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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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最美好深刻的体验,在于感受神秘。这既是宗教的根本,也是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的源泉。”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I: 2013年8月
  為了收到信号,汉娜已经测了一个小时——通信讯号、互联网信号、无线电信号,什么都行,都无所谓。但她离城市约有一百英里,连该死的卫星都觉得这里太过无聊,没有接通信号的必要。这肯定是史上最无趣的假期。
  她发了一通脾气,把耳机扔在布满稀疏杂草和缤纷野花的山间草地上,然后双臂抱住自己那不安分的长腿,头靠着膝盖,望向山下的村庄。她无知的父母在那儿露营。真是无聊至极。
  头顶上方,一只鹰在澄澈的蓝天下御风盘旋。
  那又怎样?不过是只该死的鸟。群鸟山色,加上帐篷边上没电又和外界没联系的“纯粹”春日景致,会让父母惬意无比,赞叹不已。可汉娜痛恨这次旅行中的每一秒,并且打算继续痛恨接下来的每一秒。她想念她的朋友,想念城市的霓虹,想念好玩的事物,而眼前所有这些看似美好的玩意儿,还不如通信讯号连通那一瞬的安慰……
  安娜贝尔去哪儿了?
  汉娜猛地跳起身来,四下里打转。一分钟前安娜贝尔还在这儿,在山间草地上追逐蝴蝶,就在一分钟前……
  “安娜贝尔!”汉娜大声喊道,山里传来回声:“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安娜贝尔……”
  汉娜感到胃部发寒。她跑回刚才看见妹妹追蝴蝶的位置,面朝草地北边耸起的悬崖峭壁。安娜贝尔刚才还光着脚说:“我想像兔子一样光脚丫。”汉娜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道:“随便啦。”可是现在这里不见兔子,不见蝴蝶,也不见安娜贝尔。噢,天呐,她去哪儿了?
  “安娜贝尔!回答我!”
  我,我,我……
  汉娜发起抖来,她一边哭,一边在野草地上来回跑着,呼喊寻找。她本该看好安娜贝尔的。噢,上帝啊,保佑她平安吧,我再也不抱怨了……
  “汉娜!”她脚下传来微弱的喊声。
  她跪下来。地上有条狭窄的锯齿状裂缝,一英尺长,裂缝的上方和下方分别有一块大岩石。汉娜趴下来,肚子贴地,朝黑暗中望去。她把手伸进去,却只摸到石头。裂缝倾斜了四十五度,而且很深,根本看不到安娜贝尔。
  “救我出去!”岩石深处传来呼喊。“我在往下滑!”接着便没了声音。
  温暖。一阵暖意触到包囊上。它们已经好几百年没暖和过了。温暖,太温暖了……包囊坚硬的外壳开始融化,里面沉睡已久的生命开始苏醒。
  必须把钻机扛上山来。在此之前,汉娜的父亲必须开车到附近有电话的地方,越野车轰鸣着碾过陡峭的山路,飞驰下山。而在这之前,他还得先从营地跑到能停放越野车的地方。汉娜的母亲待在狭窄的裂缝前,拼命跟安娜贝尔说话:“会没事的,宝贝,我们会把你救出来,我保证我们会把你救出来,救援马上就到,再等一下就好……”
  脸色铁青、带着沉重设备的救援队赶来时,岩缝里才传出回音。他们把盘绕的供氧管往裂缝里放,递给安娜贝尔,又送下去一个传声器。上面的人随即听到了她那稚嫩的哭喊声,声音被她四周的岩石放大,听上去就像机器人发出的怪声。“我想出去!”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我们会救你出来的,我保证……”
  探照灯打在草地上,电暖气和笨重的机械压碎了野花。更多的绳索被送进洞里,同时送下去的还有供暖设备和能照到安娜贝尔头部的摄像头。声音传感器显示,她被卡在了坚硬岩石两英尺下一个角度刁钻的缝里,缝下面二百五十米处有一小堆弯弯扭扭的金属。很可能是十九世纪残留的采矿设备,尽管这地方并没有任何关于矿井的记载。那些金属不重要,在把这孩子救上来的过程中,它们既帮不上忙,也不会添乱。
  汉娜内心揪痛,感到害怕又愧疚。她找到了安娜贝尔堆在一起的运动鞋和小白袜,跌坐在地上恸哭起来,但没人顾得上她。
  温暖。是了。尽管没有不久之前那么温暖。一个宿主?没错,如果变异完成的话。真温暖。
  小生物体把剩下的包囊外壳褪去。温度催化了它们化学信息的传递,让它们聚集起来,这样比单个个体独自运作要好。它们依偎蜷缩在一起。
  “我觉得脚不舒服。”安娜贝尔说。
  汉娜的母亲担忧地朝她身旁的医生看去,医生垫着防水布坐在裂缝边。钻机的咆哮声包围着她们,钻头慢慢地钻开了岩石。“为了防止她继续往下掉,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这很重要。”总工程师解释道。
  医生掂量着措辞。这对父母,父亲在吼,母亲在哭。他们紧张过度的心情可以理解。“低温是最大的危险,但送下去的加热灯能避免所有严重的伤害。”
  “可是灯只能到达她肩膀的位置!身体其他部分被挡住了呀!”
  医生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这位母亲的指甲上。设备抵达前,她一直在用手挖岩石,指甲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最后,医生只说了她能说的几个字:“不停地和她说话。”
  奇怪。温度正好,宿主却很不一样。这是碳基材料,对,还有可辨认的细胞和化学成分,遗传系统十分陌生,很不寻常。可是没办法,生物体已经开始重组,在努力适应环境,就像过去在其他那些世界里进行的那么多次一样。只是如此奇特的宿主,有用的组织在哪儿呢……
  一些生物体死去,一些重组,争分夺秒抵抗宿主身上凶猛的攻击细胞。还有一些生物体交换着生殖信息,试图找到存活下来的最优组合。所有这些进程加起来,彻底释放了可以用来进行化学信息传递的能量。这里的环境几乎摧毁了所有能传递信息的化学物质。
  这个溃散而衰弱的生物体,为了能在外星宿主的身上生存而苦苦挣扎。
  汉娜的母亲给安娜贝尔念着故事,一直念到声音都沙哑了,全是安娜贝尔最喜欢的:《小小蜘蛛》、《青蛙先生求婚记》、《很快就要下雨啦》。汉娜的父亲跟美国矿业安全管理局的救援指挥官争吵着,吼些没人理会的命令,还朝草地远处被警察拦着的电视和网络记者们叫嚷。   “他们正在往困住安娜贝尔的地方打一条平行通道。”汉娜的父亲重复着救援指挥对记者说过的话。大家也就听着,拍下他那憔悴又狂暴的面孔。“她在大约二十七英寸深的地方,一旦他们打到她的下方,就会在她上面钻出一条水平巷道。他们没用机器人钻,因为人工操作可以更好地操作手提钻。现在下钻速度是每小时一英寸,但是……”
  汉娜没有仔细听,但还是能听见父亲那盖过机器的怒吼声。她听见父母一直在吵,嗅到了柴油、潮湿岩石和翻新泥土的味道,感觉到了帐篷里自己躺着的位置之下土地坚硬。她唯一做不到的就是看。她一直紧闭着双眼。如果见不到安娜贝尔,如果见不到她活着出来,平安无事,她就再也不想见任何东西了。
  第二天,安娜贝尔对母亲的回应消失了,连一声呜咽都没有。汉娜的母亲已经声嘶力竭,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麦克风,气喘吁吁地说:“呼吸啊,安娜贝尔,呼吸……”
  宿主越来越虚弱。中枢单元听起来运作得越来越慢。生物体不知该如何修复中枢单元,尤其在自身状态都濒临崩溃的时候。但几处细胞终于找到一大块组织,在那里能摄入养料、得到休息,最最重要的是,能躲避免疫系统。宿主必须活着!因为现在生物体已经没有机会回到能形成包囊的地方了,而且返回受损的飞船没有任何意义。
  “她上来了!”有人叫道。
  汉娜冲出帐篷。一架無人机无视规定,从她头顶飞过,拍摄安娜贝尔从岩石监狱里被拉上来的画面。安娜贝尔瘫倒在一位工程师怀里。汉娜的母亲想扑过去看她,但被救援队员制止了。要先等医生检查完毕,看这具小身体有没有受伤才行。“她还活着吗?她还活着吗?”
  “活着。”有人应道,并在她喜极而泣、向下瘫倒时扶住了她。
  安娜贝尔昏迷了近一个月,并在此期间度过了她三岁的生日。她的父母、汉娜,还有世界各地涌来的新闻记者都守在医院。核磁共振成像、电脑断层扫描、验血的结果全都呈阴性。她甚至没有因为低温而丢掉脚趾头。现代医学能查的都查了一遍,脑部没有受损迹象,没有脑震荡。体征看起来都很正常,呼吸也很均匀。没人明白原因。
  四周后,安娜贝尔睁开眼睛,看到她的母亲,然后说道:“我摔下去了。”
  和妈妈一起坐在安娜贝尔的病床边的汉娜见状,一把扯掉iPod,开始哭泣。这段时间为了好过一点,她一直在通过听音乐来舒缓情绪。那一刻她发誓再也不冲任何人吼了,尽管这个誓言只持续了差不多三周。这体现了一种态度,包含着对妹妹的愧疚、懊悔和爱。
  “奇迹女孩。”媒体争相报道。
  活物开始从隐藏的地方显现。沿安娜贝尔的神经内部,在水痘发出来之前可能藏十年的地方,微生物挣扎着活了下来。这些异质细胞为微生物摄取能量提供了充足的化学成分。敌人是宿主免疫系统里的那些卫士们:会吞噬的细胞,会流出致命毒素的细胞,或是会钻穿微生物外膜的细胞。
  生物体以变换外膜分子的方式进行反击,尽可能吸收宿主自身体素来骗过免疫系统,逃过侦查。它们或造出能中和毒素的化学物,或藏进细胞。战斗激烈迅猛,代价惨重。既要存活,又要避免引发免疫系统大规模攻击导致宿主死亡。战斗结束时,生物体只有一小部分活下来,它的细胞散落各处,已无法再彼此传递信息,每一个生物体都独自飘荡在浩瀚的外星生态中。
  II: 2015年10月
  “她看起来很好,西利太太,”家庭医生说道,“你多大了,安娜贝尔?”
  “你不知道吗?”她说,“你才是医生呀!”
  “安娜贝尔!”她母亲斥道,医生只是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安娜贝尔睁大双眼,“真的吗?世界上所有的事都知道?”
  “除了一件事不知道。你喜欢上学吗?”
  “喜欢!”安娜贝尔在检查台边缘跳了起来,“我上幼儿园了!我五岁!”
  “你在学校里最喜欢什么?”
  “画画。”
  “我以前在幼儿园时也喜欢画画。”
  孩子疑惑地望着这个老人,“你上过幼儿园?”
  “很久以前上过。”
  “安娜贝尔,”茱莉亚·西利说,“去候诊室和汉娜坐着。我想跟医生说几句话。”
  “好的。”她跳到地上,跑了出去。
  茱莉亚说:“一切都正常吗?血液功能正常吗?”
  “六个月前开始就没有任何异常了。为什么?”
  “她会做梦。不是梦到那次事故,事故她都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是五岁孩子做的那种噩梦,比汉娜这么大时做的要多得多。”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西利太太。”
  “我明白。但她几乎每晚都会哭着醒来。她画的一些画也……让人不安。”
  “怎么不安?”
  “我不知道。她用的颜色很奇怪,不画房子,不画人,不画任何东西。只有一页页奇怪的颜色。照理说她这个年纪,画的画都该有更多细节,更复杂。她最好的朋友,一个与她同龄、叫基斯的男孩,画的就好得多。”
  老医生并不相信弗洛伊德和荣格那一套,也不是儿童心理学家。他处理的大部分都是诸如耳部感染、手臂折断、病毒性肠胃炎这些事。对于这种关注孩子长期发展的家长,他并没有多少耐心。西利太太总说他有边缘性偏执。他说:“以后她的画就会越画越复杂。放轻松,西利太太。安娜贝尔很好。”
  茱莉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松。
  候诊室里,安娜贝尔跳到姐姐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汉娜正坐着发愣。安娜贝尔站在椅子上,这个高度可以看见汉娜的头顶。一根根极细的线和头发混在一起,跟汉娜的黑亮卷发同色,几乎无法发现。
  “我知道那是什么,妈妈说这些东西很坏!我听见她说过!她对布莱伍德太太说的!”
  “这跟你没他妈半毛钱关系!”
  “妈妈还说不能说脏话!我要告你!”
  汉娜赶紧脱掉网帽,揉进自己的袋子里。“要是你告诉妈妈,我就跟她说你今天早上偷吃了两块饼干!我看到了的!”   “随你便,”安娜贝尔倔强地说,“拿曲奇不如那玩意儿那么坏。”
  “不,很坏。”
  “不,不坏!”她们瞪着对方。一个是手指弄得脏兮兮的五岁小孩,一个是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十五岁少女。然而汉娜的眼睛是浮肿的,浓重的黑色眼影下双眼泛红。安娜贝尔改变了策略。“如果你让我戴上试试,我就不告诉妈妈你有这个。永远都不告诉她。也不告诉任何人,连基斯都不说。”
  汉娜有些犹豫。“那……好吧。但只能戴一分钟,不能在这里。”
  “好呀!”
  “走吧,姑娘们,”她们的母亲走出了医生办公室,“我们走。”
  汉娜的卧室里挂着流行歌手们新的程序控制海报,歌手们的嘴巴静静地一开一合;汉娜已经把声音关了。安娜贝尔更喜欢自己画的画,虽然不会动,但色彩更艳丽。这些歌手大多都身穿黑色衣服,在沉闷的黑色背景下唱歌。这背景是汉娜选的,她喜欢黑色。安娜贝尔没有对这些歌手发表看法,免得汉娜改变主意,收回这场激动人心的冒险。
  “汉—汉——”
  “别那么叫我。”
  “汉娜,这东西叫啥?”
  “N型帽。N代表‘神经’。”
  “用来做什么的?它是哪儿来的?为什么妈妈不希望你有这个?”
  “它……要怎么跟你这个小蒲公英解释呢?它是用大船从亚洲走私来的。妈妈不希望我有是因为她太保守。这东西会向你的大脑传输微弱电信号,然后……”
  “带电?真的吗?就像汽车马达一样?”
  “不。啊对。这些只是很小的火花,传给大脑后会让你觉得更开心,精神更好。就像你吃了很多糖一样。”
  “那你吃糖不就好了?”
  “我不想长胖,”汉娜说。“另外也不全是那样。它会震动你的大脑,令其产生更多的多巴胺。”
  “什么是……”
  “不说这些了。你到底想不想试?”
  “想。”
  汉娜把帽子扣在安娜贝尔头上。“我来控制遥控器。看,就是这里这个小东西,能抵达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我捏一下肌肉,然后……”
  安娜贝尔咯咯直笑,“我知道!还可以走到你的两瓣屁股缝里去!我同学艾娃跟我说的!”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干嘛还来烦我?”
  “对不起嘛!不要拿下来,汉娜!你把它打开吧!”
  汉娜夸张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握住遥控器。
  安娜贝尔粉色的小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睁大的圆眼显得眼白多虹膜小。她脚一垫,眼睛一斜,跌倒在地板上。
  “安娜贝尔!安娜贝尔!”
  孩子动了。她看汉娜的样子就像看到了一个女神,“太……它让我……”
  “它不该让你摔倒的。哦,天呐,你还好吗?”
  “嗯,它油……它油……”她语塞了。
  “对你来说震得太厉害了!我早该想到的,这东西不该给儿童用,你的体重都还不够——你确定你没事吗?”
  “没事。”安娜贝尔摸摸自己的头顶。
  好奇胜过了害怕,“它让你愉快吗?”
  “我不知道。”安娜贝尔说。
  “你不知道?”
  “它油——”
  “它‘有 ’。”姐姐不由自主地纠正道。
  “它油点不对劲。”安娜贝尔说。
  汉娜一把摘下安娜贝尔头上的帽子,“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个蒲公英而已。”
  安娜贝尔竟然没有理会,通常这番话都会激起一番争论。她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她说:“汉娜,你戴上N型帽后更开心了吗?”
  “是的。”
  “你是因为那个男生不开心吗?乔纳森?”
  汉娜眨了眨眼,“你有时候看到的比我以为的多。”
  “妈妈为什么不愿让你戴着N型帽变开心呢?”
  “这些加强模式会让人上瘾。”
  “那是什么?”
  “啊,别管了。跟你聊天真累,你这小屁孩儿!”
  安娜贝尔再次无视了这番挑衅的话。她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这个N型帽……我不喜欢。它开着的时候,我感觉我不是……我不是我。”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汉娜不屑地说,“你太小了。”
  門口响起敲门声。汉娜飞快地藏起N型帽。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晚饭好啦,姑娘们。”
  “爸爸回来了吗?”安娜贝尔说。
  汉娜酸酸地说:“当然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过?还有记得啊,你答应过的,绝不告诉妈妈!”
  好几年了,生物体在它们的新环境里艰难生存着。在能完全避开免疫系统之后,在终于学会了吸收多少周围的化学物才不损害宿主之后,它们做了旷日持久的尝试才又恢复联络。它们在宿主体内互相隔得太远,各自的适应策略也不同,不能交换化学信号。
  尽管还没有可以取代宿主细胞遗传机制的东西,它们还是利用很多资源进行了自我创造。入侵物在进化和适应,它们发展出新的内部细胞结构。它们通过不断试错寻找化学物,跟一直自适应的通信系统共同作用,也在这个过程中学习认识宿主细胞。这些过程有时会扰乱安娜贝尔的神经细胞,向她大脑发出奇怪的电化学火花,目前来看,还不至于造成太大干扰。一切只是静静发生。
  “现在吗?弗兰克?”妈妈抽泣着,“你现在想离婚?如今经济又不景气了,安娜贝尔做奇怪的梦,还有这些奇怪的……”
  “别说了,茱莉亚!”父亲吼道。他的声音比妈妈大多了。安娜贝尔从洗手间出来,隔着走廊的墙都能听见。“告诉我,什么时候才算合适?每一年,每一天,你都能看到灾难发生,你总能看到。跟你生活太累了。你成天都在怕人行道上的裂缝,什么决定都做不了!”
  “你不能就这样——”
  “我能。”爸爸说,“而且我就要这么做。”
  “是不是你的新牙科保健员?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   “你给我听着。”爸爸说,语气平静了些,“我要去享受我的新生活了,而你可以去享受你的道德优越感,这样我们皆大欢喜。”
  “安娜贝尔。”汉娜说,“你蹲在那儿做什么?你在——噢。”
  安娜贝尔没听见汉娜的话。仍旧穿着外套和靴子的汉娜来到她身后,因为爸爸又开始吼了。安娜贝尔对汉娜说:“他们会离婚吗?”
  “我们只能希望如此。”汉娜说着用双臂抱起安娜贝尔,放回床上。安娜贝尔紧紧依偎着姐姐。汉娜闻到了洗发水的味道,闻到了窗外的冷风和安全感。安娜贝尔听见妈妈在她们身后哭泣。“别离开我,弗兰克,不要就这样离开我们……”
  汉娜说:“我绝不会任一个男人让我沦落到这种地步。绝不会。”
  III: 2018年9月
  汉娜站在原地,审视着她的房间、妈妈和妹妹。明天汉娜就要去波士顿上大学了,那里距家四十英里。她把墙上的艺术品都取了下来,用盒子打包好所有的书,她想让房间没有自己的痕迹。然而地板上看起来就像梅西百货楼发生了爆炸:一地的衣物、枕头、电子产品、手提箱,还有些杂乱堆放的小用具。八岁的安娜贝尔一头扎在衣柜里,屁股向外撅着,活像一只正在挖洞的小动物。
  “汉娜。”她回头喊道,“你要带这个旧足球走吗?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汉娜举起一条牛仔裤,“妈,这些真的很烦。”
  “把它们扔掉吧。”
  但汉娜没扔,而是将其递给了母亲。“不,这些裤子还没破。你能弄个捐赠袋吗?我走了以后拿给慈善二手商品店。”让妈妈保持繁忙的状态很好。离婚之后她常常拖地。看看现在的她,萎靡地坐在床沿上,手指拨弄着牛仔裤,连拿牛仔裤怎么办这种简单的事都无法决定。这么多年来,爸爸让她们生活得很痛苦,他离开真的是帮了她们一个忙。可妈妈还是像软塌塌的意大利面一样无精打采。真可悲!
  汉娜撇着嘴,带着十八岁特有的对什么都不依不饶的模样。
  安娜贝尔满头灰尘地从衣柜退出来,手里攥着什么,可能是哪根断了的项链或者老式音乐卡带。好吧,都给她好了。汉娜要开始新生活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妈妈说:“你会常给我打电话的,对吗?”
  “当然。”汉娜撒谎道。
  “因为第二次经济大衰退后,大学校园变得越来越奇怪了。你在网上看到的那些事……小心点好吗,汉娜?”
  “当然。”
  安娜贝尔说:“我能去基斯家玩吗?”
  妈妈无助地说:“但这是汉娜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啊,安妮,我觉得我们应该……”
  “噢,让她去吧。”汉娜说,于是安娜贝尔离开了。妈妈太软弱了。离婚后,越来越多的时候都是汉娜在拿主意。对此她既喜欢又讨厌。明天她就要走了,妈妈又得自己做决定了。
  难道她不行吗?
  安娜贝尔门都没敲,就从布莱伍德家的后门跑了进去,隔壁这所房子已有差不多八十年的历史。基斯的父亲从摆在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来,温和地说道:“嗨,安娜贝尔。”注意力随即又回到了电脑上。安娜贝尔朝他挥挥手,然后朝楼上基斯的小卧室跑去。
  基斯是她最好的朋友。上个最好的朋友贝卡说,经常跟男生出去玩很浪荡。安娜贝尔不知道“浪荡”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词,所以她往贝卡肚子上打了一拳,回来跟基斯玩了。
  他十分聪明,跟她一样都是三年级,却知道十五种不同的蛇,知道如何在游戏“Smash You!”里打到第八关,知道谁发明了三明治,还知道为什么魔鬼如今正在苏醒而非十年前醒来。安娜贝尔为魔鬼没有沉睡到她长大再醒来而感到难过,但也无能为力。基斯喜欢蓝色的光,网购了一堆蓝色灯泡。他的房间总是沉浸在一片酷炫的蓝色光影里,待在里面的人看起来很像僵尸或者外星人。
  “基斯!看我带了什么!我从汉娜的衣柜里拿来的——一盘有关天使的秘密卡带。”
  基斯从电脑前抬起头:“所以呢?”
  “所以我们可以看呀!很机密的。”
  基斯盯着她。他有时会有几分轻狂,毕竟他那么聪明。安娜贝尔时常希望她能像基斯或者汉娜一样聪明,像妈妈一样漂亮也好,再或者像爸爸一样笃定。她几个月才能见爸爸一次。爸爸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基斯身材矮胖,穿黑白相间的T恤时看起来很像汉娜给安娜贝尔的足球。也许她该带足球来,而不是什么秘密卡带,因为基斯似乎对其不太感兴趣。但她天生的固执随即就上头了,她一手叉腰道:“我偏要看!把那节目关掉!”
  基斯照做了,就像往常那样:安娜贝尔先提议,他反对,她再驳回,然后他叹着气做出让步,并表示自己这样只是出于好心。安娜贝尔拖来一张椅子,将其叠放在书桌上,踩上去把卡带放进播放器。卡带里竟然有节目,这不禁让人激动;他们不顾基斯妈妈安装的家长监控,笨拙地进行了手动装载。
  然而讲天使的节目叫人失望。开头还好,一个鬼魅的声音从云端飘来,云里電闪雷鸣:“不仅魔鬼在地球上苏醒,天使也回到了我们中间!天启将近!”安娜贝尔兴奋地发抖,抓着基斯的手臂。但之后的内容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谈论预言和末日之类的话题。难怪汉娜把卡带扔进了衣柜。
  还没播放完基斯就把节目关了。“他们应该让天使和魔鬼对战。出现剑啊闪电球啊魔法啊之类的东西。但我有更棒的玩意。”
  “是吗?是什么?”安娜贝尔现在处于下风,为了维持局面平衡,她发出了质疑。
  “这个!”基斯在床下摸了一阵,拿出一个闪光的网套。
  安娜贝尔立刻往后一缩。“不!”
  他盯着她。“你怎么了?这是N型帽啊!”
  “我知道这是什么!”
  “你知道?怎么知道的?”
  “我试过一次,是汉娜的。它……它很恶心。”
  “好吧,我没试过,我打算试试。这是新型的,十分强劲。我表哥戴维说的。我留着等我们一起玩,安妮!”   “你从哪儿拿到的?”
  “从戴维那儿偷的。”基斯有一大群表兄弟,其中有几个进了监狱。安娜贝尔的妈妈对此并不知情。她让安娜貝尔常去基斯家玩,是因为她喜欢他的父母,他们脾气温和平静,平时一起散步,看电视时都握着对方的手。这也是安娜贝尔喜欢待在布莱伍德家的又一个原因。
  她说:“我不想做任何跟N型帽有关的事。它不是好东西。”
  “怎么不好?”
  安娜贝尔摇摇头,脸色难看,一声不吭。基斯朝她翻了个白眼,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银色网套变成了跟他黑色卷发一样的颜色。帽子上垂下的细线吊着小遥控器,基斯没摘。遥控器落在他鼻子前,挠得他打了个喷嚏。他把线吹到一旁——呼!——然后摁下了遥控器按钮。
  安娜贝尔仔细看着,胃里一阵翻腾,虽然自己不明白为什么。
  基斯张大了嘴,眼睛翻个不停,无法聚焦。他嘟着嘴唇,完全沉浸在欢愉里。传到大脑愉悦中枢的带电震动一减弱,他又摁下了按钮。然后再摁。
  安娜贝尔把网套从他头上扯下来。连遥控器的线都被扯断了。
  “还给我。”基斯叫起来。
  “不!它太糟了!”
  基斯朝她冲去。但安娜贝尔个子更高,腿像鹤一样细长,跑得也更快。她跑出门,下了楼梯,不让基斯拿到N型帽。
  “把它给我!”
  安娜贝尔从厨房飞奔而过,撞到了桌子。“嘿!”布莱伍德先生说,“到其他地方去玩捉迷藏!”基斯追到她时,她已经把N型帽扔到大街尽头一台仍在运转的垃圾捣碎机里。捣碎机发出刺耳的声响。
  基斯尖叫道:“你无权这么做!那是我的!”
  “它是坏东西!”
  基斯伸手打了她,但不是真打。她还手反击,力道却重得多。他们各自回了家,整整一周都没有互相说话。
  “太糟了。”安娜贝尔自言自语道。一切都太糟了:汉娜走了,那盘愚蠢的天使卡带,还有N型帽,全世界都不对劲。几个魔鬼、天使、巫师互相打一架或许能让一切有所改善。至少会更有趣。
  微生物们更加安全了。经过进化、适应,还有纯粹的运气,它们找到了与神经细胞膜、感受器和传输结构建立连接的方法。微管把它们与细胞质连起来。有了这一优势,它们看起来足以像细胞的一部分,不会再引起免疫系统的注意。但它们还是得让化学信号进化,以便在这个陌生的组织里互相通信。信号输出可以使它们再次结为复合体,共同作用,而非独自存活。
  微生物们还有时间。安娜贝尔的身体、神经、大脑都还在生长,可塑性很强。她的神经网络还很不成熟,大规模变异会打乱大脑处理信息的模式。
  “这是‘想象力的时代’。”教授站在教室前面说,“过去三百年,从十八世纪中叶起,是‘科学时代’。如今更加平衡;人类思想的另一半得到了公正评判;过去的理性主义看起来并没有错,因为科学显然占有一席之地,只是受到了限制。孤立来看有失平衡,不足以囊括这包罗万象的宇宙。”
  汉娜对她的护腕说道:“‘想象力的时代’,科学是对的但还不够,人类思想的另一半。” 她的平板电脑诚然正在记录课程,但她自己发展了一套连通平板电脑的语音记录法。这门叫“经验领域入门”的课是所有历史课的基础。大约有六百名学生坐在这间古老的学术大厅里,一排高过一排的老式桌子上镶着木头。学生们没有太多可以提问的机会。
  “思考一下。”充满活力的年轻教授说,“科学的基本宗旨,是经验可以被复制。这自动排除了有记载但只发生过一次的现象。地球上发生过奇迹吗?有人见过鬼魂吗?天使降临?魔鬼入侵?冥想的僧人所说的顿悟?圣保罗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发生的事?能预见未来的梦?似曾相识感?数个世纪以来,都有人说自己有过这些体验,但科学却说:‘不,你并没有体验过,因为那种经历是不可复制的。’那些人错了吗?在撒谎吗?在妄想吗?所有声称体验过的人都不对?信念本身只是幻觉?”
  汉娜皱起眉头,放下手腕。
  “我要你们思考另一种可能。”教授说,“这么想:人的认知经验有很多不同的领域。科学是其中一样,地位稳固。然而用数学术语来说,它的存在必要但不充分。想一想人类通过不一样的经验边界阻碍了自身发展。大部分不是科学家或知识分子的人没有被这种狭隘的观念所误导,而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信仰不一定非得是宗教,宗教可能只是信仰的一个子集。在这种信仰里,宇宙包含的现象比我们已解释的或能解释的都多。数千年来,人们声称经历过的那些现象——魔鬼、天使、巫师、魔法——所有这些被科学标准所不屑的概念——都有可能切实存在。只是现在这些东西被看作是人类学的正统领域。在如今这个‘想象力时代’。”
  汉娜咬住嘴唇。他很有魅力,但更重要的是他讲得有道理。她母亲曾提起过某位表姐,叫保拉什么的,写信说在南美洲发生了诡异的事……不过,这里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周围没有学生表示怀疑,大家都在点头微笑。有几个看起来在认真思考,另外几个听得如痴如醉。
  汉娜举起一只手。他在茫茫六百名学生中看到了她——也许是因为她漂亮,汉娜无奈地想道。他说:“有问题吗?”
  “您相信那些超自然事件是真的吗?”
  “你相信吗?”他说话的样子充满魅力。汉娜没法随随便便就这么有魅力。她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是的,他相信。
  她说:“对于想象力时代的崛起,有其他解释吗?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人们会转向任何可得的安慰之中。抗生素对有耐药性的感染无能为力,于是人们对医生丧失了信心。几年前,由于中国失去了日本市场,欧洲经济又因债务走软,我们遭遇了本世纪第二次经济衰退——”
  周围的同学们窃窃发笑。
  教授笑着说:“这些正是迂腐死板的‘理性主义者’提出的不同意见。他们拒绝看到任何鼻子底下发生的事,以及存在了好几个世纪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处在一个认知被扩张了的全新动态时代。”   “或是处在一个愿望被满足了的错觉中。”
  坐在汉娜身后那排的一个男生发出嘘声,坐在前面的两个女生回过头来嘲笑她。教授继续微笑著,温和地表现出遗憾之情。汉娜拿起她的平板电脑,走出了教室。
  今天是万圣节。汉娜打算待在寝室学习。
  “噢,跟我们去玩吧!”她的室友詹娜说,“一定会很好玩的。”
  “去不了。我周一还有政治理论的考试。”
  “我可以用一句话跟你说明白政治理论,那就是这世上的政治都烂透了。这会儿跟我和艾娃去参加派对吧。”
  汉娜抬头看向她的室友。詹娜是个让人很难拒绝的人,她既热情又活泼。汉娜知道自己不够活泼,有时甚至不爱讲话。尽管她很聪明,但如果不是长得漂亮,大学生涯也许还是会不好过。好在她确实漂亮,而且刚刚十八岁。今天是万圣节,而詹娜在有件事上是对的:政治经济都烂透了。
  失业率已经达到28%,联邦债务让她——或者说所有——这一代人都感受到了偿还不起的压力,经济增长陷入停滞状态。未来可能都不会有太多派对了。要不是妈妈做了离婚这个伟大的决定,汉娜可能连大学都上不起。而茱莉亚终于离婚,是因为汉娜坚持请了位厉害的律师。如果把事情交给母亲做,或者交给汉娜的混蛋父亲,那她、汉娜还有安娜贝尔今后的生活将暗无天日。
  “好吧,我去。”她对詹娜说,“我也要穿戏服吗?你穿的是什么?”
  詹娜穿着一条幻彩荧光黄色的系带透明短裙,上面是一对不停从她肩上掉下来的翅膀。“我是个仙女。看,这是我的魔法棒。”她在一根细木棒的顶端装饰了一颗锡箔材料的星星。
  “你的确是个很冻人的仙女。现在可是十月份。”
  “我能搞定。我们给你穿什么服装好呢?这位汉娜,善于规划一切的人,竟然没有戏服!让我想想,我们可以……”
  “我就当个鬼魂吧。”汉娜说着抓起了她的床单。
  “不行!”詹娜立刻僵硬而严肃站在了原地。
  汉娜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你不能当鬼魂。这可是派对呀,汉娜——派对。我可不想冒险招来什么东西。”
  她们像以往一样又产生了分歧。因为喜欢詹娜,汉娜一般尽量避免和她发生冲突。詹娜脾气很好,为人大方,相信超自然事物。在她心目中,‘想象力时代’已成了‘非理性时代’。学校里有太多詹娜这样的人。
  汉娜说:“或许我还是不该去。”
  “你要去,现在就去,而且要穿戏服。这个呢,这个怎么样?”詹娜从自己的衣柜里拽出一件绿色外套,是茸茸的羊毛衫。
  “外套?我是什么角色——商店里的人体模型吗?”
  “不,你是个院子!会很棒的!我们在你身上放几朵纸花,再在头上放一个栅栏……”她折起了粉色纸巾,把剪刀和白色硬纸板扔给汉娜。她们做完以后,汉娜朝镜子里瞧去,忍不住大笑起来。除了她,肯定没人会打扮成院子去参加派对。
  也不会打扮成鬼魂、巫师、魔鬼和天使。汉娜甚至还惊讶地看到一个女孩打扮成了一只黑猫。不过尽管都是些愚蠢的迷信玩意儿,她还是在派对上开心地玩到了11点钟。这时大家都开始有了醉意。汉娜没喝酒便离开了。她还能再学习几个小时。
  回寝室的路上,硬纸板栅栏和纸花从汉娜头上掉了下去。她穿过一片停车场。几个戴面具的人正把一名尖叫的男孩拖向破旧的停车棚。
  汉娜抬起护腕呼叫保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中一人冲到她面前,扣住她的手臂,把护腕扯了下来。
  汉娜感觉喉咙呼吸困难。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对那个男孩做什么?他已经不再尖叫。戴面具的男生紧抓着她的手臂说道:“你给我在这儿安静地站会儿,完了回你的寝室啊、公寓啊或是随便什么你们这种人住的地方去。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的戏服上有个戴全遮面罩的老兵,她看见一枚自制徽章上的红色字母:SLA。
  “放开我!”
  他放了,但还是拿着她的护腕。他站得离她很近,以防她突然逃跑。两个跟他们一伙的女生踢着棚屋的破门。
  汉娜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做了什么?”
  那男生说:“他诅咒了我一个朋友。”
  很明显,他信这个。这个城里人和大学里的孩子一定发生了争执,或许还动了手——大家都喝醉的时候,这种事常常发生——被拖的这个男生一定吼了句“你完蛋了,小子!”这样的幼稚话——然后一定有某个人生了病或者丢了工作,或者遇上了其他的倒霉事。这个男生和他手下的这群疯子毫不怀疑他的朋友被诅咒了,因为这个不可复制的经验领域和科学一样真实——虽然他多半不会这么解释。
  抓她的人说:“不让你动就别动。”
  “我不动。”汉娜说着朝他的裆部踢了过去。
  她惊讶地看着他就那么捂着胯部,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她从他手里抢回她的护腕,找准时机把面具从他头上迅速扯下,记住了他的样子。然后转身就跑,知道没人能抓住她,并且一路上都做了记号。一到有人有光的地方,她便报了警。
  诅咒。他们全都信。为什么不信呢?这所学校里有档案证据研究课,比如研究多布岛岛民因为相信自己被诅咒而死亡,研究美国人因为相信晚祷词减轻了痛苦,研究癌症患者因他人的祷告有了更高存活率。信念是很强大的东西。
  而她过去并不懂。信念也是很危险的。
  汉娜走到管辖区,认出被她踢了一脚、现在被控袭击的那个男生。他没出卖自己的同伙,他们一直没被抓。一名警察告诉她,那块粗糙的SLA补丁指的是超自然解放军。这帮人相信超自然事件,组织松散,在互联网上发起,随后在全国范围内以指数级态势扩张。“他们里面最糟的人都是些疯子。联邦调查局终于开始介入了。”
  感恩节前,汉娜正在自助餐厅,惊讶地发现她的经验领域课教授坐在了她旁边。“你好,汉娜。我能跟你聊会儿吗?”
  “当然。”她关上自己新买的平板电脑。因为距离近,巴鲁斯基教授身上传来一股刺鼻的须后水味道,让人难受。   “我想知道,为什么之前你的作业做得那么好,却突然不来上我的课了。”
  詹娜在不远的桌旁张着嘴望着他们。汉娜脱口而出:“因为太危险了。”
  他露出了笑容,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说:“挑战固有信念,开拓一个人的精神疆域——这类事一向都很危险。”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依然面带微笑,这让她有些生气,也让她莫名地继续道:“人们扭曲了不同领域的信条。他们用这些教义来评判所有非理性事件,甚至包括暴力事件。”
  他的笑容消失了,但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没变:“可是汉娜,科学也一样啊。两种经验形态都是工具。洞穴人发现火的时候,纵火罪便成为潜在可能。懂了原子结构,就会造出核武器;人类基因的解密导致某种生物武器在巴基斯坦肆虐。同样,想象力也能被用来做坏事,也能被用来揭开科学无法解释的真相。所以……”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真相?巴鲁斯基博士,您确定吗?看看今天新闻里的投票吧。”她打开平板电脑,三维立体新闻从平板表面跃出。汉娜把跳出来的内容和背后不停变换的图表、插图关掉。她说:“77%的美国人认为天使和魔鬼正在交战,双方都积极雇用人类或控制人类来打仗。43%的人认为自己与这场战争有关。52%的人认为他们认识被下过咒的人,或者认识对别人施过咒且实现了的人。26%的人认为人可以漂浮,31%的人认为外星人对人类的进化进行了导向,42%的人认为从来没有进化这回事,还有整整82%的人认为鬼魂会不时影响生活。80%的——”
  “汉娜,汉娜,这都是具备更广阔世界观的必经之路。你在学历史——十八世纪从信仰时代到启蒙时代,有多少动乱导致时代转变?”
  “动乱?你希望有动乱?”她的声音突然升高,学生们从座位上转过头来,或者从护腕抬起头来,看向她。“那我给你说说动乱!昨天在达拉斯,有个女孩在招鬼魂时死了。两天前,有几个母亲在费城郊区——竟然是郊区!——袭击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因为她们认为他在诅咒她们的孩子。今早疾病防治中心发布了发病率和死亡率周报,他们在清单上新加了一栏,叫‘感觉不适诱发的疾病/死亡’。这意味着纯粹是因为人自己一直去想才得了病或者死亡。上周这栏的数据比流行性感冒导致的发病和死亡数还高。”
  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汉娜。但我重申一遍:启蒙运动也引发了各种动乱。比如美国独立战争。”
  “我們不需要重蹈覆辙。”
  “继续来上我的课吧。这是必修课,否则你会糟蹋掉你出色的平均分。”
  “我不在乎。”她说,这时詹娜走了过来。
  “嗨,汉娜。您是巴鲁斯基博士吧?”她轻声说道,“我真希望上您的经验领域课。汉娜说您是最有魅力的老师。”
  汉娜笑了起来。
  抓汉娜的男生出庭受审时,汉娜做了指认。她被袭的唯一证据是手臂上一团模糊的瘀青,遇袭当晚由警察拍照取证,但检察官另有想法。他用已通过半世纪之久的《反诈骗和腐败组织法案》指控袭击大学生的团伙是“犯罪集团”。如此一来,袭击汉娜的人也需要为打男孩的事负责。汉娜坐在古老的法院那坚硬破旧的长椅上,入了迷。检察官陈述的声音清晰地回荡着。还有辩护律师的声音,只是相对模糊。
  那男生被判了刑,他戴着手铐离庭时怒视着汉娜。汉娜突然想道:法律是唯一的约束,可以用来抵御不受理性限制的文化带来的伤害。科学制止不了当前疯狂的形势——一位有分量的科学家不是说过,“文化和科学若相冲突,总是科学败下阵来”吗?难懂,专业,深奥,再加上受到近期经济和流行病事件的不良影响,科学正在失去人心。
  她要当一名律师。
  三天后她回家过圣诞节,发现安娜贝尔骨瘦如柴,妈妈也喝得烂醉如泥。
  安娜贝尔站在前门,不安地看着出租车驶进车道,汉娜拿着箱子下了车。汉娜伴着一阵嗖嗖的冷风走进屋里。“很高兴你回来了。”安娜贝尔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装饰圣诞树了?”
  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圣诞树。她只是希望趁事情还没一塌糊涂之前,让一切回到原状。汉娜不在的时候,她从没告诉过她情况有多糟,因为妈妈让她别说:汉娜学习很忙,她们不该让她担心。
  “妈妈呢?”汉娜说。她在前厅闻到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尽管安娜贝尔已经努力擦洗过地毯。
  “在楼上。”安娜贝尔说。
  “她没法下来跟我打招呼?”
  “她在睡觉。”
  汉娜一步两阶地跑上楼梯。安娜贝尔紧追其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许妈妈没睡……
  妈妈睡了。
  汉娜环顾四周,房间肮脏不堪,散发着阵阵恶臭。母亲垂着的手下面,一个空瓶子倒在地上。汉娜摇了摇她,她没醒。汉娜转过来看安娜贝尔。汉娜要怪她了!她本该照顾好母亲的,她本该的——安娜贝尔的眼泪夺眶而出。
  汉娜把她抱起来,送回房间。自打上了大学,她们就没再接触过。“跟我说说,安妮。”她柔声说道,“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妈妈经常喝那个坏东西。”安娜贝尔抽泣道,“还有基斯——”她不能讲基斯的事,这会给他惹上麻烦。“我还会做噩梦!”
  “你当然会。”汉娜安慰道,“每个人都会做噩梦。但现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保证。”
  “你会打电话告诉爸爸吗?”
  “爸爸?不。”汉娜抿起嘴唇,“但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保证,安娜贝尔。”
  汉娜把那些糟糕的瓶子都扔到了屋外。她对母亲大喊大叫,把圣诞树装饰好,这样圣诞节早上就会有礼物。她打了很多通电话。来了辆出租车把妈妈“搭到医院去住一个月,这样她就能好起来”。汉娜在医院待了三周,然后朱迪姨妈来照顾了安娜贝尔一阵子。妈妈回家时情绪平静,话语不多。她参加了很多聚会,但不再喝酒了。汉娜解决了所有问题。
  除了基斯,还有噩梦。
  生物体之间第一次尝试进行化学信息传递,效率十分缓慢,非常失败。获取不到合适的化学物质,新物质又必须经过试用,废弃,再试用的过程。都是盲目试错,如果不交换信息,微生物们就无法统一思考。它们有时会杀死宿主细胞,有时会调动T细胞,有时还会在安娜贝尔熟睡时无意触发神经网络攻击,轰炸她的脑干。   所以她才做了那么多胡乱的梦。
  Ⅳ:2024年5月
  安娜贝尔和母亲准备坐火车去波士顿参加汉娜的哈佛法学院毕业典礼。妈妈一开始犹豫不决,因为超自然解放军的快闪族经常发动暴乱,但安娜贝尔坚持要去。“我不想错过汉娜的毕业典礼,而且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到那儿。”
  “可如果那些人拦下火车,又或者……”
  妈妈变得太举棋不定,畏首畏尾了。她虽然戒了酒,却很少出门,而且似乎没办法在哪怕最小的事情上做决定。安娜贝尔比汉娜更有同情心。她安慰道:“他们不会拦火车的。”尽管他们可能会那么做。经济越来越不景气,小规模流行病也随之在更多城市中爆发,超自然解放军的人数在增多,他们会决定哪辆火车受了诅咒、在闹鬼,或者那辆火车需要被征用于战争。抵御魔鬼的仗已经打了一段时间,局势时好时坏。这又取决于什么呢?安娜贝尔不知道,也并不真的在意。她是在这场斗争中长大的。一切存在都自然而然如同空气,也如同空气质量,人们总在跟它打交道,但空气不好的时候还是会待在室内。警察也努力应付过,但超自然解放军成员太多,而且他们通过精密的手机网络保持联络,像烟雾般来无影去无踪。
  什么都阻止不了安娜贝尔。她一定要去参加汉娜的毕业典礼。不是因为她父亲会去;她早就不想跟他和他的新任妻子有联系了。她想去是因为汉娜,这个世上她最爱的人。汉娜用三年时间完成了本科学业,在《哈佛法学评论》上发表了论文,以班级第九名的成绩毕业。安娜贝尔永远不会像汉娜一样精明能干,她典当了外婆的婚戒,换了十四元,买了两张火车票——她越来越擅长典当了。
  去波士顿的前一晚,她给自己加油鼓劲,到隔壁去看基斯。
  他母亲因为突发抗药性脑膜炎,在六个月前去世了。布莱伍德先生一蹶不振。对基斯来说,母亲的死也让他悲痛万分,但同时也变成了一个借口。安娜贝尔做好了争吵的准备。如果他戴着那个玩意……
  他没有戴。他穿着宽松的浴衣,坐在平板电脑前,她推开卧室房门的瞬间,他迅速把关掉了屏幕,有可能正在看成人片。好吧,成人片也算一种进步。他依然很喜欢蓝色灯泡,一切都笼罩在诡异的光影中。“嘿,基斯。”
  “嘿,安娜贝尔。”
  “我们明天要去波士顿参加汉娜的毕业典礼,我来是想和你道個别。”
  “汉娜毕业了?她已经毕业了吗?”
  毕业的事她已经跟他提过很多次了,还有她们要去参加的事,都说过。一股怒火在她心中燃烧起来,越烧越旺。“你还在用那个吗?”
  “没有。”
  他总是这么不会说谎吗?“给我。”
  “下地狱也别想。”
  “不许那么说!”安娜贝尔脱口而出。
  他嘲笑道:“怎么,你怕诅咒吗?”
  她其实并不怕。毕竟她从来没见过超自然解放军提到的那些会从地狱里被召唤出的东西:比如魔鬼,鬼魂,女妖,女巫,地狱领主,融入人体发出诅咒的毒蛇。当然,这不是说它们不存在,就像她虽然知道但也并未见过黑洞或是病毒一样。她开口道:“那东西在哪儿,基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差点就信了他。他眼眸清澈,刚才应该只是在看普通的成人片,可能一时忘了汉娜的毕业典礼。但一股气味突然飘过来,她猛地拉开衣柜门。所有东西都在里面:没吃过的三明治、墨西哥卷饼、披萨,上面都爬满了虫。基斯把食物带上楼,有时是让他父亲带,但一口没动。
  “你还在用那个!它在哪儿?”
  “我跟你说过……”
  她气得不行,动作猛烈地把梳妆台抽屉一个个拉开——不对,他肯定会藏得更贴身。她冲到基斯面前,一下把他按在椅子上。在宽大的浴衣下,他就是一袋骨头。他就坐在N型帽上。这是中国的最新型号,在美国各州都违法,隔几秒就能刺激大脑的快感中枢,直到穿戴者陷入迷乱的狂喜,直到他愉快地笑着饿死。
  基斯大叫:“还给我!”
  安娜贝尔冲向门口,但绝望让基斯不顾一切,而且他比六年前更壮更快。他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拽倒,然后迅速抢回了N型帽。安娜贝尔这才意识到,即便他很虚弱,他还是比她更高更壮。于是她不再争抢,眼泪涌出她的眼眶。
  “基斯,你会害死自己的。”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
  “我觉得你该走了。”他说。他的手指在网帽上焦躁地摩挲着。他迫不及待要将其戴回头上。
  安娜贝尔站在那儿,伸手打开他的平板电脑。他并没有看成人片。他不需要成人片。网上显示的是三周前的家庭作业,为的是在父亲上来时可以装装样子。安娜贝尔认出这是历史课作业,要求说出跟历史事件有关的三维建筑是什么,但他并没有填答案。他是同龄人里最聪明的男生,现在却每门课都不及格。
  要告诉布莱伍德先生吗?无济于事。他自己都因为悲伤垮掉了,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看着基斯,而且也没有专门治疗“不同想象力”人群的中心。布莱伍德一家也负担不起。
  “我不想看着你死。”她对基斯说,“我再也不来这儿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急不可耐地摸着网帽。安娜贝尔刚一关上门,他就迫不及待戴到了头上。
  安娜贝尔的妈妈还是没去参加汉娜的毕业典礼。晨间新闻报道了一起在波士顿公园的大规模集会事件。“马萨诸塞州女巫与术士联盟”对超自然解放军表示抗议,他们希望观众明白,自己的艺术是善意的魔术,跟魔鬼无关。男女老少祥和地唱着歌,许多人戴着五角星珠宝。全副防暴装备的波士顿警察站在人群边缘,围住演讲台,旁边摆放着驱散人群用的声波仪器。可是无人机摄像头拍到了警察的面部特写,其中很多人都同情地望着那些女巫和术士,而另一些人则严肃地望着人群,可也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我们不能去。”妈妈说,“太危险了。汉娜会理解的。”
  安娜贝尔听见母亲舒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母亲用辩解的口吻说:“汉娜会理解的,安娜贝尔。我跟你提过我的表姐保拉吧?她在尼加瓜拉森林里遇到了魔鬼。”
  “说过,妈妈。你说过。”等她母亲去洗手间时,安娜贝尔提起箱子,拿着火车票,走向了火车站。
  火车晚点了。她在站台上等。木混凝土结构的站台很破旧,市政不拨款就无法修缮。一个女人推着婴儿推车经过,安娜贝尔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一阵强烈的颤栗感从腿部清晰地向上一直传到颈后。过了良久,她都无法动弹,所有肌肉都失灵了。接着震颤消失了,安娜贝尔突然瘫倒在站台上。
  “小姐,你还好吗?”一位先生说道。
  “我……还……还好。”说话都变得困难了。刚才她是怎么了?
  那位先生把她扶了起来。火车拐过蜿蜒的轨道驶来。安娜贝尔恢复过来,搭上了去波士顿的火车。
  又是七年,生物体现在已遍布安娜贝尔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系统,也掌握了互相传递信息的方法。复杂的第二网络,另一个生态系统,在安娜贝尔的身体里缓慢进化。这个系统很早就在使用她体内的化学物质和蛋白质,生物体单个组织以快速的生命周期运转,让系统得以成型。网络的每个组成部分功能都各异。
  这个第二网络在学习宿主功能的能力上获得了极大进步,它已经能拦截和读取宿主体外的分子,并把信息传达给嗅觉系统。
  一种新鲜的气味正在靠近。既新鲜,又熟悉。微生物网络被激活了。化学信息激起神经放电。又一个宿主!它闻上去跟现在这个一样,新鲜,可塑性很强,而且……它消失了。
  推婴儿车的女人走远后,安娜贝尔僵立在原地,边缘系统中很微小的失控导致她无法动弹。这阵不适很快就过去了。
  但这个进化中的系统,这个比安娜贝尔原来大脑中的百万亿突触联接更小,却日益壮大日益复杂的网络,记下了这次经历。
  快到弗雷明汉①的时候,火车猛然刹停。
  乘客们面面相觑,纷纷把头伸出窗外看。外面除了废弃的楼房、农田和苹果园里开花的果树,什么都没有。“下车。”一个女人急切地对她丈夫说,“有麻烦了。”他们抓起行李,匆匆走到门口,那位丈夫按下应急按钮。警报响了起来。
  安娜贝尔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提包,不知如何是好。好几个人都通过护腕报了警。她又朝窗外望去,那对逃跑的夫妇已经走到了苹果园。
  “都不许动!”三个身影从隔壁车厢突然冲了进来,每个人都端着枪。
  安娜贝尔对面一个男子压低身子,躲在面前的椅背下,掏出自己的枪朝入侵者开火。人们尖叫起来,其中有个身影倒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开枪的人被击中,倒在了血泊中。
  “我说了不许动!”入侵者里还活着的一名女子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正义的怒火。“火车上如果还有魔鬼,我们都会知道的!”
  安娜贝尔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一开始被击中的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他在夹克里穿了件很薄但打不穿的防弹衣。那三个人外套上的超自然解放军标志跟几小时前安娜贝尔在新闻上看到的一样:一尊长着天使翅膀、被一条巨蛇环绕的佛陀。
  一名超自然解放军战士端着自动武器站在车厢里,另两人则沿着走道往前走,手持武器,扫过每一张脸。他们认为只用眼睛看就能判断谁是魔鬼吗?他们显然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走到安娜贝尔这儿时,其中一人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目光相对。安娜贝尔发现他只比自己大几岁,但比汉娜年轻。那男孩的双眼是深邃的蓝色,眼眸深处有种让人害怕的东西。安娜贝尔感到一阵热浪涌上脸庞,随后又褪去。她恨自己在这时候脸红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不管这个男孩在安娜贝尔眼里看到了什么,他还是放开了她的下巴,继续往前走去。
  车上不再有人是魔鬼。
  人们都被勒令下车,火车随后便开走了。她站在铁轨旁,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拿着手提包。安娜贝尔听见一个男人说:“他们准备用那辆火车来打仗。从这儿到波士顿,沿途要接很多战士,为波士顿公园的战斗做准备。这次应该是个大事件。”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自信。
  安娜贝尔不知道他们离波士顿还有多远。她能沿着铁轨一直走过去吗?她还赶得上汉娜的毕业典礼吗?
  其他人已经开始走了。安娜贝尔跟在他们后面,拖着小行李箱在砾石和杂草上走。走了三公里后,美国陆军派来的大巴把他们全部载到了一所被用来当临时庇护所的高中。波士顿已经戒严,要等暴乱得到控制之后才会解除戒严。现在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局势没多久便得到了控制。靠乌兹冲锋枪和狂热信念武装的超自然解放军根本不是军方的对手。到傍晚时分,波士顿公园战役结束。有将近六百人死亡,其中包括女巫、术士、神秘主义者、超自然解放軍“战士”、波士顿警察、印度教克利须那派教徒、天使、魔鬼,还有旁观者。波士顿又戒严了两天,直到所有尸体的身份得到确认。布莱伍德先生开车到庇护所接安娜贝尔回了家。汉娜的毕业典礼就此泡汤。
  “现在他们有殉道者了。”汉娜对安娜贝尔说。姐姐那紧致美丽的脸庞(安娜贝尔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美)在3D互联网上无比清晰,仿佛她就在安娜贝尔的卧室里一样。“双方都有殉道者。全国将陷入比以前更极端、更疯狂的态势中。”
  安娜贝尔点了点头。她坐在床沿上,穿着冬天的浴衣,裹着毛毯,尽管现在是五月份。
  “安妮,你还好吗?”
  “嗯,只是有点冷。可能在火车上惹了什么虫子或者啥病。”
  “好吧,照顾好自己。要多喝水。天呐,我一想到你被卷进那场疯狂的……”汉娜的拳头打在安娜贝尔看不到的什么东西上。接着汉娜语气一变。“妈妈怎么样了?”
  “她还好。”
  “你总是不会撒谎。她躲起来哭了,是不是?没跟你一起坐火车,她觉得很内疚,然后这又成了她哪儿也不去的借口。”
  安娜贝尔未置一词。她觉得很冷。
  “安娜贝尔,听我说。你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是个初级地方检察官了。我想用法律的强大力量制裁这些疯子。我还希望你过来跟我一起住。我有一处周边环境都很安全的小公寓,至少就目前而言是最安全的,你可以在这儿读书到毕业。你不该让自己陷入老年人的窘境。别告诉我你离不开妈妈。如果你不在那儿照料她,她就得自己照顾自己。这样对大家都好。你如果来,我就亲自去接你。”   安娜贝尔拒绝了。她知道,汉娜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尽管和事实有些出入。汉娜内心被不理智的情绪占据着:她想保护安娜贝尔,她恨母亲的软弱,她需要掌控感。而安娜贝尔在十四岁时就明白,她那种和妈妈一样温和的脾气,很容易让汉娜对她今后的人生发号施令。安娜贝尔不是好斗之人;以往和汉娜的冲突都会以她的失败告终。因此她拒绝了。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与火车站发生的事类似,但又不太一样。她的身体僵硬了很久。又是那种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坐在床边。不过这一次她脑海里充满了一个画面,犹如梦境,荒诞离奇却无比清晰,仿佛能嗅到一般。婴儿。
  画面消失了。
  “好。”她对汉娜说,“我去。”
  V:2027年7月
  保罗·阿普莱坐在自己那空间狭小、位于剑桥市的办公室里。他对着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的一堆数据,紧皱起眉头。
  这间办公室其实不是他的,而是麻省理工学院一间废弃的储物室,和其他保罗可能用得上的实验室一起借给了疾病防治中心。保罗知道院长不希望借出实验室;由于许多科学楼都被关闭,大学里的大部分预算也拨给了安保部门,学校的资源已经相当吃紧。但保罗认为自己需要一个现场实验室。他既不是现场流行病学家(大胆的冒险家),也不是宅在实验室里的那种人,他的工作领域是数据,而非基因测序。
  波士顿和剑桥之间的每周数据出现了些奇怪的东西。
  疾病防治中心对异常数据极为敏感。最怕的当然是流行病爆发,不管是由于自然原因还是生物工程加工引发的。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都相信可以通过驱邪、祈祷、符咒或是奇迹抵御感染,美国已不堪一击。新形势下的文化氛围让更多反科学立法者当选,公共卫生方面的经费也随之大幅削减。中国、阿拉伯世界、欧洲都在观望。全球变暖的趋势尽管比原来担心的减缓不少,但还是导致热带病逐渐向北蔓延。纽约市已经出现了登革热病例。
  然而保罗此时看的并非热带病、瘟疫或生物武器的相关数据。他在看婴儿的数据。
  因为有了助产士,很多人选择在家分娩,而不再去医院,毕竟那里的环境充满微生物,抗药性又强。因此美国婴儿的死亡率已经有所下降。但保罗关注的不是婴孩出生的数据。
  去年,波士顿已有23名小孩在陷入无法解释的昏迷后被送往医院。所有婴儿都不到两岁。其中21个孩子过去都没有健康问题。所有病例中,医生一直都找不出引发昏迷的原因,婴孩们都是三到五周后又从昏迷中突然恢复过来。电脑断层扫描、核磁共振成像以及血液循环功能检查表明,目前所知的病原体都呈阴性。脊髓抽液的检查结果中有一些奇怪的蛋白质,但在所能检测的水平范围内,没有可识别的病原体。
  一种可怕的新型生物武器?
  环境污染催生的毒素?
  变异的脑膜炎?
  有什么物质躲藏在组织深处,只有通过解剖才能辨别吗?就像藏在人肺部的疟疾一样。
  和疾病防治中心大部分非现场流行病学家一样,保罗行事专注、冷静又有条理。他仔细检查了医院提供的每个小孩的数据——地址、年龄、体重、种族、疾病史——从中寻找规律。在有限的信息中,他没指望会有什么发现,但他清楚手上的东西能指导他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应该询问一下这些孩子的父母。他们住在这座城市的不同区域,从事不同的工作,信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民族背景。每个婴儿也处在复杂的网络中,亲友、邻居、保姆、公车司机、宠物、洗涤用品、医生,还有其他庞杂的元素。但某个地方一定有什么共同点。他只希望这不是什么疯癫巫术,或者邪教行为,或者像在家煮茶占卜获得前世记忆那样没有根据。运气好的话,这些父母应该都没在烤面包上见过显灵的圣母玛利亚——除非运气太背。
  安娜贝尔把打印纸放在咖啡杯旁,叹了口气。她的文笔永远都不可能像汉娜那样。即便她读过书,但并不出类拔萃,写不出那样的文章。
  她不是嫉妒汉娜,她并不嫉妒。安娜贝尔觉得姐姐令人十分钦佩,但也有一点疯狂。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她从不松懈,不会停下来十分钟看看日落。她不看小说,不会在网上看喜剧而哈哈大笑。而这些事,安娜贝尔都会做,另外她还会经常跟邻里聊天,所以真没什么好嫉妒汉娜的。而且安娜贝尔很爱她的工作,实际上她的工作不止一份。她们搬过很多次家,因为汉娜卓越的工作表现,她有了更多晋升的机会和瞩目的案件,甚至在多数政府薪资都被冻结的情况下,挣到了更多的钱。如今波士顿公园战役已过去三年,超自然解放军因不服判决而上诉,汉娜则根据《反诈骗腐败组织集团犯罪法》的章程与他们对簿公堂。
  她竟然还能抽出时间给一些新闻网站写稿!
  安娜贝尔坐在装潢简单的公寓里,咖啡已经变凉。她又看了一遍汉娜给《波士顿环球报》写的特邀評论,她用打印纸打印了出来:
  科学,文化和金钱
  作者 汉娜·塞弗利
  在这炎热的七月,漫步于波士顿街头,一切都与一般街区无异:女人们在给草坪浇水,男人们在杂货店买了东西后用帆布袋提着往家走,小孩们在消防栓喷洒的水雾里跑来跑去,全息广告在人行道上忽然出现,流浪者寻找其他可落脚的帐篷城和能临时容纳他们的公园。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的文化环境也很正常。
  “正常”的定义是:“符合行为规范。”
  这里提供两条基本上历来都被认可的人类行为规范。第一条,科学和文化相冲突时,让步的是科学。因此,伽利略批判地心说;塞麦尔维斯医生因为相信细菌的存在遭到谩骂,遂自杀;进化论至今都没在学校里被当作既成事实教授,甚至提都不会提。
  第二条规范,用诺贝尔奖获得者加里·贝克尔的话来说:“当文化和经济趋势狭路相逢,经济通常更胜一筹。”或者可以通过图示来帮助你们理解这一概念:
  科学<文化<金钱
  如今,在这个让人失望的国家,文化结合经济的完美风暴盖过了科学、法律及其他理性追求。五十多年来,美国在制造业、工业及农业领域不断裁员,就业机会留给了信息、消费者获取及针对卫生和政府的服务行业。这些工作反映了文化的某种变化,而这在钢铁制造业上就反映不出来。汽车得开得起走,萝卜需要种植和收割,胸罩得能托得起胸。但服务经济的实用性更差,会对任何有需求的服务和信息做出反应。为了拉选票,政府也是如此。卫生部门从不保证生病的人都能治好,甚至都不提供实质性帮助。   这说明目前金钱通常在跟随流行文化的趋势走,而可能对全球萧条有反应的流行文化已变得不理智。因此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精神市集、驱邪仪式、咒人小店、奇迹创造者、女巫聚会、信仰治疗、降神会、抵御魔鬼的“战争”、药剂店,以及专门定位守护天使、个人图腾和圣湖之类的机构,还有愿意帮你回忆你前世是埃及艳后的心理学家。科学、推理,已无法让我们挣到面包钱,也不能将我们从虚无中解脱出来。所以我们从别处寻找帮助。
  结果如何呢?
  人均生产力降至近百年的最低点。
  法院里尽是过去正常法官都认为琐碎而不接的案子。
  儿童保护机构不堪重负,收到了许多对危及孩童的邪教行为的指控,其中一些是确有其事,但大多数不过是为了与狂热信徒抗衡而提出来的。调查员们忙得不可开交,成千上万起合法虐待和不被重视的案子未予调查。
  几十年来,中学的学业水平同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一落千丈,也被绝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赶超。
  美国政治进程被第三方势力分裂瓦解,几乎没有能成事的州立法机构。目前美国国会通过的法案为历届最少。
  并不是说在‘想象力时代’就无所谓真相,这是从更大层面上来说的,而不是出于强烈的崇拜。或许除了理性世界,还有更多的“别处”。或许看不见的力量的确在宇宙的某处存在着。这些我无从知晓。但我确切知道的是:
  现在有太多以偏概全、把极小部分的真实当作全部真相的事。我们都在为此付出代价。
  汉娜冲出卧室,跑进厨房,把装平板电脑的包扔在桌上,拿起一件适合夏季穿着的正装披在身上。她看着安娜贝尔。“新闻简讯:现在没人看社论了。尤其是那些文风自以为是,还带一堆从句的文章。”
  “新闻简讯。”安娜贝尔说,“我就会看。写得很好啊,汉娜。你要咖啡吗?”
  “煮好了就要。20分钟后我必须赶到市政会议现场。”
  “现在才早上六点半!”
  “我知道。你上学不是要迟到了吗?不对,等一下——你已经辍学了。”
  “别说了。”安娜贝尔警告道。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了,我肯定要说。你缺乏目标,安娜贝尔。”
  “市政会议要讨论什么?”
  “区域规划。”汉娜说道,站在那儿大口喝着咖啡。
  “什么区域的规划?”
  “你肯定不信。有傻瓜想在居民区建前世探索中心,而理事会竟然有更傻的人表示赞成。”
  安娜贝尔没问这主意为什么不好;她不想让汉娜因为生气吼起来。她也不想跟汉娜讨论在她不上学的日子里,今天打算做什么。幸好汉娜没时间问。
  安娜贝尔重新热了咖啡,穿好衣服,在厨房里转悠起来。这个小区的治安不错,她们住的是两室一厅。她选的黄色窗帘点亮了整个房间,屋子里不时会弥漫着她做的食物散发的香气。汉娜说安娜贝尔的手艺和脾气就像来自另一个年代,是那种懂这些东西在女人身上的价值的年代。安娜贝尔觉得话虽不错,但听着总不太舒服。她这辈子花了太多功夫想成为别人:成为汉娜,成为她的朋友贝卡,成为她父亲,成为基斯。
  别想基斯了。
  她朝火车站走去。现在才7:30,但太阳已经有些刺眼。她穿着一件薄连衣裙,还是在站台上汗如雨下。她看见一个跟她年纪相仿、肩上有超自然解放军徽章的男孩,牵着一只脖子上套有链子的狗向她慢慢走来。赶车的乘客纷纷避让。乘客好像每个月都在变少。
  狗可以上火車吗?安娜贝尔不知道。这只狗身形巨大,胸部肌肉发达,是杜宾犬,或者大丹,或者其他品种。棕毛,棕色眼睛,棕色牙齿:单一颜色的身影在男孩旁边移动,步伐缓慢而又坚实。但至少狗的眼睛看起来是正常的。那男孩的眼睛令她害怕。他的头剃得秃秃的——没戴N型帽。他会吸毒吗?
  他们在一位坐在凳子上的老妇人身边停了下来,她脚边放着帆布购物袋,里面冒出一截意大利面包。那狗没理面包,而是闻了闻老妇人,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他们身后,老妇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只狗一定是在闻药物或者易爆品。但那男孩又不是警察。
  他们来到了安娜贝尔面前。近距离看,男孩的脸更加吓人,像是用木头雕的,而非血肉之躯。他的视线落到安娜贝尔身上,眼神却变柔和了些。她感到焦虑的同时,还有些吃惊——一般都是汉娜让男人投来那样的目光,而不是她安娜贝尔。
  那只狗凑过来闻她。安娜贝尔的心怦怦直跳,不过狗随即便走了。
  站台那边,那只狗嗅着一个正在对护腕讲话的女人,然后突然变得和那男孩的脸一样僵硬,嗥叫着扑了上去。它没能扑到那女人身上;男孩用力拉住链子,把它拉了回去,但它仍旧在叫。那女人尖叫起来,五个年轻人从楼梯上冲到站台上,每人都戴着超自然解放军的徽章。他们围住那女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并推推搡搡地塞了些小册子给她。安娜贝尔听见了“魔鬼”和“净化”之类的字眼,接着火车在尖锐的鸣笛声中驶进站台,然后停下。站台远处有两个男人冲向那女人,把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孩儿推开,一边叫嚷一边挥着小册子,差点没骑到那女人头上。火车车厢门打开了,安娜贝尔上了车,感觉刚才被围攻的仿佛是自己。
  超自然解放军的追随者并没有伤害那个女人,连动都没有动她一下。但是……狗竟然能被“训练”成可以嗅出假想的魔鬼!这可能吗?魔鬼可能存在吗?
  安娜贝尔时常在思考这些,思考一切不理性之事。她能想到的最好结论,是非理性现象不能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所以还得不出确切结论。她知道这种空泛的结论无法说服任何人,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说服汉娜了。但显然她有能力带着这种不确定性继续生活下去,而很多人却不行。她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不再去想。虽然不能让她真正满意,但很多时候面对困难,她都是用的这个办法。
  汉娜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你缺乏目标,安娜贝尔。”
  但今天早上她并非漫无目的。她要去一个地方。   巴洛街上的小房子看起来比上周的情况还糟糕。杂草又长高了,百叶窗的一边已经从铰链上脱落,有小孩曾就着门前台阶的灯光打棒球,门前露台上一地的玻璃碎片。
  “妈?”
  “安娜贝尔!看到你太好了!”好像她不是每周四都会见到安娜贝尔一样。
  屋子外面的情形不同,茱莉亚·西利看上去整洁精致。客厅用吸尘器打扫过,早餐餐具都洗过了,厨房柜台上是杂货店送来的包裹,正拆了一半,里面是最新款的塑料容器。每扇窗户都装有窗帘和条状百叶窗,或者两者皆有。尽管安娜贝尔的母亲已经从离婚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她还是已经两年没出过门了。一靠近敞开的前门,她就开始出汗、发抖、呼吸加快,这样安娜贝尔没法带她出去。
  她们按周四惯例,吃早饭,聊天,玩两轮拼字游戏。游戏板是很老式的那种,字母都是用塑料瓷片做的。安娜贝尔谈起汉娜的近况,说她很好,自己也很好,新公寓也很好。其他的事会让茱莉亚的焦虑,这会让安娜贝尔难以应付。她清楚自己已经尽力了。
  中午她们吃过午饭,安娜贝尔就离开了。云聚集起来,堆成雷暴云的形状。空气粘稠厚重,走在其中就像走在湿哒哒的棉花里。这里距火车站还有一公里。安娜贝尔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
  一道蓝光从隔壁楼上的窗户透出来。
  安娜贝尔眨了眨眼。布莱伍德先生在妻子死后,或许是因为悲伤过度,不到一年也去世了。基斯被送到纽约一个姨妈家住。但汉娜说基斯继承了这栋房子,还有一份信托基金在为他交纳税费和保洁修缮的服务费,直到他选择将其卖掉。不过显然他没有卖,这房子已经空了两年。基斯的生日在七月份;他现在一定已经满十八岁了。
  安娜贝尔走上门廊,按了按门铃。门铃没响;负责修缮的公司肯定不怎么样。她试着拧门把手。门开了。
  地板、家具、楼梯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灰,仿佛维苏威火山在这所房子里爆发过一样。安娜贝尔喊道:“基斯?”没人应答。于是她朝楼上走去。
  危险。生物体从安娜贝尔加速的心跳、皮肤的湿度和分泌的肾上腺素感受到了危险。三年来,它们在解读宿主行为和控制自身方面都有了巨大进展。不过,它们唯一能控制的部分是让安娜贝尔分泌费洛蒙,这跟它们自己的化学信息传递方式很像。
  安娜贝尔爬楼梯时,它们迅速采取唯一会的方法保护宿主。她的皮肤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分泌费洛蒙。生物体在分泌催产素分子后多少被重塑了,它们可以从嗅觉上安抚人类。这是今天第二次激活费洛蒙。这很反常。
  反常不是好事。
  “基斯?”安娜贝尔推开卧室门。
  他躺在地板上,正浸在自己的尿液中傻笑。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肤色苍白。他的锁骨像凿子一样尖,直指天花板。他那剃过头发的脑袋上,毫不掩饰地覆盖着刺激神经的厚网帽。
  安娜贝尔顿时怒火中烧。顶着房间里的令人作呕的臭气,她将N型帽从基斯头上一把扯下,同时扯掉了他的一部分头皮。跟其他见过的型号不同,这顶N型帽可以直接把小电极探入头骨内。基斯尖叫着,想让眼神聚焦。他没能成功,随即便晕了过去。
  “基斯!”他呼吸紊乱,嘴唇开始泛紫。安娜贝尔抬起护腕,呼叫了救护车。然后她蹲在他身边——他没有心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按压他的胸部,不知道心肺复苏术是会救他一命,还是会毁了那他营养不良的脆弱身板。
  医生把他带走时,他还活着。他身上被贴了很多药贴,看起来就像阿米什人的被子。安娜贝尔回答了医生的询问。能答上来问题的不多,但她还是尽力回答。了解完情况后,医生放她走了。
  “我们能赶来算你运气好。”一个站在灌木丛里的女人对她说,“我们之前接到一个求救电话,所以正好在附近,那人没能撑住。否则你朋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孩子。这年头有太多的紧急情况,有太多像基斯这样的傻瓜。”那女人耸了耸肩,转身离开了。
  安娜贝尔坐上了回波士顿的火车。她需要到一个有意义的地方去,一个生活既不让人恐惧也不让人沉迷的地方,没有佯装的快乐,没有甘愿的自杀。地铁中心站几小时后才会关闭,于是她在火车站搭地铁去了堪培拉街。
  “安娜贝尔!你今天不是放假吗?”
  “是啊,但我太闷了。”
  罗伯塔扬起眉毛。她是一位优秀的日托管理员,但不太擅长带小孩,不太热心。安娜贝尔的同事赛斯就很热心。她在婴儿科遇到了他,他正给一个哇哇大哭的六个月大婴儿换尿布。她抱起一个在婴儿床里开始躁动不安的孩子。那婴儿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赛斯说,“每次只要你一出現,他们马上就变乖了!”他照顾的孩子仍在哭闹。
  “来,趁布兰登还没吵醒整间屋子,我们交换一下吧!”
  赛斯高兴地和安娜贝尔互换了婴儿。她把布兰登擦干净,给他穿上尿布,然后放进摇篮。婴儿安静了。他穿了尿布;由于缴费不及时,空调已经再次被关,因为来堪培拉街日托中心的家长有一半都迟交了费用。他们的确交不起钱,波士顿这一区到处都是贫穷的打工人。安娜贝尔来这儿已经三个月了;汉娜还以为她在自己帮忙安排的哈佛日托中心工作。但安娜贝尔更喜欢这里,这儿的孩子更需要她。
  她让宝宝趴在她肩上,轻轻地摇着,柔声唱着歌。布兰登的眼皮开始往下垂。小宝贝儿扭过头去,闻着玫瑰的香气。他的肚子上扑了粉,柔嫩的肌肤贴着安娜贝尔连衣裙的领口露出的皮肤。
  婴儿睡着了。安娜贝尔唱着歌,轻摇着婴儿,既在安抚自己,也在安抚布兰登。可是基斯堕落的样子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基斯纵容自己堕落,而她没能将他拉出泥潭——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又一个宿主!可时间不多了;时间从来都不够用。特殊细胞被迅速派去跟第一宿主的皮肤接触。对这样的事,现在生物体已驾轻就熟;它理解环境,也进化得知道如何利用环境。不像第一次传送细胞时那么惊险,这次只用了十分钟就完成了。   传递细胞通过微管离开安娜贝尔的皮肤。微管是为了达成这一使命专门进化来的。细胞从她身上渗进布兰登的身体,并发出一种溶解性化学物质,软化表皮。即便是在婴儿身上,软化的过程也很艰辛。那之后,细胞便钻进了婴儿身体的更深处。
  VI: 2028年1月
  保罗·阿普莱不喜欢他的研究助理。
  他曾以为有一个研究助理会很开心。几个月单打独斗的外勤工作已经让他取得了很多成果,资金和人手永远紧缺的疾病防治中心极不情愿地让他当了博士后。艾米丽·齐默人很聪明,做事条理清晰,勤奋努力。同时她也有些自大,但不是这点让保罗心烦。自大对流行病学家来说有时是有利的特质;它表明一个人即便是在实验结果匪夷所思时,也对工作抱有信念。有时自大能支撑研究者度过低谷期,毕竟总有不受待见的时候,比如自己得出的结果駁斥了他人的理论,又比如实验消耗了太多预算,要不就是干扰了别人的生活。四年前塔什曼热病肆虐期间,只有科学的自大才促使纽约政客烧掉了布鲁克林遭受严重感染的三个街区。
  所以,自大并不是保罗看不惯艾米丽的地方。他看不惯的是她的油滑。多数博士后都不会掩饰自己的目标和野心。但每次一谈到她的各种抱负、计划和信念,艾米丽总会顾左右而言其他。博士后通常都在提交摘要,求推荐信,讨论拿到学位后想去的岗位,尽管有的岗位是异想天开。艾米丽不这样,她拒绝了保罗提供的一切帮助。她这么做是一种正常的回避吗?他如此想方设法地去将那层窗户纸捅破还真是不识趣。还是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人事关系呢?她的未来说不定已经有了着落,也许吧。那他有什么好心烦的呢?他知道她小时候家里条件很艰苦;这个情况是她愿意聊的。她的学费全靠奖学金和不断的打工挣钱。她常常对“信托基金婴儿”出言不逊。
  不仅仇富,她对采访的穷人也很鄙视,这种鄙视在调查现场并不明显(否则就无法获取太多优质资料),但一回到办公室,她就会跟保罗评价几句,办公室毕竟太小,他逃也逃不掉。“人们终会处于自己匹配得上的社会经济阶层。”她曾跟保罗说过这样的话,并认为他不同意这番话是因为他心太软。
  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她走进办公室说:“我把乔斯林的数据输到「链接」程序里了。”水从她的靴子上流下:波士顿下了一场久违的雪。出生于佐治亚州的保罗觉得雪实在是太冷,而且太不方便。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艾米丽则完全没感觉。“我想我们已经有结果了,保罗。”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启动「链接」程序,出现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三维试算表,旁边是流程图。试算表十分精细,三维全息模式,光束颜色各异,以不同方式关联起各个数据点。艾米丽已经添加了采访布兰登·乔斯林的父母、医生、亲属、保姆的最新调查信息。五个月前,即将八个月大的布兰登突然陷入昏迷,时间长达一个月,之后又醒了过来,跟其他婴儿一样十分健康,没有能解释其昏迷原因的可识别生理标记。
  「链接」的其中一道光束突然变强了,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孩子们的数据在「链接」上闪烁着,他们住在波士顿的不同区。其中有哈佛教授的孩子,有海洛因成瘾者的孩子,很多孩子的父母都是没什么钱的工薪一族。这些父母里有基督徒、犹太人、印度人、穆斯林、女巫、超自然解放军、新奇迹主义者、无神论者、灵魂转世说信徒、孟诺教叛教者,还有“扩大神圣意识教”的牧师。有的愿意提供血液样本和病史档案,有的不愿意。保罗和艾米丽花了很多时间来制作家庭图表,以寻找相同的基因标记。
  但他们找错了方向。
  孩子们待过的托儿所涉及罗克斯伯里、切尔西、坎布里奇、比肯山以及市区等地。似乎有一个日托护理员在这些地方都工作过。刚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因为在一些地方,孩子昏迷前一个月她就辞职了,一个月时间对诱发婴儿疾病来说很长。不过,「链接」上闪烁着她的名字,系数意义比通常的高。安娜贝尔·李·西利。
  “还有,”艾米丽说着关掉主页,打开一个新闻档案的链接,“虽然可能不重要。我们这位安娜贝尔曾上过各大新闻。不到三岁时,她跌进过落基山脉的一处裂隙里,为了将她救出,曾兴师动众。”
  保罗皱起眉头,“我看不出有什么关联。”
  “可能有关,只是你还不知道。”和艾米丽说话感觉就像在进行小型拉锯战,“也许安娜贝尔在那下面感染了什么细菌,就像查尔斯·莫奈1980年在基藤洞感染了埃博拉病毒一样。”
  “没人确定情况是否真是那样。不过你是对的,这女孩值得关注。我们去找她聊聊。我只希望她别是什么女巫或天使啊之类的。”
  “我只希望她闻起来不臭。”艾米丽说,“好多人的味道都不好闻。”
  安娜贝尔下午去看了母亲——她的新工作在时间安排上有所调整——一直待到吃过晚饭。她刚从装着百叶窗和窗帘的屋子出来,外面就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每一片都是一个缓慢飘飞的精美奇迹,仿佛永远都不会落到地上。雪覆盖在人行道和枯死的杂草上,覆盖在沉闷的小巷子里。寒冷的空气刺痛了安娜贝尔的脸颊。
  她朗声大笑。笑声一停,气氛更显凝重。四下无声,清新洁净,尤其刚从母亲那闷热不透气、窗户和窗帘从不打开的屋子出来后,对比更加强烈。安娜贝尔往前走去,鞋子在雪地上踩出脚印。她没朝火车站走,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几个街区外有一块空地,世界经济衰退前夕,买下这块地的公司一直没有来开发。安娜贝尔、基斯和其他小伙伴们小时候常在这里踢足球。街灯很早就坏了,这一片都没有照明,不过安娜贝尔包里带了支小电筒。她朝空地中间走去。
  这是片未被破坏、淳朴可爱的纯白之地。雪渐渐停了。东边的云散开,露出一隅天空,参宿七、参宿四、天狼星、毕宿五等冬季星清晰可见。
  安娜贝尔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神圣感。景色触动了她,或是她触动了景色。这个,她思忖良久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这个可爱的世界,远远超出了我感知得到的范围。感知不到的又是什么呢?没关系。有这种感觉就已经够了。
  但立刻又觉得不够。她感觉星星在牵引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星星似乎触手可及。如果她的愿望足够强烈,如果她尽力而为……她成了巨大星空的一部分,体内的每个分子都渴望离那份朦胧的神秘更近,渴望……   一辆车从空地对面冲过来,打破了宁静。
  安娜贝尔立刻关掉手电筒,但太迟了。那群年轻人已经看到了她。他们一个个下了车,车很旧,车身上喷绘着五颜六色的锯齿状线条。两男两女,没有超自然解放军的徽章。
  “哎呀,哎呀,”一个女孩下了车,手撑在引擎盖上,“你是谁啊?”
  她该跑吗?他们明显喝醉了。但那两个男孩还是有可能抓住她,而且她无论如何都跑不过汽车。他们可能会从她身上碾过。
  “我叫安娜贝尔。”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汉娜一样,坚定果断。她知道自己学得不像。
  “靴子不错,安娜贝尔。”那女孩说,“脱下来给我。”
  男孩们歪在挡泥板上看热闹。另一个女孩绕到安娜贝尔身后。
  安娜贝尔脱下靴子朝她扔去。雪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袜子。她发起抖来。
  “很好,非常感谢,安娜贝尔。”女孩嘲笑道,“现在把你的钱包给我。”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钱包,然后扔了过去。
  “很好,太他妈好了。现在把那件漂亮的外套也脱了。”
  安娜贝尔脱下外套。她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冲动:“朝他们走过去。”但她没有。
  一个男孩调整了一下靠在挡泥板上的姿势。拿着靴子、钱包和外套的女孩温和地说:“你想要她吗,汤姆?”
  另一个女孩头一次开口说话,她发音含糊,语气却很危险:“去搞她,汤姆,然后我会用生锈的勺子把她剁碎。”
  第一个女孩大笑道:“你呢,杰德?她挺漂亮呀。”
  第二个男孩咧嘴一笑,开始朝安娜贝尔走去。她尖叫着逃跑,第二个女孩抓住她,两人摔倒在雪地里。杰德跨坐在安娜贝尔身上,一只手放到她的胸部。
  一秒钟后他便拿开了手。车灯照射下,他看上去一脸困惑。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第二个女孩站起身走开了,杰德也站了起来。
  “妈的,她一点儿都不好看。”
  “可是——”第一个女孩开口道。
  “别废话了,贾斯敏。真无聊。算了,我们走吧。”
  “我不明——”
  “我说走!”
  四人上了车,第一个女孩还在争辩,车很快沿着来路开走了。
  安娜贝尔跳起身来,朝街上跑去,一边发抖一边哭泣。走到母亲家的前门,她才想起那个问题:“刚才在那儿发生了什么?”
  母亲从猫眼朝门外看,猛地打开前门,瞬间跳开。“安娜贝尔!出什么事了!”
  “有几个小孩……我没事,就是很冷……”她砰的一声关上门。
  母亲把两个门闩锁好,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你确定自己没事吗?我要报警了!你冻坏了,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去拿条毛巾毛毯……”
  接着,她的语气里半是绝望半是得意:“我早就给你们姐妹俩说过了,外面太危险,不要随便出门!”
  引发恐慌的化学物质在生物体细胞里扩散,大部分这种物质仍然蛰伏在安娜贝尔的神经细胞中。有的已成为细胞器,跟宿主细胞中的一样复杂。有的在大脑组织间留下来。化学和电信号在巨大的网络组成部分间穿梭。
  宿主的单一防御机制保护了她,但是惊险万分。生物体释放的信息素团几乎无法安抚宿主的攻击细胞。同时宿主也没法压倒它们,战胜它们,也无法让它们损伤。生物体需要更多的防御细胞,但再多的话自己又还无法控制。
  还需要进一步改变安娜贝尔。
  汉娜去开公寓门,以为是披萨到了。不管别的事多不正常,她认为披萨行业毋庸置疑还是繁荣的。
  来者不是送披萨的。一男一女站在门口,身上的雪化成水落在走廊的地上。“安娜贝尔·李·西利?”
  “你们是谁?”
  男人把身份证亮给她。“我们是疾病防治中心的。我是保罗·阿普莱博士,这位是艾米丽·齐默博士。我们能进去说吗?”
  疾病防治中心。一般来说就是跟疾病甚至瘟疫有关。汉娜将门把手握得更紧了。“有何贵干?”
  “你是安娜贝尔·西利吗?”
  “我是汉娜·西利,她的姐姐及法定监护人。”事实并非如此,安娜贝尔的监护权并未从母亲那转到她手里,而且安娜贝尔已经满了十八岁,但这么说有利于了解更多信息。“有什么事吗?”
  “与疾病防治中心正在进行的一项调查有关。”
  看来不让他们进门也套不出更多话了。“我要先核实你们的身份。”
  男人笑了笑。汉娜关上门,打了通电话,然后再次打开房门。她觉得胃很轻,好像就快升到嗓子眼。但她仍旧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清脆而专业。
  “坐吧。现在跟我说说你们为什么想找安娜贝尔吧。”
  他注视着她,而汉娜看得出他在判断她是不是在有意回避。他说:“我们在调查波士顿地区很多小孩健康出现状况的情况。我们判断你妹妹可能携带有病菌。”
  “‘健康出现状况’,不是什么疾病吗?什么状况?你们为什么怀疑安娜贝尔?”
  “她是我们查到的唯一与所有受影响的婴儿有接触的人。”
  “需要情况证据。”
  “是,这是当然。”他语气平和,这让汉娜很恼火,“但我们想跟安娜贝尔谈谈。”
  “她不在这儿。你们可以跟我谈,我不仅是她姐姐,还是她的律师。”
  保罗·阿普莱在破旧的沙发上挪了挪身子。汉娜一直想换新沙发,但还没腾出时间。“她不需要律师,西利女士,她并没有被起诉。但如果她是这种状况的传播者——”
  “什么状况?”
  另外的那位博士,那个看起来不好对付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婴儿昏迷一个月,醒了之后查不出任何毛病,跟十五年前你妹妹从山岩缝里被救出来以后的状况类似,甚至可以说完全一样。”
  汉娜平静地说:“安娜贝尔在那下面待了差不多三天,差点因為冻伤丢掉一根脚趾头。医生那时跟我父母说是创伤和损伤引发的昏迷,之后安娜贝尔从昏迷中醒来,没有出现任何后遗症。”   “我相信你。”保罗·阿普莱说。如果他是边笑边对她说这句话,或者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汉娜一定会把他俩都赶出去。但他只是心烦地用手捋着头发,板着脸陷入沉思,两眼出神。他并没有要吸引汉娜的意思;他只是想寻求答案。
  要真的是安娜贝尔的问题怎么办?
  汉娜说:“请告诉我与这个健康状况的相关事项。你们目前确认了什么,怀疑什么,又找到了什么跟安娜贝尔有关的证据。”
  他一一进行了讲述。汉娜听得十分认真,比过去听任何要反驳的证词、犯罪口供和判例都认真。
  安娜贝尔坚持要回家。母亲不同意,又哭又闹,但最后还是给了她回去的打车费。母亲的经济状况对安娜贝尔来说是个谜,也许一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继承了点什么。还是说遗产都给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不管怎么样,她叫到了出租车。安娜贝尔裹了件母亲的旧外套,她穿起来大很多。茱莉亚的鞋都太小了,她只好多穿三双袜子。出租车开到波士顿市区后,她下了车。回到公寓时,她发现两个陌生人跟汉娜坐在一起。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汉娜这个工作狂竟然会跟客人坐在一起,而不是坐在笔记本电脑或平板电脑前。她随即转念一想,也许那男人是她的男朋友。可那个女孩又是怎么回事?是他女儿的话年龄偏大,她看起来跟汉娜同岁,而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出头。
  “安娜贝尔。”汉娜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道,“这是保罗·阿普莱博士和艾米丽·齐默女士。他们来自疾病防治中心,想问你些问题。作为你的律师,我要你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再作回答。”
  安娜贝尔眨了眨眼睛。律师?疾病防治中心?难道……啊,天呐,难道有瘟疫?汉娜被感染了?
  “别害怕,安娜贝尔。”阿普莱博士说道,同时汉娜也在说话,“你的鞋呢?你为什么穿着妈妈的旧外套?你没去上班吗?”
  安娜贝尔说:“我能先喝杯热茶吗?”
  两位博士说明了来意,安娜贝尔也讲了自己的事。雪地里发生的事被草草带过;安娜贝尔不希望母亲报警,母亲也不想家里来陌生人,况且安娜贝尔也没受伤,而警察可能根本不会去抓那几个小流氓,于是也就没打電话。安娜贝尔没有提及看星空时的感受,汉娜会说那种感受不过是一种愿望实现的原始感。
  博士们又开始讲。在安娜贝尔眼里,双方就像是在对抗一样,博士和汉娜都想尽可能了解更多信息,却又不愿透露太多。
  尽管如此,安娜贝尔还是听出来了,那两位博士在说她可能不知如何导致托儿所的婴儿陷入了昏迷。
  “我没有!”
  “你没有有意为之。”阿普莱博士说,“我们都明白。不过安娜贝尔,如果你携带病菌,自身免疫却仍将其传给了他人,你肯定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好吧,我想知道。”安娜贝尔说。
  汉娜生气地瞪着她,“我们无法判定安娜贝尔携带了病菌。”
  “我说的是‘如果’。”阿普莱博士说。
  安娜贝尔说:“可我怎么会有……这种‘状况’?”
  “我们还不清楚。”阿普莱博士说。
  齐默博士说:“很多新发疾病都是动物传染病。”
  “什么意思?”
  “意思是病菌最初是在动物身上,但又跨物种传染给了人类。”
  阿普莱博士说:“也许现在提这样的要求还为时过早。安娜贝尔,我们想做一些测试。”
  汉娜说:“安娜贝尔每年都会体检,从没发现异常。”汉娜说的并不完全符合事实,但安娜贝尔仍然沉浸在惊讶之中,所以便没有纠正她。
  阿普莱博士说:“体检是对血液和尿液中留下了印记的感染、反常和疾病做的大致检查。我想安娜贝尔从小就做过很多功能磁共振成像吧——对吗,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没有回答;她不太清楚功能磁共振成像是什么。
  “我们想做检查的更细,更深入。我们所做的进一步检测不会伤害到安娜贝尔,也不会花你们的钱。还有,西利女士,如果我们确实怀疑她对公众健康造成了威胁,我想你知道我们可以获得法院的隔离令。”
  “你的行动毫无合理的依据。”
  “我可以根据《马萨诸塞州普通法》第111章获得隔离令。”
  “你是说,”汉娜说,“你可以请一位法官,他要么极度理性敬畏医学,要么笃信‘想象力时代’,不希望她被魔鬼控制。”
  汉娜和阿普莱博士对望着,双方都没有眨眼。安娜贝尔说:“我会去做检测的。”
  汉娜转过来看着她。“安娜贝尔——”
  “不,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弄明白。就算现在这些婴儿没事,但如果是我让他们昏迷的,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感到害怕,眼中满是泪水。
  齐默博士翻了个白眼。汉娜捏紧拳头。阿普莱博士递给安娜贝尔一张纸巾。接着,一股强烈的、如潮水般的感觉涌上心头,告诉她不该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
  她抑制住这股感觉。她必须得弄明白。她,安娜贝尔,必须亲自弄明白。
  检测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进行,为了“小心起见”,安娜贝尔被安排在一间隔离病房。汉娜也做了检查,但项目少得多,然后尽可能和安娜贝尔待在一起。虽不被允许经常见她,汉娜还是不停叮嘱她别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有三天时间没有扫描、扎针、取样、检查的项目,安娜贝尔感觉很无聊。她身上的部分被一点点拿去做分析,对此她感到很惊奇,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遗漏的。
  入夜后,安娜贝尔睡在医院床上,汉娜则睡在病房对面的一张小床上。安娜贝尔做了梦。过去她的梦都很模糊,色彩缤纷,现在则变得更加模糊,更加绚丽。醒来时她常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自己去过其他地方,一个不断变化、十分繁忙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却又感到无比熟悉的地方。
  安娜贝尔在网上搜索她照顾过的小孩。一般都有很多新生儿的图片,但她一无所获。她只在托儿所工作了一年。孩子们在网上还没有信息,他们父母的经济条件也都不太好。但她还是搜到了两个,是她在哈佛大学日托中心短期工作时接触过的,安娜贝尔很喜欢那儿的孩子(她一直都很喜欢孩子),但并不喜欢他们的父母。这两个婴儿,詹姆斯·怀特曼和帕敏德·巴特纳格尔,在安娜贝尔离开后便陷入了昏迷。他们的父母、祖辈和兄弟姐妹都在博客上提到了此事。大家一直在更新博客,发图片。这两个孩子现在都很可爱健康,已经到了学走路的年纪。说他们有什么问题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她自己有问题也同样可笑。
  不是吗?
  生物体明白了在发生的事。它身上的部分在被拿走——虽然拿得不多,但并不妙。而且它对此也无能为力。目前它唯一能做的防御措施就是释放能安抚人心的信息素。但与此同时,转变也在继续进行。
  宿主的每个神经细胞上都有囊,而囊细胞膜由脂肪、糖和蛋白质构成。囊内贮存了各种分子,每个分子都由一串短小特殊的碳链连着一个氮原子和围着氮原子的两个氢原子。生物体懂得可以通过溶解细胞囊释放这些单胺物质,进而调节大脑活动。
  另外,每个单胺物质都向宿主释放出连锁的分子互作用流,这些流能被触发、被加强,或是在不同位置被打断。生物体现在已十分了解宿主及其环境,可以创造特定机制,达成它想要的目的,而且所有原材料都唾手可得。
  生物体没有用人类的方式去“思考”。它的意识完全不同,但目标都是为了长久生存,达成最重要的普世目的。
  它得保护宿主不受外界伤害。
  它爭分夺秒地工作着。
  “一种寄生物。”博士们说,“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种类。”
  汉娜伸手握住安娜贝尔的手,但安娜贝尔看上去很淡定,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事实上汉娜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她认为是自己常上法庭的缘故。她打开了录音功能,护腕已准备好记录。她平静地说:“会危及生命吗?”
  其中一位博士——除了保罗和艾米丽,还有两位博士来自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开口说道:“还无法判断。安娜贝尔目前非常健康。”
  保罗说:“你们俩都必须明白,我们现在还在黑暗中摸索。目前的情况是,这个寄生物有别于任何已知种类。它肯定是碳基类,但似乎不含DNA,也不含RNA,它真正含有的是一些不明组织和类似人类细胞的物质。它主要存在于神经、大脑细胞和脑脊液中,但别的部分也有。核磁共振成像结果显示,神经上有结核。电子显微镜显示出一串珠状组织和可动的鞭状体,不过跟目前能观测到的那些种类都不一样。它们不会适当地染色,或者——”
  “等等。”汉娜升高了音调,“在她大脑里?”
  “对。”
  安娜贝尔手指紧扣汉娜的手指。安娜贝尔说:“它会……它会改变我的大脑吗?”
  “我们不清楚。”保罗心烦地用手捋了捋头发,跟上次汉娜看到的一样,“寄生物……可能会……很狡猾。”
  “我知道。”安娜贝尔说的话让汉娜吃了一惊,“我在这儿看过一些关于它们的资料。猫粪里有一种寄生虫,会让老鼠变得不怕猫,还会让它们迷上猫尿的气味,这样一来猫就能吃掉老鼠,寄生虫又会回到猫身上。”
  “弓形虫。”保罗说道,他看上去不高兴。
  “它也会影响人类。”安娜贝尔继续坚定地说道,“很多报告提到弓形虫会让人更愿意冒险注射多巴胺产品。流感在传染阶段让人变得更倾向于社交,因为它想要向周围传播——”
  “流感什么都不‘想要’,”艾米丽轻蔑地说,“它是病毒。”
  安娜贝尔没有理会艾米丽的话,继续道:“——尽可能感染更多人。感染了梅毒到末期的人更想媾和,也是为了传播疾病。梅毒同样影响多巴胺,就像猫粪寄生虫一样,也像N型帽一样。”
  汉娜说:“安妮,亲爱的,我认为N型帽跟这个没有关系。”
  安娜贝尔瞪着保罗;“我把这种寄生虫传给婴儿了吗?你们对昏迷过的婴儿进行过检查没?”
  “还没。你是第一个,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要找什么。”
  “但你们会检查他们吧?”
  “只要父母同意就会。”艾米丽已经在拜访家长以征求他们的同意。“还有,安娜贝尔,你最好还是继续待在医院这里。”
  “不行。”汉娜立刻回答。这点她很坚持。“根据第111章第6条,只有在公共卫生委员宣布疾病‘对公众有危险’时才能实施隔离。安娜贝尔被诊断出的寄生物,还没有被宣布什么,也不符合宣布的标准。”
  保罗温和地说:“我认为符合,西利女士。这种状况是可传染的,安娜贝尔有潜在感染人的危险,只要疾病防治中心开口,卫生委员就会进行宣布。”
  “你必须证明对他人有严重危害,而且你们都还没搜集到医学证据,证明那些小孩身上携带了所谓的寄生物。”
  “即便如此,委员会也可以出于‘认为对保护公众健康有利’而随时采取隔离。你应该知道,马萨诸塞州赋予了博士很多决定权。”
  汉娜对保罗又敬重了几分,但同样也更讨厌他了:“你需要地方法官签署单方意向才能留下安娜贝尔。”
  “我可以去弄。”
  “如果你——”
  “等一下。”安娜贝尔说,“大家先等一下!”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汉娜还在说:“别说话,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无视了姐姐的话。“阿普莱博士,如果我只是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不去上班,哪儿都不去,就待在家里——这样行吗?”
  禁足在家其实是汉娜打算最后争取的,安娜贝尔却先说了出来。你不能一开始就直接把你真正想要的说出来;你得先有干仗的气势,再妥协时对方就会觉得占了便宜。但安娜贝尔不懂法律上的这种策略。
  显然,保罗·阿普莱也不懂。他说:“行,我觉得可行,只要你配合接受监督。”
  “也许我可以戴上脚链之类的东西。”安娜贝尔说,又一次在协商前直接让步。汉娜叹了口气。
  “可以。”保罗说,“安娜贝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
  “是不容易。”安娜贝尔赞同道,“但现在我想问几个问题。你们能如实回答吗?”
  “可以。”保罗答道,另两位医师则在沙发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艾米丽也皱起了眉头。
  安娜贝尔说:“你们能把这个寄生物从我身上取走吗?”
  汉娜屏住呼吸。保罗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可能没办法。关联神经又在脑部扩散,众所周知,这种情况很难处理。可以杀死寄生物的东西也足以杀死病人。”   “我感染汉娜了吗?”
  “没有。她的检查结果里没有那种生物体存在的迹象。”
  “寄生物最后会要了我的命吗?”
  “安娜贝尔,我们不知道它会怎么样。但我最乐观的判断是不会。如果杀死宿主,寄生物自己也活不了。你已经携带它很长时间了,但你的各项健康指标都很好。我想它不会伤害你,或者至少我看不出这样做对它的进化有什么好处。”
  “你说它在我的神经和大脑里。那它是否在影响我的行为?”
  他摊开双臂,手掌向上。“我怎么知道呢?我不知道没有它的时候你的行为是什么样的。”
  汉娜眨了眨眼,不太习惯对方如此坦诚。
  “好吧。”安娜贝尔说道,忽然露出了笑容,“如果我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你可能也看不出跟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保罗哈哈大笑。汉娜也跟着一起笑了,这让她大吃一惊。
  生物体动用了自己特有的团体意识包含的一切资源,在控制安娜贝尔的血清素、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肾上腺素、皮质醇和其他物质的浓度方面,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它不会再让宿主陷入危险了。
  VII: 2030年4月
  波士顿的春天又来了。水仙、风信子、郁金香已经完全绽放,玫瑰则含苞待放。安娜贝尔在公寓三楼阳台的花盆里养了很多花,剩下的空间只够放一张椅子。每天她都会把平板电脑放在腿上,在那儿坐好几个小时。汉娜给自己排的工作时间表依然变态,虽然她想尽量多回回家,但回家的次数其实还是很少。
  “很有意思,是不是?”安娜贝尔在发给妈妈的电子邮件中写道,“虽然我被一大群生物体占据,但还是感到孤单。”
  不行。删掉。对于安娜贝尔的情况,母亲已经够难过了(只大致跟她说过是“慢性感染”),但她还没有难过到可以克服旷野恐惧症来看她。汉娜毫不掩饰地对此表示鄙视。而对安娜贝尔来说,母亲不在,姐姐不在,自己又孤零零一个人,她心中一团无名火越烧越旺。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会有答案。这种事谁都可能遇上;寄生物不会把她怎么样;保罗会找到医治办法的。但这些她都不信。她已经十九岁了,她感到孤独又愤怒,而她的母亲甚至都不来看她。不过,她是想见母亲呢,还是想再次在星光下的空地上体验那份神秘又超脱的神圣感呢?
  那种体验真的属于她吗,还是属于体内的寄生物?
  她的“白蚁”。她是一间白蚁横行的屋子,它们深藏在墙里、地板里、房梁里。安娜贝尔一辈子都想成为另一个人,现在她是了,但这仍然不是真正的她。偶尔想到这里,她会觉得好笑。
  她教自己冥想,跟着平板电脑上的佛教和尚一起做,希望能再次体验到雪地里的感受。冥想根本不起作用。
  她知道,如果常出门,交些朋友,上些课,情况会好很多。她戴的监控器允许她这么做,除了有些许限制。但她还是一年半多没出门了,怕再度感染婴儿。汉娜一有时间,就会和她一起看话剧、看电影、上餐馆吃饭,还有徒步旅行。她甚至还和保罗的研究助手艾米丽出去过几次,虽然安娜贝尔不大喜欢她。但因为怕感染婴儿,她大部分时候还是自己在家,与自己的愤怒情绪做斗争。
  这时出现了一个婴儿。
  三楼之下,两个女人推着一辆看起来很贵的英式高轮婴儿车走在街上。安娜贝尔以前见过她们:那是简、梅丽莎和她们的女儿皮娅。简是婴儿的生母。这两个女人两年前结的婚;皮娅现在九个月大了。梅丽莎最近加入了一个女巫团体,而简对此不太高兴。有时候她们会因为钱的事起争执。安娜贝尔整个冬天都在听她们说话,观察她们,渴望地注视皮娅。
  她绝不能再抱婴儿了。其实并不是她想抱,而是她体内的白蚁们——
  她气哭了,随即擦去眼泪。她眼睁睁地看着皮娅的婴儿车转过街角,强忍住为了听花盆碎裂的声响将花盆推到街上的冲动。她以前就这么干过。而这么做只会迫使她出门去将其清扫干净,向一楼的卢库尔西奥太太道歉,然后要么买个新花盆,要么任凭自己愚蠢的生活中又少了一样明媚鲜艳的东西。
  这不公平。
  安娜贝尔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给自己泡了一杯药草茶,虽然她并不是很想喝。一阵舒心的感觉袭来,但就连这种感觉她也不想要了。保罗在安娜贝尔情绪低落时测过她周围的空气。寄生物会释放一种能让任何人(包括安娜贝尔)都平静下来的奇怪的信息素。见鬼!有时候她只想一切都快点结束。
  门铃响了起来。
  安娜贝尔放下手里的烧水壶。汉娜从不按门铃,保罗和艾米丽总会在来之前打个电话。是卢库尔西奥太太?警察?昨天晚上街上又出现了超自然解放军的快闪人员。他们大部分人都很平静,只有个别人在高声喧哗,推推搡搡,或许是警察在盘问什么。也可能是媒体。
  保罗没有把安娜贝尔和其他婴儿的事透露给媒体,这多少是个奇迹。这是将哄骗、承诺和威胁等手段结合起来灵活运用的结果。合法的威胁出自汉娜。她和保罗一起,向被安娜贝尔感染的二十三名孩童的父母说明了情况。孩童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被感染;保罗推断是因为他们年纪更长。感染到了这一步就停止扩散,寄生物没有再传到其他小孩身上,那这些婴儿就可以和父母待在一起了。否则,公共卫生署一定会隔离他们。负责任的报纸如果获知这一消息,会给有关隔离的报道排好版,(“医生表示:为防止寄生物扩散,唯一的应对武器是实施隔离”)。而不负责任的报纸则会引发大众恐慌,(“灾难!魔鬼附身!女巫施法!天启降临!”)。公众一定会乱成一团;经济持续低迷就意味着,只要人们怀疑有魔鬼、巫术,或其他任何被认为可以用来替罪的东西,都能煽动起暴乱。安娜贝尔有时觉得自己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只不过现在多了互联网和茶包而已。
  尽管黑暗时代在这个世纪来临之前或许就开始了。安娜贝尔的表姐保拉,1995年在尼加拉瓜做人道主义工作时死于热病。据她所说,她曾在森林里遭遇过所谓“源自人性暴力的纯暴力精神”。而表姐保拉是一位科学家。   门铃又响了。
  安娜贝尔从猫眼往外看去。一个男人站在那儿。刚开始她没认出来,但终于还是认出来了。是基斯。
  安娜贝尔打开门闩和锁,敞开大门。他们彼此对望。
  她上次见到的那个无比憔悴、啼哭不已、沉迷于N型帽的家伙不见了。基斯比她大一岁,长得更高大、更健壮了。他小胡子周围的皮肤很光滑,双眼明亮而清澈。
  “别那么盯着我的头发看。”基斯说话的声音很浑厚,“我没戴N型帽,再也不会戴了。”
  “进来吧。”安娜贝尔说。
  他进了门,身上带着春日的气息,一刻也没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接过他的外套。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烧水壶叫了起来,气氛顿时好多了。安娜贝尔为他俩都沏了茶,然后两人就像儿时吃烤面包蘸花生酱那样坐在餐桌旁。她说:“你看起来不错。”
  “是啊。上次,当你发现我时……我差点儿死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吧。我想当面向你道谢。你的地址是你母亲给我的。”
  “她开门了?”
  “不是。我给她发了电子邮件。你意思是她不会开门?旷野恐惧症?”
  安娜贝尔点了点头。他的思维总是很快,比她聪明得多,对她家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以前没人像基斯一样了解她,连汉娜都没他了解。
  “你怎么戒掉的?”
  “多亏一位了不起的医生。他带我去了一处很棒的疗养院。我不知道他动用了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值得带我去。我出院后,他送我去参加波士顿大学一个新项目的测试,那个项目是为了训练工程师和数学家。他们很多人都没有接受到训练,太多人依赖于迷信思维。”
  “那么说你现在在上大学?”
  “也不算。这个项目通过波士顿大学开展,不过是独立的,直接由卡洛斯·古铁雷斯①提供资金。”基斯说得很随意,但安娜贝尔还是里听出了他的自豪。
  “是吗?那个做软件的人?发明三维全息软件的那个?”
  “就是他。他是亿万富翁,用他的话说,他投资的是‘未来科学’。”
  “基斯——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这是波士顿大学项目的一部分。古铁雷斯太不可思议了。一旦你见到他就会明白的。上次,他带我们所有人去宾夕法尼亚,参观他正在修建的航天中心。”
  他们这会儿聊开了,仿佛回到了从前。两个人的茶都喝了一半,已经开始变凉了。
  基斯说:“你呢,安妮?你跟汉娜一起住,对吧?为什么我找你妈妈要你的地址时,她那么不情愿呢?是因为她觉得我是社会底层的人渣吗?”
  安娜贝尔不想对他撒谎。她从来都没对基斯撒过谎,哪怕他对她说了谎。讲出真相一定会让她如释重负,但汉娜或者保罗会杀了她的。所以——就让他们来吧!反正,这种生活她过不下去了。
  真相如此复杂,安娜贝尔撇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基斯看在眼里。
  “怎么了,安娜贝尔?发生什么事了?”他伸出手来握她的手。
  安娜贝尔猛地抽回了手。保罗特别强调过,即便目前她似乎只通过皮肤接触感染了小孩,但说不准有什么意外情況。基斯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安娜贝尔受不了了。
  “基斯——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想让我碰你。我明白。”他开始起身。
  “不,你不明白!我可能会让你受到感染。”
  从椅子上起身到一半的他定住了。“感染什么?”
  “说来话长。”
  “愿闻其详。”
  安娜贝尔深吸一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基斯又说:“不过——你这儿有咖啡吗?这该死的茶实在喝不下去,味道像杂草一样。”
  现在不需要启动防御。另一个大生物体无法成为宿主——太老了——但也并未构成威胁。生物体知道这些,因为宿主自己的防御激素没有在身体里传播。实际上,宿主体内出现了一种新激素,正在影响宿主身上与繁殖有关的部分。生物体产生了兴趣,但依然小心翼翼。
  “哇哦。”安娜贝尔讲完后,基斯说道。
  “所以你现在要尖叫着逃进夜色中了,对吗?逃离眼前这位被感染的、恶魔般的女人。”
  基斯咧嘴笑道:“哎呀,下午才过了一半,所以我想我还得再闲逛一会儿。”
  她把手肘支在桌上,旁边是已被喝完的咖啡杯子,然后身子前倾。“基斯,你不是讨厌我吗?”
  “当你发现我戴着N型帽时,你觉得我讨厌你吗?”
  “是的。”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好吧,这很正常。但现在这个情况不一样,这并不是你的选择。而且安娜贝尔,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些所谓的寄生物并没有真的改变你。你看起来跟我印象中一样,还是那个安娜贝尔。”
  没有比这更让她感到安慰的话了。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基斯的双眼黯淡下来。他站起身,拉起她,然后吻了她。
  亲吻之后,他们互相依偎,躺在安娜贝尔的床上——他们没有做更多,还不到时候——然后在黑夜中低声交谈。“基斯,你可以带我去个地方吗?就现在?”
  “当然。你是说吃晚饭吗?我带的钱恐怕不多,不过——”
  “不是吃饭。我们去你的老房子吧。”
  “我已经把它卖了,安妮。一部分钱用来支付疗养院的费用。”
  “也不是真的要去你家,我家也行。我想去以前我们常踢足球的那块空地。”
  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望着她。“为什么想去那儿?”
  她解释了,然后又补充道:“只不过你不能让我和路上遇见的小孩接触,行吗?”和基斯在一起,她有种和汉娜在一起的安全感。
  “行。但是得穿暖和点——外面天黑了,太阳下山后还是很冷的。”
  他们牵着手离开了公寓,去乘坐开往波士顿的火车。他们没能到那儿。
  保罗·阿普莱在十八个月内对那些寄生物有了许多了解。问题是,一切都解释不通。   无DNA的碳基生物只能通过独立的进化路径长大,和地球上的(深山里的?)生命的进化史不一样,与之也没有竞争。那它为什么要把人类当作宿主呢?仅剩的另一个解释也不攻自破——他绝不会加入那些疯子组成的团体,相信外星人来到地球。人们还专门想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为了加入天使军团来拯救人类,加入魔鬼阵营来摧毁人类,来当女巫们最新的召唤精灵,抑或是打算在建成金字塔、巨石阵和玛雅古城之后再做点什么。
  另一方面,包括弗朗西斯·克里克和史蒂芬·霍金在内的一些受人尊敬的科学家认为,有生源说①和泛生论②都是有可能的:彗星带来太空中的孢子群,开启或影响了原始海洋中的早期生命。如果是这样,安娜贝尔身上的生物体可能很早就存在,比DNA的进化发展还要早。不过也可能是后来才出现的孢子。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安娜贝尔都是一个靠不住的宿主;它们不会进化到占据她整个人。
  还有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通常来说,一个寄生物——比如病毒、细菌、原生生物、虫、真菌等——首次与新物种结合,是宿主最痛苦的时候。寄生物对宿主不适应,就会造成大规模伤害,破坏组织,引发极痛苦的炎症。但安娜贝尔安然无恙。
  人体的免疫球蛋白抗体会向寄生物发起攻击。这在安娜贝尔身上也没有发生。
  再者,达成传播的条件似乎比瞬时肌肤接触更加复杂。这并不是一种扩散感染的高效方式。
  保罗和他的团队——现在有三个人——在疾病防治中心提供的一栋大楼里办公,主要研究波士顿滨水生态日益恶化的问题,艾米丽则在做现场流行病调查——他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即便不太清楚安娜贝尔为什么会成为寄生物的宿主,但他们已经对寄生物如何寄生的问题有了更多认识。有的理论源于对已知寄生物运作方式的推演。
  比如曼氏裂体吸虫,寄生物会释放能软化人类表皮的化学物质,使生物体进入宿主。
  又比如导致疟疾的疟原虫,它会立刻藏进组织内部,令免疫系统的巨噬细胞很难发现。疟疾是藏在肺部的;这种寄生物则藏在神经细胞及其髓鞘里,或是附着其上。通常细胞会切割入侵的不速之客,然后给免疫系统派去细胞表面的DNA片段,配合T细胞摧毁侵入者。但安娜贝尔身上也没有派出DNA的迹象。
  就像疟原虫一样,一旦位于神经细胞外,生物体就会持续通过不断更换分子最外层来躲避免疫系统。巨噬细胞一找到识别侵入者的方法,寄生物就会变成其他模样,就像一个不断变换身份、绝顶聪明的间谍。
  也像旋毛虫,安娜贝尔体内的寄生物会强占内部细胞机制,制造更多它所需的物质。
  还像某些血吸虫(尽管不是卵),看起来它们并没有在安娜贝尔的组织里制造麻烦。
  诸如此类。可这些生物体最开始想在安娜贝尔体内做什么呢?怎么才能把它们除掉?免疫系统自行分泌致命毒素攻击侵入者,毒素达到一定程度就会杀死侵入者,同时也会杀死宿主。但寄生物以某种方式绕开了免疫系统的反应,保罗想不通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同样他也无法确定,某些心有不满的父母是否违反了自愿将他们孩子隔离的约定。其中年龄最大的孩子出于需要,已经在家里上学了。这二十三位孩子能隔离多久?
  此事还能对媒体隐瞒多久?
  要是被感染的不止这二十三个孩子呢?
  他实验室里的寄生虫学家阿普里尔从实验室走出来,脱下手套,摇着头。“检测不理想。”
  “该死。”
  “我还想试试其他办法,但我需要从安娜贝尔身上提取新样本。你明天能带她过来吗?”
  “也许能吧。”最近安娜贝尔的态度不那么配合了,这是另一件让人担心的事。好吧,谁又能怪她呢?她已经十九岁了,应该出去吃喝玩乐参加派对,做任何十九岁的人应该做的事。保罗现在四十三岁,却感觉自己已经有一百岁。不过,他一直都不爱参加派对。
  阿普里尔皱起眉头:“她——”
  他的护腕响了起来,是紧急情况的专属铃音。保罗说:“安娜贝尔?”
  “噢,快来呀!超自然解放军拦下了火车,然后进了车厢!还有,我……我好像杀了个人!”
  安娜贝尔和基斯在波士顿坐地铁去了火车站,然后搭上了去弗雷明汉的火车,大部分乘客都在那站下了车。车上人不多;过去几个月,经济已经变得越来越不不景气了。这跟中国经济的衰退有关,而这也重创了欧洲和南美洲的货币——安娜贝尔对这些事不太懂。火车很老旧,金属地板被一代代人踩过之后,已经留下了压痕。火车经过弗雷明汉,朝郊区开去。
  火车突然刹停了。基斯和安娜贝尔在火车头后面那节车厢里。他说:“听到没?好像有枪声!”
  她听到了。又来了。她和车厢里其他六名乘客一样,抬起护腕报了警。但这次跟五年前不同。
  三个男人从连接第一和第二节车厢的门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枪,身穿之物从肩章开始,变成了全套的超自然解放军制服:轻便的防弹衣,挂着武器的腰带,以及由翅膀、佛陀和蛇组成的令人费解的蓝色符号。“所有人!马上下车!这辆车现在被征用于圣战了!”
  那六名乘客争先恐后地冲出车门,跑进长满野花的草地里。那伙人中的两人跑过车厢,冲进了下一节车厢。第三个人朝基斯和安娜贝尔挥了挥手上的枪。“你俩!快下车!”他声音低沉,胡须灰白。安娜贝尔直视他的眼睛,眼中充满恨意。接着,她身上起了变化。
  “安娜贝尔,快走!”基斯拉着她往车门走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怒火席卷她的身心,同時伴随着一种超人般的认知,这种认知让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可战胜。她猛冲上前,张大嘴巴,朝那“战士”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同时给了他脖子一记重拳。他随即倒了下去。
  他在震惊之中开了枪,但打偏了,子弹击中车厢墙壁后弹开了,枪声如同那时在山间草地上的回响一般:我……我……我……
  那人的脸被一大片唾液打湿,整个人跪到了地上,尖叫着抓挠自己的面部。不一会儿他就死了。
  基斯目瞪口呆,但很快便回过了神。安娜贝尔的大脑仍然沸腾着,她用脚踢了踢尸体。基斯抓住她的手臂,她转过身,张开嘴巴。但她随即又闭上了嘴。   不。这一个没有威胁。防御物质也已耗尽。
  “安娜贝尔……”
  “来了。”她说道,然后他们跳下火车,在更多的超自然解放军进入这节车厢之前逃走了。安娜贝尔膝盖虽然不住发抖,但还是跟着基斯一路狂奔,直到跑不动为止,直到火车再次开动,绝尘而去。然后她给汉娜和保罗打了电话,接着便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汉娜教过她在被捕时该怎么说,但没人来逮捕她。有太多人要抓了。
  火车往波士顿开了回去,并沿途在预先计划好的火车站接了超自然解放军上车。他们随后向波士顿州议会大厦发起猛攻,这座建筑标志性金色穹顶被无数游客赞叹过。州国民警卫队在那儿与他们展开了战斗。但在此之前,超自然解放军的先头部队——比火车上运载的援军先抵达的部队,已经占领了州议会大厦,杀死了十八人。战斗结束后,死亡人数将近三百人,而死者中有马萨诸塞州的州长。总统随即宣布进入戒严状态,美国陆军进驻了波士顿。
  “这将重创超自然解放军。”汉娜在公寓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冷峻地说道,“公众舆论现在一定会开始声讨他们。”
  “别那么肯定。”艾米丽说。她注视着安娜贝尔,眼神中混杂着恐惧和着迷之情。
  基斯和汉娜也看着安娜贝尔。保罗弯下腰,在她脸颊内侧刮取出一些细胞。他真的很想做一做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但现在为时已晚:不管安娜贝尔大脑中曾发生过什么,一定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只能通过血液样本、脑脊髓液和新的施瑞德-塔克测试来检测她的脑内活动是否有后遗症,并听一听安娜贝尔和基斯的解释。
  安娜贝尔脸色苍白,紧抓着基斯的手——保罗在此之前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天呐,这个年轻人连医用乳胶手套都没戴。她说:“把新闻节目打开。”
  汉娜停止住了踱步。“安娜贝尔——”
  “我想知道!”
  汉娜妥协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火车上发生的袭击事件,是围观群众用其护腕或平板电脑拍下来的。接下来的画面更加清晰,都是州议会大厦周围的无人机拍下的。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充满了恐惧、震惊和愤怒。
  “那些都是新闻播报员。我要看来电互动节目。换成多夫·莱文的节目。”
  汉娜登录那个网站,他们随即看到了很多打给多夫·莱文的人的全息影像,那些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这不是想象力时代该有的样子!我是一个巫师/天使附身者/超验者/新招魂师/灵媒/精灵公主/西班牙无敌舰队复活的幸存者,我爱好和平,遵纪守法!这些所谓的战士掩盖了他们实施暴力的真实目的。他们想复辟科技时代——看呐,他们还用枪!
  汉娜喃喃道:“当文化和科学相冲突,输的总是科学。”
  但没人在听,只有她和安娜贝尔在真的关注新闻。基斯注视着安娜贝尔。艾米丽也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猜疑之情和奇怪的攻击性。保罗装好了样本,他脑子里满是疑问:安娜贝尔真的只朝人吐口水就杀了人吗?她是怎么做到的?是什么导致她的神经系统遭劫持的(如果真有这回事的话)?
  几天之后,他至少得到了一部分答案。
  他坐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实验室里。随着项目规模的扩大,实验室也更大了。现在阿普里尔和她的助手有一间整洁的实验室、一间办公室和一间放着一排鼠笼的动物实验室。保罗身后,动物们吱吱叫着,四处抓挠。它们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目前为止,动物病理学家陶德也没能用安娜贝尔的异常细胞感染它们。那些细胞就那么静静地在小白鼠体内死去了。
  从安娜贝尔嘴里采集的样本显现出更多奇怪的细胞。它们与可溶解的囊相连,囊里有免疫系统组件和用于攻击入侵者的毒素,毒性剧烈。只有在浓度非常高的情况下,再加上能使囊膜在安娜贝尔嘴里破裂的小分子,才会令她丧命。当她吐出唾液时(她将其形容为“比我想象中的唾液还要多”),那些囊膜便已经溶解了。毒素沾到那人的眼睛和脸上,先是导致他失明,然后又滴进了他那张开尖叫的嘴里,最后要了他的命。
  整起事件是因为她的大脑信号在脑内两处区域引发了大规模的神经放电而发生的。这是保罗根据施瑞德-塔克测试推断出来的。化学信号刺激了她的扁桃体,煽动起她的愤怒情绪,使她做出了攻击行为。与此同时,多巴胺涌入安娜贝尔的伏隔核,其剂量等同于一颗街头毒品摇头丸。但摇头丸只会让人跳舞更带劲,使人情绪高涨,爱上整个世界,而这些多巴胺,连同几波汹涌的肾上腺素,使安娜贝尔不仅情绪暴怒,还有了击倒成年男性的力气,类似于绝望的祖母为了救出被汽车压住的孙子而抬起了汽车。所以即便唾液毒素没起作用,她也可能会徒手撕碎那位超自然解放军战士。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防御体系。寄生物在保护它们的宿主。
  它们因此控制了她的行为。
  很多寄生物都会改变宿主的行为,甚至改变其新陈代谢。被称为“群聚盘绒茧蜂”的寄生蜂会改变烟草钩虫处理食物的方式。另一种寄生蜂不仅会让菜青虫为其孵蛋,喂食幼虫,还让菜青虫保护后来形成的茧。棘头虫会迫使甲壳类动物朝光亮处游去,从而让鸭子吃掉它们,而不是使其逃离鸭子,躲入安全的池塘底部。许多寄生物都掌握了宿主的神经递质和荷尔蒙语言,并找到了小分子来将其修改,从而为自己所用。
  可是——
  鉴于他刚掌握的情况——或者说是可能掌握到的情况,保罗对所有假设都有强烈的不确定感——安娜贝尔身上这些物質并非真的是寄生物。寄生物只掠夺,不给予。这是另外一种物质。保罗斟酌着这番措辞,然后将其否定,最后不得不接受这种说法。
  共生物。
  安娜贝尔现在是两个生命体,彼此缠绕,不可分割,且互相有利。生物体的细胞不只在她的大脑里,还存在于她的视觉神经、嗅觉神经、听觉神经、大脑的信号中枢丘脑以及皮肤上,深入到她的大脑边缘系统。安娜贝尔为生物体提供了能接触到新宿主的行动能力、能吸收营养的原料和能够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而生物体则为安娜贝尔提供防御系统,并且(在保罗看来)使其保持绝佳的健康状况,之前他还以为,她如此健康只是因为她还年轻。   共生。另一个生物体有自我意识吗?
  这想法太过离奇,保罗立刻便予以否定。况且,科学界对于究竟是什么让人类产生了意识都还没达成一致,更不用说……这东西了。然而有一件事保罗能够确定:这件事极其重大,绝非科学研究的次要领域。疾病防治中心主任必须向白宫汇报情况。
  该怎么说呢?“总统先生,有个少女可能与一种外星生物成了共生体,而波士顿还有二十三个可爱的小孩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会认为他疯了。
  他可能是疯了。
  不。他手里有数据、样本、假设和可复制的实验结果,有进行科学研究时应该有的一切。这并不是某种为了引人注目的胡思乱想。只不过听上去实在太像了。
  昨天保罗做了件和他风格不符的事。因为对幻想没啥兴趣,他从不看小说,也几乎不去电影院。但昨晚他在平板电脑上看了三部老片子:《异形》、《傀儡主人》和《怪形》。他一口气将其看完,然后咕哝着喝了一大口波旁威士忌。即便在想象力时代很久之前,也没人能想象出安娜贝尔身上发生的这种情况,除非是在恐怖电影里。
  艾米丽走进实验室,手上拿着一叠打印纸。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随即问道:“怎么了?”
  他跟她讲了,她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真的十分专注,这很好,因为这说明她能不去计较他们对彼此的那种反感。保罗需要他的整个团队。他必须对这些样本进行多次实验;他宣布的任何发现都必须经得起严格的检验。他将面对科学界的大量质疑,面临政府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应对超自然解放军的暴动上,以及面对官僚主义那套一贯慢如蜗牛的办事效率。他必须有把握才行。科学需要精细。
  VIII
  安娜贝尔和基斯沿着楼梯——电梯又坏了——朝安娜贝尔所住公寓大楼的楼顶走去。自从一个月前坐火车出行的计划泡汤后,安娜贝尔一直没离开过公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别人。
  州议会大厦遇袭的第二天,她和基斯就成了恋人。汉娜似乎也很乐意让基斯时刻陪在自己身边;安娜贝尔猜测可能是他替汉娜减少了一些负担。她正在参与自己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一个案子,对方不是超自然解放军,而是一家公司。那家公司被指控进口并贩卖差点儿毁掉基斯的那种N型帽。汉娜是初级律师,不过她常常能出席高级别的会议,即便她不能经常发言。安娜贝尔很难想象汉娜不怎么说话的场景。
  两人来到了楼顶。初夏的夜晚有一种奇妙的味道,温暖的空气里含有来自港口的咸味。十二层楼之下,波士顿看起来就像是外国新闻里的交战区。好吧,这下面也是交战区。士兵们在街上巡逻,坦克在各个街区待命,逮捕行动仍在进行。超自然解放军在州议会大厦的安保人员中安插了特务,这便是他们之前能够进入大厦的原因。
  “别看下面。”基斯说。
  “我又不恐高。”
  “我是说别看那些士兵。”
  安娜贝尔淡然一笑:“那也无法改变我杀了人的事实。”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你那是自卫,安妮。不管怎样,真正动手的不是你。”
  “对,是我的白蚁动的手。”
  “别这么称呼它们。”
  “那不就是它们的本质吗?一群虫子。一种瘟疫。就像老鼠身上的跳蚤,只是这些跳蚤在我体内。”
  基斯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厌倦了这番他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对话,厌倦了她的自怨自艾。安娜贝尔也厌倦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个动作也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基斯!对不起!”
  “没关系。看上面,安娜贝尔。这才是我们上来的原因。”
  安娜贝尔抬起头,看着几周以来第一个清朗的夜空。她屏住了呼吸。波士顿的灯光让群星显得有些暗淡,但城里的灯光并没有往常那么多,而且东边港口的方向几乎看不到灯光。头顶上空的夏季大三角——牛郎星、织女星和天津四——闪闪发亮。安娜贝尔看着星空,那种感觉随即又来了,就像那次在积雪覆盖的空地里一样。
  神圣。神秘。一切都合为一体,一切都相互关联,所有一切。合为一体。还有我,我是那广漠无垠的群星中的一部分,而且不仅是物理层面……这种感觉持续不断,而她不仅仅是安娜贝尔,她是一切。
  这种感觉终于消散了,基斯坐在一堆烂木头上看着她。
  “这感觉是真的。”安娜贝尔轻声道。
  “我相信你。”
  她坐到他身边,“保罗说不是。他说我的这种感覺是‘一种可以合理解释的现象’。他说这种现象往往发生在有经验的冥想者、经常念经祈祷的佛教僧人和尼姑等诸如此类的人身上。他说——”安娜贝尔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我大脑里的血流会改变方向,流向注意力的中心,再流出大脑顶叶的后部,那个区域会告诉我自己身在何方。流动的血液减少,所以我会感觉自己的身体消融了,然后我的注意力会集中在群星和……瞬时体验上!安娜贝尔获得了一种神秘的体验!保罗连这都想从我身上夺走。可是……这感觉是真实的。这不是我的白蚁造成的!”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
  “基斯——你为什么不怕我?我是个怪物。”
  “你不是怪物。你是安娜贝尔。”他接着说,“在我们小时候假扮青蛙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两人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多荒唐,随即大笑起来。安娜贝尔说:“我们以前可真是邋遢的小孩啊。”
  “如今我们是邋遢的大孩子。”
  “你永远都不可能和我结婚。我不能生孩子。我会传染他们。等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谈论婚事,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捂住脸,呜咽起来。
  基斯没有看她,只是说:“我要当一个太空工程师。”
  安娜贝尔抬起头来,既感困惑,又感到有些被冒犯。“是吗?”
  “是的。多亏了卡洛斯·古铁雷斯,私人太空项目正在飞速发展。我已经拿到毕业所需的一半学分,因为我考过了一大堆课程……是呀,我还算聪明。再过两年,我就有资格加入这个特别项目,在新建的古铁雷斯太空港做地勤,报酬也会不错。我会搬过去住,然后你嫁给我,最后我们一起离开地球。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我们。太空。群星。一股无比甜蜜的感觉涌上安娜贝尔心头,喜悦之情冲刷着她,于是她站起身来。她感觉自己仿佛能够漂向空中,像一只气球一样轻轻飘着,一直飘向群星。“我爱你,基斯。”
  “我一辈子都爱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娜贝尔。我们会让一切变好的。”
  “嗯。”至少在这一瞬间,她相信了。
  汉娜坐在保罗对面。他们在保罗的实验室里,她以前从没来过。她这会儿不该来这里,但保罗坚持要她来。实验室后墙的一排鼠籠散发着老鼠的气味,另外这里还有消毒剂和各种古怪化学品的气味。不知名的仪器轻轻地发出嗡嗡声。汉娜此刻应该在她自己那间没有怪味的办公室里,准备“马萨诸塞州诉派利特尔等公司”一案的案情摘要和评注。有新的电话监听证据表明,致命的N型帽的中国制造商正在扩大业务范围。这家地下公司摒弃了利用电流刺激大脑“愉悦中枢”这一相对简陋的方法,而正在研发一种更难检测的新型生物刺激手段。目前这件案子主要围绕违反技术进出口的法律展开,但如果指控内容能扩展到生物领域……
  “汉娜,你在听吗?”
  “当然在听。你说你想避开艾米丽和其他人跟我谈谈。为什么?你说过在安娜贝尔身上没有任何新发现。”
  “是没有新发现,但有一种新的解释,而我需要你先听听看。因为我接下来会将其公之于众。”
  汉娜身子僵住了:“这会危及安娜贝尔的!”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安娜贝尔争取更多的安保措施。我是说,联邦政府的安保措施。不过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会对我的主管陈述的内容。你知道,在进化初期,有个至关重要的可能性就是共生关系。”
  “共生关系?”
  “是的。连续内共生理论。这种理论说,在地球生命的最早期,游动生物体与喜热和喜硫的微生物相融合,形成一种兼具两种生存手段的新细胞。在这之后,随着氧气在大气层中的含量增加,厌氧型吞噬细胞逐渐增多,如果再把变形菌门添置进来,你就会得到一种和今天的线粒体十分类似的东西——”
  “保罗,”汉娜用一种她希望听上去有耐心的声音说,“直接说重点吧。”
  保罗加快语速:“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起源于生物体的彼此融合。在达尔文式的进化方式开始将物种再次分开之前,新物种就是这样产生的。你大脑神经细胞里的微管与细菌里的微管十分类似。你的肠子里布满共生细菌,没有它们你便活不下去,而这些细菌也离不开你。你细胞里的线粒体是曾经独立生存的细菌的后裔,这种细菌被一种更大的生物体捕获,即你的祖先。排列在你喉咙里的纤毛与原始细菌的DNA相吻合。你本身就是由一群彼此合作的生物体组成的。”
  汉娜幽幽地说:“可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我的肠子、喉咙和大脑,对吧?我们要讨论的是安娜贝尔的。”
  “是,当然。她体内的生物体如今已成了她的一部分。它们不是寄生虫,而是共生体。我们知道过去入侵生物会成为共生体,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会变成人体内的细胞器。安娜贝尔身上可能就是这种情况。不管我们多不喜欢,寄生物赋予了她一种带有进化优势的新型防御系统。这些寄生物可能还在努力赋予她更多的优势。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但她如今已经是升级版的安娜贝尔了。而且,汉娜,这不全然是坏事!很久以前,是寄生物让人体第一次产生了免疫系统。寄生物有可能还促成了人类性别的进化。实际上人类胚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寄生物。所有进化都是不可避免的,它沿着自己的路径向前发展,并且——”
  汉娜站起身来。“还好你不是律师,保罗。你完全不知道怎样做案情陈述。你是想告诉我,我妹妹现在已经变成某种怪物了吗?”
  “不,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她就是安娜贝尔,但也不仅仅是安娜贝尔,她或许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环节。也可能是错误的一步,一个走不了多远的分支,我们根本无从知晓。但一旦有需要,这些生物体能占据她的大脑,激活防御系统,而且——不仅如此!——还能影响多巴胺这类物质的存在,影响其浓度,影响其在大脑内的分布。它们能——”
  “多巴胺?”汉娜厉声说道,“你是说,就像N型帽一样?你是说我妹妹体内有一个类似N型帽的东西?”
  “不,不……这不一样。不过这正是重点所在,汉娜,我们并不知道当他们的共生关系足够成熟时,这些生物体能——或者说会——在安娜贝尔和其他那些孩子体内做些什么。或许这些它们已经行动了。安娜必须待在疾病防治中心或国家卫生研究所里,她需要接受研究——”
  “就像实验室里的老鼠!”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保护。”
  “我不会让你把她带走的。”
  “我能弄到一份法庭指令。你知道的。现在比过去容易多了。”
  他的确可以。也许他应该这么做。不,这可是安娜贝尔啊,她已经很努力地服从科学的安排了。这一年多来,她一直都无聊地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她把一切都给了——
  实验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阿普里尔冲了进来。保罗朝她转过头去。“我说过不要打扰我们!”
  “很抱歉,可是我别无选择。基斯·布莱伍德刚才联系不上你,所以给我打了电话。你为什么要切断实验室的通讯?是安娜贝尔……她不见了!他们把她抓走了!”
  汉娜抓住阿普里尔的手腕:“把她抓走了?谁干的?”
  “基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医院里,那些人对他下了重手,他刚刚才——他马上就打来了电话!”
  保罗此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觉一种莫名的预感向他涌来,一种油然而生、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回头他要分析一下,直到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早就获得了所有数据,而他的大脑终于将这一切组合在了一起,这是创造性潜意识在起作用,就像科学家与小说作者们无意中“获得灵感”一样。不过此刻,这种感觉就像是某种超自然力量把知识传给了他。
  他说:“艾米丽在哪儿?”
  他们违反了安娜贝尔的隔离禁令,去了码头区。四号码头附近有一场狂欢节。超自然解放军悄然离开后,军事管制便取消了,人们立刻趁机组织了一场俗艳的游行表演。安娜贝尔和基斯并不在意这场狂欢节有多俗艳。他们沉浸在两人甜蜜的爱情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感觉自己无坚不摧。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他们将结为夫妇,并前往宾夕法尼亚州古铁雷斯的太空港定居。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前往太空。而此刻,他们要去参加狂欢节。   他们买了油乎乎的炸薯条,乘坐了摩天轮,还玩了套圈游戏并赢了一个廉价的海豚毛绒玩具。那海豚咧着嘴,隐约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暧昧笑容。安娜贝尔挽着基斯的胳膊,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基本上忘了自己的白蚁。与她融合的并非那些白蚁,而是基斯。每当她看向他的眼睛,她都感觉自己沉醉在两人的爱情之中。
  “累了吗,安妮?”
  “有一点。”现在临近午夜,狂欢节即将结束,游乐场的娱乐设施和摊位纷纷开始打烊,灯也渐次熄滅。天气有些转凉。安娜贝尔和基斯搂着对方的腰,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一辆黑色厢式货车沿街道冲来,接着猛然刹住车。车后面跳下几个人。基斯来不及反抗,安娜贝尔也没来得及吐唾沫。那些人用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他;他们用一块散发着恶臭的布捂住她的嘴和鼻子。药物几乎立即见效。她被丢进货车后部,货车随即扬尘而去,安娜贝尔眼前的一切陷入黑暗。
  没有时间作出反应,宿主没有任何回应!
  安娜贝尔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床上。她的嘴上缠着胶带。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整个房间有节奏地摇晃着。头顶上方,嵌在天花板里的荧光灯发出昏暗的光,门上安装了一块老式键盘。
  船。她在一艘船上。对面墙上高处那扇圆形的窗户是一扇舷窗,上面被涂成了黑色。他们是不是——噢,天哪,不——已经出海了?
  基斯。他当时在高声叫喊,而她顺着货车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死了吗?
  她躺了好长时间,或者说似乎躺了好长时间,整个人跼蹐不安。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她确定这艘船没有开动;船摇晃的节奏太过平稳,像是被船锚之类的东西牵扯着(她很少坐船),而不是被真正的海浪冲击着。这么说她还在波士顿?她昏迷多久了?基斯死了吗?
  船舱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是安娜贝尔根本想不到的那种人:一个老太太,驼着背,身穿一种既像纱丽①又像万圣节装扮的服装。她那老迈弯曲的身躯上披着一条花纹细密的丝绸,直垂至那双长着黄色老茧的赤脚上。她那满是皱纹的脖子上戴着一根细项链,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一个五角星和一个太极环。她戴着一顶中世纪风格的三角形兜帽,露出了一些灰发,兜帽的黑色头巾是一块粗织棉布,很像都铎王朝时期英格兰妇女们的打扮。她手上提着一个大柳条筐。
  她有一口纯正的南波士顿口音,偶尔夹杂了一些断断续续、不太正宗的莎士比亚式英语。“我看见你醒了。请问你还好吗?”
  安娜贝尔被胶带缠住了嘴,没法说话,但她的眼中满是怒火。
  “老身是墨兰嬷嬷,”女人郑重其事地说道,“他们告诉我,你不是信徒。”
  信什么?
  “有些人很倔强,非常倔强。你得学习,否则宇宙就会来教育你。你闻起来真糟糕——好啦,咱们来给你洗个澡。”
  安娜贝尔刚才尿床了。她知道自己憋了一肚子尿,于是故意这样做,希望能吸引这位老妇人靠近一些。如果她的白蚁能像之前在火车上那样行动,用强大的力量弄断她身上的绳索……
  可是它们没有行动。安娜贝尔无助地躺着,而与此同时,老妇人用惊人的灵巧手法剪开了她的牛仔裤和内裤,然后来回扳动她的身子,扯掉床单,用篮子里装的肥皂和一瓶热水给她擦洗身子。她在床上铺了一条干净的床单,把另一条床单盖在安娜贝尔身上,现在她从腰部往下已经一丝不挂。安娜贝尔无力挣脱,也无法激发出超能力。这位老妇人没有给她带来足够的恐惧。
  她很健谈。“是的,很快宇宙就会教你领会信仰的必要性。古道已逝,你知道的,而且还遇到了一场灾难。科学这个伪神,把我们带到了如此可悲的境地。对古道的信仰,对‘无形之神’的信仰,将让我们重整旗鼓。纵观历史,‘古老之魂’们曾窥见部分真理,随后他们便因自己的智慧而被烧死、绞死或淹死。然而现在,想象力将成为通往‘无形之神’的通途,美好的时代将降临地球,道路与通途将闪耀明光,召唤我们所有人通向文明。”
  她收拾干净安娜贝尔、说完那些像祈祷一样的胡言乱语后,朝安娜贝尔露出一丝令人惊奇的甜美笑容,然后把东西装回篮子里。她那披着纱丽的身躯挡住了键盘,以防安娜贝尔看见。她输入密码后,便开门出去了。
  安娜贝尔又是独自一人了。她奋力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没用。如果她像汉娜,或者基斯,或是她的父亲那样机智,也许她能想出一个逃脱的办法。可她只是安娜贝尔,笨手笨脚,一无是处,还被同样一无是处的白蚁寄生了。
  不过这艘船轻微摇晃的状态始终没有变化。这至少说明他们还没有出发,前往他们(到底是谁?)想带她去的地方。
  信息太少了,但她只有这条线索。
  “艾米丽在哪儿?”保罗说。
  阿普里尔,这位保罗见过的最专注、最可靠的实验室病理学家,似乎想要逃出实验室。她无力地挥动空着的那只手,同时说道:“艾米丽?”
  汉娜仍旧抓着阿普里尔的另一只手腕。保罗看得出,汉娜正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说:“用你的护腕给基斯回电话。他的护腕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里没法用,但是不管他刚才从哪家医院打过来,你的护腕上都会显示来电号码。”
  阿普里尔拨通电话,打开免提。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你好?”
  汉娜说:“请找基斯·布莱伍德。”
  “你是哪位?”
  “我是布莱伍德先生的律师。怎么称呼?”
  “联邦调查局特工大卫·戈德伯格。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娜·西利。请让我和我的当事人通话。”
  “他们带他去做X光检查了。你昨晚和你妹妹还有布莱伍德先生在一起吗,西利女士?”
  “没有。我现在就去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20分钟内到。在此之前请不要与我的当事人谈话,戈德伯格探员。”
  “明白。”他随即挂断了电话。
  阿普里尔说:“基斯为什么不能和联邦调查局的人谈话?他又不是嫌疑人!”
  “他当然是嫌疑人。他是最后一个看见安娜贝尔的人。”但汉娜立刻便无法继续镇定下去了,她的脸开始不住抽动。阿普里尔立马反应过来,同情地用一只胳膊搂住汉娜,汉娜则马上将其挣脱了,然后说道:“我要出发了。保罗,你去吗?”   “好。可是,阿普里尔——艾米丽到底在哪儿?”
  汉娜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厉声道:“你干吗要找艾米丽?她知道什么?”
  保罗没有回答,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一定透露出了什么,因为汉娜语气越发严厉地问道:“艾米丽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做。我找不到任何理由——阿普里尔,她今天早上来过吗?”
  “我没见过她。”
  “陶德呢?”
  “陶德今天休假。”
  保罗抬起护腕,给艾米丽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留下一条信息,让艾米丽看见后立刻回电话,接着突然对阿普里尔说:“找到艾米丽,叫她给我打电话。每过五分钟就呼叫她一次,直到联系上她为止。如果联系不上,就去她的公寓找她。”
  “好的。”阿普里尔说,他看起来吓坏了。
  汉娜和保罗一起冲出大楼,搭上了一辆租车,然后她说:“你对艾米丽有何怀疑?告诉我,保罗。”
  汉娜是个律师,她有办法整艾米丽,或许还可以提起法律诉讼。保罗对此只有些模糊的概念,而且他其实也无力应付。可另一方面,汉娜也是安娜贝尔的姐姐。他在事实真相与同情心之间来回权衡,然后妥协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艾米丽做了什么事。但她最近几天一直坐立不安,而且……就这些了。”
  “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汉娜。”除了艾米丽不喜欢安娜贝尔这件事,再说极端一些,是看不起她这件事。安娜贝尔整日无所事事(虽然这根本不是她的错!),由她姐姐养着,模样漂亮,富有魅力,没受过什么教育。艾米丽则头脑聪明,相貌平平,野心勃勃,在如今人们公开对科学嗤之以鼻的社会环境下,她为了博士后那点微薄的工资,像奴隶一样拼命地工作着。但这并不意味着艾米丽有什么过错,她只是心情苦闷,同时还有些嫉妒罢了。
  然而有种荒谬的感觉始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来到医院后,他们发现基斯还没做完X光检查。戈德伯格探员开始向汉娜询问安娜贝尔的个人习惯、社会活动、社交关系、互联网行为以及经济状况。“你知道有什么会让人产生绑架安娜贝尔的动机吗?”
  汉娜迟疑了。
  戈德伯格探员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好吧,就这样了。他们即将被曝光,或者说至少会跨出疾病防治中心的范围,而事情本不该发展成这样的。保罗应该让主管和他一起来,还有疾病防治中心的律师们,带着图表和实验结果,开一场记者招待会。事情不该发展成这样。
  汉娜说:“这位是保罗·阿普莱博士,安娜贝尔的医生。她的身体状况不一定能支撑到我们找到她。阿普萊博士会做出详细说明。”
  “安娜贝尔,”保罗开口道,“安娜贝尔——”是一个共生体,也许是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她吐一口唾沫就能置人于死地,暴怒之下便能抬起一辆汽车,她能在大脑里制造大量的多巴胺,而这会让她高兴得咯咯直笑。她的这些本事不必借助街头毒品、N型帽,或者——
  忽然之间,就像太阳耀斑一样,他瞬间意识到艾米丽做了什么,以及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赶紧打消这个念头。艾米丽是个科学家呀,天哪,这就是说……
  背叛美国的间谍有半数本来就是情报特工。做武器黑市交易的有半数本来就是军用武器专家。在亚洲或中东研究致命生物武器的天才,有半数曾在美国受过训练,而且他们全是科学家。他太天真了,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天真。安娜贝尔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不过假如他的猜测是对的,他们肯定不会杀她。
  “阿普莱博士?”戈德伯格严厉地问道。
  保罗说:“安娜贝尔身上有一种可以为医学所用的状况,N型帽的制造商会对其加以利用。我会向你解释原因,说明具体情况。但首先我觉得你应当警告你的同事——我是说,警告执法机构——让他们立刻搜寻艾米丽·简·齐默。”
  宿主处于焦虑之中,但似乎还没有陷入危险境地。与极度恐惧相关的分子没有在宿主体内循环。生物体不理解宿主为什么被绑住了,不过捆绑物并未威胁到其本身的机能,所以它没有采取行动。它的能量服务于自己的生命活动,服务于持续不断的进化过程,还服务于为战胜宿主免疫系统而不断进行的调整。
  宿主越多越好。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婴儿了(他们的神经系统尚未完全发育,且具有很强的可塑性)。 与此同时,生物体消融了安娜贝尔脑中神经突触边缘的某些囊泡。血清素分子被释放出来,由神经突触上的细胞受体接收。生物体添加了某些天然内啡肽,这样有助于让宿主一直保持愉悦。
  安娜贝尔心情平静了一些,注意力越来越集中。根据她的判断,船还没有开动。老妇人带着她那巨大的篮子再次进来时,安娜贝尔转动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动了动下巴,示意自己饿了。
  “是呀,你饿了。”老妇人用她那假模假样的古语说道。如果她开始用“汝”、“尔”这些字眼,安娜贝尔恐怕真的要发火了。
  老妇人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透明球体,看起来像个鱼缸,只是后面切开了一个大窟窿。安娜贝尔惊讶地看着她把这东西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绑架她的人知道她吐的唾沫有毒。
  知道这事的人只有汉娜、基斯、保罗及他的团队。会不会是他们对基斯严刑逼供了?恐惧与愤怒攫住了她,但她却奇怪地保持了缄默,仿佛她只能愤怒到这种程度,仅此而已。不过这也许是好事。她要好好问问这个讨厌的老东西,看她有什么能耐。
  老妇人从篮子里取出一瓶水和一个有盖子的碗。她取下盖子,一股咖喱香气令安娜贝尔抽了抽鼻子。
  “坐起来吧,亲爱的,尽量坐起来。就是这样,只要靠着床稍微动动身子就行了,我会帮你摆好枕头。好了。现在我会把胶带扯下来,不过不许耍花招,否则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她从安娜贝尔的嘴上撕下胶带。很疼,但她有没叫出声。老妇人舀起一勺咖喱,开始喂她。
  安娜贝尔吞了一口——咖喱味道不错——然后说:“为什么‘耍花招’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想知道这间船舱有没有受到监视。她没看见摄像头,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老妇人咯咯笑道:“噢,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对不对,亲爱的?我可是墨兰嬷嬷。这艘船上布满了我的咒语和符文。效果都很灵验,不然他们干吗让我来看管你?”
  安娜贝尔又咽了一口咖喱。“咒语和符文?你会这个?”
  “我会。我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这么说你为超自然解放军效命?”是那些人抓的我吗?
  “我为‘无形之神’工作,亲爱的。超自然解放军不过是一件给全世界带来启迪的工具,尽管他们大部分人还没有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想着自己的短期目标,就和你一样。但是墨兰嬷嬷看得更远,而他们需要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才能明白。没有我的保佑,他们寸步难行,他们绝不会违背我的命令。他们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危险。”
  安娜贝尔一边努力梳理头绪,一边问:“他们要去哪儿?他们要带我去哪儿?”
  “去接受启迪。你要喝水吗?”
  那女人举着水瓶让安娜贝尔喝水。从近处看,老妇人的眼睛看上去轻薄透明。她看东西能看得多清楚?她的皮肤呈淡棕色;也许她有一部分黑人血统,或是阿拉伯人,或者印度人。深棕色的斑点点缀在她的皱纹之间。她嘴巴左下方少了一颗门牙。
  她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她不是坏人,不像在波士顿随处可见的那种精神有问题、总是自言自语或是对路人咆哮的流浪汉。墨兰嬷嬷不过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是个法力强大的女巫。她这辈子都经历过什么?会不会是在某一个时刻,她对生活感到十分失望,于是想象出另一个自己,进而相信自己真是这样?这和传统宗教有很大不同吗?
  这和安娜贝尔又有很大不同吗?她相信自己曾经——现在有两次了——抬头看星星時产生了超乎寻常的体验。因为那种体验并非源自她的白蚁,并非——
  “超自然解放军为什么抓我?”
  “为了钱。”墨兰嬷嬷的回答简洁明了,也令人出乎意料。
  “他们想怎么做?索要赎金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亲爱的——那是地位低下的人该去做的事。我的任务是保护好这艘船,还有你。”
  “这艘船上有咒语和符文?”
  “当然。”
  “我们要去哪儿?”安娜贝尔并没指望她会回答,但她却得到了回应。显然要受到启迪得先知道真相
  “先抵达大船,然后往东走,那是所有启迪开始的地方。”
  “往东走多远?去印度吗?还是去中国?”
  “吃东西吧,孩子。吃东西。”
  安娜贝尔吃了起来。不过等墨兰嬷嬷收拾好篮子,然后取出一卷胶带时,安娜贝尔试着又问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还没动身?是兆头不对,还是怎样?”
  那张老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瞧——你已经开始学习了。是的,兆头不对。而且我们得等他从加利福尼亚赶来。”
  “他?他是谁?”
  墨兰嬷嬷没有回答,而是重新用胶带封住了安娜贝尔的嘴,随后便拎着篮子离开了。
  先到大船去。波士顿港每时每刻都有小船来来往往。汉娜以前调查过一起走私案,她说尽管港务长记录了各码头上停泊着哪些船只,但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人在哪艘船上,或者有哪些东西通过海路进出。海岸警卫队的确能够发现可疑的文书,但是有组织的犯罪集团一向能弄到合法文件。不会有人知道在这艘船里,有个姑娘被绑在甲板下方某间上了锁的小屋子里。
  不过这些人在动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也就是说基斯没有被严刑逼供。那超自然解放军是怎么得知她的身份的?
  安娜贝尔不知道答案,反正知道了答案对她也没用。她得逃离这里。墨兰嬷嬷是她唯一的希望。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是不会出手相救的;她的信仰全都聚焦在另一个方向上。安娜贝尔只能靠自己。
  不,不仅仅是靠她自己。她的白蚁在利用她。或许她也可以利用它们?除了吐唾沫和发狂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显然,联邦调查局特工戈德伯格觉得他俩都疯了。汉娜,一个律师,保罗,一位疾病防治中心的研究员,都无法得到他的信任。如果是平时,这会让汉娜怒火中烧,可她太担心安娜贝尔了,根本没心思发火。如果那个贱人艾米丽真的为了钱把安娜贝尔出卖给了超自然解放军——
  汉娜必须给母亲打个电话。
  汉娜受不了母亲自我放纵的避世生活,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但是茱莉亚有权知道自己的女儿正面临危险。一瞬间,汉娜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用流血的手指抠着顽石、唱歌给困在石缝里的安娜贝尔听的画面。她唱了很久,直到喉咙嘶哑得一个音符也唱不出来……
  “我要给我母亲打个电话。”汉娜说。
  “她的地址是哪里?”戈德伯格特工说,“你觉得她上一次见安娜贝尔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戈德伯格想偷听电话,于是汉娜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和保罗。他们不需要看她的脸。“妈妈?我是汉娜。”
  “汉娜!你最近好吗?”接着她又说:“出什么事了?”
  “是安娜贝尔。她……失踪了。”
  茱莉亚的声音骤然绷紧,“你说的‘失踪’是什么意思?”
  “她被绑架了。昨晚的事。联邦调查局正在调查这起案子。他们会找到她的,他们很擅长——”
  “怎么会有人绑架安娜贝尔?她又没有多少钱!还是说……这跟性犯罪有关?”
  “不,不是,妈妈,不是这样的。联邦调查局认为安娜贝尔不会受到伤害。其实是……唉,这件事很复杂。”
  茱莉亚说:“你在哪?我这就坐火车过来。”
  保罗对那位联邦调查局探员描述了情况,后来他的听众变成了两个探员,又变成四个探员。探员们通过加密卫星联系上了疾病防治中心主任。基斯做完X光检查后,被允许和保罗、汉娜及戈德伯格聊了几分钟,接着又被护士带走了。大家集体转移到了联邦调查局驻波士顿办事处。一位联邦调查局的医学专家也赶了过来,保罗只好把他掌握的情况又说一遍。显然那女人不相信他的话。   安娜贝尔的母亲也赶到了,她看上去既害怕又困惑。探员向她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汉娜把她带走了。
  打来询问的电话越来越多。保罗反复解释着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事,其中包括:将安娜贝尔转变成共生物的微生物源自何处;其他受感染的孩子会不会也变成安娜贝尔那样;碳基寄生物为何会有一套不同于DNA的基因系统;它们为什么来到这儿;为什么除了基斯这个二十岁的前瘾君子,没有其他目击者见到过那起所谓的通过吐口水便置人于死地的事件。“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正是我们在研究的东西!”他沮丧地回答着,然而他们还是继续问同样的问题。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他跟戈德伯格探员说:“你们找到艾米丽了吗?找她问过话了吗?”
  他说:“她昨天搭乘一架飞机出国去希腊了。”
  希腊。那里是恐怖分子、潜藏的罪犯、发展非法武器和游走于法律边缘的银行的新家园。自从其经济完全崩溃后,希腊就成了那些不想被找到的人的新选择。作为欧洲最腐败的政府,他们只有在收受了大笔贿赂后才会配合。希腊,这个曾经的西方文明的摇篮,已经沦落至此。
  他说:“我们和希腊之间有引渡条约吗?”
  戈德伯格探员冷哼一声。
  另一个男人朝保罗走来。“阿普莱博士,我是国家安全局的富恩特斯博士。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为什么疾病防治中心没有对这些瘟疫携带者进行监控和隔离。”
  “我们有进行监控和隔离。另外,这不是瘟疫。”
  “还有,你认为这可能与超自然解放军那种反科学组织有金钱上的关联吗?”富恩特斯高高地扬起眉毛,都快触到发际线了。
  “有可能,对。”
  “跟我說说。”
  保罗又开始解释。
  安娜贝尔躺在这间极其封闭、不停摇晃的船舱里,开始想象墨兰嬷嬷的模样。
  她在脑海里尽量完整地勾勒起来:纱丽、中世纪头巾、三种不同信仰的首饰、布满皱纹和斑点的褐色脸庞。然后她试着在脑海中将这个画面定格,只想这幅画面。这不容易,也很累人。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基斯讲的一个老笑话:别去想粉红色的大象。她都已经忘记这句妙语了,但她现在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她的脑海里全是粉红色的大象。
  她的白蚁能看见她想象的东西吗?也许不能,但她还是继续想着,又回忆起墨兰嬷嬷身上的气味和说话的样子。她想起了保罗形容她的大脑是如何集中注意力时所用的措辞:我的大脑皮层现在应该正在冒烟。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那些愚蠢的白蚁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好吧,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生气。之前遇到危险时,她立刻就变强了,强到足以撂倒一名成年男子。变狂暴起来吧,集中意念,想象杀掉墨兰嬷嬷的场景……
  安娜贝尔知道自己做不到,除非那个精神错乱的老妇人拿枪朝她开火。就算她对安娜贝尔念咒也不行。安娜贝尔不怎么相信咒语这种事。
  好吧,现在怎么办?
  让自己的身体处于危险之中。这是白蚁们在意的事。
  她开始使劲挣绑住她的绳索,摩擦皮肤,最后血流出来了。她扭动身子,几乎算是坐了起来,就像之前墨兰嬷嬷给她喂饭时那样,然后她便使劲用头撞击床头板。撞的次数越多,她的头就越痛,人也就越生气了——气那些白蚁。正是它们让自己沦落至此!正是它们毁了她的生活,伤害了基斯,害得她被绑架!
  她满腔怒火,血染红了床单。
  宿主在伤害自己!
  生物体赶紧释放愉悦单胺,好让它停下来。如有必要,它能让宿主晕过去,好制止住这种既危险又会产生反效果的行为。生物体快速从厚膜囊里释放出必须的毒素——但接着它便停了下来。
  宿主想要进行交流。
  指令被转入生物体类似于DNA的物质里,在被觉察和激活前,这个过程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化学和带电信号在细胞网络间飞奔,数量是安娜贝尔神经网络的一半,而结构也同样复杂。生物体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它会接收到主体的信号。交流必然发生,所有解读安娜贝尔意图的必要网络都运作了起来。生物体长年累月监控视觉区、脑皮层区、海马区、颅骨和安娜贝尔大脑里其他所有神经,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它无法“看见”安娜贝尔的想法,如同计算机“看不见”输入的程序一样。但它能通过安娜贝尔的行为、神经元躁动的模式和身体制造的化学物质得出结论,尽管这一点还无从得到证实。
  宿主不想再被绑着躺在这个平面上了。
  生物体用多巴胺冲刷安娜贝尔的伏隔核。当她忍不住咯咯直笑的时候,它渗出酸性物质,使之被安全地包裹在与盛放毒素的唾液一样的厚膜囊里,任其在皮肤微管里传递。细胞囊抵达她的手腕,和空气中的氧发生反应后溶解。酸性物质慢慢腐蚀了绳子。
  十分钟后,安娜贝尔的大脑从迷幻刺激的状态归于平静,她的四肢也自由了。
  保罗接到一通阿普里尔打来的电话,事情变得更糟了。
  被联邦调查局放走一个小时后,他无助地与汉娜以及她母亲一起坐在汉娜的公寓里。“别跟任何人讲,也别出城。”这是戈德伯格探员交代的,这肯定是联邦调查史上最没必要的建议。汉娜之前请求保罗帮她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公寓来,刚开始保罗还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汉娜和安娜贝尔都是活泼而勇敢的女性,只是各自表现的方式不同,但茱莉亚·西利似乎不管做什么事似乎都太过犹豫和胆怯。她生出这两个女儿真是不可思议。当然,安娜贝尔的事令茱莉亚十分害怕,可同样令她害怕的似乎还有保罗、出租车司机、和主人一起散完步进电梯的狮子狗、汉娜的公寓,以及汉娜本人。软棉花。保罗心想,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刻薄,而他不在乎。汉娜热了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当晚餐,大家都没吃。保罗已经没法再对茱莉亚做出任何解释、保证或是给她希望了,她让他很紧张。他累坏了。他想回家。
  “好了。”他说,“我想我该——”他的护腕响了起来。是阿普里尔。
  “保罗,我还在实验室。”阿普里尔说,“安全计算机刚传送了一条滞后的信息给你,是艾米丽留的。”   “打开它。”他口齿不清地说道,汉娜转过脸来看着他。
  “我打不开。”阿普里尔说,“我没有你的超驰密码,无法通过视网膜扫描。而且消息也无法传送至你的护腕上。”
  艾米丽一直很擅长搞软件。保罗说:“我的密码是路易·巴斯德①上吧伙计,全部小写。打开消息,大声念出来。”他犹豫了一秒,然后打开了护腕的公放功能。
  艾米丽那张下巴紧绷、目空一切的脸出现在小屏幕上。“保罗,我很抱歉。这件事本来不该发生的。为了公众好,我对媒体说了安娜贝尔的事。她对所有人都是个威胁——我这么做是为了公众好!”
  汉娜说:“他们一定给了这贱人很多钱。一大笔钱。”
  “但是。”艾米丽用充满自我辩白的语气说道,“我不知道那个记者会在把情况理顺前就把消息泄露给别人了,我也不知道其中会有人认识超自然解放军的人——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是有意要伤害安娜贝尔或你。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现在他们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我,所以我趁别人动手之前先离开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富裕的亲戚肯资助我们享受生活。”
  汉娜冷笑一声。
  “我不会回来了。”艾米丽的结束语也很轻蔑,“反正回不回来你也不会在意。再见。”
  “噢,她会回来的。”汉娜说,“戴着手铐回来。”
  茱莉亚哭了起来。
  保罗抬起护腕,呼叫戈德伯格探员。
  酸液啃噬绳子的同时,也流到了她的手腕上。安娜贝尔的皮肤灼烧起来,她疼得叫出了声。可是当绳子脱落时,她只是干看着。
  是白蚁们干的吗?
  是我干的吗?
  她奋力挣扎想获得自由,终于使她的寄生物明白了她的想法吗?这可能吗?
  门打开了。安娜贝尔连忙用上层床单遮住断开的绳子、血迹和她裸露的下体。墨兰嬷嬷又提着她的篮子进来了。
  “吃晚饭了,亲爱的。让我先把头盔戴上,外面那些小子缺乏完整的信仰,‘无形之神’说它会保护我们免受——”
  安娜贝尔跳下床向她冲去。墨兰嬷嬷还没来得及按任何应急按钮或隐藏的警铃,安娜贝尔已经把她撂倒在地板上,并将其双臂分别压在了两侧。三角形头巾落下来,露出了她那头稀疏的灰发。老妇人年迈的身躯又轻又脆弱,全身骨头就像风中飘动的纤细稻草。安娜贝尔的头开始抽痛,墨兰嬷嬷则闭上眼睛,开始吟唱。
  有那么一刻,安娜贝尔很怕她的吟唱会起作用,怕“无形之神”会来帮助墨兰嬷嬷,或者守护天使、魔鬼之类的会突然出现……但这一刻马上便过去了。安娜贝尔单手抓住老妇人两只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一把扯下她脖子上混杂了各种图腾的珠宝。当然,应急按钮可能藏在她衣服上的某处。
  接下来怎么办?
  “……保护我们免受一切邪灵侵扰,带我们进入安全之域……”
  安娜贝尔不能杀她。不能。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墨兰嬷嬷的唱词换成了另一种语言,好像是拉丁语,又像凯尔特语,或者是梵语。与此同时,安娜贝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画面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茱莉亚像往常一样,抱着还是个小孩的安娜贝尔,面带微笑看着她。她们一起步行去看电影,路上因为某事而哈哈大笑,笑的是六岁小孩认为很好笑的那种事。红枫的落叶在她们脚边随风打旋,空气闻起来有股木头燃烧的味道,而妈妈穿了件红如枫叶的夹克。
  “我不会伤害你。”安娜贝尔喘着气对墨兰嬷嬷说——她感觉头越来越痛,“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她用空着的手从大篮子里取出胶带。她封住墨兰嬷嬷的嘴,缠住她的手腕和脚踝,然后脱去老妇人的纱丽。纱丽下面,墨兰嬷嬷穿了件松垮垮的胸衣和有松紧带的白色短裤。不知怎么回事,安娜贝尔看了有些心疼。
  她把墨兰嬷嬷抬到床上,用床单盖住她,并尽量轻柔地将她的一只手腕綁在床架上。她笨拙地把纱丽套在自己身上,调整角度,尽可能盖住自己的T恤和裸露的下半身。纱丽上散发着一股老人味。
  好了,白蚁们。该你们上了。
  安娜贝尔静静地站在床边,开始集中精神。每过几分钟她就会想一次:这实在太疯狂了。接着她又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用手指在自己和墨兰嬷嬷的脸上来回摩挲,反反复复。她闭上双眼,不去看见老妇人那愤怒的样子,随即又睁开了眼睛。也许白蚁们需要看见墨兰嬷嬷。谁知道它们需要什么?
  这实在太疯狂了。
  她的手指在双方脸上来回抚摸,她揭下自己的皮肤,无视忽然涌入她脑海的各种喜悦、愤怒、镇静或警惕的情绪。那些情绪不是她的。不过那意味着白蚁们正在努力,或者说至少那意味着她希望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实在太疯狂了——
  她感觉转变发生了。
  宿主正在传递指令。生物体没有理解这些指令,不过那并不是它的职责,它也不需要服从。宿主想要保护自己,而生物体感受到的一切(通过对宿主的身体做出精确的反应)都在告诉它,这些指令对双方的存活都很有必要。宿主对于在更大世界中如何生存比生物体有更深的理解。终于,为了双方的利益,它做出了应有的反应。
  宿主的身体自然地生出了褪黑激素。生物体轻松地引导宿主在皮肤十分之一的表皮处制造更多褪黑激素,然后让色素不均匀地沉淀下来。
  宿主身体也在自然地分泌胶原质,使那十分之一的表皮轮廓鼓起,使之变得平滑稳固。生物体轻松地破坏掉其中一些胶原质,使皮肤变得松弛,再在其他区域制造新的肿块。
  毛囊遍布宿主的身体,嘴唇和下巴的毛纤维被迅速拔出。
  整个过程用了几个小时,消耗了大量能量。但宿主耐心忍受着。据此,生物体明白了这场转变一定很关键。
  它尽快地运作着。
  汉娜说:“就是这个。”
  保罗(结果他还是没回家)看着汉娜笔记本电脑上的全息软件。他刚刚跟疾病防治中心主任、法律顾问、公关总监开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会议。联邦调查局的增员力量正在路上,一部分赶去麻省理工学院,一部分赶来这里。   “疾病防治中心隐瞒波士顿瘟疫!”一个十分激动的虚拟新闻播报员大叫道,“隐瞒数十载——令你们的孩子身处危险之中!”
  保罗知道他应该看一看(“了解你的敌人”),却忽然感觉力不从心。他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茱莉亚去了汉娜的卧室,警察封锁了安娜贝尔的房间,交代谁也不能动那里面东西。保罗只好来到唯一剩下的房间——卫生间,然后关上房门。他坐在马桶上,埋着头,好奇情况还会变得有多糟。
  他觉得会非常,非常糟。
  安娜贝尔拿起墨兰嬷嬷准备用来喂她吃咖喱的金属勺子,看着反光面上自己的倒影,随即倒抽了一口气。那勺子不算是面很好的镜子,它把她的映像拉得又细又长。但即便这样,也已经能够让她看清自己那带有斑点的褐色皮肤、坑坑洼洼满是皱纹的脸和下巴上的绒毛。
  可我才十九岁啊!
  愚蠢,真愚蠢。如果白蚁们可以做到这一步,那它们之后应该也可以把一切还原吧。她希望可以。
  她有些慌张,头也晕乎乎的,肚子饿得不行,但还是得在一动不动躺了那么久之后赶快逃走。安娜贝尔戴上墨兰嬷嬷的三角形头巾。她的头发没有变灰,即便是发根也没有;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还拔下几根头发来仔细查看。显然白蚁们无法做到这一点。安娜贝尔调整头巾,把头发全部塞进去藏好,又把带着三种不同宗教符号的链子挂在脖子上。然后她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练习在驼着背蹒跚行走的情况下,纱丽也能一直遮住她那些粉嫩的脚趾头。
  等觉得准备得差不多后,她转身朝门口走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门上有按键,而她并不知道密码。
  汉娜麻木地坐在那儿看着网页,网页被设置成在二十个不同的新闻网站间循环切换,每三十秒换一个。对于那些错误的报道、歇斯底里的看法和蛊惑人心的谣言,她连在心里反驳的想法也没有。连一向负责任的新闻网站都陷入了恐慌,声称疾病防治中心有过失,把安娜贝尔称作当代的“伤寒玛丽①”。在一些专业新闻网站上,她被称作魔鬼、反基督教者、杀幼童的女巫、变异人、冷血怪物、阴谋毁掉美国的工具、天启四骑士之一、生化武器或者科学极端主义的代言人。
  比起现在,安娜贝尔多年前在那道山岩缝隙里还要更安全些。
  联邦政府许诺将封锁整个波士顿城。与此同时,外面的街道上响起警笛声。汉娜走到窗户前。警车在刺耳的尖啸声中刹停,戈德伯格探员和另外五个人从一辆没有标志的黑色汽车里出来。几分钟后媒体应该就会赶来。
  汉娜的肚子感觉一阵绞痛,但她不会屈服于恐惧或者毫无用处的愤怒。为了安娜贝尔,她要坚强。她不愿当茱莉亚,不愿像她那样躲在卧室里。
  “保罗?”汉娜朝卫生间喊道,“保罗?你要出来吗?”
  安娜贝尔怒容满面地看着门上的键盘。她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她现在没有回头路了。但话又说回来,她到底走了多远呢?她仍旧被困在船舱里,与一个老妇人待在一起。难以置信的是,那老妇人现在竟躺在沾满血渍的床上呼呼大睡。好吧,老年人需要睡觉。
  “白蚁,”她轻声说,“现在该怎么办呢?”它们把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它们一定也有办法让她获得自由。
  安娜贝尔在脑海中想着那块键盘。墨兰嬷嬷碰过。安娜贝尔也碰过。她翻来覆去地想。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哎,当然不会发什么。它们又不能读懂她的心思。之前她得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想让它们做什么。它们通过她的动作和情绪明白了她的想法,再通过神经反馈到身体上。于是她伸手触摸键盘,然后猛拽门把手。一遍又一遍。
  可如果安娜贝尔没见过墨兰嬷嬷输入键盘码,白蚁们又怎么会知道呢?要是安娜贝尔摇醒老妇人,威胁她不交出密码就伤害她,甚至真的伤害她——不,不能这么做。不能对一位老妇人下手,这想法太疯狂了。要是安娜贝尔让自己进入狂暴状态,让她的白蚁们来掌控一切……那样也没用。她已经试过了。安娜贝尔突然想起汉娜说过的一句法律术语:明確而现实的危险。一定有什么明确而现实的危险能让白蚁们采取那一套控制神经的措施。它们必须感受到威胁。
  那么在有人怀疑墨兰嬷嬷为何没在船上到处施咒、主持黑弥撒,或是做那些她该做的事之前,她要怎么才能逃离这间屋子呢? 安娜贝尔绝望地盯着键盘。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她任自己的手在键盘上自行漫无目的地移动。她猛地缩回了手,因为这感觉太怪异了。但接着她便放弃抵抗,用手挨着触摸每一个按键。
  白蚁们还是不明白!她不需要按每个键,她只需要密码。愚蠢的白蚁们!
  安娜贝尔放下手。一些按键开始闪光。怎么会……
  接着她便明白了。
  那些是墨兰嬷嬷碰过的按键。那位老妇人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了汗水、油渍、皮肤小分子或别的什么,而安娜贝尔的手指又在上面留下了某些东西,两者在相互反应。但墨兰嬷嬷输入按键的顺序是什么呢?按键S和L闪着荧光橘色,A、E、U和R呈浅橘色。也许S和L被按了不止一次……
  超自然解放军规章②。
  干得漂亮!安娜贝尔照顺序按了那些字母,门随即轻轻地发出一声咔嗒声。她拾起墨兰嬷嬷的篮子,埋头弓背地离开了船舱。走过一小截金属走道后,有个守卫站在舱门的扇形窗透进的阳光里,那是个穿全套超自然解放军制服的大汉。她保持蜷缩着的姿势,能看见他的靴子、胸部和一双手指像香蕉一样粗的大手。还有他的枪。
  “请您赐予我祝福,嬷嬷。”他说。
  保罗在警察的陪同下回家去了。汉娜鼓起勇气走进自己的卧室。运气好的话,茱莉亚应该已经睡着了。这样汉娜就能拿走自己过夜需要的物品,再拿一条毯子,然后到沙发上去睡。但如果茱莉亚还醒着,并且陷入那种愚蠢的歇斯底里状态,汉娜一定会忍不住的。对于母亲的怯懦,她可没有安娜贝尔那样的耐心。希望她已经睡了——
  茱莉亚没睡。她也没哭。她跪在汉娜的床头柜前,平时放在上面的一堆便笺、纸巾、书和没洗的咖啡杯都已收走。现在床头柜上放了一瓶花,安娜贝尔通常将其放在汉娜的梳妆台上,但若不是花枯死,汉娜一般很难注意到。花瓶旁边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安娜贝尔小时候的照片(一定是茱莉亚带过来的),另外还有一尊与宗教有关的小雕像。   汉娜顿时火冒三丈。“噢,该死的!你也来这套?安娜贝尔之所以失踪,就是因为这些荒谬的骗人玩意儿,难道这还不够糟吗?你一直把时间浪费在祷告上?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
  茱莉亚的精神没有崩溃。她站在那儿,笃定地望着汉娜,声音异常坚定:“你以为你知道一切答案,汉娜,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很聪明,工作努力,多才多艺,但你并非知道一切。以下便是你不知道的:大学里的科学研究显示,来自远方的祈祷对将死的病人有好处。他们活得更久,症状也有所减轻。这是真的。你可以去网上查。你一定会去查的。”
  “那些数据——”
  “不仅可靠,而且已有定论。其中一项由哈佛大学进行的研究已经在去年发表了。去查吧,汉娜,拿出你做律师的精神。我为你的律师身份感到骄傲。现在就去查查吧。”
  “我会查的。”汉娜说道,但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接着她双膝一软,倒在了床上,瘫羽绒被上哭了起来。这让她感到非常反感。
  茱莉亚坐在她身边,抚摸她的头发。
  “哭出来吧,汉娜。为安娜贝尔哭没什么。”
  “不!”汉娜说的同时哭得更大声了。茱莉亚抚摸着她的头发。
  哭完之后,汉娜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不是我!我是不会哭的!”
  “我明白。”茱莉亚柔声说道,“不过我想送给你一句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是伏尔泰说的,‘对一切都充满怀疑并不合适,但对什么都深信不疑也很荒唐。’各有各的道理,汉娜。”
  汉娜似乎根本没听见母亲的话。或者说是没法听见,茱莉亚心想。汉娜说:“我十三岁之后就没再哭过了!”
  “我知道。”
  “有时候,”汉娜说,她的话发自肺腑,“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祝福。”安娜贝尔对那名守卫喃喃说道,同时抬手做了个含义不明的小动作。墨兰嬷嬷此时会做什么?她会去哪儿?安娜贝尔完全不知道,但她想起了那位老妇人的话:“他们绝不会违背我的命令。”
  守卫说:“那个讨厌的家伙没问题吗?”
  “嗯。”
  “惠特克上校几小时后就会赶到,到时我们就可以走了。”
  “嗯。”安娜贝尔说的同时,认真记下这个名字。她拖着脚走开,尽力使纱丽遮住脚趾头。短短的走廊尽头是一根梯子,这样一来很难不露馅。安娜贝尔手提篮子,顺着梯子往上爬去,同时在心里祈祷那名守卫没在看她。她不敢转过头去看。她头上的三角头巾不住摇晃,很不稳固,因为她的头比墨兰嬷嬷大。
  梯子顶端是一块被齐腰高的栏杆围起来的甲板。现在是晚上,天空阴云密布,气温不太暖和。安娜贝尔从没坐过船,她发现这艘船大概四十英尺长,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大。在距她三十英尺的船头,有些人正倚在栏杆上休息。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人指了指她,她頓时僵住了,但什么也没发生。
  安娜贝尔拖着脚朝反方向走去。
  这艘船停泊在外港的某个区域,附近没有别的船。岸上和远处一座岛上的灯火闪烁着——是波士顿离岛吗?她不知道。在黑暗中她也无法估测这里离岸边有多远。
  一名身穿超自然解放军制服的女人朝她走来。“墨兰嬷嬷,”她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甲板下面一切正常吗?”
  “嗯。”
  安娜贝尔抬起头,仔细观察那片海岸。她的面容那女人看见了多少?安娜贝尔看见了她的整张脸:她的模样似乎立刻就印在了安娜贝尔的脑海里。长长的下巴和鼻子,戴着眼镜,一头红发,脸上一副“不要惹我”的表情。安娜贝尔的身子弓得不够低;她比墨兰嬷嬷高一些,而且她的脚趾头也露出来了。她立即挪动身子,让纱丽摆起来遮住脚趾头,同时祈祷那女人没看见。
  “您今晚看上去似乎不太一样。”
  安娜贝尔一言不发。
  “很高兴即将回到岸上,对吧?厌倦了不停用胡言乱语让那些蠢货守规矩,对吧?”
  他们绝不会违背我的命令。但这句话在这女人身上并不适用。安娜贝尔什么也没说,努力装出高傲的姿态。可是当一个人在担心自己的脚趾头时,要想保持高傲的姿态实在很困难。
  那女人哈哈大笑,然后便离开了。安娜贝尔的伪装——她的白蚁们的伪装——还是起作用了。也许汉娜常常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年轻人从不凑近老年人看。老年人一般都会被忽视。
  但假如你是一名女巫,还是可能引人注意。
  安娜贝尔拖着脚继续向前走。除了船头,这艘船其他部分都没人。这是一片狭小的方形区域,位于一座大船舱之后。船舱顶部有很多折叠椅,但上面都没坐人。安娜贝尔放下篮子,脱下纱丽和头巾。没地方藏这些东西,于是她就没有费心去藏。只穿着内衣的她颤抖着爬过栏杆,然后下了水,同时竭力不发出声音。水很冷。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深水之中,朝岸边游去。
  需要更多氧气。提高温度。肾上腺素激增。即便恐慌的情绪已经在其复杂的神经网络中蔓延,生物体还是匆忙为宿主提供生存所需的东西。宿主和它们的资源不足以支持宿主此刻想做的事。
  她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海岸比安娜贝尔想象中更远。她擅长游泳,但也许还没擅长到游这么远的程度。灯火依然遥远。海港的水特别凉,她已经筋疲力尽……
  水里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擦过。鲨鱼?安娜贝尔发出尖叫,又咸又油的海水顿时灌进她嘴里。鲨鱼吗?港口里会有鲨鱼吗?这里还有什么是她看不见的?
  她踩着污水,呼吸十分困难。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像冰冷僵硬的砝码。她渐渐丧失了辨别大海和天空的能力。她游不过去了。
  不,不,不,我不想死——
  需要更多氧气!更多肾上腺素!为肌肉提供更多能量——
  生物体竭尽全力,调取自己以及宿主的一切资源。危险危险危险——
  帮帮我。
  求谁帮忙?帮什么?她不知道。但安娜贝尔那精疲力竭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念头。一个人溺水时就是这种感受吗?   不对。这不同。天上没有星星,但这跟她曾有过的那种超自然体验一样,令她脱离本身,变得更加强大。那一瞬间,定格在时间之外,一闪而过,永恒持续。
  那感觉消失了,安娜贝尔再次向前游去。刚才那是——什么?她的白蚁吗?不对。她想象出来的?不对。那到底是什么——
  她用尽全力往前游,不断吞下咸涩的海水。不止一次,她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又在片刻之后活动自如。
  灯火,越来越近——
  房子的轮廓在室外灯光的映照下如鬼魅般闪烁着。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爬上码头,随即瘫倒在地。她又累又冷,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她连转头把海水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码头远方很嘈杂,还传来玻璃碰撞的声响,这是码头派对。
  接着有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有手电筒的光,还有叫声。“这儿有个没穿衣服的女孩儿!”
  “她死了吗——把她翻过来!”
  “不是女孩儿——瞧那张老脸!”
  “看她的身体!”
  一阵沉默。噢,天啊,希望他们不是那种“想象力时代”的疯子,希望他们不要把她看作畸形的美人鱼,或者女妖,或者魔鬼。希望他们不要认为应该淹死她,或者打死她,或者——
  “叫救护车。”一个人说,“马上。丹尼尔,快去房间拿些毯子。凯特,去拿点儿热咖啡。女士——你能说话吗?你还活着吗?”
  是的,安娜贝尔心想。我们还活着。
  直升机螺旋桨发出阵阵巨大的轰鸣声。安娜贝尔再次大叫道:“我要见基斯!”
  一名联邦调查局探员(是叫戈德曼还是戈德斯坦来着)注视着她。他一直注视着她。直升机渐渐升上高空,安娜贝尔看着下方波士顿闪烁的灯火。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于是转过脸看着他。“怎么了?噢,我的脸。对,我知道。我还没时间变回去。”
  戈德伯格探员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码头上参加派对的那些人还不知道新闻。有些微醺的他们带着困惑的心情,好心地用毯子裹住安娜贝尔,把她抬进那所可爱的房子里,然后给汉娜打了电话。汉娜随即通知了联邦调查局。一切发生得很快,比安娜贝尔想的快——也许是更慢;正当她筋疲力尽、严重脱水、体温即将过低时,这位叫戈德什么的探员便坐着直升机来了,直升机停在了这些好心人的前院里。急救医生在此之前就赶来了,而他们已经知道了新闻。其中一人根本不愿碰她。另外两人从她身上抽走了很多东西,接着那四位携带武器的联邦调查局探员才赶到,然后安娜贝尔就被带走了。现在她已经恢复到可以询问基斯的情况了——他还活着,目前在医院里。
  安娜贝尔大喊道:“我要见基斯!”
  “你会见到的。”戈登探员开口说话了,“但首先我必须确保你安全。”
  “你得先找到那艘船,趁它和惠特克上校还没出海离开!”
  “我們正在找。”他听起来多了些自信,至少这种事他能理解。
  “我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他说道,同时终于努力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安全屋位于波士顿之外的某个地方,汉娜与母亲、保罗和两名联邦调查局探员坐在无窗箱式货车后排,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汉娜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之前联邦调查局的人带着他们绕过记者,走出汉娜居住的公寓楼,穿过地下储藏室,再穿过一条尽是老鼠的隧道,最后来到一条摆了一排垃圾桶的小巷。汉娜和茱莉亚带了些自己和安娜贝尔要用的生活必需品,但都没戴护腕或者任何可以追踪或者被追踪的东西。汉娜很高兴终于免受新闻提示的干扰。
  “我希望他们再开快点。”汉娜说,但没人在听。保罗轻声对茱莉亚说着话,跟她解释这两年在安娜贝尔身上做的生物学研究,但用的词都太专业了。汉娜听见了“共生体”、“进化”和“单胺转运体”等词语。
  汉娜对另一名探员安娜·维洛斯基说:“其他受感染的孩子会怎么样呢?艾米丽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们。”
  “我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女士。”维洛斯基探员说。也许她说的是真话,也许不是。
  等他们终于抵达后,汉娜的母亲哭了起来。她自己也想哭——安娜贝尔看上去……安娜贝尔的样子……
  “我可以把脸变回来。”安娜贝尔说。她拥抱了汉娜和茱莉亚,然后要求道:“我要见基斯。马上。”
  汉娜终于能说话了:“戈德伯格探员说你不能——”
  “马上,否则我会生气的。你肯定不愿看到我生气的样子。”接着她又说道:“开玩笑啦,汉娜。我只是开个玩笑。”
  “噢。”汉娜说,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瘫坐在地上。
  最后,他们把基斯带到了安娜贝尔面前,地点在波士顿郊外一座安全屋,四周浓荫密布,十分安静。保罗很高兴。他不想离开这儿,也不想安娜贝尔离开,除非确有必要。安娜贝尔把自己的脸变回了之前那种年轻的模样,从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他感到高兴。保罗派了三个人记录转变的过程,因为他最终需要很多证据,也需要很多目击证人。现在他希望安娜贝尔待在一个可以让他观察、做记录、取样本,可以让他每隔一小时向疾病防治中心主任汇报情况的地方。他希望安娜贝尔待的地方没有没完没了的新闻。
  作为安娜贝尔的首席医疗顾问(虽然他现在有一群专家当助手,但这些人对于一名研究员的权力比临床医生更大这件事颇有怨言),保罗已经禁止安娜贝尔这段时间接触新闻。他只想看基础资料,不想看太有压力的东西。他们已经在安全屋待了几天,安娜贝尔也不再坚持要看新闻了。她完全沉浸在和基斯在一起的时光。
  联邦调查局把他从麻省综合医院转移到了这儿。他一只腿打了石膏,缠了很多绷带,但相比之前受到的伤害,他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年轻人的恢复能力真强。青春的活力同样清楚地体现在基斯和安娜贝尔对彼此的爱意上,体现在他们那未曾表达、却又十分明显的感情上。没人像他们这样爱得如此完美、如此长久。他们爱得近乎疯狂,安娜贝尔吃不下,睡不好,也看不进去书。这一切保罗都看在眼里,他庆幸自己没有结婚。   汉娜告诉了保罗来自戈德伯格的消息,船上的人都已被捕。联邦调查局一直等到安娜贝尔所说的那位“惠特克上校”上船后才行动。此人显然十分重要,他以不同的化名、不同的罪名而被通缉。好在逮捕行动没有成为新闻。
  安娜贝尔、基斯和汉娜来到厨房,现在这里是保罗和阿普里尔的临时实验室。吃的食物都是从其他地方带过来的。保罗已经吃厌了披萨。他说:“都收拾好了吗?”
  “我们手里的东西,”汉娜说,“探员带来的一半都不适用。”
  “我们还会给你们带些来的。”
  “不用给我带。”汉娜说,“我要回家去。”
  她坚持要回自己的公寓。昨天吃晚饭时——还是吃的披萨——汉娜宣布她不会再去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上班了。茱莉亚不安地说:“你被炒了还是自己不干了?”
  “说不好是哪个。”汉娜说,“情况很复杂。”
  “但你打算做什么呢?做什么挣钱?”
  “我没事。好得很。”
  安娜贝尔说:“那你要做什么工作呢?”
  “我会为你辩护。”汉娜说,“波士顿已经有至少十六起針对你的诉讼案,起诉理由稀奇古怪。你有没有给约翰·J·卡利斯特下过一周非洲的诅咒,从而导致他身体受伤、失去工作?”
  “约翰·J·卡利斯特是谁?”
  “不知道。”汉娜说,“如果他觉得丢了工作是因为被你诅咒,显然他也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蠢货。”
  “我也不知道,”汉娜说,“要是他觉得自己丢了工作是因为被你下了塔胡①,显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茱莉亚的脸因为害怕皱成一团:“汉娜,你用什么来支付那些费用呢?”
  “噢,那不是问题。现在已经有一个为安娜贝尔设立的辩护基金,是在网上发起的。里面已经有不少钱了,足够我租间办公室,雇几个律师助理、一个会计和一名保安。有人支持你,安妮,有很多人。理性主义者协会、惠康基金会、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都会保证基金充足。另外,你也可以把那种能令你变老或变年轻的面部整容物卖给化妆品公司。成千上万的女人都愿意花大价钱抚平自己的皱纹。”
  “不行。”安娜贝尔说。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们用不上那些钱,至少暂时用不上。法庭上将有一场鏖战。”
  汉娜咬了一大口披萨。她爱战斗,保罗心想。但他不喜欢。他很高兴那晚他和安娜贝尔、茱莉亚一起坐飞机去了亚特兰大。疾病防治中心为安娜贝尔提供了严密的保护,使她免受那些疯子的骚扰;茱莉亚为安娜贝尔提供了家的温暖,虽然她依旧畏首畏尾;安娜贝尔则为保罗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终身研究世界上首个人类与外星物种形成的(可能是)共生体。
  基斯说:“我会想你的,安娜贝尔。”
  “圣诞节我会来波士顿的,基斯。和我们计划好的一样。”
  她去不成。基斯将回到大学;显然他将接受卡洛斯·古铁雷斯的直接监督,成为一名太空工程师。保罗不知道基斯是怎么赢得这个机会的,而他也不是真想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当安娜贝尔提起她和基斯计划将来有一天要去太空时,她的大脑有很大一部分区域像美国国庆日的烟花一样亮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这只是因为年轻人的爱情吗,因为迫切想与自己的男友分享梦想,安娜贝尔的神经网络就这样被点燃了?还是说生物体以某种方式参介入其中?是它想让安娜贝尔去太空吗?也许它只是跟随自我保护的直觉行事,因为它现在已经得知——如果这么描述恰当的话——它的宿主在地球上有多么危险。
  或许它想为自己及宿主找一个比地球更安全的地方生活。
  或许它只是想换个地方,以免遇到类似的危险。
  或许它需要太空里的某个东西来完善自己的生命,就像柳叶吸虫需要蜗牛和奶牛一样。太空里的生命难道不需要新的共生体吗?
  又或许它希望在某个时候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其他那些受感染的孩子结合。即便是现在,那些孩子的父母们仍然在被劝说到疾病防治中心来生活。按保罗的经验判断,这应该不大可能发生。人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养的小孩不止一个,要还贷款,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六大洲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寄生物,即便会传染,大家还是继续生活着。
  保罗会尽自己所能,继续研究那些小孩。但他大概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也弄不清楚安娜贝尔已经变成了什么。保罗永远不会明白和一个交织在自己体内、与自己联系如此紧密的生物体共存是什么感觉。它为你提供保护,又让你变得更强大,一直陪伴着你,让你超越自我,永不孤单。
  有好一会儿,他真的有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对于宿主大脑里出现的那种出乎意料的强烈变化,生物体惊讶了三次。这变化并非由生物体引起。最后一次变化救了宿主和它自己的命。
  不管是什么让宿主兴奋,那肯定与大脑的整个电化学系统有关。生物体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很明显这是又一种十分重要的生存手段。但那是什么呢?
  生物体完全想象不出,也无从知晓。
  不是上帝,安娜贝尔心想。也不是神灵。不是那些东西。她不清楚在海里是什么帮了她。她只知道自己确实得到了帮助。
  无形之神。好吧,也许墨兰嬷嬷的说法才是最准确的,虽然那老妇人是个疯子。或许思考无形之神的存在也让安娜贝尔变成了疯子。但确实有某种东西存在。她这么想不是出于理智,也不只是出于想象。她确实触碰到了某种真实的东西,或者说是那东西触碰了她。正因为这样——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白蚁——她才活了下来,而且,有了一些变化。
  她环顾桌子周围的人们。这些人都希望她安然无恙,用自己知道的办法,保护她不再遭受变故。汉娜采取法律手段,基斯用他的爱,妈妈用母亲的牢骚,戈德伯格探员用枪,保罗用合理的数据。安娜贝尔对此很感激,但是,现在的她不想活成任何人的样子。
  她咬了一大口披萨,马苏里拉奶酪和番茄酱从她下巴上滴落下来。   尾声:2055年
  仪仗队挥着旗帜向广场行进,肩章、指挥棒和步枪上闪烁着阳光。在那列巨大的飞船上,光芒更加耀眼。和约翰一起坐在贵宾席上的汉娜将眼睛遮住。
  仪仗队后面是移民队,他们的队列不太整齐。有的人举着相机;有几个年轻人做着鬼脸。但在汉娜看来,不论科学家、军人、技术员还是他们的家人,似乎都很轻松地穿过了宇航中心,就好像是观众的欢呼声在推着他们前进。或许他们只是在为适应新家园较小的重力而做练习。
  一个因安娜贝尔而成为可能的家园。
  当她和另外二十三个人被另一队仪仗队护送到广场时,欢呼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汉娜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山间草地,她的哭喊声在山壁间回荡: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安娜贝尔……
  这二十四人挥着手,离开队列,登上贵宾席,与自己的家人坐在了一起。广场上的演讲开始了。安娜贝尔在汉娜身边坐下。
  汉娜说:“基斯呢?”
  “已经上飞船了。我们昨晚道过别。”接着安娜贝尔补充道,“没事,汉娜,别擔心我。”
  “老习惯了。不过确实有点荒唐,想想你们多大岁数了。”
  她们身后,和父母坐在一起的布兰登·乔斯林倾身向前。“表演很棒,是吧,安娜贝尔?”
  “别吵。”安娜贝尔开心地说。
  汉娜忍住没笑。布兰登二十八岁了,其他孩子有的满了二十,有的已经三十出头。即便安娜贝尔到了一百岁,对那些被她感染的人来说,她依然像母亲一样。
  副总统正在讲话:“……完全改变了这个世界,现在我们……”
  安娜贝尔突然开口:“汉娜,你还记得二十年代末,你为以前的《波士顿环球报》写的社论吗?”
  “不太记得了。我当时说了啥?”
  “你说当科学和文化冲突时,科学总是会输;而当文化和经济相冲突时,文化总是会输。”
  “我这么说过吗?说得真好。”汉娜说道,同时鼓起掌来,仿佛副总统说了什么妙语似的。她一直都不喜欢这家伙,也没给他投过票。她继续思考安娜贝尔刚才的话,以及她为什么说起这个。
  他们这二十四个人改变了国家的经济状况,帮美国强行扭转了颓势。冷聚变中的廉价能源,治愈癌症的方法——汉娜不清楚这二十四个人到底做了什么,而且说实话,她还有些被吓到了。不是安娜贝尔吓到了她,安娜贝尔从没吓到她。让她有些害怕的是这个“类似电脑的脑链接”。这二十四人形成了一种连接,犹如某种德鲁伊教婚礼仪式上的契约。一天之中有十二个小时,他们的共生体都在他们之间来回传送信号。四十八个意识——二十四个是人类意识,另外二十四个是非人类意识——用两套截然不同的方式思考问题。有四个小孩成长为出色的科学家。二十四人里面出了四个,这个比例在随机概率里算相当高了。这是共生体——那些小孩和生物体——之间相互作用形成的结果。
  汉娜在二十七岁写下那篇社论时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这二十四人改变了国家经济,也改变了社会文化。人们喜欢温暖的环境,希望身体健康,希望有工作。被大肆夸大的“想象力时代”已经被“繁荣时代”所取代。在历史上,繁荣的时代促进了科学的发展。
  副总统说:“……这些非比寻常的援助,同样也完全是我们人类的奇迹——”
  “噢,拿把扫帚搞死我吧。”安娜贝尔说。
  “安娜贝尔!”
  “啊,那行,用飞船好了。这人真会吹。”
  汉娜握住妹妹的手:“基斯会回来的。”
  “不。”安娜贝尔肯定地说,“他不会回来了。这是他的梦想,而他应该去实现它。”
  汉娜没说什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安娜贝尔放弃了太多,却没得到任何回报。啊,不,也不是全然没有回报——现在全国人民都很感激她。但汉娜有约翰,有孩子,有孙子,相比之下,安娜贝尔从四岁起就被剥夺了拥有这一切的权利……不,安娜贝尔拥有的东西一直很少。安娜贝尔以前常常想跟她讨论“信念”,但汉娜一直把她的话当作胡话。汉娜总是很快就避开这个了话题。
  可怜的安娜贝尔。
  不过,瞧啊,她正在微笑。
  我们高兴,因为适当的单胺被运到了大脑适当的区域。
  我们难过,因为那位生殖伴侣将离我们而去,而我们再也无法离开这个星球。在这里生活太过危险,但也只能如此。我们不许自己离开。
  我们高兴,因为当我们大家在一起,手牵着手,我们创造出了生存和成长的方法。
  我们难过,因为宿主依然不够,尽管已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宿主存在。
  我们因为脑活动的汹涌浪潮(我们称之为“富有想象力的信念”),以及其中许多我们依然不明白的东西而高兴。
  演讲持续了好久,终于结束了。安娜贝尔看着那艘巨大的飞船——第一艘地球殖民飞船——载着基斯升向天空。她感觉无数种情绪杂涌上心头——谁又能辨清其中有哪些情绪呢?
  她大笑起来,即便当大家开始祈祷,她仍然在笑。与此同时,她流下了泪水。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 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城镇。
  ① 国第35任商务部部长。
  ② 为地球上的生命是由小行星带来的。
  ②达尔文提出的遗传假说,认为生物体的每个细胞都产生微芽,微芽决定所在细胞的分化和发育。
  ① 度妇女用整块布裹住肩膀和头的服饰。
  ① 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近代微生物学的奠基人。
  ② 约城中著名的带菌者。
  ②原文为SLA RULES。
  ①原文为Thahu,非洲宗教中的一种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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