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花瓶又掉了。里面新插的几朵白百合和小部分水洒落出来，瓶身在地板上左右滚，发出咚咚声，然后停止，没有一点儿破碎的迹象，要知道它是从斗柜上掉下来的，有半身高，鬼知道怎么回事。他弯下腰拾起花瓶，把白百合重新插进去，用手心擦了遍瓶身，又晃了晃，添了些水，放回原位，紧靠着妻子的照片。这也是妻子最爱的花瓶，瓶口到瓶底均是一片洁白，腰身纤细，线条优美。她嫁进来时，它就一直摆放在客厅的斗柜上，位置显眼，瓶身造型方便拿取，通常插着玫瑰。
　　妻子的照片并不是黑白色，半身像，面容端庄，神情优雅，这是他前几天精心挑选的，又找人修去了她脸上眉角和鼻梁的黑痣，俨然像个少女。他盯着照片看，出了神。他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葬礼昨天刚刚结束，他用双手分别叉在妻子的腋下和腿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木棺里，在额外的周边空间撒上红白玫瑰，俯身推开她白色礼帽的一角，亲吻了她的额头。白色礼帽是为了遮挡她头部的缺口，那里曾血流不止，现在是一块黑洞。他的哭没有情绪，人们都懂，上前握手，他都会礼貌性地鞠躬。
　　他是一个得体的人，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认为。他高大，皮肤白皙，语言风趣，总是穿得西装革履，头发油腻但不粗糙，面容整洁。葬礼后他给每一位客人留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是一条银铸的项链，尾端是可打开的圆形吊坠，再里面是妻子微笑的照片，同样是精心挑选经过修饰。他给所有的亲戚朋友留下了一个极致完美的葬礼，他站在台上，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带着哭腔但又不失风度地说，希望我们记得她，她永远不曾离去。人们被他的举动鼓舞，哭声变得有力，仿佛她真的没有死，只是一场瞻仰的集会而已。人们相信他。
　　而他相信她还活着。他经常看见她，屋里的一切都在诡异地变化，他回过神来，拿起地上的酒瓶咕咚了几口，几十度的白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习惯了，这更像是某种必要的能量，必要的让他生存的能量。见鬼了，他摇了摇头，紧紧地盯着照片，他看见她在动，半身像由近及远，慢慢出现了腿部、脚部，她在一片红色的液体中跳舞。她在笑，笑声把红色的液体搅出浪波，从照片里传出来，钻进他的耳朵。他嘀咕了几句，口腔里还有浓厚的酒精味。他觉得耳朵痒，像是被塞进了黏稠的液体，他快速伸手捂住双耳，她的笑声更加尖锐，像一根根针，开始穿刺他的手掌。他感觉到手心有液体往下滴，他的耳朵开始出血，并发出嗡嗡嗡的共鸣。
　　他大喊一声，够了！她回归原位，表情恢复优雅，仅仅是一张照片而已。他把手掌置于面前，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知道他在经历什么。死女人，他说着扯下脖子上的项链，用最大的力道扔出去，吊坠碰到墙壁弹开，她的照片露了出来，她的微笑正对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他走过去，用皮鞋踩碎了吊坠，发出刺耳的破裂声，无休无止。你赢不了的，你赢不了我，他吼起来。
　　那个花瓶又掉了。
　　白百合和部分水洒落出来，瓶身左右来回滚动，它没有停，在地板上摩擦，咚咚咚，像是在跟他说话。
　　他没有理会，走到沙发上坐下，继续从茶几上抄起酒瓶咕咚咕咚喝起来，茶几旁的地上都是酒瓶，这不是从她死后开始的，他不需要真的为她悲伤，他一直在喝几十度的白酒，什么样的都有，床底下都是，甚至枕头底下也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整理自己才得以出席葬礼，让自己闻上去不那么像个酒瓶。花瓶依旧在滚动，瓶身碾轧着白百合和水渍，花瓣扁平，铺开的水像一片湖泊。
　　花瓶停止滚动，妻子弯腰捡起把它放在斗柜上，插进几朵玫瑰，用水壶倾倒进晾晒好的水，站在原地。他站起来，西装上衣是敞开的，衬衫衣领带有酒痕，他甩开酒瓶，朝她走过去。她往后退，后腰抵住斗柜，抬头看着他。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随后双手撑住斗柜，把瘦小的她夹在中间。他顺手拿起洁白的花瓶，朝她的头部砸去。她的额角被猛地侵入，像花生壳一样崩裂，她睁着眼睛倒地。玫瑰从瓶内飞出，掉落在地板上，在红色的液体里像一艘漂泊的小舟，渐渐融为一体。
　　他似乎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他恍惚地皺起眉，努力搓了搓眼睛。花瓶落在地上不再滚动，白百合掉出，水渍透过地板缝正在往里浸。瓶身没有丝毫破损，斗柜半身高。他知道她还存在，她在某个地方折磨着他。他捡起花瓶，爬上斗柜，朝地面猛地砸去，花瓶嘭的一声落地，左右来回滚动。他反复试了很多次，都无法给花瓶造成任何破损。你赢不了我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当他再次爬上斗柜，他看到她坐在沙发上，额角露出一个黑洞。她正看着他做这一切，她在笑，笑声像是从他脑子里发出来的，没有空间的传输和时间的顿挫，他直接而有力地接收着。他并没有杀死她，一次也没有。他把花瓶砸向沙发上的她，她消失了，花瓶完好无损地立在斗柜上，就在他的脚边。
　　他大骂一声，无法再保持得体的状态。他脱下西装，拽出西裤的皮带，他想到了终结这一切的办法，他要自己去死，他要用躯体的结束来战胜她。他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他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像火中的影子，发生了某种扭曲。他颤颤巍巍地用皮带系成一个圆扣，挂在斗柜一角，把头钻进去，蹲在地上。窒息感从喉咙处燃起，他感觉嗓子紧绷，口舌干燥，他发出无法辨认的音节，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那个花瓶又掉了，白百合和部分水洒落出来，瓶身在地板上左右滚动，他睁开眼看见了。他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妻子弯下腰把花瓶捡起来，放在斗柜上，插上几朵玫瑰，低头看着他笑。
　　他努力让自己死去，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完全缺氧，他不会再有任何意识，他将会终止一切。不一会儿，他听到花瓶再次掉到地上，水倾洒出来，浸入地板，地板发出鼓泡的声音，气泡慢慢膨胀的声音，妻子踢开酒瓶走路的声音，她捡起花瓶的声音，插花的声音，她看着他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或者闭上眼睛，其实他感受不到这一动作，他的感受不依托任何器官而存在。见鬼了，他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开门的声音，走进来几个人，他们在说着什么。这个房子面积很大，还有一个小院，位置很好，价格不高，你们可以考虑考虑，东西都是现成的，挺方便。他又听到花瓶掉落的声音，它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有人捡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看到瓶身洁白，里面插着玫瑰，玫瑰花盛开。
　　这个花瓶真漂亮，他听到有人说。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花瓶立在斗柜上，发出嘭的一声。
　　【谢志强点评：孙浴庭的《遭遇》以博尔赫斯式的“不确定”叙述腔调，写了一对夫妻的灵魂纠缠。主人公在醉酒后的幻象中遭遇死去的妻子。花瓶与幻象中的妻子形成隐喻：花瓶频频落下，却不破碎;妻子死了，仍出现在幻象中。主人公在幻象中用花瓶杀死妻子，也可能是想杀死幻象，终止这种精神折磨。白百合与玫瑰也互为现实与幻象的隐喻。应进一步集中笔力加强物件——花瓶摔不破的逻辑。如同博尔赫斯《遭遇》里的刀，花瓶具有超越生死的永恒性，使得幻象永远 “沉睡”在花瓶里。花瓶比人的寿命长，花瓶的故事还在继续，主人公的灵魂也许还会继续看见洁白的花瓶，看见玫瑰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