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伊迦罗，我不讨厌你，我没有办法讨厌你啊……所以我 宁愿讨厌自己。用对你的拒绝来折磨这样的自己。
　　金色的阳光洒满宁静殷红的玫瑰园，花香伴着蝶舞，化 作寸寸星辉萦绕在花朵上空。我自顾自地走着，忽然抬头看 见正前方矗立着一个颀长纤美的影子，斑驳地投在地上，仿 佛凝聚了整个盛夏所有灿烂夺目的光芒。
　　“姐姐。”伊迦罗慵懒地叫我，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 魔力，莫名地让人心跳漏过一拍。浅黄色的卷发松散地搭在 肩膀上，修长美目中的蓝色瞳仁，澄净美好得就像环绕了西 斯王朝数百年的诺德拉丝海。
　　我暗自稳定了呼吸，尽量让自己声色平静，表情自然， 板着脸说：“宴会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母后知道 了可是要生气的。”
　　伊迦罗妩媚一笑，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轻轻摇晃着，说， “姐姐，宴会好无聊，我们不要去了吧，好不好？”
　　他的手温暖且柔软，抚着我的手背，有种细腻轻痒的 感觉，我心中仿佛有电流通过，倏地一震，甩开他的手，说， “不好！”随即莫名地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说，“伊迦罗，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任性！”
　　伊迦罗微微一怔，随即委屈地看我一眼，微微垂下眼睑，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孔上投下蝶翼一般的碎影，自 语一般轻声说道：“姐姐，你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说着，缓缓抬头，澄蓝色的眼眸中波光潋滟，印象中 他很少这样郑重地叫我名字，“雪勒纱，你……讨厌我了 吗？”
　　听着他哀怨的声音，带着孩子一般的迷茫，我的心一 瞬间汪洋成海，绝望的酸涩汹涌而来，伊迦罗，我不讨厌你， 我没有办法讨厌你啊……
　　所以我宁愿讨厌自己。用对你的拒绝来折磨这样的自 己。 “……是啊，我讨厌你了。所以，离我远一点吧。”我 极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轻蔑一些，“我不喜欢有个任性的 弟弟。你——不——要——再——缠——着——我。”我一 字一顿地说，声音冷冷的。
　　……内心有多痛，听起来就有多冷。
　　我头也不回地朝皇宫大殿走去，曳地的长裙滑过堆砌 在小径上的玫瑰花瓣，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停驻在我身后 的目光，那么深，那么伤。
　　对不起，伊迦罗……
　　我，喜欢你啊。
　　
　　［贰］
　　
　　有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明知道这条路是被禁止的，却 还是无法控制地走了下去。
　　皇宫的宴会总是千篇一律。
　　王宫贵族们总是穿着最华丽的衣裳，面带虚伪优雅的 微笑，以挑剔而审视的目光面对着彼此，手执黄金镶红宝 石酒杯，喝酝酿了一两百年的红葡萄酒。
　　其实对于这种场合，我也早已厌倦。
　　站在铺满大理石的宽敞露台上，凉风卷起白色的厚纱 窗帘。夜空高远，星光璀璨，圆月不远处有颗夺目的星子， 闪烁着泪光一般的光芒……
　　它让我想起伊迦罗眼角下那颗妩媚至极的泪痣。 脑中浮现出他方才受伤的眼神，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温热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落下……满眼满天满世界，都是 他熟悉俊美的容颜……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呢？
　　——很久，很久了吧。
　　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了。
　　……
　　玫瑰园中的玫瑰绚丽夺目，随风摇曳的艳红，仿佛一 片红色的海洋。
　　火红玫瑰的角落中，不知何时长了一株茁壮的黄玫瑰， 傲然立于一片殷红中央，那么的与众不同。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玫瑰也可以是黄色的。新奇 地指给伊迦罗看，两个人惊叹了半天，一致决定把它采摘 下来，郑重地养在寝宫的花瓶里。
　　那时的我很调皮，什么都喜欢跟伊迦罗抢，于是趁他 不注意，猛地冲到花丛里摘下那株黄玫瑰，顺着御花园跑 到树林身处，脸上尽是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伊迦罗一愣，随即笑着追着我跑来，一边喊着：“雪勒纱， 你还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怎么总是耍赖啊……”
　　我哪顾得上理他，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阳光下，两个身影渐渐重叠。
　　伊迦罗一把将我抓进怀里，得意洋洋地在我耳边说：“你 还真是笨啊……让我抓到了吧！”
　　我笑着挣扎，他的大手环住我的腰，牢牢地抱紧了，说： “雪勒纱，你总是耍我，身为姐姐，你就不觉得脸红吗？” “我……”他弄得我有些痒，笑着回头，嘴唇却忽然划 过一抹温热……
　　那是伊迦罗的唇，暖暖的，柔软的，灿若情花。 我的双眸猛地睁大，长长的睫毛甚至触到了他的脸颊 ……一时间整个人僵在这里，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心中 腾起一抹难以言说的感觉，他鼻息呼出的热气混合着玫瑰 花的幽香，一漾一漾地沁入我的胸口……伊迦罗离我这样 近，近得仿佛可以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的心忽然漏过一拍，右手微微一颤，玫瑰花枝上的 刺便刺穿了手指白皙晶莹的肌肤……我轻吟一声，嫣红的 血滴涌出，落在指尖上，如绽放的玫瑰。
　　伊迦罗怜惜地看我一眼，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腕，低头 轻轻吮住我的伤口……
　　我指尖上仿佛有电流通过，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掌， 却被他牢牢扣住……
　　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举动，我一时惊讶得无以复加，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伊迦罗定定地回望着我，一双深眸就像碧蓝幽深的诺 德拉丝海……
　　“……姐姐，我喜欢你。”他轻吻我的指尖，幽幽地说。 自从那天以后，我莫名地开始很怕面对他。
　　——小我两岁的弟弟，西斯王朝的皇子，伊迦罗。
　　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口中的喜欢 是出于姐弟之情，而我对他的特殊感情，也只是因为他不但 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彼此的惟一， 因为整个西斯王朝中，只有对方能懂得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 觉。身为享尽尊容的皇族，任何人都不配跟我们做朋友。所 以，我们从来都没有朋友。
　　父皇对我们近乎溺爱，尤其是对我，只要我喜欢的，他 无一不为我准备好……同时，也不会让任何我不喜欢的东西 出现在我视线中。可以说，父皇对我百依百顺，即使母后有 时候会试探着要求我做些什么，可是只要我不喜欢，我就可 以将所有人的话当成是耳边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 却隐隐觉得，父皇和母后对伊迦罗的溺爱与对我的放纵敬畏 是不同的，他们对他，似乎才是真正的宠爱。
　　那日我们陪父皇一起去微克牧场狩猎，因为心神恍惚， 竟渐渐跟队伍走散了。父皇大概觉得我与伊迦罗一向形影不 离，是以也并未着急。
　　暮色四合，我骑着白马徘徊在漫无边际的森林里，蓦一 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正在焦虑 间，身后忽然响起伊迦罗熟悉又飘忽的声音，“雪勒纱，一 路上，你在想什么？”
　　“……我是你姐姐，你不可以这样叫我的名字。”我一惊， 随即语塞，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面孔来。
　　“雪勒纱……雪勒纱……我就要这样叫你！”伊迦罗固 执地说，忽然翻身下马，动作矫捷地坐到我身后，双手把持 着缰绳，不由分说地将我环在他的怀抱里，声音是从未有过 的柔软，“雪勒纱，你逃避我，是否就是因为我叫你姐姐？”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前方，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却不肯回头，也不肯回答。
　　就在这时，身下的白色骏马却忽然停在原地，发出一声 受惊的嘶鸣……
　　眼前出现一头高大狰狞的黑熊，挥舞着利爪，动作矫捷 地向我们疾驰而来——微克牧场的巨大黑熊，藏在森林深处， 不轻易出现，是能令最优秀的猎人都闻风丧胆的可怕生物。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庞然黑影已 经走到我身前，巨掌闪电一般挥过来……同一时刻，伊迦罗 猛地回身抱住我，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挡在我身前……
　　然后伊迦罗翩然的浅金色身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飞了出去，他被打落在地上，背上的伤口汩汩地留着血…… 碧蓝的眼睛却还关切地看着我，喃喃道，“快走……姐，你 快走啊……”
　　我翻身跳下马，胸中一痛，一种害怕失去的感觉汹涌而 来，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俯身抱他，焦急唤着：“伊迦罗， 你怎么样？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伊迦罗面色苍白地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 有种虚弱的美感。
　　我抬头，充满怒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头黑熊，它有恃 无恐地向我走来，渐渐把跪在地上的我笼罩在它庞大的黑影 里……
　　伊迦罗的保护让我感动得心疼，可是，他不知道我的能 力。
　　我沉着双眸，愤怒地看着前方……四周的石子腾空而起， 越来越多的白色雪花缭绕在风里，渐渐演变成一场可怖的暴 风雪……
　　四周树木寸寸断裂，尖利的木块被白色雪花包裹着，凌 厉地在空中飞舞……
　　眼前的黑熊忽然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嘶，一道白光自它胸 腔中破膛而出，短短一瞬间，将它撕扯成千片碎屑，轰然爆 破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任何伤害伊迦罗的东西，我都要它死无全尸——自己阴 冷声音蓦然在心中响起，我吓了一跳，身体里的力量，似乎 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我竖起的银色长发缓缓落下，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 都没有发生过，白色雪花在风中萦绕数圈，逐渐散去。 我紧紧抱着昏迷的伊迦罗，无助的闭上眼睛……
　　第一次发现自己体内的力量，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那一日，我与邻国公主阿嘉尔在玫瑰园中相遇，我不小心踩 到她的卷毛狗，她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打了我一个耳光。
　　巴里南王国兵强马壮，实力雄厚，整个西界的其他四国 都将之敬为上宾，她是被宠坏了的，所以才这般嚣张无礼。 可是，彼时我也是从小被娇惯着的骄傲公主，连父皇和 母后都未曾碰过我一根头发，她怎么可以？我抓住她的手腕， 刚想回敬她一个耳光，她身后的侍卫却冲过来将我按倒在地， 阿嘉尔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手微微一倾，将金杯中的红酒倒 在我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早听人说，雪勒纱公 主样貌出众，可是比起弟弟伊迦罗，就差得远了。今日一见 才知道，你连给我当侍女都不配。”我愤怒地挣扎着，红色 液体黏腻在我银色长发上，她轻蔑地说：“你跟你的父母长 得一点都不像，跟伊迦罗比起来，差距更是天壤。莫不是哪 里捡来的野种吧？”说着，用扇子掩着嘴，夸张地笑着。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愤怒地看着她，眼中几乎要喷 出火焰来……四周忽然有白色雪花腾空而起，按着我的两个 侍卫惨叫一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出去老远，重重撞在树 干上……
　　我凝目看着阿嘉尔，银色长发朝着天空竖起，就像一朵 愤怒的云。阿嘉尔惊恐地看着我，慌乱地说，“雪勒纱…… 你想干什么？……别，别忘了，我可是巴里南国的公主！” 我盯住她，目光一点一点往上移……阿嘉尔也随着我的 目光腾空而起，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半空中，她晃 动着手脚，满眼的惊恐，吓得哭了出来。
　　我冷冷地看她，说：“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 我随手一指，手边一棵高大的树木应声碎裂，化作片片木屑 消失在白色的雪花中。
　　我转身离开，阿嘉尔从半空跌落在地，隐约可以感觉到 她落在我背后惊疑恐惧的目光……
　　那种惊恐，一如我自己。
　　身体里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每当我发怒的时候，就会 不可遏制地喷薄而出，强大得仿佛可以摧毁一切。
　　当被熊击昏的伊迦罗苏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笨拙地生着 篝火，为他取暖。我一向是个路痴，抱着受伤的伊迦罗，根 本找不到森林的出口。
　　看见他微睁的蓝色双眸，我急忙跑过去扶起他，眼泪啪 嗒落下，说不清是惊是痛，还是喜悦。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为我揩去眼泪，冰蓝瞳仁中满是怜爱， “傻瓜，你哭什么？”忽又想起了什么，略带焦急地端详我 一番，说，“……你受伤了没有？”
　　我心中一酸，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 却愈加汹涌了。我惧怕自己体内那种神秘的力量，就像我惧 怕伊迦罗会离开我。
　　伊迦罗伸手揽住我，像是在哄个受惊孩子：“傻瓜，你 别哭啊……我们现在不是没事了？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
　　我听了他这样的呢喃软语，心中一暖，同时也愈加无助， 哭得反倒更厉害了，双肩簌簌地抖动着，不由嘤嘤啜泣起来。
　　伊迦罗扶起我的脸颊，修长手指一寸一寸划过我的肌肤， 忽然俯身吻住我的唇，他身上特有的清香迎面而来……像是 正午暖阳下嫣红的玫瑰花，又像海浪排打蓝色堤岸。
　　我重重怔住，一时间思绪烦乱，心乱如麻……却不经意 地被他撬开贝齿，他的气息涌动在我鼻息，舌尖放肆地游动 着，那样美好而绵长的一个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 轻松开我的唇，沿着泪痕吻到眼角，轻柔地吻干我的泪水， 抚摸着我的长发，鼻尖抵住我的额头，声音任性而深情：“傻 瓜，如果你再哭的话……我的心会碎的。”
　　我无比接近地看着伊迦罗温柔的蓝色双眸，迟疑片刻， 终还是把头埋在他泛着清香的怀里，放纵自己紧紧抱住他 ……脸颊摩挲着他的胸膛，双手无助地环住他的腰，仿佛一 生一世都不想再松开……
　　就这一次，只要这一次就好……
　　让我短暂地忘记禁忌，忘记血缘，忘记世俗鄙弃的目光 ……拥抱我深爱的男子。
　　伊迦罗，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明知道这条路是被禁 止的，却还是无法控制地走了下去。
　　可是我是你姐姐，我真的可以像你那样放纵任性么？ ……你是西斯王朝最最美丽聪慧的小王子，你身上系着父皇 母后殷殷的希望，系着万千少女的片片芳心，她们的背后， 就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我怎么可以，爱上这样的你？
　　
　　［叁］
　　
　　最初的最初，我们遇见。谁也不想得到这样的结局。 冗长的宴会气氛正浓，我从露台上走回大殿，灯光流转，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都落在我身上。
　　我诧异地环顾四周，乖巧地坐回父皇母后身边，眼角却 瞥见一簇火热的目光，自大殿正中向我射来。
　　“尊贵的雪勒纱公主，我是来自巴里南王国的苏迪丝， 可以请你跳个舞吗？”眼前这个修长的男子，有一双澄灰 色的眼眸和一头利落闪耀的银发。
　　苏迪丝？我微微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巴里南国年轻 英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惟一皇子，苏迪丝。这个男人， 虽然比不上伊迦罗的倾城美貌，可是却有坚毅分明的轮廓 和棱角，灰色眼眸中仿佛隐藏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他的 声音礼貌而优雅，扬起的唇角却隐隐透露着一丝挑衅，戏 谑地凝视着我，笑容清浅。
　　大殿中有许多皇族女子，她们都在寻找今晚最优秀的 舞伴。伊迦罗没有来，整个宴会上最耀眼的人就是苏迪丝。 而他，选中的却是我。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 我射过来……有艳羡，有嫉妒，还有妒忌之后的嗤之以鼻。 我无视他复杂的眼神，礼貌一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掌 心。
　　他的手掌宽厚灼热，轻轻拥住我的腰，舞步轻旋，居高 临下地看我，唇角闪过一丝得意又轻蔑的笑容，他的声音 很小，让我怀疑自己所听到的是不是一场幻觉，“西斯王朝 最高傲的公主雪勒纱，其实，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这句话的语气这样熟悉，让我猛 然想起许多年前被我惊吓得生了一场重病的巴里南国公主 阿嘉尔。对啊，差点忘记了，苏迪丝是阿嘉尔的弟弟。 “……你为什么这样笑？你是想来为你姐姐报仇，还是 你觉得，我跟今晚所有期待与你跳舞的女人一样，都很可 悲？”我耸耸肩膀，淡淡地问。
　　“……难道不是吗？”他的大手拉近了我，鼻尖抵住我 的额头，“难道你不是跟她们一样，表面装出高贵矜持的样 子，其实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跳舞吗？”
　　我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在门口，那抹浅黄色的长发倏 忽刺痛了我的眼睛……伊迦罗远远地站在那里，远离人群， 远离灯光，颀长身影说不出的落寞。他看见舞池正中，靠 在陌生男子怀中跳舞的我，蓝水晶一样的眼眸闪过一次凌 乱的疼……
　　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的样子，抬头直视苏迪丝轻蔑的眼 睛，“是啊，是又怎么样？”
　　苏迪丝微微一愣。
　　“如果我这样回答，就可以满足你某种虚荣心的话，那么， 我愿意帮你这个忙。”我嘲讽地扬起唇角，“如果你是来为阿 嘉尔报仇的，那么，抱歉了，恐怕你伤害不到我的。”
　　“是你们西斯王朝先来跟我提亲的。我们的父母愿用你 我的联姻来巩固两国的关系。……看来，你是不愿意了？” 苏迪丝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怔，挑起弯眉轻笑着，说，“我愿意或者不愿意， 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他心中想必早已打定主意要不要接 受这场婚事，我心中的答案，根本无关紧要。
　　“……呵，你比我想像中要有趣得多。”苏迪丝轻抚我的 下巴，说，“你是我的了，雪勒纱。”他的眼神总是高傲并且 不可质疑，仿佛只要他想，世间万物都会按照他规定的方式 运转。
　　我的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后空空的大门口。伊迦罗已 经不在那里。
　　我忽然觉得疲惫，木然地看一眼苏迪丝，再也不肯说话。 脑中回想起那个玫瑰盛放的正午，伊迦罗曾经那样轻柔 地吻着我的指尖……
　　姐姐……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单纯而飘忽，遥远宛如来自天际。
　　我如今却可以确定，我跟他之间的感情，已经偏离了姐 弟应有的轨道。我那么渴望他的手，渴望他的陪伴，渴望在 每个下午在嫣红绚丽的玫瑰园看到他飘扬的金色长发。
　　最初的最初，我们相遇。谁也不想得到这样的结局。
　　
　　［肆］
　　
　　原来我如此地憎恨背叛，憎恨欺骗。却忽然想到了从前， 我是否也曾经这样地，伤害过你。
　　父皇和母后对苏迪丝向我求婚这件事情欣喜若狂，而正 想远离伊迦罗的我，也觉得这是个切断一切的好机会。
　　苏迪丝带我回到巴里南国，途经一处冰封的山脉， 一座结冰的湖像镜子一样镶嵌在群山之间。苏迪丝告 诉我，它叫银雪湖。
　　银雪湖……当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忽然 腾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感，我站在湖边，体内仿佛有种 力量在跟这冰封的湖水隐隐呼应着。空中忽然飘起细 小的白色雪花，落在我银色长发上，许久也没有融化。
　　“银雪国处在西斯帝国的边境上，是个版图渺小的 国家。很多年前被你的父皇灭掉，如今已经冰封数十 年。”苏迪丝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轻声地说。他很怕冷， 此时穿着水貂毛的黑色披风，寒风凛冽中更显得面目白皙。
　　“哦。”我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苏迪丝忽然自后抱住我，双手紧紧扼着我的腰，声音里 有种被忽视的愤怒，“雪勒纱，你就要成为我的新娘了，这 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 淡？”
　　是啊，我就要成为苏迪丝的新娘了，这一生我要面对的 人，是他啊……
　　伊迦罗，他大概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生活里。 他……恨我。
　　清晰记得临走前那一晚，伊迦罗爬过阳台出现在我的寝 宫，不由分说地紧紧抱我，灼热地吻上我的唇……这一次， 他的吻是那么无助，那么悲伤，“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不会离开我，也不会嫁给苏迪丝，是不是，是不是？” “伊迦罗，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涌出了眼眶，我 捧着他的脸颊，哭泣着说，“我们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啊 ……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 “不要走，好不好？”他依然拉住我的衣角，眼中执拗 的光芒仿佛是最后一丝希望。
　　我轻轻甩开他的手，泪流满面。
　　“雪勒纱，我恨你……你记住，我恨你。”他绝美的容颜 在那一瞬间凝固成冰，背转过身，冷冷地说。
　　心像是被什么挖去了一块，痛得鲜血淋漓。
　　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各自天涯。
　　巴里南国是个富庶温暖的国家，苏迪丝受尽万民爱戴， 当他带着我站在高高的城楼顶上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眩晕。 隐约看见他走向他的父皇，我却被什么人猛地一推，直直朝 城楼底下跌去……
　　我猝不及防，惶惶下坠，四周却忽然出现大片大片的白 色雪花，环绕在我身边，在坚硬的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这里是南方，许多人都第一次看见雪。万人瞩目中，我 就这样被漫天飞舞的雪花环绕着，急速跌落到地上毛毯一样 的雪层之上。人群中发出阵阵惊恐的惊呼……我摔在地上， 意识渐渐模糊，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意识模糊中，胳膊被压得有些麻，我缓缓睁开眼睛，只 见苏迪丝枕着我的胳膊睡着了，面庞如婴儿一般纯净，没有 一丝防备。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卷曲着，在白皙英俊的脸上投 下浅浅的影子。
　　莫名地，我心中有一瞬间的感动。
　　很多很多年以前，伊迦罗也曾这样枕着我的胳膊熟睡， 为了不吵醒他，我维持一个姿势呆到天亮，起床的时候，胳 膊已经麻木得不能动弹……
　　“你醒了？”苏迪丝抬起头，眼中的惺忪一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言说的深邃。他的灰色双眸，仿佛蕴 藏着千言万语，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西，隐藏在脆弱易 碎的冰面之下。
　　“殿下，国王急着要见您……”有侍卫冲进来禀告，见 到醒着的我，眼神恐惧地闪烁一下，急急收了口。
　　“出去！”苏迪丝打断他，冷冷地说。
　　“可是……”
　　苏迪丝无声地回头看他，目光凌厉如鹰，那侍卫吓得赶 紧退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虚弱地问，直觉告诉我那侍 卫要说的事情跟我有关。
　　“没什么。”苏迪丝俯身握住我的手，一缕银发柔柔地垂 落在我指尖，“雪勒纱，我会保护你的。”
　　我心中一软，绯红的夕阳透过层层沙幔照在他身上，温 暖一片。
　　“她是我的妻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深蓝的夜幕 之下，苏迪丝的声音充满了愤怒。
　　“苏迪丝，你在跟谁这样说话！”这个尖利的女声有些 耳熟，“别忘了，你是为了帮我报仇才娶她的！……苏迪丝， 我最好的弟弟，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你是不是 也被她迷惑了！”
　　“阿嘉尔，那些都是从前了。现在，我不会允许任何人 伤害她。”苏迪丝的声音里透着不容违逆的森然冷意。
　　“呵……好啊，苏迪丝，我最疼爱的弟弟……为了那个 女人，你竟也要这样对我。”阿嘉尔倒退两步，脸上露出痛 苦而癫狂的笑容，“反正现在大家已经都认为她是雪妖，父 王也容不得这样一个可怕的女人继续留在皇宫。即使饶她一 条性命，也会被关到天牢里的。”
　　“你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她的力量，所以才在城楼上把她 推了下去？阿嘉尔，她那时并没有伤害你！”苏迪丝眼中的 愤怒几欲喷薄而出。
　　阿嘉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悲哀：“你以为她真的喜欢 你吗？你知不知道，在你守在她身边睡着的时候，她口中呼 唤着的人是谁？”
　　苏迪丝表情一滞。
　　“伊迦罗……这个名字，你应该有听过吧？”阿嘉尔脸 上有凌厉恨意，“这个肮脏的女人，她喜欢的人，是自己的 亲弟弟！”
　　苏迪丝倒退一步，背靠在光洁的大理石柱上，表情无比 的震惊，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你说谎！” “哼，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知道！她到底爱不 爱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而让雪勒纱想爱却不能爱的人 ……天下间，恐怕也只有一个伊迦罗了。你们临行前，他有 没有来送行？对于自己姐姐的婚事，他连一句祝福都没有 ……如果他不是深爱着她，又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姐？” 阿嘉尔喋喋不休地说，苏迪丝一步一步倒退，眼中有什 么冷凝成冰，渐渐化成浓烈的恨意……
　　伊迦罗……重拾这个名字，躲在门后的我一点一点地滑 落到地上。对不起，苏迪丝……我让你失望了么。对不起， 苏迪丝……我还是忘不了他。
　　可是原来，你对我的爱，也不过是想为阿嘉尔报仇而已。
　　
　　［伍］
　　
　　很多爱情都这样，是对自己想像的满足。想要按照自己 的想像在这个世界上去找到一个人。有时候觉得像是找到了， 可是到头来。这个人肯定会与想像有所差别。
　　巴里南国的天牢冰冷而潮湿，我却安然呆在这里，日复 一日的黑暗，我想我的世界可能永远是这样了。再看不到那 片阳光一样的金色长发……亦或苏迪丝那浅灰色的眼睛。 侍女萨西偶尔会来看我，带给我一些好一点的食物，还 有一些外面的消息。
　　关于阿嘉尔的话，开始的时候，苏迪丝是没有尽信的。 可是很快，这消息就在西斯王朝得到了证实。据说是皇宫里 有人发出密信，说出了我与伊迦罗之间的事情。
　　苏迪丝没有来看我。一次都没有。想必他是厌恶我了吧， 一个爱上自己亲弟弟的女人，多么肮脏，多么不堪。
　　“父皇和母后都还好吗？”我自嘲地笑笑，关切地问萨西。 “……公主，或许您该多关心一下您自己。”自我出生起， 萨西就照顾我，她此刻眼中闪过的一抹复杂幽深的光芒，让 我疑惑。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诧异地问。
　　“在这里，您惟一可以依靠的人……是苏迪丝王子啊。”
　　萨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悲悯。
　　“苏迪丝……他……怕是就要忘记我了吧。”我笑着叹道。 萨西忽然不再做声，回头看了一眼，默默站起身，垂首 走向门口。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黯然回头，却恍然发现，眼前 不知何时起，站了一个颀长的身影。银色短发依旧闪耀，双 眸间却隐隐带着一抹风霜之色。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他的声音深沉而伤感。 我没有想过会再见到苏迪丝，一时间怔住了，无法言语。 “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跟伊迦罗之间的事，是不是 真的？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苏迪丝幽深的灰色眼眸中， 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乞求。
　　“……是真的。”我顿了顿，轻声地回答。
　　“……雪勒纱，你真的好残忍。你知不知道，当我第一 次跟你跳舞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眼前这个骄傲又淡漠的女 子，就是我寻找了许多年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残忍？”他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痛楚。
　　“对不起。”我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很多爱情都 这样，是对自己想象的满足。想要按照自己的想象在这个世 界上去找到一个人。有时候觉得像是找到了，可是到头来。
　　这个人肯定会与想象有所差别。”
　　“雪勒纱，我不介意你爱上了自己的弟弟。我只是介意， 你爱的人不是我——如果有一天，伊迦罗从世界上消失了， 你是不是就会多爱我一点？”他凄然一笑，转身离开天牢。 看着苏迪丝的背影，我心中忽然莫名地惶恐不安。
　　阿嘉尔来看我的那天，正好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她隔着栅栏看我，眼中翻滚着浓浓的恨意，和一丝歇斯 底里的笑意，“雪勒纱，伊迦罗死了。你开心吗？” “……你说什么？”我心中有什么重重一沉，眼前一阵 眩晕，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伊迦罗死了。”阿嘉尔放慢了语速，眼中也有昭然的痛 楚。
　　“住口！你骗我！”我大声吼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拿伊 迦罗的生死开玩笑。地上浮起白色雪花，在黑暗的天牢里低 回流转。
　　“如果他喜欢的人是我……他就不会死了。”阿嘉尔恨恨 地看着我说。
　　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银 色卷发猛地朝天竖起，体内有种翻滚的力量汹涌而出，我握 紧双拳，天牢的石头围栏轰然炸开，大片白色雪花急速飞旋。 阿嘉尔飞到半空，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我一步一步走出天牢，身边有暴怒的雪花凌空飞舞，侍 卫远远见到这样的我，统统四散开去。
　　明亮辉煌的皇宫里，苏迪丝与他的父皇正在讨论着什么， 蓦地看见我，倏忽一愣。
　　“伊迦罗死了？”我哀哀地问，“是你杀了他？” 苏迪丝俊美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错愕的表情，随即也 只是淡漠，说：“我囚禁你，冷落你，你都无所谓……只是 一个关于伊迦罗的传言，就可以让你愤怒至此？”
　　“苏迪丝，她是雪妖，你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是一 个阴谋，如果你还记得自己的责任，就给我杀了她！”巴里 南国的王是个双目炯炯的矍铄老人，一如我的父王。
　　雪花飘得更加肆虐，愤怒而悲伤的我伸出手臂，一点一 点向上移动……苏迪丝挡在自己父亲面前，也随着我的手， 腾升到半空。
　　我张开的手掌有一瞬间的迟疑……我知道，只要我此刻 攥紧手心，苏迪丝和他的父亲就会倾刻爆破成碎片。白色雪 花飞舞在空旷的大殿上，冰冷如冬日。
　　“公主……请您住手！”萨西忽然跪在我脚边，乞求地 抱着我的腿。
　　我一愣，空中急速流转的雪花变慢了些。 “这是一个阴谋……公主，我只是不希望您再这样伤害 自己。”萨西紧紧抱着我的腿，说，“您是银雪国皇室惟一存 活下来的血脉……伊迦罗，他根本不是你的弟弟！”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萨西，眼眶一热，艰难地嚅动双唇， “……萨西，你说什么？”
　　“这是一个阴谋……国王和王后故意把危险的你嫁到巴 里南国来，为的就是这一天啊……公主，虽然你身体里蕴藏 着极端可怕的力量，可是萨西知道，您比谁都要善良……” 萨西泣不成声，仿佛终于把隐藏多年的秘密说出了口。
　　雪花层层落在地上。
　　我瘫倒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脑中反复回放着那一句话……伊迦罗，他根本不是我的 弟弟。
　　
　　［尾声］
　　
　　回到西斯王朝，我才知道，原来伊迦罗的死，完全是一 场意外。我走了以后，神情恍惚的伊迦罗跳到冰冷的诺得拉 丝湖中去想要拾起那朵干涸了的黄玫瑰，却再也没能回来。 而养育了我多年的父皇，竟然还不忘利用他的死讯，让 身在巴里南国的我发狂失控。
　　原来一年前那封揭发我与伊迦罗关系的信，是他派人送 给苏迪丝的。
　　二十年前，当他灭掉银雪国的时候，就等待着有一天， 我这个体内蕴藏可怕力量的雪妖，可以帮他除掉巴里南国精 明强悍的王室。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愤怒，伴随着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伊迦罗，原来我如此地憎恨背叛，憎恨欺骗。却忽然想 到了从前，我是否也曾经这样地，伤害过你。
　　直到你临死，都还背负着爱上姐姐的禁忌之名。 可是你从来不理旁人的眼光，从来不管那是不是禁忌之 爱……你曾经不顾一切地爱我，可是我回报给你的，却是虚 伪而又自私的拒绝。
　　伊迦罗，伊迦罗……我该怎样才能换回你。
　　你……还在恨着我吗？
　　我绝望地呼喊着，白色雪花冲天而起。
　　西斯王朝那一场雪崩，掩埋了整座皇宫，亦掩盖了这片 纯美净土背后所有肮脏丑恶的真相。
　　我是皇室中惟一幸存下来的公主雪勒纱，我成了名正言 顺的女王。
　　只是那双空灵澄澈的蓝色眼睛，夜夜徘徊在我睡梦中， 醒来之后，脸颊冰凉一片。
　　原来我一直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人，仍然停驻在我记忆 最深的地方。
　　转眼间，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