛大明那张大方脸笑得绽放开来的模样。
“是在伟大首都北京呢,还是在华盛顿、东京、巴黎?”对方调侃道。
“在贵市世豪大酒店f‘九楼1908房。”
“真的假的?”对方惊叫道,“他奶奶的,你这是鬼子进村啦!”
毛大明是张铭大学同学,当年是一同分配到G市来的。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在昔日校园里,张铭与毛大明彼此留了手机号码。张铭就在那次聚会上得知,毛大明如今已是G市政协副主席了。
原以为只是两个老同学叙叙1日,不曾想毛大明约了一大帮子张铭昔日的同事和部下,就在世豪大酒店里摆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这些人现在大多是部委办局的头面人物,最不济的也是一官半职,个个面貌体态也都有大变化,不经毛大明一一介绍,张铭恐怕根本对不上张三李四。是的,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坐定,张铭多少是有些感慨的。倘若当年不离开这里,不离开这个群体,他现在会怎样呢?是他们中的一员,或是更高级别的领导?
酒杯里的茅台酒浓香漫溢开来。对桌上一圈人的面孔熟悉后,张铭的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相信,他之所以再次回到这里来,是另有隐情,或者说,他真正想见的人,并不是他们,甚至连毛大明也不是。
毛大明举起酒杯发表即兴讲话,老同学张铭,从一介书生,到官员,又到教授,研究员,如今又轻车简从,悄然荣归,令我市蓬荜生辉云云,这才算开了场。于是,纷纷起立,互相碰杯,就喝开了。
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匣子打开了,老故事,新段子,层出不穷。围绕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张铭,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又重新晒了出来。
渐渐地,张铭发现,谁也不愿意把话题扯上当年他在纺织厂任职的那段经历,而那段经历其实才是他人生最精彩的篇章。当然,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酒意染红了毛大明宽大的脸庞,他拍着张铭的肩膀说,老同学,当年你若不改弦更张,选择放弃仕途,如今起码也该是市长一级的身份了吧!想当年,你可是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啊。
是啊,当年张铭大学毕业即分配到政府部门,从秘书干起,直到市长跟班秘书,春来冬去,官职至市委办副主任,又调任团市委书记,那年二十八岁,正处,列为厅局级后备干部人选。那个时候,改革劲风正吹向各个领域,全市上下一片红火。张铭也坐不住了,跟自己的老领导,也就是G市当时的市委书记提出要下基层锻炼,这也正合老领导的心思。当时的市属重点企业纺织厂正面临着班子调整,一把手人选几经推荐都不理想,过去班子派性斗争复杂,于是市委书记就顺水推舟,张铭当年就走马上任了纺织厂的总经理、党委书记。 这时候,众人也插进话来,附和毛大明的恭维。张铭羞赧了,频频举杯,口中不住地念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以此来阻止毛大明及其他人的滔滔不绝。
事实上,那些话,如今听来,令他愧疚,甚至难堪。
张铭再次意识到,他现在真正想见的人就是郑蔓丽。
3
其实,张铭在担任团市委书记时,就熟悉郑蔓丽。她那时是纺织厂兼职的团委副书记,本职工作是纺纱车问副主任,兼任“巾帼女子班”班长。团市委换届前夕,郑蔓丽作为纺织系统推荐的下届委员候选人,就曾引起过张铭的注意。黑白二寸照片,齐耳短发,眉清目秀。而且,她跟自己同龄,已婚,中专生,年年先进,优秀团干,全市“青年突击手”,荣誉称号几乎写满了一页纸。等到张铭来到纺织厂任职后,才发现郑蔓丽真是不简单,三十多号人的一个女子大班,她指挥若定,产量质量总是名列前茅,而她自己又总是率先垂范,以身作则,群众口碑好。观察了一年后,张铭觉得这个女子要大胆起用。于是第二年,郑蔓丽就担任了纺织厂副总经理,分管生产和质量管理。那个时候,产品质量是最头痛的问题。
潜伏的舆论,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悄然酝酿的。
当时,在厂领导班子里只有张铭和郑蔓丽两个是六I‘年代的同龄人,那时叫少壮派,梯队干部,加之在团市委时彼此就熟悉,两人的关系自然很快就热络起来。郑蔓丽分管生产和质量管理之后,全厂各车问产量陆续都上去了,尤其是质量,也就是成品一级品率连创新高。张铭终于发现了,郑蔓丽的本事就在于实干和带头干,她下车问跟班走,跟职工一样三班倒,依然拿出她当大班长时的作风和干劲,A车问产量质量上去了,她就转战B车问。就这样,一个车问一个班组地蹲点示范,不仅解决了生产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把大家的心拢成了团儿。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她平易近人,一派大姐风范,但对违纪违规的事情处理起来,却一点不含糊,原则立场坚决不动摇。有这么一个帮手管生产和质量,张铭放心了,一门心思地去跑市场,搞出口,于是,过去始终处在保本不亏边缘的纺织厂经济效益开始节节攀升。
生意火了,效益上去了,于是,迎来送往的应酬就多了。两千多人的纺织厂食堂小灶院里的五间包房,几乎天天宾客盈门,酒香四溢。作为党政一把手,张铭经常要泡在酒里,有时候实在顶不住了,就只好吩咐班子其他领导分头陪客,轮番上阵,也就是说,郑蔓丽也要出马迎战。而郑蔓丽每每出马都大获全胜,原来那个平日风风火火又温文尔雅的郑蔓丽居然还拥有惊人的酒量——内地客商不说,港商台商根本就不在话下,就是东北来的身高六尺的大老爷们,几番推杯换盏之后也会甘拜下风。于是,凡张铭出席的宴请,一般情况下,郑蔓丽也会如影相随。对于张铭来说,有了郑蔓丽,真是如获至宝,如虎添翼。有一次张铭酒后吐真言,他在物色管理生产和质量的副总经理人选,言下之意,就是他要郑蔓丽准备接手销售工作,包括进出口贸易。确实,那个时候的销售工作应酬多,压力大。当年底,他就这么调整了领导班子的分工。
那个时候,潜伏的舆论已经暗流涌动,而且就要择机形成沸沸扬扬之势。
酒宴总算散了,毛大明提议去茶楼喝茶去。其他人则跟张铭握手道别,看得出,这两位老同学要谈些私密话。茶楼就在酒店一侧,沿一条小巷进去,古朴典雅的徽派造型,曲径通幽,回廊一端就是茶房。两人坐定,服务小姐就将沏好的极品猴魁茶连同茶具端了进来。张铭呷了一口茶,清香无比,好像一下子就化解了先前肚子里的酒水鱼肉,禁不住又连呷了几口。毛大明一直望着他,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不至于吧,张教授?”张铭那种猴急地喝茶的样子,似乎是做给他看的。“这回走,我给你送幾斤。”毛大明说。
张铭放下茶杯,说:“真比不上你的日子滋润啊。所谓我们是活着,你倒是生活啊。”
“没那么夸张吧。”毛大明看着他,神情肃然多了,“别跟我兜圈子,老同学!说实话吧,这回故地重游,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看望我这个老同学这么简单吧?”
张铭觉得脸有些烫了。他回避了毛大明的眼光,又握起茶杯在手里转动着。“是的,这回来,也想见见郑蔓丽。去年老同学二十周年聚会时,我就跟你打听,可是那会儿人多,也顾不过来。老实说,这么多年了,我根本就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毛大明阴险地一笑,冷冷道:“是不是想到她,心里有些愧疚?”
张铭只是愣了一下,但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4
流言蜚语就是从郑蔓丽担任经营副总后,才浮出水面的。
那时候客户上门,最后都是在酒桌上把订单喝定的。觥筹交错,也是刀光剑影。一般重要的大客户来了,郑蔓丽就要请张铭出面,也叫“压台面”,既是对客人高看一格,也还是为了今后的订单。郑蔓丽作为女人那个时候就像一朵迟开的鲜花终于怒放开来。她不仅美丽热情,而且豪爽得就像个女汉子。尽管有郑蔓丽的“保驾护航”,但张铭还是不胜酒力,经常喝得东倒西歪,甚至洋相百出。于是,从厂食堂小院里出来的张铭常常是郑蔓丽搀扶着上了车的,然后,小轿车呼啸而去。后来,张铭又带着郑蔓丽去参加广交会,厂里订单签了多少,贸易收获成效如何好像并不重要了,那个时候重要的是,有人看到两个人出入在一个房间里了。
一天班上,郑蔓丽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随手便把门关上。张铭顿觉蹊跷。郑蔓丽低着头走到桌前,他这才看清,她面色苍白,眼眶红肿,头发蓬乱,好像一夜不曾合过眼。不待他问,郑蔓丽带着哭腔就诉说开来,而且就那么站着说,好像不这样,她就无法把话说完,其问,声音也几度哽咽。她丈夫已经提出条件,要么不当经营老总,包括今后不准许参加那种公务的喝酒应酬,要么就干脆离婚拉倒一一那个男人不仅感到了流言蜚语的伤害,而且自认为张铭已经把绿帽子给他戴上了。
张铭故作镇静地笑笑,好像刚刚听说似的。他一边让郑蔓丽去沙发上坐下,一边去给她沏茶。其实,那一刻他的内心已乱作一团,至少他没有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关于流言蜚语,他早有耳闻,他当时的女朋友,一个市直机关的漂亮的机要员,也跟他闹情绪了,就是认为他跟郑蔓丽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他当即正色道:“一派胡言,纯粹无稽之淡!” 办公室里静默下来。这是一把手的办公室,此时正是上午最忙碌的时候,走廊里听得见脚步匆匆的走来走去的声响。郑蔓丽是班子成员、副总经理,这一大早这一男一女就关在办公室里干什么呢?何况又是这种舆论最敏感的时候!想到这些,张铭觉得长话短说,尽快把郑蔓丽打发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语气保持着一个领导者应有的沉着稳健的腔调,也就是那种见怪不怪、从容不迫的态度。
“郑蔓丽同志,不要被谣言吓倒了!谣言终究是站不住脚的!要相信组织,更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工作要继续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好,当然了,今后也要注意影响,也要一一”他脸涨红了,觉得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比如喝酒可以少喝嘛,注意控制嘛,可是,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全是酒宴上的难以控制的场面,也就是说,不可能做到少喝。他索性转移了话题:“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呢?这是赌气的话嘛!回去跟你丈夫好好淡淡,谣言终会不攻自破的。这样吧,过几天,我去找他淡淡,你还是要安心工作。”
张铭至今记得,郑蔓丽走的时候,用一种特别凄婉无助的眼光望了他片刻,好像仍然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而张铭已经冲她直摆手,示意她赶紧出去,也就是安心工作去一一那举动就像是在说:“有我在,天塌不下来的!”
没等张铭找郑蔓丽的丈夫谈,那个男人倒是主动找上门来。这是个留着长发、满脸络腮胡须的粗野汉子。张铭后来才了解到,郑蔓丽跟她的丈夫是发小,她从小学到中学都仰仗着这个发小的保护和爱慕,到了郑蔓丽读中专时,这家伙在社会上打架滋事,后来顶职当了锅炉工,到处扬言郑蔓丽就是他的女人,谁也碰不得。郑蔓丽嫁给他更多地是出于害怕——就像他扬言的,谁敢碰了郑蔓丽,老子就敢杀了谁!这汉子闯进办公室里,二话不说,抓起张铭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把张铭震惊得当场说不出话来。
“姓张的,我正式警告你,我老婆郑蔓丽要是再被你拉去陪男人喝酒,或者你敢再带她出差到外面去,老子杀不了你,也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遗臭万年!”他手指直直地点着圈缩在椅子上的张铭,指尖快点到他的鼻子上了。
“你要是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后来,事情真的闹出了大动静。市里居然派来了工作组进驻厂里开始调查核实有关张铭与郑蔓丽之问的绯闻,包括张铭任职以来的所作所为。
一个月后,张铭调离了纺织厂,调任社科联的调研员,其实是被边缘化了。郑蔓丽降职,调任厂质检中心副主任。尽管组织上鉴定张铭和郑蔓丽都是清白的,但谣言的污水早已把两人淋了个透湿,洗是洗不干净的了。张铭的机要员女朋友也离他而去。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张铭断了仕途的念想,一门心思想去做学|、口J了。他几乎不再有机会跟郑蔓丽见面,两个人经过谣言这番淘洗,好像见面都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郑蔓丽后来还是离了婚,是郑蔓丽下决心离的。到那个时候谣言也没有放过他们,郑蔓丽的前夫就放言,郑蔓丽之所以要跟他离婚,就是为了跟那个狗官张铭结婚而去的。于是,躲避在社科联小院子的一问办公室的张铭,终日闭门不出,埋头刻苦复习。他要赶紧考研走人,离开这个小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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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铭考上研究生后,在即将离别这个城市的前夕,觉得有必要跟郑蔓丽见上一面。他那个时候已经听说了,离婚后的郑蔓丽在纺织厂的处境非常不好,背地里的舆论早已剥去了她昔日所有的光环。在她那个漂亮而能干的女汉子形象背后,是生活作风的放荡而糜烂。传言中,她不仅跟张铭有一腿,而且跟许多有头面的男人都劈过腿,且有時问地点,有情节细节。据说,郑蔓丽从此几乎完全变了个人。
约会的地点是城郊一家小酒店。这里傍着一个大水塘,掩映在一片竹林之问,这里跟周围村庄也相隔较远,环境隐秘而僻静。他们约的是午饭。张铭早早地到了小酒店,在临水的窗边坐着,喝着茶。老板娘过来问过几次,要不要点菜了,厨房好准备,张铭只是说再等等吧。那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他心里也并没有把握郑蔓丽一定会来。那个时候移动通信刚刚兴起,纺织厂原有一部像砖头似的摩托罗拉“大哥大”曾是张铭的专属,现在连同他别在腰间的BP机也一并上交了。他知道郑蔓丽办公室的电话,但他从没有给郑蔓丽打过,那是一问七八个人共事的大办公室。他在三天前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约了这个吃饭的地点,理由是自己考上研究生了,马上要离开这个城市,见个面叙叙旧。
其实,之所以想见这个面,是张铭觉得自己心中有愧。郑蔓丽原本平静的生活,不是因为他的提携,就不至于弄到如今这般糟糕的局面。当这个糟糕的局面出现后,他又为她做过什么吗?什么也没做!他唯一做的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求早早地离开这里。那么,对于郑蔓丽如今的境况,他能说自己是没有责任的吗?
过了十二点,郑蔓丽终于来了,是骑自行车来的。她穿着一套浅绿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她是纺织厂原女篮队员,打边锋的。她的头发修剪过了,短发,黑亮亮的,还留了一绺俏丽的刘海儿挂在白净的额头上,她还打了粉底,眉毛描得细长,眼眶也做了眼影,显得妩媚,只是眼眸不再像过去那般晶亮传神。她的脸颊也明显削瘦了,像是病了一场刚好了的样子。
“祝贺你呀,大研究生!”她微笑着说,声音干涩。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觉得她那只手又硬又凉。他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涌动着泪水,嘴角也微微地哆嗦着,就像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赶紧松开她的手,转身去给她倒了杯茶,说你先喝口茶吧,我去厨房那边安排菜去,就走开了。其实,他自己也差点儿绷不住了。
再回来时,他看到郑蔓丽坐在先前自己坐的那个临水的窗口座位上,侧身望着外面光芒炫目的水塘,阳光映出她脸颊的红润。那一刻他发现郑蔓丽仍然是美丽的,甚至是诱人的。对于男人,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女人魅力。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对她说,嫁给我吧,那么这个女人就可能把命运与自己紧紧地拴在一起。他其实很早就感触过她那种深沉而隐秘的爱慕之情。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开口说过那句话——不,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愿望说。 那顿午饭,他们喝了一瓶红酒。郑蔓丽喝得很少,只倒了一杯酒.每次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抿一小口,完全没有了当年那种女汉子“一口闷”的豪爽劲头。而大半酒都是张铭喝下去的。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胃口吃,动一次筷子后就停下了。彼此都能感到在克制、隐忍,甚至是难以掩饰的拘谨,好像彼此才刚刚认识似的。另外,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彼此都没有提及当年在一起共事时的那些经历,就连后来发生的那一切,竟也只字未提,仿佛他与她之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张铭只是说到他从小在农村里的那些故事,摸鱼捉虾呀,放牛割草呀,抓蛇偷瓜呀,直到考上大学。郑蔓丽几乎不插话,就静静地听着,眼睛不时眨巴几下,似乎听得很入神。而她自己似乎什么故事也没有,就像一张洁净的白纸。
分手的时候,他们没有握手了,甚至都没有说话。郑蔓丽突然显得有些慌乱而匆忙,她不再用眼睛看他,而是立即飞身骑上自行车,奋力地蹬着,好像正急着要去处理一件天大的事情。郊外的公路上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那一刻,有一句话都涌到了张铭的嗓子眼儿,但他最终也没能把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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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大明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从机关科员、副科长、科长、副主任、主任,到秘书长,直到政协副主席,几乎没有遇到大的波折。他对张铭说过,你就是我的前车之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机关里耗着熬着,怎么样,结果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當年组织部门动员过下基层锻炼,言下之意他的仕途会晋升得快些,也更扎实些,但他始终以才疏学浅呀,能力不足呀,孩子还小呀,爱人身体不好呀,总之,以种种理由予以推辞。谁都知道,机关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有些时候甚至险象环生,但是张铭的经历,让毛大明意识到,较之机关,所谓基层锻炼可能是更加险恶的江湖。
这会儿说到了郑蔓丽,他就直接把话题转过来:“你要是没走,你敢说你跟郑蔓丽之间不会发生点什么?她当时那么漂亮、性感,你就不想跟她上床?”
张铭当即面红耳赤,他没有想到毛大明会这么赤裸裸地说自己。他愣愣地望着毛大明,似乎疑惑于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无所禁忌了。他记得,当年在市府办共事时,毛大明是多么谨慎而谦逊的人,一般非亲眼目睹的人或事,他一律不予置评,且口风极紧。
“好吧,就算想过,那也是当年的事了。”张铭红着脸苦笑,握着手里的茶杯转动着,望着杯中飘逸如水草的茶叶。“跟我说说吧,那个郑蔓丽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变成一个富婆了,还是……”以张铭的预想,凭郑蔓丽的自身条件,加上能力和才情,她的人生总会有翻盘的时候,或者说,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毛大明又那么阴险地一笑:“亏你还想得到——富婆?据我了解,那个郑蔓丽如今的日子过得……唉,怎么说呢?”
郑蔓丽人生真正的大变故还是始于纺织厂关停破产。曾经那么红火的工厂说倒就倒了,员工下岗解散,回家待业。郑蔓丽又回到了那个前夫的身边,没有复婚,只是又住到了一起。好像时间不长,据说是郑蔓丽无法忍受那个男人酗酒、赌博和嫉妒心引起的暴力侵害,又从他身边跑了出来。她跟几个过去共过事的好姐妹集资承包了一家酒店,生意也一度红火过。郑蔓丽当了女老板,又一度恢复了昔日光彩照人的风姿,既要堂前厨后地忙碌,又要陪重要客人们应酬。后来,喝酒吃饭打白条的多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还有人来寻衅滋事,这其中就包括郑蔓丽的前夫。他甚至下班后躲藏在暗处尾随着郑蔓丽,他那个时候还扬言,郑蔓丽不睡他了,但别的男人也休想睡到她!
就这样,饭店也开不下去了,还有十多万的白条款没收回来。
郑蔓丽后来下决心又嫁人了,是个二婚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部队退伍,前妻是早年病死的,身边带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郑蔓丽之所以嫁给他,大半原因还是想摆脱前夫的无耻纠缠。这个男人当时在一家国企机械厂里当保卫科科长,在部队里学得一身好武艺,郑蔓丽的前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马路上两人就交过手,这个男人三拳两脚就把郑蔓丽的前夫打趴在地,并且警告他,以后胆敢来骚扰郑蔓丽,见一次就揍他一次,直到有一天打死他这个畜生东西!那个以往一向凶神恶煞的前夫还真是被打怕了,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小半原因也是郑蔓丽想找个依靠了,对于一个临近中年的女人来说,有个依靠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郑蔓丽跟这个男人生养了一个女儿。
她去市政府找过毛大明。当年张铭当纺织厂一把手时,请毛大明一帮政府办的同事们吃饭,郑蔓丽也参加过,所以彼此认识。她是希望政府能给予政策支持,主要是贷款方面的问题。那个时候,郑蔓丽想再次创业,这回动静有些大,要租赁郊外一家集体企业的厂房,干老本行,纺织厂。毛大明倒是替她跑了不少部门,也找过银行,但结果贷款还是没办下来。最后,郑蔓丽把房产家产全抵押给了银行才贷到款,厂也真办起来。又是一阵生意高潮,但很快又跌入低谷,这回是金融危机带来的厄运,资金链断了,厂子又关了门。这回破产也带来她二次婚姻的危机——丈夫不能容忍她私自把房产家产拿去银行抵押,尽管后来把欠债讨了回来,把房产家产保住了,但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离婚后,女儿判给了郑蔓丽抚养。
如今退休的郑蔓丽还住在她二十多年前的老屋里。据说,她现在身体不好,很少出来,也从来不参与大妈们的广场舞活动。
张铭始终没有插进一句话,不是不想说,是觉得说了也无趣,也于事无补。那个昔日的女汉子就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烧了一阵后,就旋即熄灭下去,尽管后来又历次欲重燃希望之火,却最终都偃旗息鼓。对此,他能说什么呢?
茶楼里变得安详而静谧,窗外夜市的灯光也黯淡下来。原先清香的茶水续了几次水,已变得清淡无味了。这个时候,张铭心里想说的是:“如果当年我不提拔她,不让她那样出风头,她的命运或许就是另一种境况。”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至于那“另一种境况”是什么样的,他其实也说不准。
毛大明抬腕看表,说快午夜了,该休息了。他问张铭明天是否要走?张铭抬头看着他,神情有些诧异。毛大明说:“如果明天你不走,我来想办法联系一下郑蔓丽,如果联系到了,请她出来吃顿饭,你们见个面,你看怎么样?” 张铭的心怦怦跳着,但外表倒还平静:“好吧,那我就后天上午走。”
走出茶楼时,毛大明摇晃着脑袋调侃道:“张铭啊,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呢!”
7
这一夜张铭没有睡好,兴许是猴魁茶的功效,下半夜睁着眼,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直到拂晓时分。
毫无疑问,过去发生的一切又在他脑海里演了一遍,有些特殊的画面甚至来回倒腾了几遍。譬如,决定提拔郑蔓丽前,在办公室里跟她的那次谈话,郑蔓丽就深情地对他说过:“你真好。”接着又改口:“你真是我的贵人。”再譬如,一般重要的宴请开始前,郑蔓丽会把他叫到隔壁无人的房间里,请他喝下一碗莲子银耳汤,她知道他的肠胃不好,以减少烈酒的伤害,她往往就站在跟前,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态度和举止都像是他的家人一般。再譬如,当年自己总是系不好领带,出差在外,就由郑蔓丽替自己先系好了,放在旅行箱里,用的时候往脖子上一套即可——那年广交会期问,会见客人前,就在宾馆房间里,是郑蔓丽面对面地替自己系上的。他跟她从来没有贴得那样近,她呼吸起伏挺大,乳峰几乎顶上了自己的西装,而且两条伸展的手臂也微微哆嗦着。她脸颊绯红,眼光竭力保持在领口那个位置上,但他还是注意到,她其实是在深情地觑视着自己。
起床后,都快十点了,他拉开窗帘,阳光把房间里照得通亮。他没有急于去洗漱,而是给毛大明拨去了电话,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郑蔓丽是否联系上了。毛大明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就猜到他会猴急地打来电话,一夜都没睡好吧?他说事情正在办着呢,一旦落实就通知他,让他安心在宾馆里休息。
午饭后,房间里实在待不住了,于是他在宾馆的花园里逛了逛,从小径晃到花鱼池,又从甬道走到长廊,后来索性出了宾馆大门,上大街上闲逛去了。他把手机抓在手里,生怕第一时间没有接到电话或看到短信,先后有几条短信进来,是大学里的同事们发来的幽默段子,手机也响过几次,也是同事关于课题方面的问题,其中一个电话是妻子从北京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会议不是结束了吗?他迟疑了一下,咳嗽一声嗓子后才说,明天就回来了,这边还有点事呢。妻子追问一句,你现在人在哪儿呀?他又迟疑了一下,目光望着街头穿梭的车辆,声音重重地回过去:在T大学啊。
下午时候,毛大明的短信终于来了:今晚宴席就订在世豪大酒店里,郑已经联系上了,并且答应参加晚宴。你做好二十多年后与她面对面的准备吧——后面还附了三个窃笑的表情。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好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实下来。
回到房间,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衣,在镜子面前把头发梳理了几遍。他知道镜子里的这个男人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英俊青年了。他头发斑白,眼角皱褶,眼袋也垂挂下来,眼镜度数比当年增加了一倍。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当年的模样来,只是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的满头乌发是中分的,他在镜子里便用梳子开始中分,终于把又稀又松的夹杂着一丛丛银丝的头发中分好了,再往镜子里端详一番,竟觉得这个中年男人既陌生又古怪,像个小丑似的。于是,他还是用梳子把头发回归到往右边一顺的状态,这样一看,自然多了。
天色黯淡下来。毛大明直接去了包厢,给张铭打了电话,两个人在包厢见面后,毛大明说,今晚就咱们仨,等郑蔓丽来后,你们要是谈得投机的话,我就撤,免得在这里礙手碍脚。张铭开始想反对,可是一想,毛大明的想法也对,真要跟郑蔓丽交流起来,他在旁边也确实是个闲人。
毛大明叫来服务员把酒菜都点妥后,才说起这一天为了联系郑蔓丽的折腾。一早上班就给秘书布置了这个任务,他自己也把过去纺织系统熟悉的领导人打了一通电话,没有结果,最后还是秘书亲自跑到社区才查找到郑蔓丽住的是红星村。秘书找上门去,对郑蔓丽说了当年的老领导张铭回来了,今晚想请她在一起吃个饭叙叙旧。据秘书回来对毛大明说,郑蔓丽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后来犹豫了很久,就是拿不定主意,在秘书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勉强答应下来。
张铭说:“她知道来这个地方吃饭吗?”
毛大明又是一冷笑:“我派秘书带车去接她了,这你还不放心?”
这会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腕看表,都快七点了,应该接来了吧。正纳闷着,包厢门开了,是毛大明的秘书进来了,一个年轻帅气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道:“主席,哦,还有张教授,对不起,郑蔓丽同志本来说好要来的,等我去接她时,她又变卦了,死活不肯来,还给了我这个,让我交给您。”
张铭接过信,心里顿时拔凉拔凉了。
秘书走了,这顿饭,只有毛大明和张铭两人在闷闷不乐的氛围勉强吃罢,随后草草收场。
回到房间里,张铭才打开这个信。张铭老领导,你好!
真想不到你又回来了。是回来处理公务,还是顺路来看望老朋友?一晃都二十多年了,你突然回来了我才想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想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生就这么走过来了,而且大多是想不到的结局。
你过得不错吧。我从媒体看到过,也在网上查询过你,知道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还带了研究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你总是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充实而自在。跟你比起来,我就老觉着自己的人生其实是真的有命运之说的——我不是不努力,不是不想让自己生活过得更好些,但人终究是拗不过命的。我这样想着,也就坦然了,心也平静了。
本来今晚是打算跟你见个面,吃顿饭,说说话的。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人在一起好好说话了,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见面的好。我是怕跟你见上面,就会想起往事,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我又会感情用事,心里又会不平静了。不瞒你说,要不是身边带着个女儿,她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可能早就出家了。这是玩笑话,总之,我现在生活得很平静,只是不再有什么梦想罢了。
就说这些吧,祝福你!
郑蔓丽
8
街头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除了路灯昏黄的灯光外,街面上那些高耸的建筑物就像突然僵死的巨人一般,阴森森,黑沉沉,无声无息。过去的小巷小道都不见了,他凭着方向感朝东边走去,他知道红星村的方位。一只黑狗儿从一幢楼道里窜出来,吓得他停下脚步。他依稀记得郑蔓丽是住在这片街区里的,那幢房子好像还是红砖砌的,三层楼房,紧挨在一座叫物资大厦的高楼后面。现在,那幢物资大厦不见了,这里变成一个停满了车辆的小停车场。黑暗中,他突然惊喜地发现,那座显得矮小破败的三屋楼房还在,仿佛被左右两处高楼挤压在中问,看得见那幢楼层里依然亮着昏暗的灯光。
那么,能确定郑蔓丽还住在这里吗?
他在街角站立了很久。那会儿已经到了凌晨,于是他反身往回走去。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是的,明天!
翌日一早,他又来到了昨晚深夜站立的地方,太阳尚未出来,但天色完全放亮了,景物也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是的,那幢老楼依然耸立在那里,只是严重破旧了,或者说在左右两侧时尚的建筑当中显得极其破败而寒碜。熟悉的红砖砌就,但墙壁上早已黑乎乎一片,且斑驳不堪,楼角下方也是杂草丛生,垃圾成堆,污水横流。他吃惊地看到,就在这面残楼的墙壁上,居然从楼顶上还悬挂了一副破旧的白床单,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黑墨写着:拒绝拆迁,还我公正!
他站的位置正好是街角路口,有行人来往走过,他挪步到了屋边的角落里。他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得有些异样,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马上就离开时,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花格呢睡衣的中年妇女从楼房中问的通道走出来了。
是她!
那摆动身躯的姿势,那依然有些前趋的步态——就是她,那张脸尽管干枯了苍老了,但姣好的面庞轮廓还在,只是那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头发斑白了,但那样随风飘动的自然卷曲还在,就是说,作为女人的风韵还在。
迎上去,拉住她!或者,走上前,告诉她,我是谁。这一刻他内心的斗争激烈而复杂,当这个显得潦倒而憔悴的女人将走到面前时,他居然猛地背过身去,就像是他遇见了根本不敢面对的敌人。他的心揪成了一团,就像一个窃贼儿险些被人逮住。
女人径直走过去了,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屋角里的这个风度翩翩的教授模样的身影。她沿街道往菜市场方向去了。她手里提着一个空菜篮子。
街面上刮起一阵风来,把那些枯叶、纸片、碎屑吹扬起来,向那个女人方向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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