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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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银湖基地307这间既狭窄又腌穳的房间内,置着四张上下层铁床,中间仅有二尺宽的通道。在这四张蚕架般的铁床上蜷着八位口音不同的汉子;其中有个叫梁朝伟的人——尽管他的名字带有响亮的伟字,但他却无响亮的成就,就连梁朝伟也承认辱没了这个伟字。但也不能否认这个伟字没给他带来一丝好处。他的身躯像挺拔的树,还有与众不同的宽额。飘逸的浓眉,光泽如珠的眸子,像崇山峻岭般的鼻翼,以及浑身凸出的肌腱,总之,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无不彰显着这个伟字。然而,这个魅力四射玉树临风的汉子,却不像他的身体那样令人倾慕,他没有人缘。不用说307房间,乃至整个基地的员工提及梁朝伟,眉头皱得如恬静的水面上猛然荡起波纹,双眼睁得如刚从河中钓上来的比目鱼,粗大的喉结蠕动着,射出一坨灰白的浓痰,随痰而至的是雹子似的话——那个王八蛋。
  有时候,不,梁朝伟经常掏出劣质香烟,脸笑得如秋野上的晚菊,躬着腰逐个敬烟。
  尽管大家都抽烟,却没一个人接他的烟。大家将脸沉得如法官,手像竹耙似的挥着,斜睨着梁朝伟伸得像竹杆样的手,硬生生地说——不抽!
  梁朝伟在这种情况下,不愠,彰显出与他名字相符的气质。斩钉截铁地缩手,身手敏捷地爬到上铺,三下五除二地扒光衣服,将那支没撒出去的烟叼在嘴角,点燃,猛吸,猛吸。一支完了再续一支。这时候,他的嘴巴如失火的山洞,头顶那根日光灯在烟雾缭绕下黯然失色,像没点燃的蜡烛。
  梁朝伟除了伟岸的身体外,还有一个特长就是讲爱情故事。他的表达能力令人吃惊,仿佛天才一般。他所讲的爱情故事都是凄惨的,无论是男追女还是女追男,其结局都和莎士比亚的爱情悲剧一样。
  梁朝伟讲故事时神情很投入,低诉时声如呜咽的河水,浓黑的眉毛不再生动,像两片乌鸦毛贴在眉宇,明亮的眸子袭上浓浓的雾岚。听的人更投入,有的人脑袋一歪,竟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在307房间乃至整个基地,大多是光棍,一群有老婆的光棍。用室友老陈的话说,我们是新时代的光棍!在这群新时代的光棍体内,蓄满了蓬勃待发的雄性激素。梁朝伟的爱情故事犹如催化剂,使这群年龄各异的光棍们烦躁不安。
  住梁朝伟下铺的阿德,这个年轻的广西汉子,抵不住故事的诱惑,辞工回家了。阿德走后,梁朝伟搬到下铺,继续宣讲他的爱情故事。很快,住我对铺的阿李又中了爱情的毒镖,某夜去找小姐发泄时被人捉住,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罚了几百元钱。一连串的事情使大家幡然醒悟,众人像青蛙般聒噪起来:梁朝伟的爱情故事有毒,梁朝伟是人心的祸首!破锣般的忿然后决定联盟扫黄,抵制梁朝伟的爱情故事。
  这以后,每当梁朝伟刚讲他的爱情故事时,众人便齐刷刷地吼起来:梁朝伟,闭上你的乌鸦嘴;梁朝伟,到别处去讲吧!
  群攻之下,梁朝伟的嘴巴像缺氧的鱼,吧唧几下后沉重地合上,之后像木桩似的倒在床上,双目呆呆地望着日光灯。
  
  二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便是他明明生活在人群中而不能和人对话;梁朝伟是我们的室友,而我们都冷落他。仿佛他身上裹着即便跳到太平洋也洗不净的臭气。
  尽管他有时讲的话与爱情无关,但人们依然不屑一听,仿佛任何见闻经他表达后,如过期的罐头那样大倒胃口。
  尽管我和其他人一样鄙夷他,却不能表露于形色,因为他不但是我老乡,而且于我有恩。
  说到我与梁朝伟相识,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随朋友来深谋生,后因温工不顺流落街头,并意外地与梁朝伟相遇,彼此一聊知是同县人氏后大喜。之后,梁朝伟力荐我进入深绿公司。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梁朝伟如同他的形象令我钦佩,至于后来,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暗淡,缘于他的爱情故事。
  我是他老乡,那么,梁朝伟惟一的倾诉对象自然是我,时间长了,我和室友一样对他产生了厌恶,终于某天,我对他也说,梁朝伟,你……到别处讲去吧。
  梁朝伟失去惟一的倾诉对象后,整个人都变了形,他浓黑的眉毛凌乱不堪,像被鸡刨过似的;眼圈触目惊心的红,像久治不愈的伤口;脸灰灰的,像连日不洗:头发蓬乱,如秋后的枯草;下巴上的胡须也像野草般地疯长。再后来,厚唇包不住琴键似的牙齿,脸颊凸出鸡蛋似的颧骨。
  很多时候,我于半夜醒来,见梁朝伟在床上烦躁地蠕动。窗外月色如银,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飘逸进来。紧紧地裹着他的躯体。后来,他的身子不蠕动了。缩成一团,像琥珀中的虫子。
  尽管所有人都远离他,鄙视他,不和他说话。但冷漠的利斧不能斩断他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只是梦呓,无论是我,还是室友们,都知道他在叫陶小春。
  据梁朝伟自称,陶小春是他老婆,他和陶小春是青梅竹马,他俩的父亲都是闻名的铁匠。要不是多病的双亲及念书的儿女,她绝对和他一块儿打工了。
  啊,她是多么美丽,温顺,诚实与勤劳!她的脸上还有颗鲜艳的红痣……每当他提及陶小春时,脸上流露出无法形容的圣洁与肃穆,渐渐的,他的目光也雾蒙蒙的。在他反复而生动地描述下,一个身材苗条,眸如清泉。脸上生颗红痣的女人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相信某天,我见到这个女人时,绝对会叫出她的名字。
  
  三
  
  某晚八时,307房间来了位窈窕的女人;她眸如清泉,更奇的是,她的左颊生着颗豆粒般的红痣!就在我差点叫出陶小春时,理智告诉我,她不是陶小春!在她的身后站着笑容可掬的阿良;阿良早请了长假回去,说要大喜——这女人想必便是他新婚的老婆。
  在307房间,除了总管的老婆偶尔上来,叉着腰。闪着一颗金牙,夜叉似的斥责我们不讲卫生外,还没来过雌性动物。眼前忽然来了位美人,数双眼睛不由得欲盖弥彰起来。众人惊疑之后,救火似的拖出揉在床头的衣服,套在仅穿裤衩,在日光灯下泛着铜色的躯体上,尽管那些衣服皱巴巴的,但毕竟把这些形象不雅的汉子装扮得衣冠楚楚起来。
  这是我老婆李晓兰。阿良向大家简洁的介绍后,摸出一包红双喜,挨个儿发。他的语气自豪,带一点炫耀:他的眼角因快乐驰成扇形,像对蹁跹的蝴蝶。
  陶小春!梁朝伟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钢球,他再喊一声后,身子像蜷曲的弹簧从床沿上弹起来,双手画了个漂亮的弧后,忽地薅住李晓兰的手。
  李晓兰花容失色,茫然地盯着梁朝伟,恐惧得如一头小鹿。
  梁朝伟,她是李晓兰而不是陶小春!天底下,脸上长红痣的女人数不胜数——难道她们都是你老婆么?老陈的声音如凌厉的鞭子。
  哈。哈哈。众人像观赏落水狗一样哄笑。在众人的哄笑中,梁朝伟面部痉挛,凸出的眼珠执著地盯着李晓兰的脸,慢慢地,凸出的眼球缩回眼眶,身子像刚探出洞口便被顽童捅了一棍的螃蟹,快速缩回硬邦邦的铁床内,哗地一下拉上床帘,随后咚的一声——谁都知道是梁朝伟在自己的胸膛上擂了一拳!
  众人不理梁朝伟在做甚,咄咄的目光依然像夏天的 阳光铺向李晓兰。李晓兰在一群光棍的意淫下,娇羞的脸庞如烈日中的向日葵。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如同被猎狗撵急了的兔子那样蜷进铁床。阿良连忙替她拉上床帘:他的床帘和梁朝伟的一样,都印着熊吃竹叶的图案。这是因为某天,一小贩来基地兜售床帘,阿良和梁朝伟贪便宜,各买一幅。他俩的床面对面,两幅床帘便形成对峙。在后来很长的时间内,这两幅色泽鲜艳的床帘,确实使腌穳的房间生动不少。
  阿良非常理解大伙儿的心情,对他们的失态一点不愠,他像快乐的雄鸡大张胳膊,将一张缺了只腿的桌子搬到房中央,再搬一只油漆桶代替缺腿。当他收拾妥当后,便从一只大塑料袋中掏出从红日子超市里买来的绝昧鸭脖、猪耳朵、牛肉等熟食,外带三瓶二锅头。又屁颠颠地将一大摞碗抱到外边的水龙头上洗好,放在桌上,唱歌般地招呼大家喝酒。
  众人神情呆滞地望着还算丰盛的菜,却不肯入坐。后在阿良的催促下,方肯入席。阿良望着梁朝伟的床喊,朝伟你也来喝口吧!却不见他答腔。这时,某个室友便瓮声瓮气地吼。西乡佬,起来喝酒!梁朝伟被吼烦了,从床帘内探出头,恶狠狠地回敬道,喝你妈个头!众人见他凶恶,只得作罢。
  几杯酒下肚后。众人望着隐在床中的佳人,想到自己久没会面的老婆,一脸悲切。阿良知道大家带了情绪,便一个劲儿劝酒,并亲做表率,尽饮三瓶后,大家都醉得一塌糊涂。
  
  四
  
  翌日凌晨,梁朝伟突然递交了辞工书。梁朝伟此举出人意料,不由得使我联想到他昨夜的失态,我认为他见了和他老婆长得极像的人后,受不了刺激,故而辞工。
  当牛高马大的梁朝伟即将离开我们时,室友们并没对他流露出半分依恋,大家惊异之后无比释然,喜形于色之下抛出南方最经典的语言——那个席毛,早该滚蛋了。
  梁朝伟离开基地时是中午时分,室友们都上班去了,而我请了假——我们毕竟是老乡,我想送送他。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热烈地涌进来,映着梁朝伟毫无表情如石像似的脸。他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掮在肩上,像陀螺似的在屋内转着,似乎在做最后的留恋。最后彳亍的脚步经过阿良的铁床时,表情复杂地望着脑袋垂得如瓜蔓似的李晓兰,双唇张开、合上;合上,张开,想说什么,然而什么也没说,沉沉咽下一口唾沫后,满脸怆然地离去。
  当我送走梁朝伟回屋时,却见李晓兰杵在窗前,粉红色的连衣裙在斜逸的阳光下分外凄艳。她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的一方青天。窗外的大院空寂无人,只有那棵高大的榕树,被烈日炙烤得愈加苍翠,无数羽毛灰灰的鸟,在葳蕤的枝条上荡着秋千。
  李晓兰的双手紧紧抓住窗棂,以固定不变绝对苍凉的姿势杵在窗前,慢慢地,一滴晨露般的泪涌出她的眼眶。
  
  五
  
  梁朝伟走了,我们终于不用听他那凄惨不详的爱情故事,但是,腐朽的、令人窒息的307房间并没有由此变得吉祥如意,相反,梁朝伟所讲的凄惨故事真正回到了现实生活中。
  这是在梁朝伟走后快一年的事,缘起于突如其来的台风。肆虐的台风不但吹倒了不计其数的绿树,还夺去了阿良年轻的生命。假如不是情节完整,我真不愿描述这场惨景。那是夏日的午后,天蓝得像绸缎,太阳像明晃晃的镜子,不惧炎热的蝉在葳蕤的枝叶中吟唱,没一点儿要下雨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蓝色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朵怪云,继而一朵连一朵,它们由灰变成乌黑,最后占据了整个天空。沉闷的雷声将乌黑的云层震开一个豁口,窜出金蛇似的电光。风陡起,雨点像石子般地洒下来,砸断聒噪的蝉声;风更大了,像海啸般地拥着白茫茫的雨帘;在哗哗的雨柱下,通衢如织的大道成了汹涌的河流,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车子在雨中艰难地蠕动着,最后动不了了,像垃圾似的浮在水面上。
  数小时后,风速减弱,而雨不止。市内各主干道被倒下的树干拥塞,交通瘫痪。公司值班室的电话被投诉者打爆,为了交通通畅,全体绿化工冒雨抢险!
  阿良是在通江大道出事的。该路两旁全是高大挺拔的木棉树。这些被誉为英雄的树,被狂风暴雨掀翻后依然不失英雄气慨,它们高大的身子横亘于大道,大义凛然地挡住了川流不息的车辆。
  阿良一直手握油锯,像落汤鸡一样锯着那些木棉树……后来,太累了,他高大的身躯像巨鸟似的从树上飞下来,油锯的余速割破了他的颈动脉……
  阿良的死,没人为他颂歌,仅仅是一种职责而已。
  李晓兰即将离开我们,她并没像人所预料的那样哭嚎:巨大的悲痛抽干了她的泪腺,扼杀了她的声音。她木然地捧着阿良的骨灰,整个身躯像枯萎的桃树。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内,我望着门口那两张空荡的铁床发呆。在我的脑海中叠着两幅画面:梁朝伟死死揪住李晓兰的手;李晓兰泪眼婆娑地杵在窗前;它们像即将死去的鸽子那样在我脑海中扑棱,折磨着我的神经。我不知道她和梁朝伟之间为什么有着这样一种微妙的关联。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这件事将永成迷雾,如同埃及的金字塔一样。
  
  六
  
  今年四月,为了照料高考的儿子,我回老家在县城租了间房,房东是堰口的,非常健谈。我猛地忆起梁朝伟也是堰口的,便问房东是否认识梁朝伟,并特别说了他老婆叫陶小春,脸上有颗红痣;他父亲和他岳父是远近闻名的铁匠。房东听后摇头晃脑地想了好一阵,坚决地说没这么个人。他说自己在堰口当了多年干部,每家每户都清楚得很。房东忽然问我,这个叫梁朝伟的是否骗了我什么?接着又补充道,现在很多人都跑到外面改名换姓的行骗,交朋结友可得小心。
  我不大相信房东的话,堰口距县城并不太远,便抽了个时间跑到堰口,左右探访后,确实没这个人。我虽然惊异,但没将骗子这个词加到梁朝伟身上——因为他不曾骗过我什么;但又觉得梁朝伟确实骗了我,我猛然觉得李晓兰就是陶小春,他们或许经历了难以想像的坎坷,无奈地分开又巧遇——就像梁朝伟所讲的爱情故事一样。
  然而后来的一场地震彻底粉碎了我的推断。
  5·12特大地震,西乡震感强烈;略阳、宁强灾情严重。宁强我没去过,但略阳我相当熟悉,我二姑嫁在略阳,家居嘉陵江畔。那时候,二姑父是略阳磷肥厂的职工,托他的福,我到该厂当了两年搬运工——这是多年前的事。
  5·12地震后,二姑的房子并没有坍塌。只不过成了危房,而二姑父却因心脏痼疾被频繁的余震夺命。二姑是个强人,她并没将二姑父的死讯告诉在外省安身的儿子,只说家中平安;但她却告诉了娘家人。我们本来好几弟兄,但都不在家,故而只我一人去略阳料理二姑父的后事。
  我是下午时分到达略阳的,到了略阳才知道这里的情况比西乡惨多了。前不久,这里还经历了6.4级余震,频繁的余震无疑是使灾难深重的略阳雪上加霜了。视线所及,一派狼藉,温顺的嘉陵江被坍塌隧道堵住,成了一摊死水。远处的山峰上挑着血珠般的夕阳。
  
  七
  
  安葬毕二姑父的那天晚上,风雨陡至,豆大的雨点 敲在篷布上,如诉如泣。浑浊的雨水灌进帐篷,我拖了把锄头去挖排水沟。自然是雨大心急,一顿乱刨,魔芋大的石块在锄下翻飞。当我挖好沟回到棚内细看那把锄口时,竞没一点豁口。
  梁记锄头,名不虚传!二姑由衷赞叹。她说这把锄用了好多年,碰了多少石头都无大碍,只不过原先尺多长的页子只剩下几寸了。
  梁记?我心中一怔,蹲下身,用碎布擦净锄页上的泥巴,笼口下清楚地砸着“梁记”!我倏然直身,急切地问二姑,有个叫梁朝伟的,你认识么?
  怎么不认识——他和我同住一村,二姑指着黑黢黢的屋外说,翻过那道梁,便是梁朝伟的家。
  那,他,父亲,老婆,一对儿女都平安么?我的嘴巴像珠子似的吐出一大堆词。
  怎么?你……认识梁朝伟?二姑惊异地盯着我。
  是的……他是我的一个同事,是他告诉我这些情况。他说他老婆非常漂亮,脸上有一颗红痣。
  唉……二姑长叹道,不错,他是有个老婆。很漂亮,可是早不在了。她的坟在距嘉陵江不远的黄土岗上,坟上的柏树都碗口粗了。二姑沉沉地说,声音艰涩,犹如没成熟的柿子。
  我痛苦地啊了一声,脑海中那幅美丽温馨的图画倏然消失,剩下的如夜空般的黑暗。室外,风雨悲凉地交织着,有气无力的狗吠声,如哭一般,使混沌的黑夜愈加凄凉。
  他老婆的人材确实不错,整个身段就像她右颊上的那颗红痣那样鲜艳,只可惜红颜薄命,和梁朝伟婚后不及半年就死了,自然也没生下儿女。他老婆是得钓体病死的——这本是小病,可惜被庸医下错了药,白丢一条性命。
  陶小春死时正值盛夏,嘉陵江柳枝如烟。当时,梁朝伟尚在山西挖煤,得知噩耗返乡后,一进门便抱着老婆痛哭。悲伤的哭嚎像嘉陵江的怒潮。当时,我,你二姑父,梁朝伟的岳父母及左邻右舍都在场。我们都劝梁朝伟,天气炎热,陶小春的身子不能久搁,早早下葬为妥。况且陶小春的尸体已漫出死蛇般的气味。可梁朝伟不为言动,后来被劝急了,从陶小春的尸体上起身,瞪着血红的眼珠让我们滚!但我们仍劝他节哀顺变。想不到这一劝如火泼油,他冲到厨房里抓了把菜刀,怒狮般地窜出来吼我们,再不滚把我们一个个都片了!仿佛陶小春是我们害死的。众人见他失去理智,悲叹数声后,各自散去。
  我和你二姑父回家后因惦着梁朝伟,通夜失眠,天刚亮便起了床,匆匆赶到梁家后,只见大门紧闭,大黄狗在门前泪汪汪地吠着。我和你二姑父没敢敲门,我们想梁朝伟嚎了一夜,许是累了,让他歇歇也好。
  过了许久,梁家大门仍然紧闭。我和你二姑父觉得不妙,麻着胆子推开门,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双目失明的梁铁匠像螃蟹似的蜷在床上,像蛤蟆一样喘息着。他父亲告诉我们,梁朝伟在后半夜忽然不哭了,扑通跪到他面前。说让他把棺材借给陶小春。他老父说他应允了。梁朝伟得允后便把棺材拆成几大件,仗着牛力,一块一块的扛出去,搬完棺材后,便把陶小春抱在怀中,手提一把洋铲出去了。自此再没回来。梁朝伟就这样完成了悖乎寻常的葬礼。
  我和你二姑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跑到嘉陵江畔,在一个向阳的土岗上,找到陶小春的墓地;坟垒得特高,仿佛嘉陵江便在她的脚下。坟周围还栽了几棵指头粗的柏树。
  二姑稍作停顿后,继续说下去:
  第二年春天。漫山野花斗艳之际,梁朝伟回来了,他是个孝子,放心不下瞎眼父亲。在这期间,他父亲全靠他岳父陶铁匠照料着。梁铁匠的眼睛就是和陶铁匠打铁时搞瞎的。那是陶小春和梁朝伟大喜那天,俩亲家酒喝高了,来了兴致,陶铁匠搬来一块三寸厚的青石板,说要和亲家联打一把将青石挖开而口不卷不崩的锄头。梁铁匠欣然应允。俩亲家便丁丁当当打了个通宵,到截口的时候。出了事,陶铁匠一锤打飞了宰子,飞起的宰子戳爆了梁铁匠的眼珠。后来,另一只眼也瞎了。
  陶铁匠见把亲家的眼睛打瞎了,心灰意冷之下再也不打铁了。这时候,他们的技艺已经登了堂,他们所制的铁器都砸着梁、陶字样,远销嘉陵江外。
  梁朝伟一共三弟兄,他母亲在生第三个儿子时死了,长成人的除了梁朝伟,还有梁朝发。梁朝发是老大,忤逆不孝,老父亲不愿跟他,这样一来,瞎子父亲便垒到梁朝伟头上。
  陶小春死时,梁朝伟不到三十岁,一个青年男子殒了老婆。不可能不续弦,但梁家贫寒,哪个女人又愿跟他?加之梁朝伟又不愿将老父晾在家里。梁父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为了不拖累梁朝伟,果断地喝了瓶“敌敌畏”。
  老父离世后,果然断了梁朝伟的念想,自此一直漂泊在外。
  那个庸医呢,梁朝伟没找他复仇么?
  没有。梁朝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并没为难那个庸医。其实,治死陶小春的大夫并不是庸医,只不过喜欢喝酒。他姓张,面目和善,人缘极好,只是那天多饮了病人的答谢酒,糊里糊涂地下错药。张大夫看到由于自己酗酒给梁家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后,立誓戒酒,在接受相关处置后,苦攻医书,现已成远近闻名的医生,并有了自己的诊所。
  梁朝伟回家后,和张医生的关系很好,张医生还出资给梁朝伟砌了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并给他介绍了一名杨姓寡妇,双方见面如意,决定秋后大喜,谁料到一场地震,梁朝伟的房子和张医生的诊所成了废墟,那个寡妇……也死了。但梁朝伟和张医生并没计较个人得失,坚强地投入到抗震救灾中去了。二姑说他们去了走马湾村。
  二姑的话不亚于地震,将我震得四分五裂,我真想猛抽自己一掌。打碎我灵魂中某些自以为是的东西。此时,梁朝伟的形象是那么高大,无愧于他伟岸的身躯,须我仰望才可企及。我明白他为什么说谎——他不是在说谎。他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伤痛,不愿提及令人心碎的嘉陵江。我彻底明白他所讲的凄惨的爱情故事,实质上是在复述他自己。而我们?其实,我们都是在阳光下挣扎的虫子——最终会变成琥珀中的虫子。
  这时候,我的脑海浮出另一幅画:悲恸欲绝的梁朝伟扛着棺材板——抱着心爱的女人——手中的铲将芬芳的黄土掘成一个长穴,然后将棺材板放在坑中,合好,最后将心爱的女人吻上一遍后,虔诚地、无奈地放进棺材中……黄土掩埋了陶小春,也埋葬了梁朝伟无穷的忿恨。
  
  八
  
  翌日雨止,但天仍阴沉着面孔,乳色的雾从山谷中,田野中漫出,似乎想给灾难深重的大地蒙上一层面纱。我决定到走马湾去,寻找梁朝伟,我心中的英雄。尽管二姑竭力阻拦我,说仍会发生余震,但我还是坚定地去了。二姑无奈之下只好陪我前往走马湾。
  走马湾的情况更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在一溜帐篷中,我见到了张医生,这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头,面目和善:由于连日疲劳,他的眼圈红红的,像熟透的樱桃;衣服也被废墟的铁丝钢筋挂得披一块搭一块的,但他依然抖擞。像正在打鸣的雄鸡。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为伤员疗伤!
  我们向他打探梁朝伟的下落,张医生说梁朝伟挖粮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张医生说,地震过后,老百姓一无所有,但废墟中有粮,于是,爱粮如命的老百姓便不顾 一切地挖粮。张医生说,他所救治的伤员中大多是因挖粮出事的。政府知道村民挖粮出事后,就出面制止。但梁朝伟仍偷偷地挖粮——他不是为自己,而是将挖得的粮分给众村民。张医生指着一长溜帐篷说,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得过他的粮食。
  我提出寻找梁朝伟的想法,张医生制止了我。他说梁朝伟是单线行动,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你和你二姑先回家吧,一有他的消息我便告诉你……
  
  九
  
  一连三日,我都没得到梁朝伟的消息,第四日,我不得已离开略阳。因为公司已知会我,再不归队将视为自动离职。
  我劝二姑随我去西乡,因为西乡毕竟比略阳安全,但二姑执意不肯去。她说你二姑父走了,但我还活着。既然我活着,就不能离开略阳——我舍不得嘉陵江。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离开略阳时仍是下午,车子在嘉陵江边绳子般的公路上行驶。我将脑袋探出窗外,窗外的青山并没有被灾害摧得黯然,田野上仍充满生机,在夕阳的映衬卞泛着悦目的苍翠。成群的略阳人在忙碌,声声呐喊,废墟上一片沸腾,展示着人定胜天的豪情。夕阳在我眼里不再是带血的泪珠,它是一团火焰,它在山峰上燃烧。将激情的光洒向山川、大地,洒在嘉陵江上。这时的嘉陵江不再是一潭死水,她充满动感,积蓄着力量——略阳人民的力量——全国人民的力量,她势必冲破障碍,豪迈地流淌!透过车窗,我看到二姑虽然年老但仍矫健的背影,她已忘掉悲伤,掮着一把洋铲,在田野中忙碌。
  然而我必须离开——虽然惭愧,但却无奈,我看似自由,实质上并不自由。我的手上戴着一副无形的镣铐!
  就在此时,我得到一条不幸的消息:梁朝伟在废墟里埋了好几天了。张医生告诉我的。他是从某位挖粮人口中得知的。
  
  十
  
  现在,我回到公司,坐在我的床铺上,茫然地望着梁朝伟躺过的铁床。虽然他不在了,而我觉得他的灵魂还在,依然固执而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像一幅老照片,永远嵌进我的记忆!
  当我悲戚地将梁朝伟的事迹告诉室友,他们除了像余震似的惊悚外,便是说:没想到——他是位英雄!
  梁朝伟死了,我的故事随着他的死而结束。我将他的事迹记下来,并没想到公诸于众——因为这故事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怀疑我是否在编造。况且还有一个人物我无法编造她的结局——那就是李晓兰!
  当我把李晓兰与梁朝伟之间的那种微妙关联告诉室友们时,室友们听了仍是一脸惘然。
  是的,走的走,死的死,一北一南,他们的恩怨就如沉进海洋中的古船。
  
  十一
  
  某一天,二姑打电话告诉我,梁朝伟没死,他被人从废墟中掏出来后,竞无大碍,只不过饿坏了。几天几夜呀……嗨!真是好人一生平安!二姑的声音忽高忽低,像一曲明快的交响乐。我高兴地大叫起来。生命既脆弱又坚强,它脆弱时如同玻璃器皿,稍不留意便碎成璀璨:它坚强起来犹如一段无根的巴西木,只需水分便可绽出盎然的绿意!。
  那……他,现在好吗?
  好!好!他在张医生的照料下很快便康复了;他现在成了红人了,登了报,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时过几日,二姑又告诉我,说梁朝伟大喜了。难道那个寡妇?也活了?我惊问道。
  哪里。那个寡妇……自是死了;现在这个女的比那个寡妇还漂亮,脸上也有颗红痣——要不是痣长在右颊,简直就是陶小春活过来了!说话叽哩呱啦的。也不知道从哪跑来这么个女的。
  李晓兰?我像蜂蛰似的叫道。
  你认识她?
  唔……我口齿不清地挂了电话,脑中的问号像涟漪般地扩散。我不明白李晓兰是怎么找到梁朝伟的,但我很快找到答案。梁朝伟既然上了报纸,又有谁不知道?况且,李晓兰下了死心找梁朝伟,又怎能找不到?不过,李晓兰放着成千上万的男人不要,偏偏去找梁朝伟,是为什么?
  
  十二
  
  前天上午,梁朝伟突然来到银湖基地。许久不见了,他不但不苍老,反而比以前更精神了,相跟而至的自是衣着素净的李晓兰。
  你成了英雄,还出来做甚?我知道在抗震救灾中表现突出者,政府是给予一定照顾的。
  唉……梁朝伟漠然一笑后,道出事情原委:原来他举报了某官员贪污了救灾物资,有关部门核实后,那官员自是免职;然而他却因此带来麻烦,故而只好背井离乡。
  李晓兰接着说梁朝伟此次来基地,并非继续搞绿化,而是惦念同室好友才来会面。拜访各位后,她便和朝伟一道回到梅州,用阿良的抚恤金开一爿店。
  梁朝伟走之前,大家在一起喝了顿酒,算是最后的聚会。几杯下肚后,众人便穷追梁朝伟,李晓兰为啥要千里迢迢地找你?梁朝伟扭捏得像小孩,李晓兰脸如红布!老陈看出有李晓兰在场,梁朝伟绝对不说实情,眼皮几眨后心生一计,从口袋摸出十元钱,要李晓兰到院外的小卖店买两包烟。待李晓兰走后,老陈忽地揪住梁朝伟的耳朵,厉声喝道,坦白从宽!
  梁朝伟仍不开腔,宁死不屈的样子。老陈急了,手加了劲,将梁朝伟的脑袋拧偏,贴在满是油污的桌上。梁朝伟杀猪般地嚎叫,仍然不招。另外的工友冷笑一声,抓起酒瓶插在梁朝伟的大嘴中,吼:不招灌你个狗日的。酷刑之下,梁朝伟只得招供,但他刚说到李晓兰夜里小解回屋钻错床时,门外便响起“橐橐”的脚步声。老陈知道是李晓兰回来了,无不遗憾地松开手,瓮声瓮声地吼了声——喝酒!
  亲爱的读者,梁朝伟的故事总算讲完了,尽管结局出乎我们的预料,但爱情的本质就是神秘莫测,决非我这个蠢脑袋所能臆造的,你如不信,请到我们基地来,谁都能讲我所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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