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千树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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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冠霞帔,璎珞垂旒,绣金羽纹的华丽凤辇前,父亲喜泣着来拉她的手:“惟若母仪,贤圣有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阿笙,你便是我洛家最大的骄傲!”
  一
  洛浅笙顶着朱色盖头郁郁地垂眸,大红绣鞋挑衅似的刺她的眼,像极了那人。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玉带蟒袍百花裥裙是他的,凤辇外的乐工仪仗万千随从是他的,朱栏花毯车辐镂雕也都是他的——他今已继袭南岳帝位,这锦绣山河尽属于他。
  平凡如她,他岳崇既想要,自然也该是他的。
  可是,他分明知晓,她无意做他的皇后,也不真心欲嫁与他。
  洛浅笙负气狠绞着流苏,又自顾自地叹息,于喜气洋洋的唢呐声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年时初见他的情景。
  那是个四色桃花开的春日。父亲位阶低微却意外种得一手好桃,或是凑巧或刻意逢迎,恰对了先帝喜好。兴致极高的先帝竟带了皇子,亲临洛府赏桃花。
  那时她正躲在偏院的假山后,偷瞧远房表哥文轩诵读《诗经》,冷不防被身后之人遮了眼睛。
  “你喜欢那人?”他低低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似笑似怒,语调复杂。
  她转过身,只见说话的少年雍容华美,却赫然生了双赤瞳,淡红的瞳心清亮剔透,像极了两粒上品的红色宝石。她盯着他诡美的眼眸,一时怔住,半晌才无知恼羞地回他:“走开,多管闲事!”
  他挨了斥责,非但不恼,反倒再度靠前,紧挨着她蹲下了身子,白缎锦袍垂到她沾染泥巴的步履上也丝毫不介意。
  “闲事?”他轻笑着挑眉,面庞青涩却已露威严。
  然后,他顺着她先前所望之处望过去,不屑地冷哼:“洛家小女,眼光差极!”
  她自小是个反应慢的,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轻视表哥文轩的意思,刚想回嘴,却又被忽然挨近的他啄了额头。咫尺间,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软糯温润的唇一瞬翘成弯月,那骤然璀璨的赤瞳里更似要坠出星子。
  饶是年纪再小,闺阁姑娘也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且慌且惊且怒,呜咽两声后终于咧开嘴巴大哭起来。三颗未发新牙的空隙直愣愣地对着他,更彰显出她的委屈。
  “我娶你便是!”
  她悲恸之余听到他如此急声劝慰,一句“谁稀罕”,断续了半天才讲明。
  最终,到底是表哥文轩牵走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哭。离开时,她回头瞧了眼,只见他仍挺拔身躯立在假山后望着他们,赤瞳微湿,茕茕孑立,却傲气得不叫人可怜。
  诚然,他九五至尊又天生异象。一双赤瞳可平山河之乱,可祈户有余粮,民间更有微妙的传言,说赤瞳者,足以违逆生死。
  如是,表哥文轩畏惧他,也算说得过去吧。
  洛浅笙探手进怀里抽出那封白羽信,缓缓摩挲,又失了神。
  笔走龙蛇的字,是表哥文轩的爱意。他不介怀她委身于人,犹待时机与她前缘再续。
  洛浅笙也不是看不出她爱的男人心性懦弱,可爱情这东西,未见得会偏袒强者。屋檐之下,各自低头的无奈,其实也会让人相惜。
  宫门外,着明黄朝袍的天子岳崇正静候,亲迎。威势凌人,气宇非凡,独望向她的那刻,眸光转暖,温润如春。
  洛浅笙隔着抹稀薄的嫣红与他对视,惶惶间竟听他低喃轻语:“洛家小女,爱哭鼻子。”
  她淺笑着潮红了脸,忽觉地,这趟婚嫁也未有那般苦涩。
  二
  父亲加官,长兄晋爵,亲姐更是得了天子指婚,气派地嫁与将军之子。不过短短几日,岳崇的恩宠已叫洛浅笙招架不住。
  尤其当她听说寄居洛家的远房表哥文轩亦沾了光,得进宫里办事参与国史编修时,更是双手颤极,直落碎了紫玉圆碗。实非补药的汤汁四溅,她心底愈加羞愧起来。
  闺房内,怪异的药香弥散之际,岳崇竟来得凑巧,于是惊慌不堪就这般入了他的赤瞳明眸。
  洛浅笙活像个被抓现行的小贼,东不敢瞧,西不敢望。而岳崇已肃了脸,早不满她低垂着脑袋,抬手便挑了她的下巴。
  避子,妨碍皇家开枝散叶,那是大罪。必要挨罚了!
  洛浅笙万没想到,电光石火间自己的脑袋里会单存了这个念头。她只顾咬紧牙关,死死闭起眼,唯盼接下来那人的巴掌会扇得轻一点。
  良久后,她听到了岳崇的嗤笑声:“我只打算要你这一个女人。”他扬着嘴角对她,话讲得没头没尾。
  “父皇膝下十五女,却只我与岳岐两位皇子。”他步步贴紧,似有深意,而她退无可退,背靠床栏,“所以,延续皇脉你总要负责的,洛浅笙……”
  这声名讳自岳崇口中呵出已带了情欲,可洛浅笙隐隐觉得与新婚燕尔时的天子柔情又不尽相同。
  入宫前,已有姑姑教习她夫妻礼仪。花烛摇曳的洞房夜里,她早早便做好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准备。这世间或许有男子会像姑姑口中说的那样怜惜女人,可她想,霸道如岳崇绝不会。不曾料到,那双夺目的赤瞳微敛时也算温柔缱绻,薄茧生长的手掌也能够抚得人心神荡漾。
  他的体贴,她已见识过了。
  凤宣宫的丫鬟早先得了皇后旨意,这会儿仍恭恭敬敬地退在外头。皇上驾到没许通报,人精小太监们更是低眉顺眼地候在门边不敢作声,生怕一个不小心搅扰了屋内那场天作之合。
  宫里伺候的下人自然都是识时务,可倒也生着点不长眼力的。
  那只白毛胖鸽子不知平日里得了主子多少喜欢,竟掠过屋檐,穿过窗柩,收拢双翅大咧咧地落足榻前案上。它大概看不懂它主子洛浅笙吹眉瞪眼连连摆手驱逐它的用意,似乎也不大满意她贴着个男人不顾饲喂它的行为,遂扯开嗓子“咯咯咯咯”地连叫数声,直叫得岳崇转身,瞧它。
  洛浅笙又一次觉得要完蛋了,她已将怕死,可那胖鸽子浑然不惧。它招摇地迈动双腿,连带着招摇它腿上系着的卷轴信笺。自进宫后,与表哥文轩的暗里往来全凭了这只鸽子,训它熟记路线已是难事,她真真舍不得折了它!
  无措,她呆鹅样耷拉了脑袋,而那边,岳崇已攥鸽子进掌,扯了捆绑信笺的麻绳。   洛浅笙想,她应该会因不守妇道终了冷宫,而它,可能会被御膳房剖膛改刀,清蒸或红烧。
  “蠢鸽子!”她双目含泪,由衷地感叹。
  朦胧中,竟见岳崇并未展开那封卷轴信笺,他只递至她面前,冷声问她:“不看看吗?”
  洛浅笙只好讪笑着,展了信笺: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那《长相思》被表哥文轩书于纸上,甚是浓情。见岳崇半眼未瞄,洛浅笙飞快地塞信入口,三两下咀嚼后,“咕咚”咽入腹中。她不打算解释这死无对证的事,正扬扬得意时忽见他邪笑着收紧了手,那胖鸽子于是歪着脑袋,狠狠地朝她翻起白眼来。
  “求陛下别、别杀了它。”她已期期艾艾地没了底气,实未料岳崇当真会松掌,随手一扬便叫那厮飞得痛快。
  他毫无质问,似这种种不屑一提。拦腰,拉她到怀里,他极是不耐地勒令道:“那便好生伺候!”
  洛浅笙有求于人,只好厚着脸皮去解岳崇的缂丝龙袍,那双赤目本已睨得她慌乱无比,又听他变本加厉,学着她先前骂鸽子的口吻在她耳边嫌弃。
  “蠢女人!”
  三
  三月后,得知冬狩消息的洛淺笙欣喜若狂。南岳建国不过五十载,开疆辟土却迅如神速,想来与岳族皇室人皆善战不无关系。而为南岳臣子,便是文官也要操习武艺,以备非常。如此一来,于围场同表哥文轩会上一面,还是大有可能的。
  隆冬天气,锦衣狐裘也抵不过这烈烈寒风。洛浅笙东摇西摆地坐在马上,全副心思不过是搜寻表哥文轩的影子,至于他岳崇是猎鸡猎鸭猎兔子,她一丁点儿都不在意。
  在北边的队列末尾,她终于将那一抹暗淡的身影寻着。队列人马正围猎一头公野猪,表哥文轩几乎尽其脚力才不至脱队,因而回看她的那眼仓皇尴尬,力不从心。
  雪林尽头有马蹄声轻然而来,洛浅笙回身凝看,只见青松白雪中一匹浑黑宝马与一匹黄棕烈马迅敏地并行。想来岳崇与瑞亲王岳岐的关系是极好的,方能够言谈兴起只就着劲风弓鸣对饮三分。二人身后,将士缚了猎物随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有猛虎两只,玄熊四头,赤鹿羚羊不计其数。
  当真是威风的天家气象!
  洛浅笙觉察到那浑黑宝马上的赤瞳之人遥遥将她望着,怕露端倪只好掉转马头微笑着与其对视。她见系素青大氅的岳崇红眸轻眯,嘴角微抿,蓦地诧异这般天资通透的人,如何会不得知她一次又一次的出格行径。
  “皇嫂躬亲参狩,实在英姿!”
  岳岐勒马行礼,夸赞得诚恳,可洛浅笙心虚到了骨髓。她佯作旷达颔首默应,恰瞄见岳崇偏头与岳岐低声讲了句什么。而后,那射向她的双双视线除却赞赏又多了点忍俊不禁,叫人摸不着头脑!
  呆滞不过片刻,浑黑宝马竟载着岳崇如疾风掠过。她只觉腰间一紧,待回神,早已被他圈在怀里,带进了密林深处。
  她平生头一回这样近地瞧男人拉弓射箭,他沉稳的气息可以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他扬起的青丝时不时便随风一同撩拨她的侧颜。背后,他镗甲上的护心镜紧紧抵着她,叫她真切地知晓这策马的男子是南岳的帝王,与白嫩书生表哥文轩何等不同!
  她恍惚起来,自己竟对他动心了?
  如此这般,她与表哥文轩过往十年朝夕相对的情意又算些什么?不作数了?倘她因表哥文轩处处劣势无甚锋芒,便从心底里弃了,移情他人,该成了何等凉薄的女子。
  且与岳崇,当交付的都已交付了,至于心,她不能。
  “喝一口!”
  浓浓的酒香飘到鼻端,洛浅笙这才惊觉面颊早冻得没了知觉。她接了他手里的烫金酒袋,为取暖,也为解忧,很是努力地饮了一大口。觉得不够,她又扬起头,再饮了一大口。
  火辣辣的酒水顺肠而下,竟叫她觉得莫名心安。她于是端坐马上抱着那酒袋,抱宝贝似的,再没还到岳崇手里。
  可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随马奔腾久了,腰会酸,饮男人的烈酒多了,头会痛。
  予军奖赏的篝火晚宴上,她顶着一张分外红艳的脸,大着舌头结语这习武练兵、强身健体是何其重要,洋洋洒洒讲得比那解析武事的将领还要多。君臣对饮,她更是扔了备与她的精致小盏,端了同岳崇一样的海碗,叫嚷着:“干!干!干!”
  她只记得,火映白雪中,他红的眸,墨的眉,扬的唇,暖的掌,都很好,很好看。
  酒醒后,她才知自己意外得了将士喜欢。他们讲:当朝皇后,豪爽过人!
  女子,豪爽。她听毕,默默搭了缎面帕子到脸上,忽地不想见人。
  四
  江河水暖,桃花始开。临近春耕,人皆忙。
  洛浅笙亦忙,她卧坐案前,临些诗经文词,自然都关乎思恋情爱,自然都是表哥文轩寄与她的。这法子甚好,每每誊完一张,她便能忆起往昔。
  丛中扑蝶,谁执了她的手。桃花挽冠,谁帮她戴到头上。
  倒是岳崇,好些日子不来她的凤宣宫,不知是过了新鲜,渐渐厌弃了她,还是前朝蠢动的消息是真,他无暇顾她。
  前朝。洛浅笙默默想着,听说曾也是个马上得天下的国度。只是君王暴虐,刑罚极重,轻贱农事,不得民心,是以比不得南岳的民安国泰。
  她实无担心。岳崇将这国家治得何其安好,况且,他是赤瞳者,不是寻常人。
  笔尖墨落,滴在玉版生宣上,晕得迅速。好好一副情诗绝句,就这样毁了,多么可惜。她实不应该遥想表哥文轩时,还三心二意地念着他。
  可这脑袋,不听话。
  红棕箱木,七八个已满,内里装的尽是墨字纸张。也亏得这凤宣宫阔广,才叫这一干物什不碍人眼。
  得知前朝旧臣揭竿,拉拢疆外部落逆反的那日,春雨寒凉。三千将士于雨中集结,岳崇披甲戴盔,亲征。
  洛浅笙没想到那样紧要的关头,他会折到她的闺房,只为与她道一句“浅笙,别怕”。他额角有雨水顺势滑下,她甚至未来得及替他擦。
  飞箭如雨,战马嘶鸣的前线是她无法想象的,她只记得临行前他赤红的眼眶内盈满杀机,志在必得。他从来就太过强大,强大得叫她觉得,哪怕一丝丝怜惜忧心,都是多余。   数日,传回京城的果都为捷报。不但剿得叛军溃不成行,还一连降服了几个外族部落。
  瑞亲王岳岐主政不在前线,其正妻青华灵慧贴心,常至凤宣宫陪着她。局势得缓,又相互熟识后,青华同她讲:“皇嫂,难怪这后位是您的,大事当前,处变不惊。同是女人家,若此次是我夫君岳岐在外,青华早该慌得不能自持了,哪里得皇嫂这半分镇静!”
  洛浅笙干笑着饮茶,她哪里是处变不惊,她只是认定他那等红眸异类抵得过刀剑戎马,她只是并不想真正放他在心上。
  “听夫君说皇嫂乐于狩猎,尤爱观人围捕野猪,再逢冬狩时,皇嫂也带了青华一同去,可好?”这俏皮的丫头,撒娇歪头询她,却只叫她惑惑不解。
  尤爱观人围捕野猪?她何时得了这个癖好?
  青华也是个实心实意的,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了。洛浅笙这才知道,原来冬狩那日,岳崇低语同岳岐讲的是:“她其实顽劣,尤爱观人围猎野猪。”
  她赫然清明,原来她积极参与冬狩,私心为见表哥文轩,他该都是晓得的。他不点破,还遂她心意,想来,是不屑视表哥文轩为对手的。明明是那样不值得原谅的恶行,他却也只是说她,其实顽劣。
  其实顽劣!他终究过于宠她。
  可他已坐拥天下遍得人心,有皇室族人敬他爱他,有万千将士视他为神,有黎民百姓赞他英明。而表哥文轩幼年便丧了双亲,不得庇护寄人篱下,唯得的关怀,也不过一个她。况且初始,是因表哥文轩无胆与她私奔,她亦不愿触怒龙威,祸及家人,这才嫁了他。
  她不爱他。便是糖衣炮弹也不能使她爱他。洛浅笙攥紧双手,由着指甲划痛掌心,第三回确认,是的,自始至终并未变过,她不爱他。
  五
  天子岳崇领兵凯旋归京时,已是苦夏时节。最难挨的酷暑,三千将士却如打了鸡血,“犯我山河必诛之”的呐喊声撼天动地。洛浅笙隔着俯首的百姓望向他,人好像黑了,瘦了,下巴也多了点青色胡须,略带些沧桑,可那红眸之中的光亮更甚,灼人得很。她看得懂,那是荣耀,帝王天下的荣耀。这一战,他亦如她所料想的,是强者是王。
  她悄悄转了视线,去群臣的尾梢,她知道她的表哥文轩也会在这和谐欢腾的氛围中朝这至尊天子叩拜。可惜熙攘之间,她离得太远,不得看见。
  这夜,他褪了身上甲胄,只着一袭白色亵衣按她在身下。她颤着手抚过他的胸口,他的背肩。
  很好,无伤。
  很好,无痛。
  艳阳天里,那胖鸽子载着信笺飞来的时候,洛浅笙以为不过又是封绵绵的情诗歌赋。不想,那样羸弱的表哥文轩会从宫外荒僻处挖了暗道,一直通到南岳冷宫。
  “阿笙,想法子去冷宫吧!不得宠的废后也只是不得恩宠,着实好过抗旨不遵,圣上称贤也没的理由株连洛家。小心谨慎些,你我便用不着四海八方地逃匿,阿笙,可还愿意再续前缘?清冷宫殿,静待。”
  她将那薄薄纸张撕得粉碎,蹙眉苦笑。她这样怯懦无勇的表哥,她还企盼他想出什么高明的法子!她想象他躲在暗黑的地下挥铲掏土,符合他的性子,可笑又隐隐叫她心疼。
  桃林月下,她也曾应过孤单寂寥的他,同相厮守。
  是啊,她应过他。
  洛浅笙做戏做得很好。她先是添乱岳崇的生活,递与他的杯盏故意滑手,叫温热的汤水污了他整件龙袍,或佯装从他案前擦过,叫批阅过的、未批阅过的奏折通通落下,混到一处。她故意挑些鸡毛小事与他争执,十足品行不佳的怨妇形象。她更不许他碰她一下,却偏在他困顿至极的时候摇他起床,神经兮兮地质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别的女子。
  他终于生怒,觉得她不可理喻。她便在他失望着甩手离开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盯着他的赤瞳,阴阳怪调地道:“坊间似有传闻,说赤瞳者可违逆生死。不知道先帝故去的时候,陛下在做些什么?”
  她素来只见他精壮勇猛的模样,从不知道他也会心底泣血,面如白纸。他狠掐了她的下巴,讲了她等待已久的话。
  “恃宠傲娇,洛浅笙,你是该尝尝冷宫的滋味了。滚过去的时候小点声,不要叫我心烦。”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讲完那番话,之后颓靡漫上脸,有无尽的落寞。
  洛浅笙伏在那七八个红棕木箱上大哭了一场,她憎恨自己在情感上的摇摆,也憎恨自己永远硬不得的心肠。身乏泪竭,她偎在箱旁睡着,浅眠里好像有人吻她的额头,情伤无限地念着:“他竟真的比我了解你……”
  冷宫的日子,慢得似要静止。洛浅笙偎着残桌,借着老旧烛台的莹莹光点读箱木中的纸上情话。偶尔,忆起幼时表哥文轩不得待见的窘迫,偶尔,忆起岳崇策马飞扬的凌云气魄。
  不比当初的凤宣宫,冷宫里人烟寂寂,消息闭塞。她怅怅地等了好些日子,才在晚秋夜间将一身脏土,脸花如猴的表哥文轩等来。
  “阿笙,你可知这几日我公务缠身,终于,升了官了。”表哥文轩眉眼间均是沾沾自喜,并未觉察她独居的这些日子,既惶恐,又折磨。
  她用衣袖幫文轩表哥拂掉尘土,又将他乱粘在脸上的发丝拢到脑后,浅笑着说道:“那便恭喜表哥了。”
  “不止如此。大学士家的千金有意于我,洛伯伯近来也催促我早些成家。阿笙,你放心,我即便娶妻生子,心里仍是有你的。”
  闻言,洛浅笙万分错愕。
  岳崇一语成谶,她眼光差极,她所怜惜维护的男人,竟然不只懦弱,还这样私己。他以过往情意诱她入这苦寒之地,却花开在外欲做别人的郎君。寒心之时,她突然忆起,曾经有人同她讲:“我只打算要你这一个女人。”
  表哥文轩四下环顾,仍旧笑道:“苦读诗书总算有了用处,应当庆贺。阿笙,这庆酒我只想同你喝!”
  她看他从偏角暗道里将几坛陈酿桃花醉搬到桌上,纤细的手指微颤,单薄的脊背强挺,遂拔了酒塞点头冷冷地回他:“那便,不醉不休。”
  深醉时,有人手抚她的发,一下又一下,还念着她的名字:“阿笙,阿笙啊……”
  六   梦里,有宫殿倒塌的轰鸣,有火舌翻腾的呼啸。洛浅笙睁开眼时,冷宫居所,火光漫天。而岳崇抱着她,在三丈外的安全地带,眉头紧锁。
  她蓦然惊醒,表哥文轩——
  她欲挣扎着脱身,却重被岳崇紧紧地按在怀里。
  如何会失火?如何会失火?
  她即便在情爱上对表哥文轩死了心,也不想看他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泪水蜂拥,她突然僵住。
  “岳崇,是你吗?是你做的?”
  岳崇火红的眸霎时黯淡下去,他哀伤又固执地将她望着:“秋干物燥,本就是易起灾火的季节。”
  此言犹如一声惊雷,她恍惚想起冷宫里摇摇欲坠的烛台,坛坛堆积的桃花醉,还有七八个满是纸张的木箱。明就是飞来的灾祸,明明就是她与别人一同背弃他,却堪堪在这时,拖他出来当这祸首。她何其无心无肺!
  宫人渐退,那熊熊烈火终是熄了。可颓垣断壁,灰烬落落,哪里还可见一个文轩表哥。洛浅笙忽地讨好地笑摇着岳崇,请求道:“陛下,救救他吧!”
  她这才得见他左臂上的衣襟焦灼,侧脸颈下胸前均落了深重的火痕。血腥的液体自他身上滴答落地,刻骨的苦涩根生在他的目光里。
  她惊痛之余,竟听他说:“浅笙,你可知你那文轩表哥在火起时被落柱压住,也曾求我先救他。可我只有本事,救你一个。”
  洛浅笙的心更加寒凉,果然生死面前,人性毕露。表哥文轩亦只想保命,并未顾念她半分。这分明是表哥文轩先弃了她!
  她明白私会男子已是罪,本无脸无理由再求他,却还是跪拜下去,行了大礼。她盯着他的眼,嗫嚅道:“我、我指的是你的赤瞳。”
  岳崇愣怔片刻,踉跄着上前,苦笑着抱洛浅笙起身。
  “浅笙,你也听说,我这双赤瞳是天生异象,不同凡人。可你不知,上阵杀敌刀枪不入,不过是因我自小苦习武艺。所向披靡从未败战,也不过是因我连年随父皇征战,自血雨腥风里得了长进。我也会流血,也会命亡,违不得天,逆不了生死。自然也救不了你的表哥。”
  洛浅笙无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间面如土灰,慌乱推的一把,恰落在岳崇血迹斑斑的伤口上,那血流淌得更急,而他挺着,闷哼也无。
  一瞬,她忽然看懂了岳崇。他不是不苦,只是无人可诉。他不是赤瞳神人,无坚不摧,只是要硬撑起这家国天下。自己作为他的枕边人,却为了一个不值当的旧爱,叛他,伤他,多么残忍!纵然她这样残忍,他还是在噬人的烈火里,豁出性命,救了她。
  漫天灰烬,是洛浅笙狠下心与薄情的表哥文轩作别之见证。
  她初次敞开心扉去拥抱岳崇,她想,她爱他。
  “岳崇,你可还愿意要我?”
  清冷的月下,她未能看清他眉眼间浅淡的释怀。
  她只觉岳崇执她之手,定定地将她望着,他说:“我早同那人讲过,我会娶她,也只要她一个,天子的话,从来作数!”
  洛浅笙重回凤宣宫,才知岳崇将她入过冷宫的消息封得死死的。她依旧是南岳皇后,从无丑事,饱受拥戴。
  他,护她入微。
  七
  南岳五十七年。
  赤瞳小儿顶风吹雪已在宫院中舞剑三个时辰。直至衣衫尽透、天幕全黑,严苛的父皇才准他稍懈片刻。
  到底是小儿,遥见瑞亲王府天灯飞升时,无限委屈汇归胸中。赤瞳小儿遂哽咽着扯了那明黄的袍角:“父皇,岐皇叔家的靖安哥哥何以得了空子便可玩耍,儿子却要每日做这些辛苦事?”
  兰亭下的岳崇闻言愣怔,忽地尘封往事漫上心头。他想,大抵是因他曾亲眼见识过成王败寇有多惨烈吧。
  那年,前朝卷土,却兵败如山倒。他以酷刑迫败军将领道出主宰,竟意外得知前朝血脉仍存于世。那人胎里带疾,寒毒入骨,只得常食罕见的温性四色桃花调养生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他当成小丑,从未放在眼里的,她的青梅竹马,表哥文轩。
  岳崇只道他饲养鸽子是为与她传些酸腐情诗,却不知他的鸽信更统领前朝,裁决军事。这般重要的人物,为免猜忌,不惜乔装洛家不得见的远房亲戚,独一人,栖身京中。他就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在自己驻万马千军的皇城。
  他的胆魄,非凡!
  岳崇归京,只身跃进洛家偏院,果见他亦独坐桃林。他们都知晓,今日的不动声色,皆为了一个女人。文轩遥举了桃花醉对他,决绝的笑意间,淡道一声:“来了。”
  同是治军的枭雄,岳崇自然看出前朝的军队虽成规模,却欠些火候。倘若再等上三年五载,必是难敌。他隐忍得这样好,至爱女子离身,也只作无能。
  何以,兵起得这样仓促?
  他了然他之困惑,涩笑道:“你大概记得,冬狩庆宴上阿笙有多美。我隐在暗处望她,却讶异地觉察她眼中已有你,她似对你动了情。”
  岳崇怅然,行兵谋事最忌心急。可文轩终是因她寥寥的移情,急过了。若是从前,自己必定不信会有男子及他那般在意她,而今他看得透彻,面前男子对她的爱如何也少不了自己半分。他尚可早早脱身,留命一条,却未逃,想来终究是顾念洛家上下生死存亡。
  “我知将死,唯有一人放心不下。”文轩再举酒杯对他,“陛下可否助臣放下……”
  杯盏相撞,脆响。
  岳崇犹记得文轩同他讲:“这旧爱故人就似一颗长在心上的毒瘤,阿笙是軟心肠的女人,自然下不了手,那便由我来帮她剜净。叫她整的一颗心住进新人,叫她无所顾忌地,快活!”
  岳崇亦记得清晰,冷宫之中,他惨白着唇恋恋地抚着她的发,那是别离的喃语,是自此情尽。
  “阿笙,阿笙……”
  燃着一人,只需瞬息。然后,皮肉焦臭便伴着这人的过往尘烟,焚灰殆尽,再无人知晓。
  那时,岳崇看着赤红的火舌,忽然后怕得牙齿打战。倘若这一战,败的是他,他是否也甘心做她眼里的懦弱负心汉,只为掩下这一场会吓坏她的腥风血雨,只为求她安生与别的男人一世快活?
  岳崇牵了赤瞳小儿行向凤宣宫,赤红的眸间尽是慨然:“护国安民,是君主之责——皇儿,终有一日,你也会有心爱的女子,那时,你会知道,如此辛苦为何。”
  凤宣宫内,锦衣华服的洛浅笙迎了出来,她执了帕子擦赤瞳小儿额上的汗滴,又挥手将岳崇身上的薄雪扫掉,举手投足始终噙笑,梨涡点点好生幸福。
  洛家旧院中,一夜寒雪覆桃树,寂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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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绵绵细雨覆盖着这座精致宅邸的每一个角落,陵生被家佣领着,走过一尘不染的通道,进了雅苑厅堂。  “人来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也很寂寞。陵生斜眼往画屏后瞅,一层朦胧的橙光,一双纤长灵巧的手,躲在描花点翠的屏后,化作蝴蝶蹁跹的手影,落在蜡梅斜枝的窗枢。须臾,蝴蝶展翅,幻化为一只白鸽。  “哇!这可比我们班儿里陈师傅的手艺还绝!”  屋里有管事,脸黑沉沉的,暗示着规矩。陵生不屑,故意吵吵嚷嚷。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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