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珠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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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晓水一直后悔,没有留下一张敏敏的照片。
  算起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陆晓水不过十一二岁吧,还住在武昌城里一条名为扎珠街的老街。街道不长,五六百米,有三四百户人家和两处古井。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婚嫁、衰老。
  老一辈说,扎珠街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曾是明楚王府内为妃嫔扎制珠冠的地方。扎珠,扎珠,他们念着名字,就想起前朝的声色犬马,便用沙啞的嗓音说,扎珠街是武昌城里、长江边上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
  很长一段时间,汽车是进不了扎珠街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路又窄,就连骑自行车的人都会绕道。若是听见“叮叮”的车铃响,十有八九是到火巷口的邮筒取信的邮递员。那时候,时间也走得很慢:一年一年地过去,街道和小巷还在,可一回首,人就老了;又仿佛,是街道和小巷老了,人还活着。
  比如,你经过街口,看见桑树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正围在楚河汉界的棋盘边咵天①、讲古:讲过去武昌城里有八口井,属九龙井、双眼井的水最好;井水可以洗头、洗衣服,但不能涮痰盂、盥马桶;那时没得环卫工人,家家各扫门前雪,青石板却总是干干净净,以至于一边走路一边嗑瓜子都会被看作不文明……其中的一个老爹爹,怎么着也有八十了吧,讲着讲着,突然就抬起头,用手朝后颈猛拍了几下,个婊养的,灶蚂子②!
  比如,你循着尖叫,看见一群孩子。他们弹珠子、打撇撇、踢毽蔸③、“打麻城”,一边玩一边唱,“天上雾沉沉嘞,地下打麻城嘞,麻城闯不开嘞,你要哪一个嘞”。这歌谣里有古音,讲的是元末张七相公救麻城的传奇,孩子们未必知道,可这游戏是怎么也玩不够、玩不厌的。若是夏天,你便跟着他们,去蛇山的黄鹤楼公园里捉知了、打梧桐果,溜进长江大桥的桥头堡,抱着冰凉的楼梯扶手从顶楼滑到底楼。若是冬天,这样的喧闹也不会停止。你听,窗外有人唱:“伢们、伢们,出来玩嘞,莫在屋里打皮寒④嘞,打了皮寒莫怪我嘞,我在叫你出来玩嘞。”
  再比如,你不拘走到谁家的院子,择一处树荫坐下。一切原是清净的。可一抬头,却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蛇山方向飘落下来。远远地,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摇着拨浪鼓,那“不楞登,不楞登”里,有无数老去的孩子的回忆。
  但在陆晓水的童年记忆里,扎珠街已经变得活泼。时代的讯息来势汹汹,猛地吹进细窄的街巷。老墙上开始充斥着“建设全国卫生文明城市”、“走进新世纪”的鲜红标语。人们开口闭口就是改革、改制、下海、下岗这些最时新的词汇。也是这时候,就有人搬出扎珠街了,有的是因为发了财,有的是因为负了债。也有外地人暂住下来。他们不知怎么就找到了这里,也学着本地人的样子,大清早就赶去火巷口过早⑤。一时间,卖热干面、油饼和浮子酒⑥的摊子前总排着长队。

2


  许多年后,陆晓水回忆起武昌城,只觉得它是以火巷口为中点到昙华林为半径形成的一个圆,就好比一只大钟盘。扎珠街与火巷口相连,就像是这钟盘上的一根针,承载了每时每分过去了的和就要过去的事。
  大钟盘回拨二十圈,便是1998年。
  那一年,素有“火炉”之称的武昌在夏天遭遇了漫长的梅雨和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年底都还没有缓过劲。临到冬至,寒潮过境,临街的窗户里便有人叹“寒婆婆过江咯欸”。陆晓水吃过晚饭,就坐在窗户下,搓着手,等江北的“寒婆婆”把雪带来,不想等来的却是北风。那风有三个不同的音调,“啊……唔……哦……”,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仿佛无穷无尽。他甚至想起街口的九龙古井,这声音仿佛井底的九条虬龙将醒未醒的嘶吼。正出着神,那“啊……唔……哦……”却混进了不和谐的一声“吱——”院门开了。
  陆晓水还记得,十七岁的金敏敏正是在那年的冬至日,乘着北风,赶在大雪之前,回到了扎珠街。她在院门外瑟缩着,像一只受惊的鹿;身后是她的母亲,那文气的妇人一脸倦容,菜薹样子,显老了——其时,敏敏的父亲,被街坊们称作金老师的男子,已经被“双规”。
  在此之前,街坊邻居议起金老师,无一不竖起大拇指。金老师生在扎珠街,长在扎珠街,从桂子山上的师大毕业后,又在凤凰山下的省实验中学做了语文教师;因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成了学生口中的“省实验四君子”之一。扎珠街上考进省实验的孩子凤毛麟角,无一不曾受他点拨。
  那时候,金家和陆家住一个院子,只隔一堵墙。陆晓水记忆里的金老师也仿佛永远都是三十出头,面庞白净,爱穿白衬衫、黑长裤,戴金丝边眼镜。他浑身散发着清雅、疏淡乃至堪称古老的气息;他也乐意将这种气息传递给身边的人,就连三岁的陆晓水也不例外——金老师坐在葡萄架底下,和少男少女清谈的情景,是陆晓水最早的记忆。
  金老师成为领导秘书的时候,正是提倡“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春天,也是金老师的春天。因为几篇发表在本地刊物上的文章,金老师被组织部的领导看中,说,这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嘛,先调过来写材料吧。之后,不过一两年时间,金家就搬进了机关大院,成了最早离开扎珠街的人家之一。
  金家刚搬走那阵,街坊们还时常念起金老师,念起他“发达”的那个夏天。据说,某天傍晚,曾有一抹形似佛手的火烧云从扎珠街上空流过,这自然是祥瑞了。也有人调侃,金老师是人杰⑦不假,那云不也流过扎珠街别的人家么,么样一定是他金家?老人便“嘻”地一声打断,总之,气运到了,往日扎珠街不是风水宝地么,莫说官家⑧,皇亲国戚都住过……讲着讲着,老一辈的兴头便转向那个更古的时代。他们说起宫殿、楼阁、水榭庭院,说起两丈九尺的宫墙,说起四面的宫墙是青色的,廊道是黛色的,仿佛亲见过那份繁华。
  再后来,金老师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本地的报纸上、新闻里,排名不太靠前,也不算太后。街坊邻居便不常提起他了,仿佛扎珠街的金老师已是前朝往事。只有一次,陆晓水的爸爸在本地抗洪抢险的电视新闻里看见了他。江堤上,人头攒动,还下着雨,金老师穿着薄衫,胳肢窝下夹着公文包,给时任市委副书记撑着伞。陆爸爸乐得直推儿子,说,快看快看,这不是隔壁金老师么,你看,他屁颠屁颠的样啊。可镜头一闪,陆晓水就错过了金老师屁颠屁颠的样子。那晚,陆家人莫名地有些兴奋。想来他不过是百十人中的一个,点头哈腰的,镜头前的形象怕也未必好,可他们还是被他深深地打动了——不愧是扎珠街出来的!这时,若有个声音再继续追问下去,电视里那个男子,到底和扎珠街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大概是讷讷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敏敏笑,是么。便不再说话,仍旧吃她的葡萄。
  胡杨便对陆晓水说,你看看你姐姐,我让她坐,她不坐;我没让她吃葡萄,她偏偏要吃。晓水,你这么乖,你姐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敏敏学着胡杨的口气,也对陆晓水说,晓水,看看这个人,对你姐姐一点也不好,不让姐姐吃葡萄,以后不准你喊他叔叔!
  陆晓水一直笑着。他一抬眼,就望见门外被暴雨擦洗过的世界。雨过天晴,水泥地泛着清冷的光;背阴处,一只野猫咕噜噜地睡着,做着不与人解的梦。空气里充盈着动物皮毛般细密的喜悦。天知道陆晓水有多开心。他第一次有了“姐姐”,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女之间,有着说不完的精致的废话,有着数不清的似是而非的微妙瞬间。一切如此简单、有趣。
  胡杨有时给敏敏画像,有时也拍照;敏敏呢,就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这是她做模特时最常摆的姿势。门窗都洞开着,朝北的房间里仿佛充满了夏天的光,柔软、明亮,像湖水一样微微地荡漾着;也有风,轻轻吹着桌上的画纸,空气发出籁籁的声响。
  陆晓水不时踱到敏敏身边,看她读到哪一页,又或者捡起桌上的什么书,胡乱瞥一眼。偶尔,也借口什么事,溜出去。他答应过敏敏,不走出她的视线,便只是躲在工作室的窗户下,偷偷地往屋里望。
  陸晓水好奇,房间里只剩他俩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更多时候,陆晓水只是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打量着工作室里的一切。空明的屋子,松节油的香与阿拉伯胶的酸,年轻的画家与美丽的少女;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也并不为什么,两人就“吃吃”地笑起来。
  这时,陆晓水便听见时间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一点一滴。他知道,有一只钟正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走着。岁月如此悠长、真切、美好,仿佛漫无边际,一眼望不到头。当然,也会有另一种声音,“咔嚓咔嚓”地,是胡杨按下机械快门,是风翻开他怀里的书本。陆晓水低下头,书页上写着:摄影不是像艺术那样去创造永恒,它只是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

6


  那个夏天,敏敏的一举一动都会变成扎珠街的新闻。消息拂过人心,像温柔的蝴蝶翅膀,又像暴雨将至的前奏。
  起先是扎珠街的女子。她们未必读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不了解楚地淫靡的底子;对扎珠街留名的原因,大概也没什么兴趣,不知道挖地十尺,就是昔日妃嫔姬妾争奇斗艳的温柔乡。但风流自赏的态度却是遗脉千年,一直流淌在这新时代的女将们的血液里:从最早的维新服饰城、武昌商场,到中商百货、汉商百货,那些讨价还价的、揽镜自照的,少得了她们?从黄军服开始,到连衣裙,再到吊带衫、超短裙,期间横躺了多少时代,她们哪一个没赶上?涂口红、掸眼影、纹眉毛,哪一样她们不是一学就会?总之,单看女子的打扮,扎珠街已经有了繁华的先声;繁华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有人做女人们的生意。
  就说头发吧。扎珠街先前也有剃头店,紧挨着粮油店和小诊所,只一间门面,很小。剃头匠是老朱的二儿子,总穿一身白大褂,褂子太大,衬得他的小鼻子小眼愈发的小。室内的光也是冷淡的,一眼望去,只觉那张脸几乎要被周围的苍白吸收掉。顾客都是街坊邻居,以男性居多,隔三岔五,理理发,修修面。女人们也来,洗一洗,剪了,左右看看,差不多就行了。常客们都夸朱老二剃头手艺好,够短。
  剃头生意却总是清淡。朱爹爹索性在门口支了张桌子,一年四季地卖清茶;热天也卖用竹签穿成一串的雪白的荸荠。弄了些时日,来剃头的仍旧寥寥,喝茶的、咵天的倒是常来常往。过路的不细看,只当是老年人的茶室。待到朱爹爹过身后,朱老二就把门面盘给了一对外面来的姐妹。
  早先时,说起“外面来的”,扎珠街的人实在很天真:左不过是“下面”的乡里人嘛,真的见太多了,初来乍到的,身体健旺,脸膛发红,单看五官,甚至比城里人还精致些;眼神却是钝的,肤质也粗,明显能看出风吹日晒的痕迹,那痕迹里有尘土、暴阳、风霜、下地的种种劳苦。好好的房子租给他们,倒像是雇他们来看家护院的。总之,扎珠街的人说到“外面来的”,只觉得“下面”的劳动是多么繁重、多么邋寡,仿佛他们真的亲眼见过——其实也没有。常常地,吃饱了饭的街坊们满足、麻木、昏沉,陡然听见一阵狗吠,是黑手黑面的新邻居摸黑进了院子,心便一凛,整个人都醒过来。
  这对外来的姐妹却完全是另一种。她们自称衢州人,长得白皙秀美,说话的音调也格外婉转,很像唱歌。她们的衣裳打扮,和扎珠街的姑娘相比,也说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同样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就略有不同。这大概就是所谓“气质”吧。她们的神态也是从未见过的,显然要摩登一些,洋气一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沿海、开放、广东一类词。大约是基于类似的考虑,也取财源广进的意思,她们就为自己的店取名“广广美发”,换上跑马似的霓虹灯招牌。
  广广美发无疑给扎珠街带来了一场革新。正是从那里,扎珠街的女子知道了关于头发的种种常识,单说烫发,就有离子烫、玉米烫、冷烫、热烫。
  原先,扎珠街的女人也不兴什么“美发”。偶尔在司门口看到自来卷的女子,那波浪似的长发吸走了多少人的目光,多像外国电影里女明星,多像西洋画报里的女模特啊。现在倒好,外国导演相中的女明星、画家笔下的女模特竟然就在身边了!扎珠街的女人哪里坐得住。
  就连那衢州姐妹,平日虽是一副言语淡定、见过世面的样子,对金家母女,也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逢着生意清淡的午后,她们便去金阿姨处点两份小炒,聊聊家常,再选好晚上的饭菜。傍晚时分,送外卖到美发店的,总是敏敏。姐妹俩自然是要挽留一番。或借口天热,给她编辫子、盘发髻;或推说饭馆油烟大,给她洗洗头,吹个造型。
  一开始,敏敏要付钱,却被姐姐推开,不过顺手的事,要赚也不赚你的。
  那个妹妹,月牙眼总是含着笑,嘴巴最是俏皮,说,出了门,你就是我们的活广告,到底是你赚了,还是我们赚了,还真不一定。   敏敏和陆晓水也将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向一边倾过来,迎着光。果真是另一个世界。蛇山、黄鹤楼、黄鹄矶头的桥头堡、首义公园内的红楼辛亥革命纪念馆、彭刘杨三烈士的纪念碑……那些熟悉的风景,真实世界里的一切风景,全都不见了。原本整饬的线条和结构变得蟠结错杂,化作一片片边界含混的色块与阴影;其间,也有宝石般细小的光亮,一闪一闪地,似有什么故事要发生。
  敏敏意识到胡杨正拿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放下了矿泉水瓶,笑了。
  胡杨却转过脸,对陆晓水说,晓水,我陪你姐姐去日本,好不好?
  陆晓水懵懵懂懂,问,去日本做什么呢?
  姐姐做大明星,我做大明星的摄影师。胡杨转念一想,又说,但有一件事,我不想看你姐姐为了赚钱,穿着超短裙唱歌跳舞——不过,我更不想看她不穿超短裙。
  敏敏拿胳膊肘戳了戳胡杨的背,少胡说。
  我是说正经的。胡杨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最不该穿那些时髦衣服。超短裙、吊带衫、牛仔裤,统统不合适;民国的旗袍,倒好一些,可线条还是硬,缚手缚脚。
  敏敏绷着脸,努了努嘴,总之,长得不好看,怎么打扮都不顺眼。
  胡杨仍旧笑着,你别会错意,我的意思是,你有许多的小动作,很具艺术性,简直不像这个世界的,和你现在的生活更是不搭。
  敏敏的睫毛颤了颤,有些黯然,我原本也不想这么生活。
  胡杨自知触到敏敏的痛处,有点怅然。他举起了空空的矿泉水瓶,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三人在江汉关码头下了船,在码头对面的海关钟楼附近坐上248路公交车。手风琴似的两节子公交,开了五六站,已是主城边缘。窗外,行道树、低矮的房舍和厂房样的建筑飞驰而过,如一面面褪色的破旗,带着百废待兴的气息。下了车,三个人又闷闷地走了一路,终于在一片荒地前停了下来。
  胡杨指着脚边郁郁的草丛,说,这是野杜鹃,本地很少见,武汉的地界我早就烂熟,野杜鹃只有这里有。
  风吹过,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陆晓水望过去,却只看见焦糖色的果,原来那花已经开过了,便问,花开的时候,艳吗?
  胡杨答,艳!
  陆晓水不知道野杜鹃为何物,便依着自己见过的最艳丽的花朵想像:花开是一定艳得不能再艳了,艳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花,挂在小手似的枝杈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一路燃烧过去,把青灰的天也映得通红。
  胡杨又道,古人也叫它“山踯躅”,说的是,赶路的人看到美丽的事物,也会停下脚步;敏敏,这名字也合适你。
  敏敏却折了根狗尾巴草,问,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礼物啊?
  胡杨仿佛没听见敏敏的话,只道,我们往前走。
  他们又走了一截子野路,路的尽头是一片铺着黄白碎石的开阔场院。
  敏敏和陆晓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只当一切已柳暗花明;一抬眼,却见一座异常肃穆伟丽的宫殿,这下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胡杨指着宫殿,道,这是古德寺。一百多年前,一位游方僧人路过这里,见左绕长堤,右环驿道,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便修了一座小小的古德茅棚;那茅棚便是这座宝殿的前身。一百多年了,古德寺遗世独立,似乎是落破了,但放在整个文明里,都称得上传奇。
  胡杨沿着三角形的门廊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点评着建筑细部。敏敏、陆晓水紧跟在胡杨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知道美院学生时常外出采风,见过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风景,却没有料到胡杨还知道风景背后种种不为外人道的史实。
  这古德寺虽说是佛寺,殿基和门廊却异乎寻常地采取典型的古典主义罗马风格,殿基是正方形,边长将近三十米;门廊下宽上窄,分两层,有徐徐上升的神秘感。宫殿外的回形步廊和高大的圆柱形立柱,是模仿古希腊神庙。宫殿立面墙上的玫瑰圆窗和长窗,类似传统的基督教堂。外墙四壁的尖拱却是典型的哥特式。宫殿内外随处可见的花朵、狮头、象头、大鹏等装饰又仿佛源自南印度和东南亚各地的宗教建筑。最有趣的,当属宫殿顶上大小不一的九座佛塔。站在地面上,从任何一个方向看,都只能看到七座,始终两座是看不到的,这又暗合了中国道教中“北斗九星,七显二隐”的说法——荒郊野外的寺庙,竟有古今欧亚种种文化的痕迹,在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座了!
  宫殿里,始终只有她们三人。听到惊异处,敏敏和陆晓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偶尔,三个人一起沉默下来,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陆晓水不禁想,这时候,在这宫殿里喊一声,会有无数的回声吧?来自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文明,甚至不同的神明。
  胡杨将身子靠在高墙上。敏敏和陆晓水也靠了上去。三个人一起望向穹顶,只觉得宫殿极高极高,似乎通往天际;四围的墙是冷的,灰烬的颜色;他们的脸被反衬着,仿佛也变了样:水的眼睛,血的嘴唇,活的,热的,也有了新的思想。
  胡杨抬起手,指这正前方门楣处的花纹,道,你们看,像不像火焰?其实,不止门楣,穹顶上,还有佛像背后的佛光,都是火焰的形状。有人说这些火焰纹可能是南印度、东南亚一带小乘佛教的特色。我觉得牵强。佛教崇尚的是莲花之美,静谧、内敛、象征永恒;火焰之美却是截然相反的,绚烂、外放、转瞬即逝。类似的,在基督教里,火焰也是不吉的,是魔鬼和地狱的象征,是最下流的……几乎所有宗教都是如此。
  陆晓水问,就没有例外吗?
  胡杨说,也有。比如拜火教。古德寺或许和拜火教有关。一百年前,在这里支起茅棚的正是拜火教的信徒,他们一路被驱逐,逃到中原,在这里停下来,却又不得不伪装成别的宗教;所以古德寺才会有如此多文化融合的印记:古罗马、古希腊、哥特式、大乘佛教、小乘佛教、基督教、道教……似乎是做加法,實际上,却是减法,为的是将最初的痕迹彻底掩盖。宫殿顶部那“北斗九星,七显二隐”的九重塔不就是一句暗语吗?杭州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叫“灵隐”,但在我看来,古德寺才是真正的“灵隐”,确切地说,是“隐之再隐”。古德寺没有一任主持留下关于寺庙历史的文字记录;这大概也是有意为之……有些事只能被你我记住,没法写进书里。   陆晓水赞叹道,可比书里的历史精彩多了!
  敏敏却戳了戳陆晓水的胳膊,别听你胡叔叔的,历史又不是猜谜。他呀,尽是胡说八道——真不枉姓胡!
  胡杨也笑,怎么不是猜谜?有人说,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敏敏又说,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扮成别人的样子,换了别人的名字,你还认得出我吗?我还是我吗?
  胡杨看着敏敏,仍旧笑着,却不再说话。沉默了许久,他又仰起脸,望向绘着火焰纹的穹顶,自言自语般道,或许是我错了。我曾看书上写“美不常住,物有成毁”;敏敏,过去我不懂,现在却懂了。敏敏,你看这古德寺。我以为,离开了扎珠街,你当真会开心一些……我总算盼到今天。我带你去了另外的地方,去了另外的世界——
  胡杨的声音突然又哑又涩,他在笑他自己,敏敏,你只当我是胡说八道……我只想带你走,哪怕只一下子,也是好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仿佛都被蜜蜂蛰了一下,甜蜜的,却也是疼的。一阵风吹过,野杜鹃的枝叶开始零零落落颤动,响起一串串音符,不成腔的,像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叮当。渐渐地,时间的潮汐灌满了宫殿。陆晓水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一点一滴,雨打芭蕉似的滴答。他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大钟盘又静静地走动了。那些年,它走过扎珠街的青石板,走过古德寺,走过谜一般的火焰纹,走过顶上的九重塔,走进阳光、空气和灰尘的深处……
  一天天、一年年地,它走远了。
  某些瞬间,它也走过敏敏、陆晓水和胡杨之间。
  陆晓水的记忆里,有无数这样的画面: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敏敏月白的脸上,她的脸饱满、纯洁,连睫毛上的尘埃都是纯白的,那是一张十七岁的少女的脸;不时地,她侧过身子,用手肘抵一抵胡杨的背,胡杨发出咯咯的笑。这笑声和敏敏的睫毛一起,隔一两秒就闪一下,所有人的心也随之一颤。不远处,一张藤椅正向着窗外的蓝天,百无聊赖地摇晃;床上铺满了照片,就像算命用的扑克牌,等待某个时刻,被一一翻转。

8


  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敏敏已经背负了心事:拆迁办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火巷口的违章建筑将要拆除,整条扎珠街也面临拆迁,金家的小院因临近商业区,是拆迁名单里的第一批。
  其实,那时的敏敏并非深陷绝境:远的有导演桑田,还在隔山隔海地等着她的消息;近的是湖北美院的一位老画家,几次三番地找到她,劝她毕业后就来美院做专职模特。
  按照那位老画家的说法,专职模特一来收入稳定,二来可以入编制,算是国家公职,三来既然是在高校里,以后总归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末了,也不忘提醒,既是专业模特,很多时候,就得服从组织安排,难免身不由己了。
  敏敏见过那位画家笔下的自己,身形是像的,裸露的肌肤却被涂抹成橘色,透着水果烂熟后的甜与浊。敏敏只觉得,画中的这副身体,俨然已不属于自己了。
  胡杨只道,美院里一批前辈画家,都有类似的毛病,年轻时候上山下乡,基本功都是在革命宣传队里练就的,习惯了正红打底的画面。常人觉得偏红的颜色,他们看来可能刚好。
  敏敏却觉得不尽然。她说,错的不只是颜色。
  可以想见,许多秋天的夜晚,十七岁的敏敏是如何躺在床上,枕着月亮的清辉,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入狱的日子里,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怎么变得这么复杂,这么荒谬;她也想到母亲,想到母亲胸前的那朵栀子花;她甚至还想到那对衢州姐妹……想着想着,目光就黯淡下来。
  这一切都是陆晓水事后才知道的。
  冬天来临的时候,整个火巷口连同金阿姨的饭馆被拆了。其时,金家的陋室也落了锁,犹如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叹号。扎珠街的人们无不好奇金家母女的出路,可金家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意外的当属陆晓水一家了。不久前,金家母女还在自家的客厅里招待他们。金阿姨亲自下厨,煨了一铫子浓得化不开的莲藕排骨汤,烧了一条足有脚盆长的胖头鱼,却只字未提要离开的事。
  陆妈妈有些期艾,仿佛那藕汤、那胖头鱼是假的。她叹道,那金家人,闷声不响地,心够硬呐!
  陆爸爸却很通达,说,你那天还和娘儿俩说,扎珠街是永远的港湾……酸!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既是港湾,就有来去的自由。
  陆晓水则去昙华林找到胡杨,说起敏敏不告而别的事。胡杨怔了怔。他走到画架边,抽起了烟(他竟会抽烟!),说起曾有一位老画家要让敏敏留校工作的事。末了,吐出一枚烟圈,非常沉郁地说,敏敏没有错。
  说这话时,胡杨的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望向窗外的凤凰山。
  他还告诉陆晓水,自己的工作已经定了,毕业就去广州。说着,又大梦初醒般,掐了煙,一头扎进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堆里,翻出一台照相机。相机是海鸥牌。他说,虽然已经老旧了,给新人试手倒是绰绰有余。又从同一只箱子里找出几筒胶卷,一并塞给陆晓水。
  告别的时候,胡杨和过去一样,送陆晓水到了小区门口。
  道了再见,陆晓水闷头走了几百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却只瞥见胡杨深蓝色羽绒服的一角;一晃神,连那一角也在门洞的另一头消失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陆晓水还记得自己在扎珠街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一到晚上,整条街道就没了人声,家门口的一盏路灯,将熄未熄的,忽明忽灭,向空无打着求救信号。莽莽的北风响起,仍是“啊……唔……哦……”三个音调,无穷无尽地演奏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放在从前,就是一尾洞箫,吹的是“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幽沉古曲——作曲的人也不曾料到,这一曲竟跌宕了数百年;可到了这年冬天,千疮百孔的街道只剩荒腔走板的哨音。
  陆晓水拥被躺着,听着风的呼哨,又疑心是前朝的九条虬龙钻出了古井,正排成一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沿着火巷口,涌到司门口,飞往江对岸;渐渐地,连龙身都没了,只剩真空的桥梁,进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最后,仿佛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现代人在废墟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可见到真人的时候,他还是怔了怔: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眉毛扯得细细的,穿着宽松的棉外套,走起路来,甚至有些佝偻——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女人也会“红”!
  拍摄地点是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道。视频导演不停给日方的翻译做出指示。卡蜜已经化好妆,一直非常配合。她先是在冰凉的空气中解开上衣的扣子,袒露胸怀;接着,又将裙子拉到膝盖下面,露出了内裤的下缘。伴随这些动作,是自始至终、无欲无求的漠然。
  视频导演说,想要甜蜜的感觉。
  意外地,卡蜜突然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请问,什么是甜蜜的感觉?
  大家笑了,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卡蜜仍旧一脸认真地追问,请问,是什么感觉?
  导演说,比如,两个人漫步在回忆的街道。
  卡蜜仍旧是一脸不解的样子。
  导演只好让步,说,不是让你刻意呈现活泼热情的一面,所谓甜蜜,你自己定义就好;并不是让你刻意去笑,藏在心里的甘甜也很好。
  于是,卡蜜若有所思地眯缝着眼睛。那细长眼睛,缓缓地,像是微微飞了个眼风,又像是不经意的。陆晓水是怎么也描述不出来,也学不来的;可就是这么一抬,他就被这“不讨喜”的女人近乎漠然的温柔击中了。
  陆晓水看着取景框中的卡蜜。她的表情一点都不甘甜,甚至堪称忧郁,可照片的效果却意外地好。他突然意识到,用空洞来形容卡蜜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旦面对镜头,她就仿佛切断了自身内部的电源,彻底变成一只“容器”,一只承接他人的欲求、愿望与梦想的“容器”。他甚至想起禅宗公案中所说的“茶杯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卡蜜就是一只公共的“容器”:是空,是色相,是镜子……甚至——月亮;月亮,不就是一个绝妙的容器吗?无数次,人们仰起头,凝望月亮,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可月亮本是暗的,因为外界倾入的光亮,才散发光芒。他们望见的,不过是自己的目光,古往今来无数人的目光。
  导演又说,要纯真的孩子不在意地上的泥泞的感觉。
  卡蜜便“嚯”地一下子坐到了水坑里。膝盖下的短裙沾上了泥泞,也只叹息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导演挥了挥手,说,脱!
  于是,卡蜜顺从地解开上衣仅剩的一枚扣子,又褪下了短裙。
  陆晓水的眼睛被一片白光刺痛了——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认出她了:卡蜜就是敏敏,敏敏就是卡蜜。眼前的女人,仿佛穿过时间隧道,一下子退回到二十年前:干净的眉眼,明悦的神情,笑起来是娇美的,带着羞涩……无数画面跳闪着,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他是完全魇住了,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但理智很快便回来了:怎么会是敏敏?!二十年了,敏敏已经不再年轻;面前的女人,却像是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仿佛永远如此。
  原来,连敏敏的老,他也向往着——他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
  渐渐地,脑海中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慢下来。最后,就像电影结局般,停在了古德寺。
  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下着雨。
  他和敏敏正站在古德寺的门廊下,天空中隐雷滚滚。他们没带伞,浑身湿透了。雨水很凉,敏敏却还穿着盛夏时节的白纱裙。她最喜欢的那条白纱裙。
  我想一个人静静。敏敏说着,冲晓水微微一笑,谢谢你,晓水。
  那一刻,陆晓水觉得自己是明白意思的,可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没能从敏敏身上挪开:她的纱裙已经湿透了,显出内衣的印子和肌肤的质地;乍一看,近乎赤裸。
  陆晓水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体上,一寸寸地,像在热锅上的蚂蚁在爬。他感到羞耻,可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
  他目送她一步步往佛龛的方向走去,最终,匍匐在佛前。冰凉的地板上堆满了影子,只有少女的胴体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受伤的鸽子,一片蝴蝶翅膀,一滩白雪;那一刻,少女将自己的肉身全部供奉给心中的佛。
  也是那一刻,陆晓水的嘴巴里充满了一种全新的味道,起初是甜,接着近乎苦涩,最后是赤裸裸的腥……这股味道在湿热的舌面蔓延,很快充满了呼吸;每一寸呼吸,都带着这股气息,它就像一张无穷无尽的气味的网——扯碎它!扯碎它!
  陆晓水冲到宫殿外。雨已经停了,无边无际的光线将他包裹其中。男孩迎着光线,往前走着。他很平静,在呼吸,也有思想。可是再也走不尽的日色中,凉意生了出来,蔓延缠绕。他望向白金的太阳,心中无限荒凉。
  ① 咵天:聊天。
  ② 灶蚂子:蟑螂、蛐蛐一类带翅昆虫。
  ③ 毽蔸:毽子。
  ④ 打皮寒:打冷顫。
  ⑤ 过早:吃早饭。
  ⑥ 浮子酒:米酒。
  ⑦ 人杰:人才。
  ⑧ 官家:官员。
  ⑨ 冷火秋烟:形容场面无生气,寂静无声。
  ⑩ 礼性:礼数,礼貌。
  扯野棉花:讲闲话。
  运:想。
  江猪子:长江江豚,濒临灭绝。
  闪(二声):拉风、帅气。
  女将:女人。
  邋寡:邋遢。
  男将:男人。
  须子啰唆:形容污言秽语。
  弯:拐。
  过:到、去,通常的目的地是江对岸。
  扁担:挑夫。
  个斑马:汉骂。
  刘媛,
  生于1989年,文学博士、大学教师,湖北武汉人,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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