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十二岁。
　　县里有一户人家要结婚了。新郎官倒是长得一表人才，瘦削的脸颊，一双浓眉大眼镶嵌在上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如一尊完美的雕像。唯一不足的就是他个子不高，刚刚一米七。新娘不大出众，一般的个子，一般的眼睛，稍稍偏胖的身材，很普通的外貌。
　　随着一声欢天喜地的鞭炮声，新郎官黄剑、新娘子李翎结为连理。其他的事情我已经不大记得，只有那么一句，新娘子像羞答答的玫瑰一般，对新郎说了一句：“哥哥，你可要一辈子爱我呀。”几个大叔便激动地起哄：“会，会，一定会的……”只见黄剑先用那双大眼扫射了一下四周，看到众人欢呼的样子，自己也乐得喜笑颜开，大声答道：“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妻绝！”立刻，台下火热了起来。
　　当时黄剑是我们县上有名的文艺小青年，他时不时会写点把小文章，县领导也比较欣赏他。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幸福的样子真让人羨慕。
　　
　　二
　　
　　说起来也巧，这新婚的小两口就搬到我们家的对门，我们成了邻居。
　　我们县叫做“灵居县”，据说曾经有神灵居住在这里，所以我们专门建了一座灵庙，名曰灵居庙。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们都要到这里拜拜，求个平安。也真的很灵验，相邻的县城总是闹洪灾或是旱灾，但我们灵居县倒从来都是风调雨顺的。老人家们都说这是仙灵在守护我们县，帮助我们惩恶除奸，让世世代代永保平安。
　　虽然我们县不算富裕，也还算出名。旁边的乐游市不同，乐游市总是一片红灯绿酒，总有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友人经常到那里游玩，浮华的背后少了一些许安静。我们都觉得生活在灵居县挺好，很少有人想出去。
　　
　　三
　　
　　说说这对新婚的夫妻。他们蜜月旅行去的就是相邻的乐游市，大概半个多月，回来时，他们两人完全变了样，我们差点认不出他们了。
　　黄剑身穿白色衬衣，白色牛仔裤，白色鞋子，有点像仙剑里的“白豆腐”，甚至连头发也染了几撮白毛，真是有一股国际范儿。李翎的外貌也有些微变，她的眉毛细了，多了条眼线，鼻子变高了，甚至连以前的大饼脸也变成了瓜子脸。简直回来了两个外村人！
　　他们的回来，让县民十分震惊，怎么走的时候是一个样，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样？
　　此后，这黄剑夫妻成了县里的火爆人物，他自己也承认说：“瞧瞧我们的这身打扮，一看就和你们不一样，李翎的眉毛，鼻子，眼睛，弄得多好看，她开始还说不弄，这么整一整是对的吧，你们也要学一学，不要老是旧观念。”他一边说一边嚼着口香糖，眉毛也上下飞舞，两个手向兜里一插，走个路屁股也左右扭动着……
　　县里的居民都有点好奇，问着他关于那城里的事情，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们。
　　我也对乐游市有了不错的印象，很想去看一看。
　　
　　四
　　
　　话说黄剑一家子搬到我家隔壁了，我对黄剑叔叔的印象还不错，但李翎阿姨则不太爱说话，我们交流不多。
　　对了，黄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吃“黄箭”牌的口香糖，他总说“黄箭真香，真好吃”。有一次我碰到他在买黄箭，他见了我，微微一笑，对我说：“小姑娘，来条黄剑不？”我当时也没有多想，觉得都是邻居嘛，就说了句“THAKNS”。这黄剑突然挑了我一眼，眼光一刺，冷冷地来了句：“我还以为你不要呢。”我的心里稍稍跳了一下，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突然又嘴角上扬，用一种略带女人的腔调说：“来，咱们一人一半，情意不散。”一种阴寒之气弥漫在空气中，我心里一冷，连忙拒绝。他突然从口中蹦出半个黄箭，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拿着！”我又怕又羞，只好拿着一半的黄箭，飞似的离开了那里，到了没人的地方，一把扔得远远的。
　　黄剑这个人最喜欢文学，他也爱海子，见到谁都给别人念一段海子的诗，那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尤其是那一句“愿尘世的人都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念到这，他总喜欢将脸向上看，闭上眼睛，一副文艺青年的感觉。他也喜欢学郭敬明的“当我抬头向着天空时，我便不再说话”，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黄剑的身影活跃在县里各处，但他老婆——李翎却不怎么说话。她总是去买菜，做饭。虽然鼻子、眼睛变了个样子，但她的行事作风很是朴素，她说话声音甜甜的，小小的，别人一提到黄剑她就会微笑，但也只是微笑，从来不评论什么，安安静静地走路，做事。
　　每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总是会给附近的邻居发红鸡蛋，一共有99个，发完为止。我们都祝福他们也早生几个“蛋”，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个蛋的消息还是没有。
　　
　　五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们县仍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就是宣传做得大了些，来灵居庙求神拜佛的人多了些。
　　那一年，我刚18岁。
　　刚刚上高三，生活一下子变得繁忙了，每天晚上学习都要学到很晚，和邻里们的交流也少了些。
　　也不知怎么的，每晚到了12点左右，邻居开始变得躁动，经常有放音乐的声音，还有一些嘈杂的骂人声，本来宁静的夜晚变得不那么安静。
　　终于有一天，“噼里啪啦”好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这声音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接着就是很大声的吵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悄悄打开门，只见黄剑赤裸着上身，推开家门，又“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关门的时候，门“呀”了一下，接着就是女人的哭泣声，怕是让门夹手了吧。看着黄剑一瘸一拐地走出楼梯，我也连忙关了门，毁灭了……
　　
　　六
　　
　　这种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我忍无可忍，已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生活。我决定在学校上晚自习到11点再回家。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天下了一点小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努力地想着一道物理题。突然，一个瓶子滚到了我的面前，我有些紧张，接着，一首诗出现：面朝大海，春暖开个屁的花，海子都死了……黄剑醉醺醺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见了，连忙逃跑，他似乎没有看见我，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接着就走进了一家“洗脚店”。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家门，努力让自己平静，努力忘记自己看见的一切……
　　又过了半个月，我参加了高考，记得考完的那个下午，我想卸下全身的疲惫，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这个世界也变得更美了。
　　也就是在这时，黄剑和李翎两个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了那个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地方——离婚办理处。
　　
　　七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炎热的夏日变得不再平静，老天似乎也在哭泣……我早已将高考的题目遗忘了，我选择了早早的睡觉。
　　第二天的早上，我是被一声声“啊！啊！！啊！！！”吵醒了，本以为又是隔壁小朋友通的恶作剧，可是仿佛又有警察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无意中往下一望——居然，居然有一具尸体！
　　我穿着拖鞋，一口气跑到楼下，已有警察在了，我挤不进去，只能从人缝中去看，我只想求证我那个想法是错误的，可是，可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面带血色的尸体——李翎。
　　李翎跳楼自杀了！
　　这时，黄剑出现了：“李翎，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了我，你值得么？你快点醒过来啊！我们还要生活在一起啊，我们还要一起发红鸡蛋……”一阵阵的哭泣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让周围变得那么安静。我站在旁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后来经过警方鉴定，李翎当时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因为是自杀，无可调查。
　　我真的不能想象，那么高的楼房，她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害怕吗，而且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宝宝。
　　
　　八
　　
　　又过了平静的半个月，人们似乎也已经开始淡忘李翎的消失。
　　至于邻居家里，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偶尔，能听到黄剑的声音。
　　直到高考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我刚好从学校回来，在楼梯里偶遇黄剑，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他搂着她的纤腰，她完全依靠着他。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穿着足足有七厘米的高跟鞋，一头红发，涂着鲜红的口红，身材倒是真好。黄剑染了一头黄发，人稍稍有些肥胖了。他们缠缠绵绵，相互说着甜言蜜语，时不时亲一下额头，走进了家。
　　我顿时心里一阵恶心，只求快快回家，我只想离开这个县，灵居县真的变了。
　　当天，我填报的志愿是乐游市。
　　
　　九
　　
　　我到了乐游市上大学。
　　这里的一切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变化很快，人会变，事情更会变。
　　今天明明说好的事，别人明天可能就会变脸。城市的房子今天的房價是1.6万，明天又变成了1.8万……
　　我静静地观赏这些变化，似乎一切都在变，世界怎么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十
　　
　　我安静地度过了我的大学四年，似乎适应了这乐游市的变化，也似乎已经忘记了灵居县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我与男友小H去酒吧喝酒，我们坐在前台，一边喝着，一边聊着。正在说话间，有人在台上嚷起来，“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罗大佑的《童年》，各位美女帅哥要喜欢啊。”
　　“池塘边的……知了在叫着夏天……”这唱歌男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我一抬头，居然是黄剑。
　　我看着他，他似乎也看见了我。
　　在去洗手间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他，黄剑，跟另一个比他稍大的男人抱在一起，嘴唇相贴。
　　他看见了我。
　　他一愣，马上又开怀大笑，“你不是我的邻居么?那个小女孩，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他对我可是真心实意，我们在一起一年了……”
　　我本想掉头就跑，不想和这种疯子纠缠不清，可是他一把拉住我，说：“来来，小姑娘，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变化太大了，什么爱，什么情，全是骗人的，什么真，什么实，全都是虚假……只有我男朋友对我最好。”我努力挣脱他，不料手中的包掉在地上，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这时，小H过来找我，我急忙收起东西，拉着小H的手想离开。他在后面喊：“别忘了，咱们是邻居，咱们都是从灵居县出来的，‘灵居灵居’，就是邻居邻居嘛，哈哈……”我拉着小H连忙离开了。
　　小H以为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了小H有关黄剑的一切。我们都无能为力。
　　
　　十一
　　
　　足足两个星期里，我都在失眠，我不明白，一个文艺青年，一表人才，为什么会婚变，为什么要去卖身，甚至连自己的性取向都分不清，还成为了GAY。
　　男人、女人，男人、男人，为什么放弃美好的生活，放弃平静的生活？
　　
　　十二
　　
　　一年过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一边是黄剑的声音，让我去“和正医院”找他。我没惊讶，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他说，那天你的包包里掉出来的。
　　听他的语气，少了一些浮华，多了一些诚实，好像真的很需要我去看他。我不想去，这样一个早已变态的人没什么好看的，但左思右想，我还是让小H陪我去一趟。
　　当我俩走入病房时，我完全呆掉了，明明才三十多岁，但黄剑已经没有了头发，那双浓眉大眼早已不知去向，分明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家。他看见了我们，又是那种神秘的微笑，弥漫着一种阴寒之气。
　　“你好吗？”我小声问道。
　　“你觉得我好吗？”
　　“好像不太好……”
　　“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性滥交让我得了艾滋，我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你不用害怕，我和你说话不会传染。”
　　“为什么这样？”
　　“人生哪有什么为什么啊”
　　“你变了。”
　　“我没有变，我就是追求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无言。
　　“你男朋友呢？”“男朋友？早就变脸跑了。”“你后悔么？”“有用么？”
　　 “我真不该叫黄剑，可到如今又能怎么办？为了追求自由，就自己放荡，可是，当我想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太晚了，我回不去了。都说，人都年轻过，人都犯过错误，可以再回头，可是我却没有回头路了……”
　　安静。
　　 “你还会回灵居县么？”他打破了沉默。
　　“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什么？”
　　“把红鸡蛋帮我发一下。”
　　“有意义么？”
　　“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个愿望，我很想李翎，很想，我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他有一些哽咽。
　　沉默。
　　 “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会选择守护着翎和孩子，一辈子，永永远远，我们一家永远在灵居县过着快乐的日子……”
　　我觉得眼角有些潮，再一看，黄剑已是泪流满面。
　　
　　十三
　　
　　从那之后，我回过一次灵居县，和小H一起。我带他参观了灵居庙，和我以前住的房子。
　　那灵居庙比以前香火更加旺盛，并且庙的门前多了一棵小小的松树。
　　我来到树前，在树上系了黄剑和李翎的名字，在庙里为他们求了一根签。再后来，我和小H发红鸡蛋发给了附近的村民，还是99个，拿到鸡蛋的人都说那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鸡蛋。
　　回到了乐游市，我就和小H结婚了。我告诉小H，无论世界怎么变，我永远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