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直记得年少时，牧区的天，那么蓝，那么远。远处近处，有很瘦的马，或者挤挤挨挨的羊群。风一缕一缕，有时候冷，有时候很暖。
一直记得牧区的夜晚，镶了金边的月亮，溢着奶茶香的蒙古包。康卓尔用牛皮做的小鼓挂在墙上。我不喜欢它之后，它蒙了很厚的灰。远处有笛声，是德巴爷爷吹的。
还有吉娜姆妈的故事。
她用羊皮坎肩将我裹得很暖和，然后一边往火盆里扔着牛粪，一边跟我讲，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冬天，清早，雪那么大。
我问她有多大，她说像康卓尔的皮袍那么大。
然后她就又接着说，雪那么大，那么大，她和康卓尔还没有睡醒，就听到门外有羊在咩咩地叫着。她说康卓尔不怕冷，去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
我就是萨仁。吉娜说我是月亮。蒙古语里萨仁就是月亮的意思。我是吉娜的月亮。
我记得吉娜就会讲这一个故事，每次她讲到康卓尔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时，我就昏昏欲睡了。因为火盆里的火首将吉娜的红色袍子映得那么好看，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10岁以前，我几乎每天都是缩在吉娜怀里，听她讲完这个故事才肯睡的。
10岁以后，我开始和她顶嘴，我知道了没有皮袍那么大的雪，吉娜总拿我当孩子看，这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于是跟她争，那个我叫阿爸的康卓尔便总是在旁边笑着，他说你看，吉娜绣的花靴真难看。
我11岁上的小学，因为之前我们所在的牧区没有学校。
记得入学第一天，我穿着吉娜用一只头羊的皮给我做的长袍，还有一件绸缎做的宝石蓝的马褂，书包也是新的，大红色，吉娜用了三个晚上绣出来的。康卓尔不抽烟的时候，会帮着穿穿针。他也会打趣地说，吉娜老了，眼睛都不行了。
吉娜就笑，她脸上的纹路很粗糙。
然后，每天康卓尔会骑马送我去上学，吉娜就站在蒙古包前，等我们走远了，她才肯回去。放学的时候永远是吉娜去接我，因为吉娜和康卓尔订了协议。
她说这样的好事，不能让康卓尔一个人包了。
后来便有同学说，吉娜总是穿红色的长袍，不好看。
我觉得同学们说得对，吉娜是经常穿那件红色的长袍，她已经穿破～件了，但新做的还是红色的。我开始不喜欢。
她则在马背上亲吻我的后脑勺。
她说萨仁放学了，会一眼看到穿红长袍的吉娜。
当时我觉得这是借口，可很多年后，为这句话生了颇多感触。但遗憾的是，这些让我很想念的日子，过去后，再不准备回来。
我去赤峰上中学的时候，康卓尔高兴得醉了三天。那是惟一一次，吉娜没有因为他喝醉酒而指责他。第四天，康卓尔再怎么喝也喝不醉了，他便在门口唱：翠绿的草地上哎跑着白羊，羊群像珍珠撒在绿绒上……
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康卓尔便那样唱着，跳着。
德巴爷爷也赶来助兴，他带了一直不舍得喝的酒，还有他的竹笛。
那天康卓尔异常高兴，毕竟我们牧区考上赤峰去上中学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于是他和德巴爷爷对饮到半夜。吉娜还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睡觉，我说吉娜我真是那只白羊驼回来的吗?
吉娜说萨仁你快些睡吧，明天你就要走了，然后她亲吻了我的额头。她说你是我和康卓尔的月亮。萨仁。
康卓尔便举了杯子，朝我们微笑。
那是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康卓尔笑得那么灿烂，盆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有些老了，但那么慈祥。
第二天早上，康卓尔送我去学校，这一次，吉娜没有和他争。因为路途远，我们先要骑马，然后才能乘车。再说这么光荣的事情，应该是由康卓尔去完成的，吉娜一直是这样。
一路上，康卓尔都有说有笑，他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他说北京多好。我说去香港吧，香港才好呢。康卓尔就说好好好。
那是所寄宿制的学校，康卓尔安排好我后便离开了。当我正爬在学校的铁栅栏门上掉眼泪的时候，康卓尔又回来了。他脱下皮靴，从里面掏了一把纸币给我。他说是省下来的酒钱，让我别告诉吉娜。
那个寒假再回去，我还是跟吉娜说了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用担心康卓尔会指责我了，他在送我上学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受惊的羊群，几百只羊从他身上踩过去后，他再没醒来。
但是吉娜说你别怕，还有我呢。
我还是去赤峰上学，离吉娜很远。偶尔有熟人路过赤峰，吉娜会捎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给我，当然，最多的是衣服。来的人会转达吉娜的话，说萨仁应该穿得漂亮些，当然，关键的还是要吃好，然后照顾好自己。
她从来不写信。她不识字。但我总是会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口等，后来，终于就等到了一封。是在高考前一周的时候。吉娜如我所想的那样，找人代写了信给我。
在信里，吉娜告诉我说：萨仁，你不是白羊驼回来的孩子，你出生的那年冬天，牧区一直在下雪。康卓尔出去找柴禾，却遇到了快要临盆的女孩，后来接她来我们家，顺利地产下了你。可是你的母亲却在一个清晨走掉了，康卓尔追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
然后，她说萨仁，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情了，我等你高考的好消息。
我捧了那封信读了好几遍，惟一的感觉就是，我特别特别想念吉娜，当然，还有康卓尔阿爸。
再后来，我便真的给吉娜送回去了好消息。我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被北京民族大学录取。这是我的第一志愿，因为我记得那年在马背上，康卓尔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
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的那天，远远地就看到吉娜，她老了，可是还穿着耀眼的长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抱着我，吻我的脸，我的额头，我的头发，我的肩膀。
她高兴得不会说话了，她只会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萨仁，萨仁。
后来，她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她说：看来我告诉你那件事情是正确的。
是呀，吉娜没有错，我是萨仁，吉娜的月亮。
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吉娜像很早以前康卓尔那样喝醉了酒，她以前很少喝酒的，但是那天她醉了。
我陪着吉娜喝，也有些微醉。她从墙上拿下康卓尔做的小皮鼓，递给我，就那样，我打着鼓，吉娜唱着歌。我们在没有康卓尔，没有德巴爷爷的蒙古包里，载歌载舞。
然后我就哭了，我说吉娜你别怕，再累几年我就接你走。
吉娜就平静了下来，还穿着她的红色长袍，坐在火炉边掉眼泪。
猛不丁地，她说：萨仁，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红色的长袍吗?
我说你想让我在很多人里一眼就能找到你。
她说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母亲生你的时候，穿的也是红色的棉衣。
我拥抱了吉娜，纵然有很多很多话，但都无需说出口了。
大学三年，我一直惦记吉娜的辛劳。但我没有丁点力气帮她改变些什么。后来好在牧区改造，吉娜和附近的人一起搬去了赤峰附近新建的村子。吉娜在托人写来的信里说那里很好，没有暴风雪，没有恶劣的天气，没有狼，但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成片的羊群了。吉娜在一家皮革厂上了班，薪水不高，但她说也不累，很轻松。我总算放心了一些。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北京，我总想着等我条件更好一些的时候就把吉娜接来和我一起生活。可是三五年的时间过去以后，我仍然没有把吉娜接过来。倒是遇到心爱的人，买了不大不小的房子。带他回去给吉娜看过，她高兴得说很好很好。
后来，是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吉娜才舍得花钱坐车从赤峰来了北京。爱人是汉族，婚礼上要拜天地高堂，我请服务小姐摆了两把椅子放在那里。我们先是拜了爱人的父母，然后是我的二老。康卓尔已经不在了，两个位子上，少了一个人。吉娜坐在那里，掩面而泣。她多年来从不说出口的辛苦终于开了花。
也许是这样的气氛感染了人，司仪开始唱歌，那首百听不厌的《母亲》。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那三鲜馅儿，有人她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
我在歌声中朝吉娜曲了双膝，当然，这一拜还给那只空着的位子。
康卓尔不在了，但阿爸做的皮鼓还在。
(刘可荣摘自《家庭之友》)
一直记得牧区的夜晚，镶了金边的月亮，溢着奶茶香的蒙古包。康卓尔用牛皮做的小鼓挂在墙上。我不喜欢它之后，它蒙了很厚的灰。远处有笛声，是德巴爷爷吹的。
还有吉娜姆妈的故事。
她用羊皮坎肩将我裹得很暖和，然后一边往火盆里扔着牛粪，一边跟我讲，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冬天，清早，雪那么大。
我问她有多大，她说像康卓尔的皮袍那么大。
然后她就又接着说，雪那么大，那么大，她和康卓尔还没有睡醒，就听到门外有羊在咩咩地叫着。她说康卓尔不怕冷，去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
我就是萨仁。吉娜说我是月亮。蒙古语里萨仁就是月亮的意思。我是吉娜的月亮。
我记得吉娜就会讲这一个故事，每次她讲到康卓尔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时，我就昏昏欲睡了。因为火盆里的火首将吉娜的红色袍子映得那么好看，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10岁以前，我几乎每天都是缩在吉娜怀里，听她讲完这个故事才肯睡的。
10岁以后，我开始和她顶嘴，我知道了没有皮袍那么大的雪，吉娜总拿我当孩子看，这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于是跟她争，那个我叫阿爸的康卓尔便总是在旁边笑着，他说你看，吉娜绣的花靴真难看。
我11岁上的小学，因为之前我们所在的牧区没有学校。
记得入学第一天，我穿着吉娜用一只头羊的皮给我做的长袍，还有一件绸缎做的宝石蓝的马褂，书包也是新的，大红色，吉娜用了三个晚上绣出来的。康卓尔不抽烟的时候，会帮着穿穿针。他也会打趣地说，吉娜老了，眼睛都不行了。
吉娜就笑，她脸上的纹路很粗糙。
然后，每天康卓尔会骑马送我去上学，吉娜就站在蒙古包前，等我们走远了，她才肯回去。放学的时候永远是吉娜去接我，因为吉娜和康卓尔订了协议。
她说这样的好事，不能让康卓尔一个人包了。
后来便有同学说，吉娜总是穿红色的长袍，不好看。
我觉得同学们说得对，吉娜是经常穿那件红色的长袍，她已经穿破～件了，但新做的还是红色的。我开始不喜欢。
她则在马背上亲吻我的后脑勺。
她说萨仁放学了，会一眼看到穿红长袍的吉娜。
当时我觉得这是借口，可很多年后，为这句话生了颇多感触。但遗憾的是，这些让我很想念的日子，过去后，再不准备回来。
我去赤峰上中学的时候，康卓尔高兴得醉了三天。那是惟一一次，吉娜没有因为他喝醉酒而指责他。第四天，康卓尔再怎么喝也喝不醉了，他便在门口唱：翠绿的草地上哎跑着白羊，羊群像珍珠撒在绿绒上……
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康卓尔便那样唱着，跳着。
德巴爷爷也赶来助兴，他带了一直不舍得喝的酒，还有他的竹笛。
那天康卓尔异常高兴，毕竟我们牧区考上赤峰去上中学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于是他和德巴爷爷对饮到半夜。吉娜还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睡觉，我说吉娜我真是那只白羊驼回来的吗?
吉娜说萨仁你快些睡吧，明天你就要走了，然后她亲吻了我的额头。她说你是我和康卓尔的月亮。萨仁。
康卓尔便举了杯子，朝我们微笑。
那是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康卓尔笑得那么灿烂，盆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有些老了，但那么慈祥。
第二天早上，康卓尔送我去学校，这一次，吉娜没有和他争。因为路途远，我们先要骑马，然后才能乘车。再说这么光荣的事情，应该是由康卓尔去完成的，吉娜一直是这样。
一路上，康卓尔都有说有笑，他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他说北京多好。我说去香港吧，香港才好呢。康卓尔就说好好好。
那是所寄宿制的学校，康卓尔安排好我后便离开了。当我正爬在学校的铁栅栏门上掉眼泪的时候，康卓尔又回来了。他脱下皮靴，从里面掏了一把纸币给我。他说是省下来的酒钱，让我别告诉吉娜。
那个寒假再回去，我还是跟吉娜说了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用担心康卓尔会指责我了，他在送我上学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受惊的羊群，几百只羊从他身上踩过去后，他再没醒来。
但是吉娜说你别怕，还有我呢。
我还是去赤峰上学，离吉娜很远。偶尔有熟人路过赤峰，吉娜会捎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给我，当然，最多的是衣服。来的人会转达吉娜的话，说萨仁应该穿得漂亮些，当然，关键的还是要吃好，然后照顾好自己。
她从来不写信。她不识字。但我总是会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口等，后来，终于就等到了一封。是在高考前一周的时候。吉娜如我所想的那样，找人代写了信给我。
在信里，吉娜告诉我说：萨仁，你不是白羊驼回来的孩子，你出生的那年冬天，牧区一直在下雪。康卓尔出去找柴禾，却遇到了快要临盆的女孩，后来接她来我们家，顺利地产下了你。可是你的母亲却在一个清晨走掉了，康卓尔追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
然后，她说萨仁，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情了，我等你高考的好消息。
我捧了那封信读了好几遍，惟一的感觉就是，我特别特别想念吉娜，当然，还有康卓尔阿爸。
再后来，我便真的给吉娜送回去了好消息。我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被北京民族大学录取。这是我的第一志愿，因为我记得那年在马背上，康卓尔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
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的那天，远远地就看到吉娜，她老了，可是还穿着耀眼的长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抱着我，吻我的脸，我的额头，我的头发，我的肩膀。
她高兴得不会说话了，她只会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萨仁，萨仁。
后来，她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她说：看来我告诉你那件事情是正确的。
是呀，吉娜没有错，我是萨仁，吉娜的月亮。
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吉娜像很早以前康卓尔那样喝醉了酒，她以前很少喝酒的，但是那天她醉了。
我陪着吉娜喝，也有些微醉。她从墙上拿下康卓尔做的小皮鼓，递给我，就那样，我打着鼓，吉娜唱着歌。我们在没有康卓尔，没有德巴爷爷的蒙古包里，载歌载舞。
然后我就哭了，我说吉娜你别怕，再累几年我就接你走。
吉娜就平静了下来，还穿着她的红色长袍，坐在火炉边掉眼泪。
猛不丁地，她说：萨仁，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红色的长袍吗?
我说你想让我在很多人里一眼就能找到你。
她说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母亲生你的时候，穿的也是红色的棉衣。
我拥抱了吉娜，纵然有很多很多话，但都无需说出口了。
大学三年，我一直惦记吉娜的辛劳。但我没有丁点力气帮她改变些什么。后来好在牧区改造，吉娜和附近的人一起搬去了赤峰附近新建的村子。吉娜在托人写来的信里说那里很好，没有暴风雪，没有恶劣的天气，没有狼，但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成片的羊群了。吉娜在一家皮革厂上了班，薪水不高，但她说也不累，很轻松。我总算放心了一些。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北京，我总想着等我条件更好一些的时候就把吉娜接来和我一起生活。可是三五年的时间过去以后，我仍然没有把吉娜接过来。倒是遇到心爱的人，买了不大不小的房子。带他回去给吉娜看过，她高兴得说很好很好。
后来，是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吉娜才舍得花钱坐车从赤峰来了北京。爱人是汉族，婚礼上要拜天地高堂，我请服务小姐摆了两把椅子放在那里。我们先是拜了爱人的父母，然后是我的二老。康卓尔已经不在了，两个位子上，少了一个人。吉娜坐在那里，掩面而泣。她多年来从不说出口的辛苦终于开了花。
也许是这样的气氛感染了人，司仪开始唱歌，那首百听不厌的《母亲》。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那三鲜馅儿，有人她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
我在歌声中朝吉娜曲了双膝，当然，这一拜还给那只空着的位子。
康卓尔不在了，但阿爸做的皮鼓还在。
(刘可荣摘自《家庭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