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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来临，呼啸的北风灌进我心里。
两个月前，爸爸被外派出国，为期五年。我住在乡下奶奶家，每天都在期盼爸爸的电话或信件，可希望总是落空。
周末，我和同龄的一群男孩一起在镇子上晃悠，累了就坐在墙头上吹牛皮。他们中有好几个是留守少年，一年到头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光聊胜于无。有时，我看着他们咧嘴大笑的样子，心里会不由地一阵怅然。我想，从此，我也和他们一样了。
妈妈来接我的那天，天气阴冷，风用尽力气试图钻进屋子。我懒懒地半躺在奶奶家的旧沙发上，两手插在裤兜里取暖，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
我的漠然让妈妈有些无所适从，妈妈唤着我的名字，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沉默，心想她既然不爱我，又何必要把我这个累赘带在身边。
妈妈不在我身边的这几年，我对她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她离开我和爸爸时，决绝的背影。
妈妈忽然哭了，流泪不止。我一阵心烦，站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妈妈拎着奶奶为我准备的行李小跑着追在后面。
在邻县的汽车站，我见到了妈妈嫁的那个男人，四十多岁，腆着肚子，像只胖企鹅。妈妈让我管男人叫爸，我当然不肯，也不肯叫叔叔。男人笑容尴尬，向我伸出手，说：“小鱼，你好，我是大路，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在妈妈家的生活了无趣味，我和妈妈没话讲，和大路更是如此。每天饭后大路陪着妈妈看冗长俗套的电视剧，我则待在书房里玩英雄联盟，妈妈只准我玩两个小时，到点就要我回卧室睡觉，我躺在床上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说笑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一点也不喜欢大路，觉得他从外形到内在都不如爸爸。在我心目中，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省城的某家大公司当领导，博学多才，而且风趣幽默。我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舍弃爸爸那样优秀的男人，跑到这样的小县城，守着这样一个普通男人，过平淡无味的生活。
到新学校不久后，我有了一个朋友，是个叫芊西的女孩。
那天午休，芊西经过我的座位时，在我的课桌上放了一枚橘子，橘黄，属暖色，亦如女孩的微笑。
但同时，我也有了一个敌人。那个被同学称作肥仔的男生恐吓我说：“芊西是我的朋友，你离她远点，否则后果自负。”
真可笑，我周小鱼难道是被吓大的吗？我想和谁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于是，一天放学后，我被堵了。小巷子里，人迹罕至，我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我盘算了一下，逃跑是行不通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两军还没开始交战，大路忽然蹬着自行车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他喊了一声“小鱼，怎么还不回家”，肥仔他们立刻就作鸟兽散了。
“哥们儿，要不要我帮你，他们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谢谢，不用了，那样就成以大欺小了。”看在大路刚才帮了我的份儿上，我才决定对他以礼相待。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不为什么。”
“是因为女孩子？”
“……不是。”
“哈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倒还真的因为女孩子挨过揍。”
大路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我有些难为情地低头看着脚下，忽然间，我觉得大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逊色。
我16岁的生日快到了，大路和妈妈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立刻想到了爸爸，如果能和爸爸通通电话就好了。我挺挂念他的。可是妈妈说，她也联系不到爸爸，只能等爸爸来联系我们。
我将自己的心事告诉芊西，芊西说她也很久没见到爸爸了，她爸妈离婚不到一年，她爸爸就再婚了。芊西的声音很低，透着淡淡的忧伤。我扭头看着她，心里忽然产生了要永远保护她的想法。
那一天，天气格外阴沉，快要下雪了。而我因为刚才的那个想法感到心情愉悦，我觉得我和爸爸一样了不起。
生日的前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意外地收到了爸爸寄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架望远镜和一个飞机模型。我惊喜万分，果然还是爸爸了解我，知道我的喜好。那时妈妈加班还没回来，礼物是由大路转交的。大路说，他可以帮忙说服妈妈，明年暑假带我去看望爸爸。
惊喜接踵而来，喜悦像一个巨大的泡泡一样包裹住了我，我感觉自己悠游地飘了起来。
然而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深夜，我起床上厕所，无意间听到了妈妈和大路的谈话。妈妈不同意我去看望爸爸，因为她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因为经济犯罪，而被判刑五年。而大路认为事实既已无法改变，不如就坦然面对与接受。
我难以接受。爸爸在我心目中的伟岸形象，瞬间崩塌了。
而生日礼物自然也与爸爸无关，是大路代替爸爸送的。
望远镜和飞机模型被我放进了柜子的最角落，我不想因为它们而让自己心情烦闷。
芊西看出我闷闷不乐，问我怎么了，我把烦恼和困惑写在纸上拿给她看，我说，爸爸以前总教导我要做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男子汉，却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任凭自己掉进金钱的漩涡……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再相信谁，一切的美好或许都只是假象。她看完后，把那张纸夹在了课本里，还没有来得及回复我，上课铃就响了。
中午，她约我去校外的拉面馆吃面。
路上，芊西忽然说：“周小鱼，我很替你难过，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大人的世界我也搞不懂。我爸爸说他因为不想每天都生活在战场里，所以才和我妈离婚，可他却很快就和别的女人组建了家庭，是否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争吵，如果有，他也会选择逃避吗……现在我最渴望的就是赶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为自己的人生作决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真的能这样吗？但愿如此——世界充满爱与希望。
等我们回到教室后发现，我写给芊西的信已经被公之于众。肥仔扬声问我：“周小鱼，你爸到底贪了多少钱啊？”肥仔还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和芊西交朋友呢，你是罪犯的儿子。”
或鄙视，或不屑，或同情，或可怜，同学们粘稠的目光裹在我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现实就是这么令人失望，无力改变，又无处可逃。
突然有一天，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流浪，想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没有什么宏大梦想，以前我的目标是成为像爸爸那样的人，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做一个在孩子眼中很有趣的父亲，而现在，我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我只要自己活得快乐就够了。
我花了两节自习课的时间字斟句酌地给芊西写了一封信，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世界。信末，我说，周五晚上，七点，我会在火车站等她。
把信塞到她桌肚里的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仗剑走天涯的豪迈之情。
第二天就是周五，我提前请了假没有去学校，趁家里没人，收拾好行李从家里溜了出来，直奔火车站。坐在火车站广场上，我才开始想，芊西会不会来？我们去哪里？我们靠什么为生？最后我决定先离开这个城市再说，反正再怎么样总不至于饿死。
然而芊西没有来，来的是大路。看到他，我竟不觉得意外，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一阵茫然，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也根本没有拔腿逃跑的勇气。
大路在我身边坐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芊西到家里找你，急得都快哭了，怕你被坏人拐走。”
我顿时感到很不服气，我有那么弱吗？
“你不担心自己，也不担心你的朋友在外面受到委屈吗？她离开了同学朋友和家人，不快乐怎么办？”
“反正，我不想回学校读书了。没意思。”可是不读书，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越想越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的同学们也不会一直把目光停留在你身上。”大路说，“你爸爸虽然犯了错，可他也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了代价，承担了后果。这些都不能成为你对自己不负责任的理由。”
“我对自己不负责任？”
“不是吗？你是学生，当然要为自己的学业负责。”大路的眼睛很小，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人家芊西现在的目标可是要考取名牌大学的，大学里优秀的男孩子多得如过江之鲫，我倒是真怕你会被比下去啊。”
16岁春天的夜晚，我坐在人潮密集的火车站广场上，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幼稚。说实话，我真担心芊西会因此而看不起我，还有那个肥仔，他一定会说：“周小鱼居然还玩离家出走这种无聊的游戏，真弱智。”
而事实上，是我多虑了。第二天晚上，在我家楼下，芊西说：“周小鱼，我很担心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们还是朋友吧。”肥仔说：“周小鱼，我也很担心你，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天上有星，路旁有花，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与这个世界温暖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