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马信义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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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马信义来找我的那天,天刚下了一场小雨。奶子崮下的庄稼地里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露水。初秋的花生,洋溢着一股鲜果子的清香气,吸进鼻子里,熨帖得很。王秀菊一大早就撵我去地里给羊割草,那一只黑山羊眼看就要下崽了,它肚子挺得像一口大锅,四个奶头鼓鼓涨涨地泛起红晕,像王秀菊年轻时候坐月子的样子。我这样说,她就羞恼了似地骂我老不正经。我嘿嘿地笑,说,我要是正经咋有了咱国强?她就说,快去割你的草吧,我下午回来给你带个猪腰子补补。她这样说,我就会心地笑了。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干那事了,今天早上醒得早,天又麻麻阴着,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我忽然来了兴致,摸到床那头,就把她搂在了怀里。我喜欢下雨天,下雨天躺在被窝里,我就想好事。那时候生我儿子国强的时候,就是下雨天怀上的。今天早上我俩温存了一番,都觉得浑身舒畅。起来床,喝了早茶,吃了早饭,王秀菊就撵我去坡上
  看看。
  你去看看咱那花生地里草长疯了没有?下雨冲开了地垄没有?她说。咱那羊这就生了,得草料充足哩。她说。
  好了,好了,啰嗦啥,快走你的吧。我嫌她唠叨。
  她已经拌了饲料喂完了兔子,喂完兔子她穿了一双新袜子,换了一双新鞋,她今天要去瞭阳崮她娘家去。她给她娘家侄女说了一门亲,男方是奶子崮马信义家的儿子马小龙。今年春上,两个孩子见了面,双方都留了电话、加了微信,说是聊得不错。昨天,马小龙从县里工地上回来了,马信义寻思着想让王秀菊带着马小龙今天去趟娘家,商量商量两家定亲的事儿。
  这是好事,马小龙不小了,眼看着往三十岁上走,马信义能不着急?马信义好多年前没了老婆,爷儿俩大光棍看着小光棍,没个女人,饭也做不好,日子过得没有滋味。我们这两年没少接济了他。每次吃水饺,王秀菊都多包一篦子,给他送去;每次杀鸡吃肉,也都让我去把他喊来,一块儿喝喝酒。马信义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没了老婆,也没再娶一个。奶子崮的人有嚼舌头的,说王秀菊是他的相好,这我不相信。我和马信义两家世代交好,他啥人我还不清楚?
  割了一筐草,我又顺手拔了几棵花生。下了一场透雨,土地湿透了,花生很好拔。我稍微一用力,一大蓬白白净净的鲜花生就从土里蹦出来。我剥开一个,果仁已经长成了,咬在嘴里一股新鲜的汁液,青青气气的,鲜得很。听说现在城市里,晚上的夜市摊上,最时兴吃煮花生毛豆吃烤串喝扎啤。其实,在我们农村,这不算时髦。我们吃花生都是鲜着吃,烤肉串我们吃活的,蚂蚱,豆虫,山水牛,鲫鱼片子,小麻雀……用红柳条串了,在地头上用火烤,烤熟了撒点盐,喝上一口老白干,抽上一袋地瓜叶,美得赛神仙。我拔了两棵,觉得不够,又拔了两棵,塞到草筐里,我怕被别人看见。虽然我拔的是自己家里的,但还怕被人看见,特别是怕坐在村口那几个老不死的。他们最疼乎庄稼了,他们看见你糟蹋还不成熟的庄稼,会气得骂你败家子,骂你不是庄稼人。
  我种了一辈子地了,我不是庄稼人,那可不行。
  其实,我还害怕王秀菊看见。这个女人,干活做饭喂兔子带孩子啥都行,就是太会过日子。她知道我拔花生吃,会和我干上一仗。但我知道,她今天回娘家吃席去了。我出门的时候,马小龙就骑着摩托车在门口等着她了,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才敢把花生棵子带回来的。我准备用这些花生作菜肴,喝一杯。人活着不喝一杯,还有啥意思呢。我爱这一口,自从王秀菊跑了那一年,我就开始喝酒了。后来,她又回来了,我也没有戒掉。
  我背着草往家回,路过马思孝的小卖部,我又买了一小包泡椒鸡爪儿,买了一盒哈德门香烟,中午再炒个鸡蛋,这顿饭就令我神往了。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天才半晌午,可我的馋虫已经快勾出来了。
  刚拐过胡同,我就看见门口石条上蹲着个人在抽烟。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圪蹴在那里,像一座石獅子。他的头上袅袅地冒出一股白烟,一直飘到天上去。遥远的山尖上有鸟儿飞来,落在院子前方的杨树上鸣叫着,竟然是一只喜鹊。
  喜鹊叫,客来到。我马上明白,家里是来客人了。
  我知道是谁了。
  马信义。我喊了一声。
  他站起,转过身,从石条上下来,果然是马信义。
  马忠诚。下雨天你这是哪去了?他说。
  我去崮上看看庄稼,顺道割了一筐草。远处的奶子崮在麻麻细雨中伫立着,像一只倒扣的饱满的奶子。奶头高高耸立着,我想起来年轻时,有一次,我和马信义俩人跑到崮顶奶子头上,坐在那里哭了一场。那一年,我俩考高中,都落了榜。我们喝了一斤白酒,在那里又哭又唱,我们说,我上到奶子头上了,我日他个奶奶的。马信义则只哭不吭声。后来,我们就都找了对象,成家过起了日子,成了庄稼人。
  再后来,马小龙出生了,马信义的老婆就死了。他老婆是自杀的。说是马信义看着马小龙越长越不像他,和她吵架,打了她两个嘴巴,他老婆在夜里就去了奶子崮上,脱光了衣服,跳了崖。我们都跑去看,马信义看见了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崮底下,抖索着爬过去抱住了那个血人儿。马信义的老婆赤身裸体,全身是血,一双奶子大得惊人,人死了,奶子还耸立着,看得人身上硬硬的。怪不得村上关于她的谣言不断,也怪不得马信义打她。
  她不应该死么。她这么死了可惜了。村上的男人都叹息。
  我开了锁,进了院门,马信义把我的草筐接下来。我才发现他一个手里还提着挂下水。
  马廉耻家的羊昨晚上上吊死了,今天早上宰了,我买了挂下水,咱俩收拾收拾喝一杯。
  羊吊死了?我说,咋回事?
  马廉耻把羊拴在院子里的石台上,怕羊吃了他院子里种的青菜,结果羊昨晚上掉下了石台,拴羊的绳子还牢牢拴着,把羊的脖子缠得死死的,还不就吊死了么。
  我把青草扔进羊圈里,黑母羊走过来吃,步履蹒跚,水门那里明晃晃亮晶晶水汪汪的红肿着。马信义说,这样快生了呀。我说,今天明天的事儿。他说,生了我牵一个喂着,年底办喜事时杀了吃。我说,好么。年底你是该杀只羊的。   我把花生从棵子上择下来,放水里洗了,白白嫩嫩的花生更鲜了。那边马信义已经把羊肠子用清水洗了三遍,用白碱搓了一遍,我拿了劈柴燃火,锅里添上水,成段的葱花成块的姜和一大蓬鲜花椒投进去,羊肝羊胃羊肠子放进去,我就进屋喝酒。让锅自己煮去。
  我把泡椒鸡爪撕开,盛在盘里,倒上 65度的高粱烧刀子,我们就喝起来。等羊杂子炖好出锅,我们每人已经喝进去了半斤,肉也不用切,下手撕一块拿着吃,一边啃着一边喝酒,很快,我们就都醉醺醺的了。
  我想去贷点款。马信义看着我说,他眼睛红红的,喝了不少了。
  我说,咋?贷款干啥?
  他说,给娃订婚盖房子。
  给娃盖房子结婚,这是人生一道大坎。国强也到了三十岁的年纪,虽然在南方工厂里打着工,但那工资攒着想结个婚也是难得很。去年,我拿出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又借遍了亲戚,总算把房子给国强盖起来了。可是要想结婚,还得八万。少一分也娶不进来。马信义一说这个事儿,我也挺犯愁。
  我喝一口酒,说,我能帮你啥?
  他说,我想请你给我担个保。你敢吗?
  我说,我有啥不敢?但是我用东西给你担保?我也没有工资。
  有。他说。又喝了一口酒。
  啥?我问。
  他指指我老院子东边的新宅院,五间崭新的堂屋耸立在那里,晃得人眼疼。那是我和王秀菊以及国强奋斗了半辈子的结果。两只喜鹊落在新屋前的杨树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以我马信义的人格担保,我绝不会赖账,绝不会跑路。我才五十八,我收了秋就出门找活,我拼命干几年,我保证能把这些钱连本带息都还上。
  马信义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真不愧叫马信义。这半辈子,他没挣到多少钱,但是,他干啥事,从来是说到做到,诚实守信。有一年,他去赶集,在集上拾了人家一个钱包,里面有五千多块钱,他硬是接连三个集去等失主,最后把钱还给了失主。回来的时候是饿着回来的,他穷得连吃个包子的钱都没有,硬是没有要人家的一分钱报酬。还有一次,马思孝进城看闺女,把小卖部托付给他,他答应了。结果晚上来了几个小偷,他发现后与三个小偷扭打半个多小时,被捅了三刀,硬是把小偷要偷走的东西给拦了下来。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么说吧,在奶子崮村,如果只有一个人最讲信义的话,这个人一定是马信义;在崮乡县只有一个人最讲信义的话,也一定是马信义。
  我一仰头把一杯酒喝干了,烧刀子高粱酒顺着喉咙滚下去,像一团火。我盯着他说,马信义,你放心吧,豁出命去我也给你担保!
  马信义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下去了,他說,马忠诚,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2
  其实,我要是细心,马信义走之前我应该有所发觉。比如,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马信义,他欲言又止,脸红得像块抹布。我问他咋回事,他说昨晚发烧烧的,我没在意。比如那一天早晨,我起床开门,发现门口有半袋栗子,我还寻思过路的丢下的,我没在意。
  镇上的虎子带人来我家时,我才知道,马信义失踪了。虎子是镇上的一只虎,马信义借他的钱,简直是羊入虎口。虎子本来是镇上信用社的信贷员,后来看准了门路,从社里贷款买了几辆大车,雇了人跑山西和内蒙做生意。一般去的是时候车拉的是山货,回来的时候拉煤。那些年,山阴县整个冬天冒黑烟的烟囱都是烧的他拉回来的煤。他发了财后,在县上开了个酒店,据说是四星级的,再后来还干上了房地产,县里好多小区都是他开发的。钱越滚越多,他就开始放钱。马信义一共用了他八万块。那天签字的时候,没去镇上,去的是马信义家,虎子没有露面,只派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已经印好了内容,我只需要在担保人的地方写上“马忠诚”三个字,按上手印就可以了。
  这事王秀菊原先不知道。她知道她一定不同意。虽然在大事上,最后还是我说了算,但她要是不同意,我也得费一番口舌。这事国强也不知道,国强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但这房子是我盖的,再说了,我只是做个担保,我是替马信义担保的,我很放心。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可能骗我,马信义不会骗我。
  马信义的爹给他取名叫马信义的时候,这事就定下了。马信义祖上本来是逃荒过来的,他家能在奶子崮立住,靠的就是“信义”这两个字。当年山下过队伍就像现在过火车,哐哐哐,哐哐哐,就在奶子崮下,不仅过队伍,还不停地打仗。马信义的爷爷那时候救过一个八路军,他把他藏在他家地窨子里,来搜查的鬼子把枪都架在了马信义爷爷的脖子上,他愣是没有把那人招出来。
  咱说了,咱就得办到。要不,那还是个人?马信义的爷爷有句口头禅。
  马信义的爹也说这句口头禅,到了马信义,还是这句口头禅。
  王秀菊给马小龙说的媒后来黄了。马信义把钱贷出来,交给马小龙,让他带着钱去女方家里定亲时,马小龙跑了。后来,听开小卖部的马思孝说,马小龙拿了钱后没再回工地,而是跟着人去了南方。其实,一年多前,马小龙就和南方那伙人是一伙的了。马小龙也拉马思孝的儿子入过伙,马思孝的儿子后来就跑出来了。那是一伙搞传销的,是一伙想发财发疯了的人。马思孝说。马思孝的儿子孝顺,不舍得骗他老子的血汗钱,马思孝这才没有跳进火坑里。说到这里,我们也知道了,马思孝这个家是靠“孝顺”来立着的。
  虎子带人来讨债的那天,我和王秀菊刚吃过早饭。记得那天是个晴天,奶子崮上白云飘飘,几只鸟儿飞过来落在院子前的大杨树上,呱呱地叫。我还以为是群喜鹊,抬头一看却是一群乌鸦。王秀菊捡了石块掷过去,“哗啦”,它们飞起来,但盘旋一圈,又落回来,继续“呱呱呱”。王秀菊就气坏了,捡了石头又投,嘴里骂着“滚你马拉个逼”。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笑,我说,好事坏事都是天定,一群乌鸦能说明啥哩。
  但过了一会,我就听见大门被拍得“啪啪啪”响。
  “马忠诚,开门!马忠诚,开门!”有人大声地喊。
  我心想这是谁家的小秃崽子,气冲冲过去,刚打开大门一条缝,虎子带着两个汉子就挤了进来。   你们是谁?你们干啥?王秀菊也过来了,气恼恼地问。
  干啥?问你男人!虎子拉一把凳子想坐下。但凳子上有一摊鸟屎,白白的,他一脚把凳子踢出去老远。
  马小龙卷了钱跑了的事儿,我早就知道。我也知道,马信义把他家的粮食都卖了,把他家的两头牛和从这里牵走的黑山羊也卖了,在替他儿子还债。马信义见了我很不好意思,他说,忠诚,你放心,我借的债我自己还。我没当回事儿,我觉得只要马信义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不害怕。
  马信义么,有马信义在,我担心什么呢。
  虎子把有我名字的担保书拿出来,甩给王秀菊看。王秀菊只看了一眼,就倒在地上,差点昏厥过去。
  你这个该天杀的,你这是不要我们活了么!她扑上来打我,我站着没动。
  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拆屋。虎子说。
  借债还钱,你找马信义去,找我干什么。我说。
  马信义?马信义跑了你不知道?虎子冷笑着。
  马信义跑了?我吃惊地问,这怎么可能?马信义怎么可能跑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他没告诉你?他冷笑着嘲讽我说。
  我一屁股坐在有鸟屎的凳子上,心里生生地疼。我疼的还不是钱,是马信义。树上的乌鸦又开始叫起来,我捡了一块石头掷过去,乌鸦“哗”地飞走了,再没有飞回来。而院前崖畔上的那棵大树“轰隆轰隆”响了两声,像要倒了似的。
  我推开门,朝马信义家走。眼见为实。我要亲眼看见马信义不在了,我才能相信。王秀菊紧跟着我,也朝马信义家跑去。虎子带着那两个人跟在后面,街上的人就都聚过来了。
  马信义家的大门用铁锁锁着,我使劲拍打着喊:“马信义,你出来!马信义,你出来!”我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虎子一摆手,他们就把锁给砸了。我们冲进去,见堂屋也锁着,就又把堂屋门上的锁给砸了。马信义家没有配房,三间堂屋,既是客厅又是卧室,还是厨房。冲进屋里一看,果然是冷锅冷灶,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过去到灶火里掏了掏烟灰,又伸手到暖水瓶上试了试热气,打开橱子一看,里面两个馒头已经长出了绿毛,我这才知道,马信义果真是已经跑了。他跑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回想起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五天前,我去镇上赶集,从他家门口经过,我看见他正在院子里晒衣服。我喊了他一句,他抬头看了看我,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屋。
  做下了事就得认下。马信义走了,我替他担保,有签的合约,这事我就得认下来。房子是给儿子盖的,还等着用它娶媳妇呢,自然不能拆。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还钱。
  王秀菊不理我,自己收拾收拾回娘家去了,钱都在她那里紧紧地攥着呢,她一走,我就没办法了。我不能给儿子打电话,但是三天后他就听说了,他把电话打回来,像骂儿子一样骂我,扬言要和我断绝关系。最后他说,马信义都跑了,你为啥不跑?你也跑呀!
  我说,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跑了你那屋咋办?再说了,马信义跑了,我就更不能跑了。我马忠诚再跑了,我还是个人吗?
  儿子在电话里呲呲地笑,说,你是个人,你是马忠诚么!但从今后你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你儿子。
  我操,这个小崽子,你我的关系是说断就能断的吗?我生气地挂了电话。
  我把家里的六只羊全卖掉了,又把粮食卖了一部分,可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哪里够还款的。那天晚上,我喝了两杯酒,怀里揣了一把刀子就去了镇上找虎子。
  两条路,一是宽限我时间,我一点一点慢慢还;二是我今天就自杀在你这里,一了百了。虎子看着我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说,马忠诚啊马忠诚,既然你这么忠诚,我就相信你一回,你每月过来还一次钱,我就先不拆你的屋。你不会也跑路吧?
  我说,我绝不会干那样的事,再说了,我的新房子还在这里,我跑干啥?我跑,我还不如让你拆屋呢。不过,我要出去几天,去找找马信义。我觉得他一定是被人绑架了或者被人骗了,我得去找找他。不找到他,我心里不踏实。
  那更好了,你能找到他,就把他带回来。但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回不来,你的家就是我的了。虎子摆摆手,我退了出来。
  晚上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疼起来。外面下着雨,王秀菊不在,即使在家,我们再也没有干那事的兴致了。
  马信义咋能这么干呢?他真这么干他应该给我说一声再跑啊。
  我满脑子都是马信义的影子,咋想咋也想不明白,我的頭也开始疼起来。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出了车祸?被他儿子带走了?去找他儿子拼命去了?我这样想着,好半夜没有睡着,睡着了却又做了噩梦,我梦见马信义坐着火车去了广州,到了广州刚一下火车,去接站的他儿子突然变成了一只狼,一口咬掉了马信义的半张脸。
  我一身冷汗坐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麻麻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找到他,我才能问个明白。我下定了决心,今天就走。对,今天就走。我也去广州,先找到我儿子国强,再通过国强找找马小龙,要是能找到马小龙,也许就能找到马信义了。
  我再也躺不住,收拾了点东西,就起身了。
  3
  广州一趟,我去了半个月。到了广州车站一下车,我就后悔了。茫茫人海,广州车站上人挤人,人多得像是山里的树木。一个人撒进去,就像是大海里撒进去一根针,就像是森林里撒进去一片叶子,到哪里去寻找马信义呀?
  我打了国强的电话,国强接了。他这次没说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但是他说他上着班,没工夫来接我,让我自己坐公交过去。他把地址告诉我,还把乘坐的公交车路次告诉我,我坐错了三次车,天黑的时候总算找到了他干活的那家小工厂。
  见了儿子,儿子和我怄气。我装聋作哑不还嘴。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马小龙,然后找到马信义。儿子倒是也帮我打了几个电话,给我们村上在外打工的人联系了一下,但都说没有马小龙的联系方式。后来知道了一个模糊的地址,我自己跑过去,找了两天,结果连个屁也没找到。   半个月后,我突然很想家,我也不想再找了。我牵挂着我的家我的地我的奶子崮,我牵挂着王秀菊,牵挂着那快要收获的一地大白菜,这样想着,我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国强给我买了车票,我就又回来了。
  进了院门,我才发现王秀菊已经回来了。看见我进家门,她没说话,一扭身钻进堂屋,给了我一个冷冷的背影。我跟进去,看见她坐在床上哭。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过去抱着她,她挣扎了几下,就不挣扎了。她软在我怀里,我像抱着一根面条样。我看见她头上白头发多了不少,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我说,王秀菊,我错了,
  我对不起你。
  她直起腰来,说,你错啥了?
  我说,我错在不该相信马信义。
  她说,你错在不该偷偷摸摸去签字,你咋不给我商量下?
  我说,我大意了么。我没寻思马信义会跑。我看错人了。
  王秀菊却从席底下掏出一封信来,我打开一看,是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字:
  马忠诚,不要找我,你找也找不到我。我马信义不是逃跑了,我是没脸见你,我出来挣钱还债,你也告诉虎子,我马信义活着我还他的债,我就是死了,我也会还了他的债。
  从现在起,我每月汇款给你,麻烦你替我还给他。
  咱说了,咱就得办到。要不,那还是个人?
  马信义
  我说,这是马信义写来的信。马信义果然没有跑,我就说嘛,他要是不声不响跑了,那他就不是马信义了么!我心里一热,眼泪又掉下来,把信纸都弄湿了。抬头看出去,院前的那棵大杨树枝繁叶茂,稳如泰山般,一只大鸟在上面盘旋着,竟然是一只鹰。
  王秀菊又掏出一张纸,说,这里还有一张汇款单,是马信义汇来的。我拿出来一看,绿色的汇款单上,2000元这个数字刺得我眼疼,而落款处的“马信义”三个字像三盆炭火,烧得我满脸通红。
  日子像山梁上大杨树的树叶,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和王秀菊每天早晨起来,吃完早茶,都要到坡上转一转。赶上阴天下雨,偶尔来了心思,还会再干干那件事。那棵大树上偶尔还会落上几只喜鹊,也偶尔会在暮色四起时飞来一群乌鸦。只是不管它们如何鸣叫,王秀菊再没有用石块掷过他们。
  秋收之后,地里的庄稼都入了仓。我们又在地里种上了大白菜。马信义家的那二亩地,我和王秀菊也主动承担下来了,收了粮食给他晒干后,都装进了囤里。明年的春麦也耩上了,等哪一天马信义回来,他直接就有粮食吃。
  从北方飞来的汇款单像一只只南飞的大雁,每月准时地落到我家的大杨树上。每当汇款单来了,我就去镇上一趟,先到邮局里取出来,然后再把钱送到虎子那里去。虎子从那之后就没再耍过横,每次见了我都冲我露出奇怪的笑。有一次,他还提出有两瓶好酒给我,他说,我算是见识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但我不要他的酒,我把酒给他放在门前石台上,趾高气扬地留给他个背影,径直去对面供销社打一桶高度高粱烧带回去。高粱酒是纯粮食酒,烧刀子也烧心,喝起来心里踏实。
  一场秋风过后,再一场秋雨,叶子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家马国强也要结婚了,这是去年就看下的日子。女方是镇上的,和国强在一起打工。两个人本来是自由恋爱,女子相中了国强,彩礼也没用出多少。但按照这里的风俗,自由恋爱也必须有媒妁之约,我们就请了一个媒人。这媒人不是别人,正是马信义。
  进了腊月,眼看就到了春节,国强的婚期越来越近,我就期盼着马信义能回来一趟。过年了还不回来?他不回来他家马小龙回来了也没地方去呢。再说,喜事上也不能少了大媒人的。我的心里焦焦的,做事就毛毛躁躁的,不是踢翻了凳子,就是碰歪了暖瓶。王秀菊嘴上不说,心里也焦焦的。站在院子里轰鸡,但院子里一只鸡也没有的。
  腊月底,邮递员再来的时候,送来了两张汇款单。汇款单一张是两千元的,另一张是一千元的。一千元的那张留言上有几个字:贺礼。媒人托付马思孝。我一看就明白了马信义的意思,他这是过年回不来了,汇来给国强结婚的贺礼,至于媒人之事,他没有忘,他让我去找马思孝代替他。
  这个马信义,还真是说过的话,一点也漏不掉呢。但这才是他呢。
  国强结婚那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从西北方向赶来,落到了远处的山崖上,落到了新房的屋脊上,落到了掉光叶子的杨树上,也落到了奶子崮下的每一家一户。
  那天忙完后,等儿子入了洞房,我和王秀菊回到老屋里,又重新炒菜喝了杯酒。王秀菊摆了三副碗筷,我没有吭声。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
  4
  开了春,天气就暖和起来。国强和媳妇正月初九就坐车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我和王秀菊我们俩。马小龙过年也没有回来,像奶子崮上融化的雪一样消失得毫无踪影。
  但到了二月份,汇款单突然断了。三月份也过去了,还没见邮递员过来,我心里就嘀咕起来。托人问了邮局里查汇款的地址,费了好大事,才查到是内蒙方向寄来的,具体的地址还是查不到。到了四月份,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我感觉着马信义一定是出事了。否则的话,他不会不继续汇款的。
  五月中旬,再一次花生开花的时候,马思孝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说是什么地方公安局的,打问我们村是不是有一个叫马信义的人。马思孝问马信义咋了?那边说,私人煤矿瓦斯爆炸,死了好几个人,三个月了,老板被人举报,才知道出了事。调查了好久,才找到马信义的线索,喂,马信义是不是你们那里的?还有一个他常汇款的名字叫马忠诚的?
  马思孝就慌了,说,你等等,我去给你喊。马思孝扔了电话就跑,一路小跑跑到我家,说,马忠诚,不好了,马信义死了。
  啥?你说啥?马信义死了?你胡说啥。
  不信你快去接电话……电话,公安局的……煤矿……爆炸了。马思孝说的断断续续,我扔下饭碗就往他的小卖部跑。
  5
  我和马思孝把马信义接回来的那天,村里人都在村口接我们。马信义高高大大的身子,只剩下了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一个小黑匣子,小黑匣子里是他的骨灰。除了骨灰,还有整整齐齐八万块钱。
  老板也是个小老板,死了这么多人,家产全拿出来了,每个人赔给了八万块。赔完了这些钱,老板就进了监狱。
  马信义就没有了。
  在马信义的葬礼上我没有哭,等大家都回来了,我自己一个人提着高粱烧刀子到他坟上坐了一会。我喝一口,给他坟头上浇一口。啥话也不用说,他心里想啥,我懂。我心里想啥,他也知道。喝完酒,我擦干最后一行眼泪,我说,老伙计,你放心吧,剩下的事我给你办好。
  马信义葬礼完成的第二天,马小龙回来了。他是晚上悄悄回来的,他敲开我的家门,刚进来,我就一脚把他踹倒了。
  他趴在地上给我磕头,我知道他不是回来哭爹的,他是回来要钱的。
  马信义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这一家人就算完了。我骂他。
  他给我要那些钱,我就恼了。我说,你爹都安排好了,没你一个子儿!没有你这个祸害,你爹也到不了今天这个结局。他跳起来哇哇叫着,我就去厨房提了枣木火棍,一棍子就打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疼得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我也气红了眼,追着打他。他迈出大门,边跑边喊着说:
  马信义,你不是我爹,你老马家再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你要絕后了!
  我把棍子扔出去,一阵狗叫,他跑了。
  我虚脱地坐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我转身进屋,插门,昏暗的电灯下,发丧剩下的那几叠钱,像是马信义红彤彤的脸。
  我对着他的脸说:咱说了,咱就得办到。要不,那还是个人?
  马信义不说话,但我看到他笑了。
  这一刻,我觉得踏实极了。是啊,好多年了,我心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踏实过。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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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寓言篇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一般注家都认为它旨在说明庄子一书的文体。其中寓言解释为“寄托寓言的言论”,重言指“借重先哲时贤的言论”
<正> 从戊戌维新前后到辛亥革命前后,先后登上政治舞台的资产阶级的改良派和革命派,都以进化论作为构造思想体系的理论骨架。然而,革命派的进化论有着与改良派的进化论相区别的思想特征。本文试图揭示这些特征及其理论意义和历史教训。
海湾战争以来,舆论战已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作战样式,对战争的胜负发挥了空前重要的作用。认真研究舆论战的效能作用、战法技能以及基础保障,发挥其最大作战功效,对于加深对复
国际金融危机下,全球经济形势走低、国家积极政策出台、相关行业战略重心调整,这些给战略储备创新发展既带来了挑战,也带来了机遇。应对国际金融危机,战略储备应从体制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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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玉米地里拔草的人  那个在潍河岸边浣衣的人  那个在石头上磨镰的人  那个在麦田里驱赶麻雀的人  那个在土炕上纳鞋底的人  那个给衣服的破洞补补丁的人  那个被清晨的露水打湿裤腿的人  那个被针咬出指血来的人  那个被庄稼淹没了的人  那个被炊烟熏出眼泪的人  那个被落日压弯腰的人  那个背着我回家的人  那个去井台打水的人  那个双手粗糙的人  那个目光明亮的人  那个像羊一样善良的人  
文化的目的是在特定时代与地域界限内尽可能好地解答生活问题。产生于人类一定发展阶段之上的佛教,无疑可视为古代印度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一种人生哲学。因此,探讨它的中国化
<正> 冯友兰先生对于中国哲学的贡献是世人皆知的,他的逝世使我们痛失了一位前辈和先师。对冯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研究他的思想著作,对之加以客观的分析和公正的评价,实事求是地指出他的中国哲学研究和他所创立的哲学体系对于我们民族理论思维发展和现代新文化探索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及其所表现出的局限性,以便从中汲取理论营养和经验教训。本文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