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诗人、作家。1967 年冬生,四川乐山人,现居成都。著有诗集《影子》、历史随笔集《小城之远》《桥滩记》、长(中)篇小说《浮华如盐》《民国少年》《光阴交错》等,主编有《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
同一种物产,因为时代的不同而身价殊异。如麸金,也就是如麦麸一样细小的金屑,在宋代是乐山的贡品,但到了清嘉庆时期就不再稀罕了……清末民初,乐山风物逐渐变得丰富,“山水清华,农商繁庶,文物衣冠之盛远迈往时矣”……反观蚕桑之兴,则是一些风物的衰落,对比不同年代的《嘉定府志》就能看到巨大变迁,为我们呈现了另一番事实。
说到四川乐山的物产,在《益部方物略》中有句话,叫“嘉产,烂如也”。乐山地处中亚热带,在四川盆地与横断山脉之交,自然条件复杂,土地沃美,植物繁多,这是大地理;清嘉庆《嘉定府志》又说:“盖郡当三水之会,大峨之英,散而为华,凝而为实,醴泉芝草生为圣时之瑞,亦其宜矣。”这是小地理。大小一合,乐山的方舆形胜就一目了然了。
但这只是摊开的一张地图,而一方水土并非静态,其风物也随时间而变迁,如世间生命之此消彼长。在乐山历代的志书记载中,我们会发现每一个时期关于方物的记载都有细微的差别,细细比较会看出经济、文化、历史等诸方面的变迁,这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时代不同的风物之异
在乐山的方物中,早期的记载以贡品最为醒目,如“古贡水波绫、乌头绫、苓根、红花,今贡麸金、紫葛、巴豆。”(宋·乐史《嘉州龙游县记》),这句话不仅说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真理,还说出了唐代与宋代的贡品的差异: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需求与崇尚。明朝以后,对方物的记载趋于大宗,但当时乐山的风物记载还比较单一,如“卤之水,水之火,乃在南犍;木之绵,绵之缕乃在荣威,刳之才,楮之生乃在夹洪……”(明万历《嘉定府志》),这里说的卤水、绵、楮等分别对应的是盐、布帛和纸,这些东西为昔时之盛,跟人们的生活极为密切。到了一百年后的清朝嘉庆年间,变化就比较大了,“峨眉之茶,沫水之麸金,洪雅、夹江之纸及虫白蜡,乐山、犍为之盐及麻、布、绢、绵、石灰,皆民生日用所常需,而地方有产有不产者,流通尤广”(清嘉庆《嘉定府志》),不同时代一对比就能看出其中的差异。
同一种物产,因为时代的不同而身价殊异。如麸金,也就是如麦麸一样细小的金屑,它在宋代是乐山的贡品,“日获不过毫厘”。但到了清嘉庆时期就发生了变化,“麸金”只被纳入“金石之属”中,跟铁、砚、土硝、菩萨石、水硫磺等矿物放在了一起,已不再是稀罕之物了。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种叫“虫白蜡”的树,它们同时记录在嘉庆年间的《嘉定府志》中,但“虫白蜡”却被重重提了一笔,证明在史家的眼里,麸金已不如白蜡。
其实,乐山养“虫白蜡”之俗并非新鲜事物,但并不广泛,直到18世纪末期才大兴栽培白蜡树之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喜欢阳光的小叶乔木成为了主要经济作物。以民国的乐山属县犍为为例,“县境岁产蜡约二千担左右,值银二十万上下”(民国《犍为县志》);在离乐山20公里的五通桥顺河街一带,白蜡被当地人称为“桥虫”,可以说是养白蜡之风大盛。麸金与白蜡的不同际遇,为学者们提供了风物变迁的证据。
风物之丰的历史原因
清末民初是乐山风物逐渐变得丰富的时期,“山水清华,农商繁庶,文物衣冠之盛远迈往时矣”(嘉庆《嘉定府志》)。这期间,各类书籍中对乐山的物产记录也多起来,如光绪二十九年(1903),傅崇矩在《川江游记》中就记录了乐山“出荔枝、墨鱼、丝帕、湖绉、大绸、豆腐、彷绍酒、瓜子、白蜡、铅、纸”;又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日本人中野孤山在他的《游蜀杂俎》一书中也详细记录了乐山的物产,如白蜡、蚕丝、土药、毛茶、叶子烟、大绸、湖绉、灯草、老酒、绍酒、包谷烧酒等。除了记载的日趋详备外,乐山的风物之丰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是物种的引进,如酿制“绍酒”的红苕和酿制“包谷烧酒”的玉米,都是在清朝时期由番夷引入栽种。乐山最早种植“玉蜀黍”(玉米)的记载是在嘉庆《嘉定府志》上,列入“谷之属”中,这个细微的变化透露了一个信息,即一个新物种在乐山的出现。其实,这也反映了中国农作物耕作格局的变迁,说明乐山种植玉米是在康熙以后、嘉庆以前,即17世纪中后期到18世纪后期,玉米已经在川南土地上生根发芽了。
红苕也是蕃物,但在乐山引进得更晚,应该在咸丰、同治以后,乐山属县井研就有相关记载,“其种贱易植,野人垦掘荒坡、峻坡遍种之,以担量,有收至数百担,贫户倚为半岁之粮”(清光绪《井研县志》)。由于这些后来的农作物的种植不断扩大,对乐山的种植历史有巨大的改变,嘉州有民谚叫“红苕半年粮”,这句话在清朝前是难以想象的,因为那时当地人还没有见过红苕是什么样子。玉米的情况也相似,它一出现很快就在乐山的主要经济作物中跃居第三位,一改过去粱、麦、黍、稷、粟等为主的种植格局。
另一方面是经贸的促进。如蚕丝、大绸、湖绉等,本来是传统物产,但它们的变迁也不小。在康熙以前,除了极少的精品,乐山的棉布“皆欠细密”,丝则“不多,其养蚕之具及丝织之法皆苟简不精”(明万历《嘉定府志》)。而到了清嘉庆年间,蚕丝是“属县俱出,惟乐山最多。其细者土人谓之择丝,用以作紬,或贩至贵州,转行湖地,亦冒充湖丝;其粗者谓之大夥丝,专行云南转行缅甸诸夷”(清嘉庆《嘉定府志》)。这说明在乐山已经广种桑树,并养蚕取丝,行销远地。但为什么到了清朝初期才真正兴盛起来呢?这是因为不仅要有自然条件,还要有市场,市场决定生产,这才是“家家养蚕忙,户户织梭声”的真正原因。
风物之变折射人世间的兴衰
乐山地区栽桑养蚕的习俗很早,除了“水波绫”、“乌头绫”,还有“绢锦”、“绵紬”等都很有名,但正如前面所说,习俗并不代表经济繁荣,而乐山的桑蚕之风是到了清朝时期才真正兴旺起来。后来,由于水陆运输的通畅,苏稽一带显得特别盛,“嘉定大绸”就主要来自这一带,上卖华西坝,下销渝滇黔,由于质量花色上乘,市民争相购之。当时岷江边的汉阳坝有“汉阳丝市”,与成都“簇桥丝市”齐名,是西南地区两大丝市。
反观蚕桑之兴,则是一些风物的衰落。对比不同年代的《嘉定府志》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变迁,也可以说是志书为我们呈现的另一番事实,即古嘉州历史上曾经称奇的风物已几近消失。如嘉州曾经被称为“海棠香国”,但到清朝时仅仅“唯郡署数株”而已;又如过去被乐山人津津乐道的荔枝,也只有“郡城会江门有一株,今俱亡”。海棠、荔枝在唐时,能够出现在乐山可以说都有其不凡的身世,“凡花木名海者,皆从海外来”(《花木记》),虽然名重一时,却挡不住岁月的无情,所以,《嘉定府志》上也仅仅说“《海棠谱》所称海棠、海红,《文选》《图经》所称荔子、橘柚之属,抑亦信而有征”。其实,就在几十里外的嘉州属县犍为,荔枝树却很常见,在老百姓的眼里并无特别之处,制藤器也好,当柴火烧也好,尽生活便利,但人世间的兴衰,从风物之变中就大可看出些玄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