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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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决定给我买双袜子,结束掉我来到人间六七年了还没有穿过袜子的历史。那时候,只要真正是我们李庄的小孩,七岁之前都没有袜子穿,夏天都是光溜溜的泥鳅,连鞋子都不穿,别说穿袜子了。只有到了冬天,才知道没袜子穿的滋味。当然,现在我也想不起那是什么滋味了,只记得穿着露脚指头的破棉鞋在雪水泥地上奔跑的快活往事。本来嘛,我们农村小孩记忆力是很强的,但消化功能更强,很容易把一些苦难的事情全部消化掉,连一点受罪的渣滓都拉不出来。
  我爹决定给我买双袜子这件好事,是李瞎子促成的。要说明白这个小缘故,尽管我不想说废话,还真得在这里多说几句。
  李瞎子也是我们李庄的一个老头子,他的名字早被狗吃了,因为是近视眼,又近视得厉害,我们李庄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李瞎子。听我爹说,李瞎子年轻时头发浓黑,脸盘子雪白,双目炯炯有神,相貌活似罗成,白马银枪,当时在淝河集中学里教几何,突然间被搞成了“四类分子”,一下子被贬到我们李庄小学教一年级的算术了——“四类分子”这个词条,现在年轻人得上百度才能了解些皮毛。当然,我也了解得不多,因为这是我出生以前的烂事了。等到我按照农村的规矩到了七岁要上学时,李瞎子还在李庄小学教一年级算术,不过他高低熬成了班主任。只是他年纪大了,人也走形了,黑头发没有了,头秃得打瓜样,脸也不见白了,皱巴巴成了一块抹桌布,俩眼珠子也暴得厉害,活像老鼠夹子夹住了脖子一样。他还有一副近视镜,眼镜的俩腿都没有了,用一根麻线绳子拴个圈,就那么套在脑袋上。我爹领着我去一年级教室报名,他弓着老腰,俩手撑在土坯垒成的讲台上,正在看报名册。我爹拽着我一进来,他先是斜着近视镜上下看我几眼,然后又差一点把脸抵到我脚面子上,打量一下我的脚踝骨,接着直起老腰请我到最后一排就座。我爹说,瞎子,俺家小帮助还没长成个驴桩样的大个子,得坐第一排。李瞎子奸笑着说,要想坐第一排,就得穿双新袜子。我爹说政府没这个规定嘛。李瞎子说,这是我规定的。有几句老话都传了几百辈子了,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你家小孩赤着脚,咋能坐第一排,有碍观瞻嘛。李瞎子讲的话有没有道理一般人分不清,但都知道他是个老倔种,啥事不按他说的办就办不成,这一条在我们李庄是很有名的。我爹没有办法,当即决定明天王桥集逢集就去给我买双袜子,玻璃丝的,保证我能坐上第一排。
  王桥集离我们李庄有三里地,平时晴天敞亮路,像我这样大的鸟孩子一尥蹶子一溜屁,眨巴眼工夫就到了。可是,没想到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那时候农村不像现在,村里村外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路,那时候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浆连天,走起来粘爪子粘牙,壮汉都快不起来。好在夏天路面干得快,第二天,早行人几个来回,泥天泥地里就現出几串路眼来,正像鲁迅先生在《故乡》里所写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信奉这样的规则。
  于是,我爹带着我高高兴兴去赶集。
  那时候农村很穷,我们李庄更穷,穿衣打扮,灰头土脸,一看浑身衣服炮炸的一样,就知道是我们李庄的人。但是,我爹藏有一件的确良褂子,熟蛋清那样的白色,赶集上店,走亲访友,穿在身上,好像利刃在手,可以不畏权势,力劈华山,一旦使用完毕,马上一丝一缕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赶紧放起来,简直视若珍宝。这件衣裳从何而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赶王桥集给我买袜子,我爹除了穿上这件宝贝褂子,还戴了一顶半新半旧的竹篾凉帽,据说这顶帽子是很多年前他在茨淮新河做河工劳动突出奖励的。要是忽略掉左膝盖上的补丁,不讲究露俩大脚指头的一双黑布鞋,我爹这上半身还是很体面的。当然喽,那时候的人都是顾头不顾腚的,能有我爹这套行头,走南闯北上梁山,哪怕去天安门,腰杆儿也照样吃了秤杆一样直。更何况,我爹那件的确良褂子胸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咖啡色的格子纹钱夹,形状与颜色都隐隐透出来。我爹的这个人生道具,在当年可谓凤毛麟角,方圆五七里,妇孺皆知。至于钱夹里边有多少钱,那一直是我爹的最高机密,反正只要钱夹装进的确良上衣胸袋里,那一定是鼓囊囊的,完全可以给人一阵子遐想。这只钱夹从何而来,也一直是我爹的最高机密。不过,有一次,我们家邻居李长安在人场里说,当年赫鲁晓夫访华,来到我们李庄参观小麦的长势,我爹作为劳动能手,向赫鲁晓夫介绍经验,吹得五马长枪,火烧连营。赫鲁晓夫喜欢听好听的,一高兴就奖励,是赠送我爹这个钱夹,以表示苏联领导人和我们李庄的农民缔结下真诚的友谊。“老少爷们儿,你们就想想当时的情况吧。”李长安这样说完了,捂着肚子弯着腰一个劲儿笑个不停,甚至笑倒地上不起来,他儿子傻缸去拉他,结果发现这个瞎编乱造能说会道的鸟人笑死了。现在想想李长安那个蹊跷的死样,我真想模仿一下给大家看看。
  我们李庄的人有个习惯,不管去哪儿,也不管路长路短,一旦上路就得打开话匣子,不到目的地嘴巴就闲不住。我爹本来想成为例外,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们那一带我爹也是个有名的说家子。我爹先是习惯性地吸溜一下嘴皮子,好似牙疼一般,就把话匣子打开了:想当年,也就是咱们李庄东头的糟鼻子宝根七岁那年,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被拍花子的拐走的。
  我连忙问:啥是拍花子的?
  我爹说:就是拐卖小孩的。拐卖宝根的那个拍花子的,有点踮脚,说难听点就是个瘸子,从咱们庄前过,走起路来,一下高,一下低。宝根才七岁嘛,就像你今年这般大,一看这个人走路怪怪的,瘸鹅一样,他就撵着看。张景嘛!啥事不能太张景,一张景就出事了。到了这条路上,拍花子的瘸子给宝根一颗糖豆吃,一下子,宝根脑子里眼窝里都是糖豆了。这么说吧,三颗糖豆下来,就到了淝河集了,从咱李庄到淝河集,这十八里路走下来,才吃了三颗糖豆,宝根哪能扛得住,才七岁嘛,人没蛋大,蛋没花椒大,往瘸子怀里一趴,就睡着了。就这样,宝根被卖到东北老林子,卖给一家猎户。这个咱们李庄人都知道。咱们李庄的人是咋知道的,十八年后宝根自己回来说的,学得满嘴妈了个巴子的!他奶奶的瘸子,当俺们李庄的小孩是好拐的,妈了个巴子!宝根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别看老子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妈了个巴子的,但是,啥都记在心上了,十八年后照样认祖归宗。刚入冬嘛,一看宝根穿着皮帽子皮袍子皮靴子,咱们李庄老少爷们都知道了,宝根成了个好猎手!他拿回来的虎骨鹿茸大家也都见过。对了,还带回来一个逮老虎的狼牙锯齿大铁夹子,厉害得很。当时生产队长大笛子那蚂蚱日的,让宝根支好大铁夹子,表演夹猪腿。咱李庄没有老虎嘛,生产队里有一头老牙猪,就是公猪,当种猪使唤,天天骚得跟焦医生一个样。焦医生,就是冯洼卫生院的那个,别看五六十岁了,只要一看见长头发的,眼珠子立刻弯成秤钩子。那时候,咱们李庄都把生产队的这头老牙猪叫作焦医生。大笛子赶着老牙猪往铁夹子那里一拱,只听咔嚓一声,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见过这么响个动静,真是惊天动地,再揉揉眼一看,哎哟,整个猪嘴连着半拉腮帮子,活生生夹掉下来了。小帮助你想想,一头没嘴没脸的猪会是个啥情况?一路狂窜,直奔棉花地里。那时候,咱们李庄种棉花嘛,几朵子棉花早摘完了,到了冬天棉花棵子还没拔掉,当年人都懒得很嘛。咱们全庄人哪有不好景事的,集体发了疯,欢天喜地叫唤着追了上去。只见一路猪血一路脑浆,十八亩棉花地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头没嘴没脸的焦医生了。小帮助,你猜猜,这头缺嘴少腮的老牙猪到哪儿去了?   当然了,今天我写下这个故事节奏比较快,那天赶集我爹可是把这个故事讲得要多拖拉有多拖拉,一直讲到王桥集东头的王桥闸那儿才算完,完了他还让我跟紧他,“小心拍花子的趁集上人多把你拍走了”。做父母的嘛,我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尽管我来到人世不足七年,但王桥集我自个儿倒也来过百十趟了,这话不是吹牛,我们李庄的小孩,三四岁就能到集上打酱油买醋,给完钱还得多拿一块齁咸的疙瘩菜。哪能像城里的小孩,看着猴精,吃穿又好,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整天上不完的课外班,但要把他放在三四十年前的偏僻农村里,别说长大成才了,能不能存活都是未知数。再说,我们李庄离王桥集不过三里地,且不说经常赶集了,论起来也都是老亲旧眷的,脸熟面善,集上卖猪肉的卖牛肉的,猪行羊行牛行粮食行洋车子行,铁匠炉修车铺,包括炸油条麻花卖馍卖丸子摆茶摊子卖假药的,大都认识我爹,认识了我爹,那基本上也都认识我了,因此,拍花子的要想拐走我,那得费上一布袋子糖豆才有一丝丝可能。
  哦,我和我爹到了王桥闸。
  王桥闸是早年兴修水利时建造的,横跨在南北向的王桥河上,这个建筑曾经名震一时,连当时的省长都特意来参观过。
  过了王桥闸,一条东西路直通王桥集上,路南边是庄稼地,种的都是大豆,豆秧子过膝高了,没结几个豆荚子,倒是一地蝈蝈叫得响连天。庄稼地东西对半开,中间是一条八尺宽的田间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上八九里路,就是东西向的糖王河。過了糖王河,那就等于出了我们亳县境地,进入了太和县境地。哦,那个时候,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嘛。我们李庄的人出门少,一说出了亳县境地进入了太和县境地,那感觉就像出了中国进入外国差不多。尤其像我这样大小的鸟孩子,因为经常传说太和县那边的鸟孩子撒尿姿势和我们亳县这边完全两样,所以一直觉得糖王河那边的太和县很神秘,诡异之至。
  路北面是王桥小学,铁栅栏大门常年不关,大门口正好对着路南边这条八尺宽的田间小道。那时候我们那一带人迷信,都说这个阵势风水不好,也有人说这个阵势风水好,至于咋好咋不好,我就不知所以然了。反正,那时候王桥小学是很有名的,说它有名不是它出了多少人才,是因为校长很有名。说校长有名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是因为他有点怪。这个校长的学名我忘掉了,只记得当初大家人前背后提起他来都叫他孙丑——这个名字好记,三四十年了我还忘不掉。现在我一叫这个名字,孙丑这个人就会从时间深处踉踉跄跄走到我面前来。想当年,孙丑三四十岁的样子,现在想起他的五官长相,平心而论,真不能叫丑,反而得说他长相很有个性。但那时候因为大家都没啥个性,也都不懂啥是个性嘛,所以基本上就把有个性的东西称之为丑。自然了,时代发展,审美趣味也会发展的嘛,所以现在都把长相丑的人说成长相很有个性了。这个孙丑校长怪在哪儿,怪就怪在学校上不上课他都按时间敲铃。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星期天嘛,在星期天里孙丑也敲铃,准时准点,一次也不落下。大家都不知道因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能说出来原因。当然,主要是没人研究这个。学校前边一溜柳树,长长的一溜,碧绿一片,想起来就是一派好风景。课间休息时,学生们就在树荫下玩耍,不管是在七岁之前,或者七岁之后,反正当年赶王桥集时我多次见到那番情景。
  紧靠集东头就有一个小商品百货店,那时候还叫供销社,门右边还挂个木牌,上面有几个红色美术字:王桥供销社。我人生中第一双袜子就是在这个供销社买的。那时候玻璃丝褂子,玻璃丝背心,玻璃丝裤头,虽说穿在哪儿都是透明的,就像没穿一样,但绝对是最时髦的。我这双袜子自然是白色玻璃丝的。
  站柜台的叫李昆山,三十多岁,黑黢黢的,矮墩墩的,要不是贴着柜台里边垫了一层厚厚的板子,估计他和柜台差不多高矮,因为有块厚板子嘛,他就比柜台高出一头来。那时候,不管男女,想在供销社当个营业员,没有点背景是不可能的,李昆山这个身材能当上营业员,他的背景有多大是可以想到的。当然,别看李昆山个小,但很多人都称他大个子,也有称他短腰短腿的大个子。他本身也有很多叫人哭笑不得的鸟故事,比如,上午营业一到十点他就会立刻关上门,迈动小短腿,跑到集上买个麻花吃,像个小孩似的,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再比如,张老庄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名叫双翠,到供销社来买玻璃丝裤头,他硬是叫人家先穿上试试……
  哦,今天不说这个了,还是只说他卖袜子吧。
  李昆山当年还是“三好一巧”营业员,政治思想好,工作业务好,服务态度好,双手巧。柜台里显著位置挂着的那张奖状上就是这么写的。李昆山和我爹也是很熟的,一笔写不出俩“李”字嘛,一下子拿了六七双白色玻璃丝袜子让我爹挑选。我爹挑了好大一会儿,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给我挑了一双最好的,然后从褂子口袋里掏出那个咖啡色带格子纹的钱夹,付了三毛八分钱。在那个时候,三毛八分钱的袜子算是相当贵的,一般只有工作人员才买得起,可见我爹为了让我坐在第一排是下了老本的。虽然钱夹鼓囊囊的看着有点笨重,但我爹很麻利,手法飞快,先是三毛,然后八分,两下搞定,快得我都没看清钱夹里有多少钱,只是看着鼓囊囊的很喜人,当时就想一会儿要是想吃个麻花,我爹也肯定会给我买一个的。请不要笑话我,人就是这样的,贪心不足蛇吞象,穿着上才勉强满足,就想着吃食了。
  你看看,咱们开头说的是买袜子,现在买了袜子,论说我爹就该领着我回家了,这个故事也可以结束了。问题是结束不了,因为按照老规矩,我爹到了王桥集上,即便啥东西都不买,那也得集头集尾转一圈,熟人面前露个脸,这才算是赶集了。
  于是,我爹头戴竹篾凉帽,上身穿着好褂子,褂子兜里装着鼓囊囊的钱夹子,一手拿着刚给我买的玻璃丝袜子,一手拽着我,父子二人顺着街筒子往里边转悠。因为大都很熟嘛,所以我爹走到哪儿都和人家打招呼,反正就是相互问候,说些吉利话。猪行羊行鱼行粮食行洋车子行咱们就略过不提了,到了修车铺,我爹就停下步子,给黑陈打了几句哩戏腔。
  黑陈就是修车铺的老板,哦,那时候不叫老板,叫掌柜的,但我爹叫他黑陈,指的是他的脸黑得气死煤块,好似非洲黑人。前几年我去了非洲一趟,满眼都是黑人,叫我一下子想起了黑陈,当时我心里暗暗说,这点黑,算什么,和我们王桥集上的黑陈相比,非洲这些人只能算是有色人种。我这么一说,你就知道黑陈有多黑了。这脸一黑,吃了屎一样的一嘴黄牙就显得格外的白。黑陈四五十岁的样子,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回到王桥集上,开了个修车铺。自然了,那时候汽车拖拉机还都是属于高级机械,农村没有,小集镇上也没有,因此,黑陈家的修车铺只能维修自行车和架子车底盘——也就是一根纯铁杠杆两头安装两个充气的胶皮轮胎。黑陈平时给人修车子时嘴也不闲着,大声吆气地讲他在朝鲜战场上的这事那事。大家听多了,总结出一条,只要黑陈一出点子,那准能打个大胜仗。那时候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没啥头脑嘛,听啥都信以为真,都觉得黑陈了不起,赛过诸葛亮,所以在街上有了啥事情,都会自觉找黑陈拿主意。因此嘛,黑陈做了很多妖毛古怪的事,等我以后清闲下来讲几段,一准让你哭笑不得。   那天,我爹和我来到修车铺时,黑陈光着黑溜溜的脊梁,正坐在宽大的板凳上喝茶。他用那种大个的罐头瓶子当杯子,里边也不知道泡的是啥,反正不是茶叶,好像干红芋叶,或者是干芝麻叶,也可能是干桑树叶,但好歹茶水也是褐黑色的,只是看着叫人不作好想,以为他喝的是毒药。黑陈喜欢喝热茶,喝得一脊梁汗珠子,一脑门子汗珠子。他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十七八岁的样子,也是乌油油的黑,也都是光着膀子,正合伙拆卸一辆自行车的两个轮胎,黑脊梁和黑肚皮上抹了几道子油灰,也显不出油灰的黑色来。黑陈的女人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子,倚在门框上,一边喝茶一边向街上卖眼,东看西看的,看到熟人她还要咋咋呼呼说几句俏皮话,包括看见我爹。她叫我爹表弟,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从哪儿“表”的。这个女人倒是白白的,吊翘着眉眼,一看就是个浪货。当然了,那时候我才七岁,哪里知道这个,是后来听我爹说的嘛。
  我爹才和黑陈夫妇打了几句哩戏腔,赶集的人就纷纷上来了。那时候的农村嘛,谁在家闲着,都趁早赶集,即使不买不卖,逛上几圈不仅心里边快活,还能长个见识。眼见着人群缭绕,人头攒动,没有一个人说话不是咋咋呼呼的。那时候的人嘛,见面就是这么打招呼,要是现在的人听了,肯定以为马上要打架了,现在的人多文明嘛。因为夜里下了一场雨,街上虽然踩了几串子路眼,但泥糊还是不少,一踩一滑,摔倒不少人,满街筒子的大笑一阵子接一阵子。
  我爹趕紧拽紧我的手,挑着路眼,朝街筒子里逛游。
  好容易,我爹又停下了步子,因为他来到了一个卖牛肉的摊子前。卖牛肉的这对父子,当爹的叫马肠,当儿子的叫马超,是王桥集西边二里地马楼那庄的。说起来他们算是我家的远亲,马肠和我爹是表兄弟,按辈分我和马超也是表兄弟。当然,这个我也说不清是从哪儿“表”起来的,反正那时候农村人穷亲戚多,基本上都是这样“表”出来的亲戚。这样的表亲虽然年节不走动了,但平时见了面还是比别人多几分亲热的。我记得那天,马肠一边给我爹说话,一边教导马超:咱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就是个杀牛的粗坯子,只能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力气活儿。马肠撇着嘴一边说,一边扔过去两根细骨头,又说:把这两根骨头上的肉剔干净,练练手艺,在这个行里咱们不能叫人小看了。马超当时十八九岁,正是驴驹子年龄,睖瞪着眼说:剔多干净才算干净?马肠先是给我爹说了句啥话,这才回马超的话:就像狗啃的那样净。马超憋着一脸怒容,二话不说,抓起骨头就啃了起来。
  我不是夸张,那时候王桥集上杀猪杀牛的屠户,没哪个不能吃斤把生肉的,练出来了,练得好的能吃三五斤生肉,这个都是我亲眼所见。现在只要一说这个事情,那股好闻的生牛肉味还直打鼻子,叫我馋涎欲滴。
  说这个细节,看似说的是马超,实际上说的是马肠。马肠这个人了不起,有一次我们李庄生产队的一头大牤牛疯了,看牙口正是年轻少壮,力大无比,见啥抵啥,不是谁都弄不住它,主要是谁都不敢上前。当时的队长长脖子就派我爹骑着骡子赶紧去马楼请来了马肠,人还没到跟前,离得还有一里地远,疯牛就停下来,用鼻子四下里闻,好像知道危险马上降临了。结果马肠往牛面前一站,那头疯牛马上四蹄发抖,脖子僵直,扑嗒嗒拉出一泡稀屎。马肠一声不响,双手抓住牛角,一个拐腿别住牛的前腿,腕子一翻,那头疯牛像只绵羊似的摔倒在地。马肠单膝跪在牛脖子上,手朝屁股后边一探,拽出尺把长的尖刀,噗嗤一声就把那么大个的牛宰掉了。现在想想那番情景,不能不赞佩马肠杀牛手法娴熟,好似收拾一堆肠子那样从容。当时我们李庄的人都说,马肠常年杀生,身上有煞星罩着,手上力道里有杀气,牛见了先是死了半截,要是人,马肠只要一伸手那就是个死了。只是赶集这天,我见到的表大爷马肠,也没有这个凶样子,一边沉着脸骂了马超,一边笑嘻嘻地用他杀牛的大手摸摸我的后脑勺,还拿起尖刀割了二指宽的一条子生牛肉给我吃。
  你猜我吃没吃这条子生牛肉?
  我爹和马肠闲扯了几句,又和旁边铁匠铺的兄弟打了招呼,这才拽着我向前走。这对铁匠兄弟我也认识,哥哥叫大唐,弟弟叫保唐,两个人都是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肉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动弹一下就像老鼠在皮肤下乱窜。哥俩胸前都戴着皮围裙,正在锻打一把菜刀,乒乒乓乓,闪着火星,煞是好看,我走了好远还扭着脖子从人缝里看他们。
  这时候,我和我爹在一个炸油条麻花的热油锅前站住了。我鼻孔里立刻充满了诱人的热豆油味油条味还有麻花味。炸油条麻花的这个人叫麻套,圆脸盘,塌鼻子,浓眉大眼,一笑露一嘴蒜瓣子大牙。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因为这个名字古怪得很,所以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长相。
  当时塌鼻子麻套正在面案子后边拧麻花,他两手油光光的,正搓着一条油光光的长面条,然后捏着两头三折两折,五拧六拧,往热油锅里一丢,一个好看的麻花马上漂上来了。坐在锅边翻麻花的是他闺女,叫小环,十六七岁,穿着白底带蓝花的对襟褂子,夏天嘛,只见她身子瘦得很,好像一根筷子,细胳膊细腿,手指头活像铁条般的细,拿着加长的竹筷子翻动麻花,动作倒是灵巧得很。小环脸上不瘦,俩腮帮子很饱满,肉乎乎的,白白的一层油,常年坐在热油锅边熏的嘛,看见人就笑,两粒点漆般的眼珠子也活泛得很,就像两粒滚动的琉璃珠子。后来,这个小环嫁给了我们李庄的点苍,点苍是个惯于劁猫骟狗的货色,也不知他用了啥手法,几下子就让小环变得又白又胖又骚又浪。但凡闲下来,我会讲讲小环是怎样骚的怎样浪的。但是那天,我没觉得小环骚浪,只觉得她好看极了,她炸的麻花也好看极了,金灿灿香气扑鼻。我当时还差三个月才七岁嘛,这个心情这个嘴脸,你一准能想见,就连麻套都看出我的意思来了。但是麻套是个常年站街头子的生意精,眼色尖,心里奸,嘴上紧,要是看见小孩就给吃的,那还做个鸟生意嘛。倒是小环心眼好,一伸手从盛麻花的竹篾篮子里捏了一股子麻花,碰烂的嘛,笑眯眯地递给我。当时我捏着又酥又香的一股子麻花,就觉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小环这么漂亮的大闺女了,她心眼咋就这么好哩,我长大了一定娶她当媳妇。
  当然了,塌鼻子麻套还是十分心疼的,但他不表现在脸上,也没有吵小环,只是斜着眼瞄着我爹褂子的口袋里鼓囊囊的,笑嘻嘻地说:哎呀,你家小孩嘴巴子都馋掉地上了,你就舍不得掏八分钱给小孩买一个麻花?俺哥呀,咱俩谁跟谁,我卖给别人八分钱一个,卖给你一毛五俩,你掏两毛钱,直接拿仨给你。说得我爹下不了台,拽我的那只手里一下子汗津津的。我爹脸上讪笑着,正犹豫着是不是掏钱卖麻花,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街筒子里窄嘛,人又多,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谁能不碰谁一下,所以我爹也没在意。麻套却像中邪似的,一下子从面案子后边快闪出来,一伸手抓住一个人,抡起油光光的右手劈脸就是一耳刮子,大声骂道:你奶奶个臭屁股,这不是要坏我生意吗?人家正要掏钱买我的麻花,你把人家的钱夹子夹走了,人家还拿个鸟来买我的麻花呀!   我现在仔仔细细想了又想,最终可以肯定下来,那件事就是这样发生的。当年在我们那儿,干这一行的叫“俩夹”,俩手指头一夹,相当形象。后来到了北京,看到便衣警察在商场车站公交车上抓扒手,我初次一见差点叫出来:哎呀,这不就是我们老家的俩夹嘛,竟然北京也有。再后来见闻多了,才知道扒手或者俩夹这个行当源远流长,可以说遍及全国,而且即便地球上的老鼠消失了这个行当也不会消失。所以,现在不管在现实生活中或是在电视里,我一看到抓扒手的情景,就会想起当年我们父子两个站在炸麻花的油锅前我爹的钱夹被夹这档子事,就会想起那个很潇洒的俩夹。
  这个人看样子三十岁上下翻吧,头发黑亮,还留着中分头,细眉细眼,上嘴唇上一抹短髭,尤其显他英姿飒爽。上身穿着带有朱红色竖条子的圆领衫,下身穿着黑色灯笼裤,脚上一双白色高靿回力鞋。这个打扮加上那个发型那抹短髭,这个人显得气度不凡,好像从亳县城里来的人。尤其是那个时候,在我们赶王桥集的一群农村人中间,这个人更是出类拔萃,好像长颈鹿耸立于羊群里。
  尽管被塌鼻子麻套突然抽了一记油亮亮的耳刮子,但这个人依旧从容不迫,很是沉着冷静。他慢慢抬手一边擦拭着腮帮上的油渍,一边冷冷地对麻套说: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你说话可不要血口喷人!俗话说拿贼捉赃,拿奸捉双。你立时翻遍我全身,翻出钱夹来,揪掉我的脑袋当尿罐子;翻不出钱夹,这一耳刮子可不是白打的。在方圆十里八里我王彪也是小有名气的人,这名声也不是你随便日弄的,你要翻不出钱夹,我可要掀你的摊子砸你的油锅!来,你来翻翻吧。
  说罢,横眉冷目,摆了一个叫人搜身的架势。
  现在想想这几句话,就知道这个人混江湖至少有两年了,他口齿伶俐,自称王彪,如此云云,也只是个套路而已。但在当时,很显然,一圈子人都被这一招震住了,麻套也被震住了,小环也被镇住了,她尖声尖气埋怨她爹糊里糊涂下手太早了。当下,麻套就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人家夹钱夹了,但到了这个场合里他仍然硬着头皮大声问我爹:俺哥你说说,他夹没夹你的钱夹子吧?
  自然了,这件事要是在我们李庄发生的,我爹准会二话不说上前先是一耳刮子,接着就搜身了,但这是在王桥集上,人山人海的眼睁睁看着,要是翻不出来,丢人现眼不说,人家要是要求包赔损失,那可就麻烦大了,赔不起嘛。
  我爹正在犹疑不定,人群嚷嚷着闪开一道缝来,供销社的李昆山过来了。因为时间到了,他原本是过来买麻花吃的,这下一看阵势,马上忘了买麻花了,短小的腰杆立时挺了起来。别看李昆山是个小个子,站柜台脚底下得垫块厚板子,但那个时候,人家的身份在那儿嘛,身份决定了地位,加上穿戴又好,上身雪白的的确良短袖小翻领褂子,褂子兜里插一杆亮晶晶的钢笔,藏青色的制式夏裤,熨烫得线条笔直,脚上一双黑色玻璃丝袜子,带襻的褐色塑料凉鞋,那时候这个穿戴比死公社干部,让很多大个子跟他说话都得弓着身子低着头。
  当下,一弄清事故,李昆山就死盯着那个人的脸,过了两三分钟才说:看着面生,你不是常赶王桥集吧?
  那个人冷冷说:常赶咋的,不常赶又咋的?来赶一趟王桥集,就得被人诬赖一回呀?
  李昆山像个笑面虎一样哧哧一笑: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王桥集上不欺生,最讲理。
  说了这句话,李昆山四下里看了大家一眼,突然又大声说:大家老少爷们儿说吧,今儿翻还是不翻?
  自然了,赶王桥集的人,都是我们那一带的,哪有一个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哪有说不翻的。结果就像李昆山后来说的那样,“一看他穿着大裆宽腿的灯笼裤,我就知道他藏哪儿了”。李昆山有一双巧手嘛,突如其来,一下把手插进那人裤裆里,一把拽出了我爹的那只咖啡色条纹格子的钱夹,他立刻兴奋得大声嚷嚷:看哪,刚才老李在我柜台上买了一双玻璃丝袜子,花了三毛八分钱,使的就是这个钱夹子!
  在王桥集上,李昆山说句话虽然不至于一言九鼎,那也是有着相当分量的。
  旁边塌鼻子麻套也一下子跳了起来,大笑着说:你奶奶个臭屁股,我站街头子一二十年了,你这点小把戏还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老少爷们儿,打死这个俩夹,靠他娘叫他嘴硬!
  现在想起这件事情,我还觉得匪夷所思,我爹的钱夹子本来在上衣口袋里装得好好的,那个人是咋样掏出来又咋样塞进自己裤裆里的?就是玩魔术,这个过程也需要一点时间,他的手能有多快才能完成这个障眼法呀。
  很糟糕,这个俩夹手再快,当时也挡不住众人齐打太平拳。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天底下没有不恨小偷扒手的。不一样的是,现在抓住小偷扒手之类,一般扭送到派出所就行了,小偷扒手也免了一顿皮肉之苦。那个时候,先是一顿毒打。那时候王桥集上也没有派出所,再加上当时没啥法制观念,主要是也没啥娱乐活动,人们就把发泄心里的厌憎当成了娱乐活动。哎呀,所以这一场毒打带了不少戏剧色彩,所以我当时一点都不害怕,兴奋得咧着大嘴笑哈哈的。就是现在想起来那场景,还觉得有几分幽默色彩。
  王桥集不大,所以这件事情闹的动静就显得大,片刻间传得集东头集西头都知道了,大家都争着赶过来免费打两拳踢几脚。尤其是铁匠兄弟过来后,首先骂得精彩,骂俩夹的爹娘手艺差,做个小孩是俩夹,非要回到铁匠炉里回回火再做一次不可。再就是打得很花色,兄弟俩仗着胳膊上都是疙瘩肉,把俩夹当球,你抛过来,我抛过去,这个故意一个没接住,那个故意一声尖叫,俩夹啪叽一下摔在稀泥里。反正在疯狂的嬉笑声中,俩夹被打得头破血流,好看的分头被抓得凌乱如鸡窝,竖条子的圆领衫也被撕烂了,紧绷绷的领口也拽成了麻袋口子,一双白色高靿回力鞋还剩下一只,也沾满了稀泥不像鞋了,下身的灯笼裤也是泥巴巴的,倒还算是完整的。
  我本想看看俩夹此刻的表情,哪里还看得见,泥巴和血浆搞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了。我爹站在人群中,左手攥著玻璃丝袜子,按在褂子口袋那里。当然了,他的钱夹又回到口袋里了,还是鼓囊囊的,到底有多少钱,到底丢没丢钱,到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个谜。我只记得当时他俩眼瞪多大,嘴里一个劲儿“噫嘻噫嘻噫嘻”的,不知道他是恐惧还是兴奋,居然发出这种古怪的声音。真不像平时在我们李庄那样能说会道,无论说起啥事来都是一出一出的,就像刚才在来赶集的路上,他还有说有笑的说宝根带回来的铁夹子把猪嘴夹掉了。   当然了,啥事都是有起因有发展有高潮也有结束的时候嘛,在王桥集上不可能把一个俩夹活活打死的,王桥集不欺生最讲理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所以,人们停了手脚。按照老规矩,出了事情嘛,自然要摆到黑陈面前较个长短。这样,铁匠兄弟和另外两个壮汉,拎着半死不活的俩夹的胳膊腿,吵吵嚷嚷往修车铺那儿拥去。我左手捏着小环给我的一股子麻花,右手紧紧拽着我爹,急匆匆跟在后面,好像这件事和我们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途中路过我表大爷马肠的牛肉摊子,停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刚才听到街筒子里的喊叫,虽然心似猫爪,但比较理智,担心牛肉被人顺走几块,所以没有去现场,也没批准马超去现场,“咱们做生意的人,哪能听点响动屁股就坐不住了!”此时到了跟前,问清缘故,父子俩又吃惊又亢奋,一时鬼迷心窍,哪里还顾得了案子上的牛肉是否被人偷了,一并欢天喜地跟着朝前拥去,中途父子俩还笑嘻嘻的一替一个踢了俩夹好几脚。
  叫嚷嚷的到了修车铺,铁匠兄弟相互使个孬种眼色,一起松手,俩夹上身啪叽一下摔在地上。后边架腿的两个壮汉好像上了铁匠兄弟的当,很生气,狠狠地把俩腿也摔下来。黑陈没有过来,他还是坐在丈把远的宽板凳上,两手托着那个硕大的罐头瓶子,好像刚加了水,满满的。我是小孩子嘛,个子小,挤在人腿裆里碍眼,也看不见黑陈的头脸,只看见半拉黑肚皮和那个大大的罐头瓶子。自然而然,我忍不住吃着小环给我的一股子麻花,好吃得很。
  就听黑陈说:我说刚才咋听街筒子里炸了鳖窝一样,说说,咋回事?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尤其麻套叫唤最响亮。完了,在场的人群哧哧笑了好大一会儿。我也没看见黑陈的女人站在哪儿,就听她笑嘻嘻地取笑我爹:俺表弟我也不是说你,刚才看着你褂子兜里钱夹子鼓囊囊的屌景样,我就给恁表姐夫说,屌景样,一会儿非给人偷走不可。看看,从我话上来了吧!
  接着响起一片嘻嘻笑声。
  又听黑陈喝了一声:屌娘们儿咋这么多荒腔倒板的鸡巴话呀!
  人群更是笑得东摇西晃,我趁机看到黑陈的黑肚皮一扭,俩手拍了一下双膝,大声吆气地说:靠恁奶奶,我从朝鲜战场上回来那一年,咱们王桥集上来了个俩夹,长得人五人六样,手上欠利索,被逮住了,当场打死,死尸扔到集东头河沿上,就是现在王桥闸那儿,当时还没有王桥闸,光溜溜的河沿,过了一夜天明一看,被谁家的狗啃个精光,就剩下光溜溜的骨头了。马肠兄弟,别看你的手艺好,也不一定能把骨头剔得那么光溜。
  人群里哄堂大笑。
  我爹也哧哧笑了几声。
  我把半股子麻花捏在手里,也跟着哧哧笑了几声。
  就听黑陈接着说:从那以后,三十多年过去了,咱们王桥集上再没来过俩夹,这今儿个天要变还是咋地,又来一个!靠恁奶奶,这回要是还打死你,显得咱们王桥集短智谋没有办法了,逮住俩夹就会打死人家。我老实对你说,你这回想死都死不了。培根,刚才磨好的那个切西瓜的片刀搁在哪儿了?
  他儿子培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兴奋地叫了一声:在这儿!
  黑陈说:拿过来,把这个俩夹的右耳朵割下来,咱们得给他留个记号!
  人群里散淡地短笑了几声,接着又是浅浅的“嘘嘘”声,好像有些胆寒似的。紧接着就听黑陈的女人叫了起来:你这个衅种,割人家的耳朵弄啥,咱家又没喂狗,割了给你炒炒吃吗?别出妖怪点子了,割了耳朵人家不就破了相成残废了吗?
  “衅种”这个词是我们那一带的方言,就是做事鲁莽,干啥都过分玩命的意思。黑陈的女人说了这话,大家都不笑了,因为都知道黑陈的性子,娘们儿越是这般说他越是那般做。没想到黑陈哧哧笑了几声,说:也是,屌娘们儿说话,有时候也有道理,那就不割耳朵了,咱们把他吊到王桥闸上,让来往赶集的人民群众参观一下,也有些杀鸡给猴看的教育作用嘛。大家说好不好?
  这一回,众人好像又活了过来,欢天喜地齐齐喊了一声“好”。
  我爹也跟着说了一声“好”。
  我把剩下的麻花一下塞进嘴里,呜里呜噜也喊了一声“好”。
  自始至终我没听见那个俩夹说话,也没看见他动弹,间或从人腿缝里瞥见他躺在泥地上,好像死了一样安静。铁匠兄弟和那两个壮汉再次架起俩夹的胳膊腿,在人群的簇拥下向集东头王桥闸奔去。因为队伍走得比较快嘛,塌鼻子麻套走得有些气喘吁吁,但他依旧兴奋,一边走一边给人炫耀他的火眼金睛。他闺女小环也不管热油锅和一篮子炸好的麻花了,空着手跟在麻套后边,时时刻刻提醒她爹不要走那么快,走急步子容易引发他的老毛病羊角风。自然了,供销社的营业员李昆山也跟来了,他走路的架势和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他在这件事情中是一个重要角色。他穿得好,有气势,虽然腿短,但迈动的频率高,没有被队伍落下半步。当然了,黑陈一家子也跟着来了,他像一个干大事的领头人一样满面春风,他女人和他的双胞胎儿子也是满脸兴奋,就像说说笑笑的众人一样。他的双胞胎儿子活泼得很,甩着光膀子走在最前面,像是带路的,一边相互拍打着黑油油的脊梁和肚皮。我爹紧紧抓着我的小手,拽着我跟在人群里,他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叫人弄不清这件事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忧愁。我几次瞥见那个俩夹的头仰垂着,长头发泥了吧唧地耷拉在脑后,好像塌了脊梁的死狗,屁股也拖在地上。表大爷马肠和表哥马超寸步不离地走在俩夹两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你一脚我一脚地踢俩夹。到了王桥闸,马肠父子表现得尤为出色,他们在捆绑俩夹时手法十分娴熟,可以想象一下,一头疯牛在马肠手里如同儿戏,一个几乎被打死了的俩夹在他手里算个屌毛。他们不仅手法娴熟,而且技法复杂,缠头裹脑,四蹄捆了个结结实实,别说一个半死的俩夹,就是二郎神遇到这个捆法也未必能脱了身。后来我们李庄的点苍跟着马肠学杀牛,杀牛没学会,这套捆绑法倒是学得精到。只是很遗憾,在场的毕竟沒有长期从事这个工作的,都没有啥经验,也不知从哪儿弄的绳子,太短了,用这么复杂的捆法捆绑完俩夹,剩下的绳头不足八尺长,根本无法将俩夹吊在高高的王桥闸上。当然了,也没有解开重新捆绑,因为黑陈很欣赏马肠的这个捆绑技法,好看又牢靠,又带着惩罚俩夹的凶狠劲儿,他灵机一动,临时改变了注意,把俩夹吊在王桥小学门口的那一溜柳树上。当然了,要是吊在柳树上,剩下的那段绳子可就绰绰有余了。   在柳树上吊好了俩夹,好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人群鼓着掌欢笑一团,围着捆成一团吊起来的俩夹评头论足。还有些调皮捣蛋的人从路边湿地上抠了湿泥团成泥丸,拿俩夹当靶子,看看谁的准头好。有四五个风风火火的娘们儿也参与其中,笑得格外响亮,格外疯狂。我的表大爷马肠想得相当周到,他掏出一盒刚拆封的香烟递给我爹,让我爹散给众人以示感谢,好像这件事是我们家的,他们都是我爹请来帮忙的。马肠手里有钱,烟是一毛四一盒的“大铁桥”牌子,我爹拿着这盒很有面子的香烟,发给大家抽。那么大的一群人,一盒烟自然是不够分的,我爹发到最后,还是留了一根自己抽。我看着我爹抽烟的样子有些诡异,他夹烟的手一直在抖,烟叼在嘴上了手也不拿开,夹着烟捂在嘴上像奔跑的拖拉机上的烟囱一样抖个不停。我觉得很奇怪,心想难道我爹不会抽烟了吗?
  吊着俩夹的那棵柳树离学校大门口很近,所以,大家听到下课铃声非常清晰,甚至刺耳。课间休息嘛,听见外边吵吵嚷嚷,学生们倾巢而出,一下子围上来,叽叽喳喳,有的惊讶,有的害怕,还有几个胆大的冲着树上吊着的俩夹做鬼脸。这时候,校长孙丑也出来了,他一看眼前情景,自然要问了,一弄清原委,那张有个性的丑脸马上拉下来了,嘟嘟囔囔地说:咋能吊在这儿,对学生影响多不好,赶紧放下来。一见人人都朝黑陈张望,他自然知道情况,直接命令铁匠兄弟快把俩夹放下来。铁匠兄弟和孙丑是姑舅表兄弟,当然要听他的话了,不过他们去放人的时候还是张望了几眼黑陈,直到黑陈笑嘻嘻地点点头,他们才手脚麻利地把俩夹放了下来。
  孙丑又命令铁匠兄弟给俩夹松绑,他生气地说:咋能把人捆成个粽子!
  铁匠兄弟有些犹豫,当哥的大唐嘴笨,脑子也不灵活,当兄弟的保唐脑子活泛嘴也巧,他给孙丑说:俺哥,要是一解开绳子,他比兔子跑得都快,那咋办?
  孙丑啐了一口:就是你这个金刚,打成这个样子,还跑得起来吗?净说半吊子话!
  于是,铁匠兄弟给俩夹松绑。不过,马肠的捆绑法很复杂很厉害,铁匠兄弟简直找不到拆解的办法。看着铁匠兄弟笨手笨脚的样子,马肠一旁双手抱着膀子得意地冷笑不已。他儿子马超也很得意,笑得十分响亮。铁匠兄弟很要面子,当时赌着气生拉硬拽,终于把绳子完全解开了,两个人脸上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
  奇怪得很,铁匠兄弟用的是粗暴解绳法,当时也没听到俩夹叫疼半声,好像给一麻袋棉花松绑。等到绳子完全解脱了,俩夹终于松散地躺在了湿泥地上,那个样子,好像骨头被抽干净了,就剩下一堆肉。身上不用说了,头脸也没有一丝干净的,都是泥巴和血浆,几乎看不见鼻子眼睛,也看不见那一抹让他英姿飒爽的短髭了。孙丑弯下腰,伸出俩手指头试试鼻息,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还没死嘛!
  说罢,吆喝一个学生到校园里打盆水来。那个学生是个大个子,一看就是个留级生,脑门上都长几粒青春痘了,他接受任务后十分亢奋,像牲口那样耸动着鼻子,飞快跑进校园里,大家还没眨眼,他就端着一盆水跑过来了。那个洗脸盆是搪瓷的,外边是纯白的,盆里边有一朵大大的红牡丹,在水里面很清晰很鲜艳。孙丑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开始给俩夹洗脸,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清洗一个刚出土的唐三彩,他那认真负责的态度好像在洗自己被人借穿去在屠宰场里走了一圈的胶鞋。
  围观的一大圈人成了兵马俑,没有一个说话的。话多的塌鼻子麻套也不说话了。小环抓着她爹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好像怕他爹犯了羊角风。铁匠兄弟讪笑着舔自己的嘴唇。马肠马超两父子抱着膀子呆笑着。大个子李昆山短腰短腿,左手夹在右胳肢窝里,右手捏着下巴一动不动,好像右手粘在下巴上了。黑陈一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女人咧着嘴,她那副样子,那副表情,好像孙丑在给她洗脸并且洗得很难受一样。我爹自然无话可说,他左手拽着我,右手攥着新买的玻璃丝袜子,紧紧按在心口上,那儿不仅有个口袋,而且口袋里装着他的咖啡色带格子纹的钱夹。他的喉头上下滑动,半天一下,好像攒了半天口水咽下去一口。我就像围观的好多小学生一样,远远地看着孙丑给俩夹洗脸,目不转睛。
  孙丑终于把小偷的脸洗出眉目来,但他仍旧弓着腰撅着屁股,就那么说话了:你这长相怪标准嘛,来赶王桥集我们欢迎呀,买不买东西不要紧,你咋能干那事嘛!看看,都打成这个样子了,你可能动弹了,要不要叫个医生来?
  大家都等着俩夹说话。不过,谁也没听到他说话,也没有看到俩夹的嘴动弹。孙丑又说:好吧,你要能走就走,能爬就爬,保证没有人再拦你了。
  说罢,端起那盆泥水倒在一旁,这才直起腰来,等待着俩夹的反应。那个俩夹好像和孙丑经过了心理上的沟通,或者孙丑的话是个符咒,他缓慢痛苦地反过身来,向路上爬去。他的爬动不仅缓慢,而且十分难看,就像被斩成了两段的蚯蚓,就像被踩断脊梁的青蛙。他爬行的姿勢和动作,可以说是艰难困苦的,至少叫人看着很难受。俩夹的这个爬行法,不仅从根本上磨没了众人的警惕性,甚至逐渐唤起了众人的同情心和怜悯意识。尤其是一只脚上有鞋子,一只脚赤着,沾满泥巴,更显得凄凉。所以当时没有人叫嚷,也没有人说话,只是随着俩夹每爬行一下,人们就鼓努一下嘴,好像神经受到了刺激。也没有人动一下步子,好像有神灵镇住了人心,定住了众人的双脚。
  俩夹向正对着学校门口的路南边那条八尺宽的田间小路爬去。他从路北边爬到路南边,丈把宽的路面,用了足足有一袋烟的时间。他是爬一下歇半天,急得好多人后悔刚才下手太重,恨不得上前把他拉起来背身上迈开大步往前走。直到俩夹爬上了那条田间小路,站着的人几乎没一个动脚步的,就那么伸着脖子跷着脚跟瞅着俩夹朝前爬。俩夹在那条田间小路上爬行时好像快了一些,等他爬了一百米左右时,慢悠悠跪了起来,慢悠悠站了起来,慢悠悠弯腰,慢悠悠把脚上那只鞋子脱掉,慢悠悠随手扔了,然后,就像刚起床一样,慢悠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完了,回过头来对我们神秘地一笑,接着,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这边,首先是孙丑尖叫了一声:哎呀,靠他娘的,上当了!
  这声尖叫唤醒了人们。大家好像突遭醍醐灌顶,立刻想起“贼起飞智”这句老话,顿时意识到刚才俩夹那副爬行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他们这个行当事急时刻的逃生计谋,甚至马上全明白了,俩夹自从倒地那一刻起就开始佯装了。   于是,众人发了一声喊叫,齐刷刷怒吼着猛追上去。
  我现在想起那番情景,觉得整个的这件事情不仅荒诞可笑,而且含义深刻。我虽然说不清其中的深刻道理,但它作为我七岁那年的一个记忆,却清晰得如同刀刻一般。尤其是发现上当之后,我们居然一口气追了八九里地,到现在还叫我不可思议。
  当时,那个混蛋俩夹好像刚才没有经过一顿毒打,也从来没有被绑起来吊在柳树上,他像个坏心眼的长跑运动员一样,顺着那条田间小路,听着此起彼伏的蝈蝈鸣叫声,一陣子快,一阵子慢,简直身轻如燕,飞行自如。他还时而回头面无表情地望一眼我们,他越是面无表情,我们越是觉得可气,越是恨不得马上捉住他再次吊起来毒打一顿,打断他的腿。结果,很多人体力不支,刚跑二三里地就在路边坐下来了,聆听满地的蝈蝈叫;有的人竟然很有闲情逸致,还到豆地里逮蝈蝈。叫人不好意思的是,听说有十几个人累得回到家后病了一场。更夸张的是,还有几个人累出肺病来住了月把的医院。尤其荒诞的是,黑陈竟然累死了。他一家人跑得最多有四五里地,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胞胎儿子架着黑陈往回走。三个黑男人在前边脚步踉跄,黑陈那白白的女人在后边一边走一边大口喘气,好像在水里泡了三天的老鼠。后来听说,他们刚到家里黑陈就吐了几口黑血死掉了。
  自然了,也有少数人坚持到最后,一直追到糖王河那座木桥那儿才停下脚步,比如我。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七岁那年,居然被我爹拽着一口气跑了八九里地,当然不是做梦,只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坚持到最后的队伍里边,除了我们父子两个,我记得还有铁匠兄弟,马肠马超父子,居然还有塌鼻子麻套和小环父女。只是塌鼻子麻套累得够呛,他弯着腰,一条胳膊搭在小环肩上,像条夏天的老狗一样,舌头伸多长,呼呼喘气。小环可能是因为瘦的原因,她一点也不喘粗气,只是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奚落她爹“这下子非得犯羊角风不可”。短腰短腿的大个子李昆山也神奇地跟上来了!只是,他的塑料凉鞋走坏了,左脚断了两条襻子,没法再穿了,他在木桥这头刚一站下,马上一手勾着那只坏掉的凉鞋叉在腰上,一手手搭凉棚,张望桥那头的那个俩夹。这几个人为啥紧紧跟了上来,我想了很久很久,到了昨天我才想明白了,可能是因为他们都介入了这件事情,觉得生生死死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对了,开头我说过糖王河,但我没说糖王河的河水清澈如玉,也没说糖王河上的这座木桥。其实,这座木桥也没啥好说的,桥墩子是砖头砌的,桥面是檩棒子和木板钉的,宽度勉强能过辆架子车,但从来没有人拉着架子车过桥,因为人走在上面木桥都有点摇摇欲坠。搁到现在,就是危桥,肯定是要拆除的。但糖王河上的这座木桥多少年都没有拆除,因为那是我们那一带从亳县到太和县唯一的近途。
  那一天,我们追那个俩夹到了这座木桥就站住了,不是我们不敢从桥上过,也不是法律规定我们不可以过,因为我们知道,桥这边是亳县,桥那边是太和县,我们亳县人到太和县地界上打人,那是天条不允许的。人心里没有个天条可不行。所以,我们站在桥这边眼看着那个俩夹过了桥,一掉头,他朝河下走去,到了水边,蹲下来洗脸洗头,还把撕扯成拖把布一样的竖条子圆领衫脱下来洗。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好像他专门是来河边洗脸洗头洗衣裳的。叫人看得很不耐烦,他不免东瞅西看了几下子。太和县那边果然与我们亳县这边不一样,我们这边庄稼地里种的是大豆,一片绿莹莹的;他们种的却是高粱和玉米,高粱米穗子才刚飘红,玉米缨子才上绛色,遍地红不棱登绛黄兮兮的。当然了,这个俩夹也不一定就是太和县的,有可能他当初踩点时了解到当地的风俗民情,掌握了地形,如今只是转道太和县那边逃命而已。
  这时候,那个俩夹洗好了头脸,也洗好了衣裳,他拧干衣裳擦了擦头脸,再次拧干了衣裳,往肩上一搭,赤着双脚,站在水边等河水波纹安静下来,这才拿河水当作镜子仔细照了照自己,好像很满意地走上了河岸。上了岸又站住了步子,大概考虑到我们这边有个大闺女,他先是背过身子尿了一泡长尿,然后手插裤裆里掏掏摸摸,最后居然摸出一支香烟,皱巴巴的就像一截干屎橛子,还有一盒窝成一团的火柴。俩夹慢悠悠叼上香烟,慢悠悠点燃了香烟,慢悠悠抽了一口,慢悠悠吐了一口烟雾,这才慢悠悠顺着高粱地走动起来。我们这边,几个人惊讶地讨论着俩夹裤裆里藏着香烟和火柴,刚才那一顿毒打,竟然也没有掉出来。我不管他们说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俩夹吐着烟雾,一步步消失在高粱地里,就像我少年时代里的一个梦。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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