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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氣温有20度,但是今天就降到5度了,空调开了一天,并不舒适,暖风熏得游人醉,所有人都昏昏沉沉。田林困在这里已经二十来天了,也不能说“困”,这里是她娘家,回来也是天经地义,这几年她和男朋友习惯了各回各家。大家分别去过一次对方的家乡之后,在有没有必要凑在一起过年一事上达成了共识。哥哥嫂嫂呢,反正年岁相仿,大家喜好都差不多,都懒,同住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没有人眼里有活,家务如浮云,至多就是超市去买点吃的,吃完饭收下碗,切个水果,客人来了帮着端个茶。年轻人被惯坏了,心理年龄十七八,身体年龄大概只有8岁,总是默认会有人包揽这些事的。
不过,今年需要端茶的机会都很少,年初三初四开始,越来越严,串门的几乎绝迹。
年前,他们的爷爷奶奶被从乡下接到了二姑家,除了年三十和初一一起吃了顿饭,后面也基本留在那边了。二姑家里人少,宽敞。虽然待在那没有什么意思,但人老了,眼花耳背,待在哪里会有意思呢。来这边也一样,像不熟的客人一样端坐着,饭点吃饭,药点服药,打胰岛素,看看电视,对着走过来但显然并不想跟自己玩的重孙辈笑一笑,一天太漫长了。
而七八口人,一日三餐,再加茶水,基本只能脚不离地留在厨房洗洗涮涮了,父母再能干,也吃不消。何况父亲这一年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两位老人还是体恤儿子,吃完饭就回了二姑那,免得添麻烦。其他亲戚也停止了拜访,原本预备初六办喜酒的也打电话来宣告延期,因为酒店打电话说卫计委喊停了宴席。这样也好,大家都有了台阶。
所以,大年初三,当田林和哥嫂得知家里会来两位客人这件事时,还是有点别扭的。虽然远离疫区,但谁知道人家什么来历。可父母哪能抹得开这面子?他们的“熟人”先是通过别人要到电话和微信,添加成功后,就率先在视频里表达了热情。田林的父母一起挤到镜头前,露出了温暖喜气的笑,欢迎他们下午来做客。
田林瞥到了视频里的小黑脸,她知道是谁,小时候喊过伯伯,之后很少有照面。他是父母年轻时所在地的村支书一类的角色。一个负面的角色。灌输者主要来自奶奶和二姑。奶奶曾经在家里公开说他不是好东西,其他人也没有反对,所以说服力还是有一点的。她摆出来反复讲的理由是—他曾经在父亲当兵一事上设卡阻扰,“要不然你爸爸那么优秀各种指标都符合,当初那么想当兵出去怎么成不了?”,这件事父亲也没有表示异议。
意犹未尽的奶奶还会再补充一些其他人的案例,记不大清细节时,则以“反正害了不知道多少人”带过。总之这个人物当时拥有不小的权力,在闭塞的乡村,不说只手遮天,给人穿小鞋的能力和机会还是很多的。只不过他可能相当圆滑,不会显露声色,加上父亲一家不属实力凄惨的层级,没有明显软肋,家里还有在外工作吃国家粮的人,所以这位支书表面上应该还算过得去。“主要你爸爸太老实。”奶奶对田林感慨。
这可能是主因。家里,父亲最老实。不是木讷憨直那种老实,是和颜悦色掩饰下的胆怯。他一生谨慎,只要不是明火执仗,吃点暗亏都能算了。既然他自己无所谓,别人能强行给他播撒仇恨?
也许是这一页早就翻了,当年的组织结构早不复存在,父亲早已跳出农门,大家变成了没有从属,互相不受控制的熟人关系。父亲早已心平气和,毫无瓜连的田林反倒还记得牢牢,这是因为还有人影影绰绰地提过,这位支书曾经对二姑心怀不轨,骚扰过她。
联想到二姑冷漠的表情,提起这名字就显露的厌恶,所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个家里,女人一贯更嚣张一些,所以她们的气焰保持了下来。
基于这样的背景,田林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嫉恶如仇。等父母挂完电话,她说为什么你们对他还这么客气?
父母讪讪,并不打算接话茬。
他不是木讷憨直那种老实,是和颜悦色掩饰下的胆怯。他一生谨慎,只要不是明火执仗,吃点暗亏都能算了。既然他自己无所谓,别人能强行给他播撒仇恨?
“他这种人,不是人品有问题么,干吗要跟他客套,还让他们来家里,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病菌?”田林想继续挑事儿。
“他们找上来的,说是也搬家了,就在这附近挨着的小区,难道不接这个电话?平时也没有吵架过。”母亲回应了。“而且他是住女儿这个小区,他女儿在你们小时候也经常来照看过,你还记得吗?”
田林记得,这个支书伯伯家里有两个孩子,她喊过小英姐姐和武哥哥,大概自己三四岁时,他们经常过来逗自己玩,事实上分担了一些母亲的劳动,母亲得以有时间去做点别的家事。
遥远的过去很快被提溜起来,塞到了面前。田林不由地柔和了一些。她想起了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多以冬日为主,雪花纷纷,或是小雨,地面泥泞,不能出去,只能要么倚靠在门框边,看着庭院发呆,要么伸出手靠向堂屋的火塘,大人都有自己的事,如果有人来专程陪自己玩,那想必是万分欣喜的。
“小英姐今年得多大了?”她忽然问母亲,“她应该就比你大9岁10岁的样子,估计是四十二三了,反正她弟比你大5岁。跟你说过吗?她去年初听说生了第二个孩子。但是他们说是替她弟弟家生的。”
田林啊了一声,为啥?“她弟弟家一直没有孩子,之前说是在治甲亢,一直对外这么说的,估计是找了关系,让英子代孕了,现在估计都1岁了吧。”
母亲的描述里听不出来感情色彩,大概就当一件稀奇事。最多觉得一般人不会这样干。所以田林的反应也让她有点出乎意料,田林用很大的声音说:这个×支书是怕绝后吧,是不是年轻时做多了坏事,到老了真有点怕,可真自私啊,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他们一家都这么奇葩,也不怕出什么意外,牺牲女儿,小英姐也是真的蠢啊。他们预备给她姐家多少钱啊,黑市行情至少要50万吧。
母亲听到这里,露出了震惊和一点点匪夷所思的表情,她可能没想到田林这么激动,此外也没想到还要出钱。姐姐帮弟弟,应该也不会要这钱吧?不好意思收这钱吧。但是她压住了这团质疑,什么也没说。
“小英姐自己孩子多大啊?”“那估计都已经十七八岁了,应该是出去读技校之类的了。”
母亲说到这,像是恍然大悟,“哦,难怪他们说在这边帮着带娃,是住女儿家带这个小孙。”
这就更让人嚼舌根了。难道代孕了这个小男孩后,一直放在姐姐家抚养?而不是立即由他儿子那边抱过去?是不是因为还没搞定上户口那些事?还是觉得母乳喂养好,干脆让姐姐当奶娘?这要当到什么时候,他姐姐带得越久,就会越难割舍吧?她弟弟那家不担心以后带不亲?他姐姐的婆家啥反应啊?
大家七嘴八舌,屋子里热闹了许多。田林大概感觉到自己处在了舆论的中心,一种顾盼生辉的C位感令她膨胀起来,趁着兴头,她向大家扩展起了几个新的网络用语,“你知道网上把这种压榨女性,让她支援娘家弟弟的称作什么吗?”她自问自答,“扶弟魔!扶持的扶,弟弟的弟,还有扶哥魔。”
母亲点头,就着这个话题说:“是有蛮多女的,对娘家特别好,我们厂里原来那个郭××,自己身体还有残疾,给她弟弟买保险,存钱盖楼……那个谁也是,爹娘留的那点东西都是默认给男的,说是说以后养老不用女儿管了,但真到了那时候,女的不会不管。”
父亲听了一会儿,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然后把头靠在扶手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再过40分钟,他们早年的熟人就要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