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觉得像平京这样的幻城，不应该这般落魄。
　　若换作是现实里的京城，这个时候定是一个张灯结彩人群热闹的夜市。叶浮生抬手取下身旁客栈点着的纸灯笼，顺着这条街一直向前，才发现这里除了方才的几家客栈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有点心慌了。
　　一
　　出了这座城，便是郊外。叶浮生已经游荡了三天，三天里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平京是一座幻城，传说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欲望。他的妻子在现世里染了病，为了救她，叶浮生花重金请术士将自己送到了平京，循着术士的指示来这儿找寻回生的药方。
　　烈日当空，平京倒是和现世一样长满了绿树，叶子在炫目的阳光下被晒得闪闪发亮。叶浮生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想着还是先找处地方歇歇脚。三天以来的游荡，让他的身体早已疲惫至极，他便找了一棵繁茂的榕树，倚着树干半躺了下来。
　　兴许是过于疲倦，他梦见了临走之前和妻子告别的场景。
　　妻子叫黄莺，自小与他相识。按理说他应该想起很多和妻子有关的记忆才对，但记忆的源头似乎只到一年前新婚那晚，妻子口中的青梅竹马，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后来妻子不幸染了病，叶浮生请遍了城中的大夫，可大夫们均束手无策，表示叶公子还是另请高明。
　　过了几天，京城当真来了一位高人。这高人不是大夫，是一位术士。当城中的百姓知晓叶公子居然将他请进了府里，纷纷笑掉了牙，说：“这叶公子啊，想治病想疯了呢。”
　　黄莺半躺在红木雕花的床榻上，窗户半开，外面开满了紫薇花，他的妻子出神地望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浮生推门走了进来，望着半开的窗户皱了皱眉，便走过去关上了：“你身体不好，当心着凉。”
　　妻子温婉地应了一声，房中逐渐浓情蜜意起来，这个时候他惊醒了。他睁开眼，见树枝上坐着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姑娘。她脸上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里掺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叶浮生。
　　叶浮生从来不知道平京除了自己还会有其他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直愣愣地盯着她。很快，明黄的衣角一晃，坐在树枝上的这位姑娘跳了下来。叶浮生正欲开口，不料她只是冷冷地扫自己一眼，转身就走了。
　　叶浮生急忙追上去：“姑娘……”
　　走在前面的婴舒没有搭理他。
　　二
　　婴舒瞄了眼自己的身后，羊肠小道般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积满了落叶，一个人影都没有。
　　叶浮生没有追上来。看着空荡荡的身后，婴舒没有想象中的喜悦。眉头皱了片刻，她开始往回走。不一会儿，路边的林子里就传出了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救命，救命啊——”婴舒心底一沉，连忙往传来声音的方向飞奔而去。
　　树木参天，隐天蔽日，只见一只牛面蛇身的精怪紧紧地缠住叶浮生。重重束缚之下的叶浮生满脸通红，他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眼风里似乎瞥见了不远处的婴舒，硬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姑娘……救我。”
　　婴舒越过去，一掌将这只精怪劈成了两半。叶浮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只听见发出重重的声响，地面尘土飞扬。叶浮生不由得闷哼了一声。然后，他一只手揉着肩膀，另一只手在地上强撑着坐起来。而对于这一切，婴舒倒是冷眼旁观。
　　然后，她讥讽地一笑：“还站得起来吗？”
　　兴许是察觉到了婴舒的不屑，叶浮生没吭声，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方才，多谢姑娘救命。”
　　婴舒没答话，看了他许久，眼神里带着少许复杂的神色。
　　叶浮生低头轻轻说：“在下早就听闻平京时常有妖魔鬼怪出没，姑娘……你是谁？”
　　婴舒偏过头望向叶浮生，轻轻地笑了笑，答得很干脆：“我是一只岁妖。”
　　岁妖，顾名思义，拥有改变寿命与年岁的能力。说得再直白一点，岁妖可以赋予人梦寐以求的回生。这一点，叶浮生并不知道。
　　他对平京一点都不熟，哪怕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不出丝毫的玄机。此刻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面前的这个岁妖对自己并无恶意。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叶浮生开始松了一口气。
　　婴舒回身往山路那边走，淡淡地道：“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叶浮生很识趣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叶浮生又来到了那条他一开始就在的街道上。还是傍晚时分，面前的这条街却显得十分落败，没有人来人往的场面，也没有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更没有路旁连绵不断的长灯，仅有的那几家客栈在门前挂了一两盏纸灯笼。叶浮生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人，开了客栈又有什么用呢。
　　昏暗的灯光下，婴舒转进了一条巷子。她推开其中一个院落的门，偏头朝站在一旁的叶浮生望过去，只见刚升起的月亮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他的脸也浸染在月色当中。推门的动作慢了片刻，婴舒恍惚中想起，记忆中似乎也有个白皙清瘦的少年站在和今夜相似的月色里，他怀里揣着一兜黄花槐。
　　叶浮生见婴舒呆愣在原地，不免疑惑，却又不敢惊动她，直到婴舒回过神，示意自己进来。
　　他跟在婴舒后面踱进去，立即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夜空如海，明月当空，不算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黄花槐，正是八月盛夏，借着月色可以看到槐树被绿叶掩映的枝桠上挂满了一串串璀璨的花。
　　他看着这几株古老的槐花树，许久，婴舒见他如此入迷，不经意地道了句：“这几株树怕还是我百年前种下的。”
　　叶浮生惊讶地转过头，而婴舒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不以为意地道：“我不知道大了你多少輪。”话虽如此，但是平京的时间计算和尘世不一样，平京的一年也好十年也罢，皆不过是现世里的须臾一瞬。无论是人还是妖怪，哪一个不是贪图这世间长长久久的永恒呢，但是凡人自身能力有限，无法像妖怪那样可以穿梭于各个世界。因此，妖怪多混居于平京一带。
　　婴舒说：“你就算在这里待上十年，兴许回去之后你家娘子给你蒸的馒头才刚熟。”她顿了顿，语气又一转，“算了，无尽的虚空又有什么意思，你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不等叶浮生回答，她随手幻化出一间房屋，语气恹恹：“叶浮生，你就住那里吧。”
　　叶浮生没有多想，便朝自己的屋子走过去。他实在太累了，累到甚至没有去想为何这只岁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三
　　以往在尘世里，叶浮生对自己的过去一概不知，他的记忆始于自己与妻子的新婚，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这事虽然奇怪，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饮食起居，日子该怎么样仍旧怎么样，所以慢慢地，他也不再去纠结此事。
　　但这次，叶浮生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把浮萍，没有头绪，只有零星的几个画面。他梦见自己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早早失去了父母的关爱，睡在河边的一个桥洞里，唯一可以取暖的是一床破旧的毯子。
　　有人从他面前走过，笑声是鄙夷的：“小叫花子，看见没？给大爷去捡把扇子，大爷赏你两个包子。”
　　叶浮生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于是，他跳进了河中。
　　初春的河水仍旧很凉，年幼的叶浮生觉得这河水简直刺骨。找到扇子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抱着扇子爬上岸，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那个说好要给他两个包子的公子哥儿，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叫花子，你可真听话哪。”
　　笑声比初春的河水还刺骨，一下子他就醒了，坐在床上，身上全是冷汗，想他叶浮生何曾这般落魄过。
　　窗外天色熹微，他披了一件衣裳起身。平京的景色倒是很好，房瓦如黛，清晨的空气清冽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他去外面打了一桶水，简单地洗了把脸后，想去找点食物来充饥，却发现这只岁妖的家里连个灶台都没有。叶浮生不免泄了气。
　　这个时候婴舒走了出来，见叶浮生已经醒了，面上划过几丝诧异，却很快又恢复平静，摆出一副主人的态度：“你要是饿了的话……”
　　叶浮生燃起殷切的目光。
　　接着婴舒很是理所当然地道：“那就自己想点办法吧。”
　　叶浮生：“……”
　　然而，最终，婴舒还是很好心地给他变出了一个厨房。
　　叶浮生去外边挖了些野生的芥菜，很快就做出了能入口的食物。他端了一碟芥菜给婴舒，不等她说话，叶浮生便说：“我料想你可以不用进食，可是我端给你，你却可以多一个选择不是吗。”
　　可以选择吃或者不吃吗？婴舒在心底暗暗发笑，望着叶浮生的眼神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叶浮生问她：“一个人游荡在这里，不用吃饭也不用和人交流，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没想到岁妖很快就变了脸，她冷冷地扫了叶浮生一眼，讥讽道：“你年纪轻轻，哪里来的这般爱管闲事？”
　　叶浮生这才摸清了岁妖的脾性，当下立马决定不再去招惹她。
　　连接好几天，叶浮生做饭都只做自己的那份，吃了饭便出门去平京各个地方转，却一直都没有找到传说中所谓让人回生的药方。但随着转的次数多了，叶浮生对平京的地形便也知晓了个大概。
　　平京整座城几乎呈一个标准的“口”字，有两条主要干道，没有商铺也没有行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落魄了许久，哪里有城的样子。
　　他又想起术士的话，若想救自己的妻子，只有来平京才能找得到救妻子的药方。
　　传说平京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欲望，叶浮生看了看眼前的颓败，心底觉得有几分可笑，想怎么会有人的欲望是这样简陋的。
　　他回去的时候不忘去城外的河里捕了一条鱼，打算今晚煮鱼汤喝。叶浮生轻车熟路地烧起火，厨房里慢慢飘出了一股鲜美的鱼香。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叶浮生。”
　　婴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后。叶浮生回头望过去，只见岁妖一脸黑色，看起来心情十分差。他很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这几天并没有惹怒她，所以对岁妖莫名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灶台上那锅微沸的鱼汤，他心下顿时了然。
　　他微微一笑，非常狗腿地给婴舒盛了一碗。婴舒冷笑一声，但没有拒绝。
　　四
　　已经是深夜了，叶浮生还没回来。平京最近鲜有生人出没，叶浮生是第一个，少不得引起其他妖怪的注意。踌躇片刻，婴舒便提着一盏纸灯笼出了门。
　　平京太小，小到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很快，婴舒就找到了叶浮生。
　　一只树妖想换换口味，便顺手捉了他想当今日的夜宵。但树妖没有想到这个凡人竟然是被婴舒护着的，打心眼里庆幸还好没有吃了他。
　　树妖很惊慌，连连后退，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一个说辞开溜，想這回婴舒绝对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啊。但婴舒摆了摆手，恹恹地道：“罢了，你把他放了就是了。”
　　语罢，婴舒飞身过去，抱住被藤蔓缠住的叶浮生，这才发觉他早已经昏迷了。
　　叶浮生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一旁的岁妖。他揉了揉眼，心底有几分诧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岁妖不应该是这样热心的。
　　但婴舒静静地望着他。
　　叶浮生心底一动，不知为何看着婴舒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温柔似水。
　　他嗓音喑哑：“你知道吗？我总感觉认识你很久了。”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妥，但岁妖似乎并不介意。
　　很久之后，婴舒问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叶浮生摇了摇头，心想妖怪也会有名字？这个时候婴舒笑了，她说：“我叫婴舒。”
　　他重重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但不知为何，婴舒似乎有些失望。
　　他对婴舒莫名的失望感到歉疚，只好温声道：“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这可见叶浮生对自己是个伙夫的定位，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婴舒吃着叶浮生炖的莲藕汤，冷不丁地告诫叶浮生：“这平京，除了我，你谁也不要相信。”
　　不等叶浮生答应，婴舒又继续说：“还有，那个树妖是怎么把你带走的？”按理说树妖法术有限，能将一个人轻易带走的法术还真不会。
　　叶浮生沉默半晌，随后静静地道：“他说，他有可以治疗我妻子疾病的药方。” 　　婴舒猛地抬头，见叶浮生惨淡地笑笑：“我的妻子患了病，我听闻平京有可以让人回生的药方，我想救她所以才来到这里。”顿了顿又说，“婴舒，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她放下筷子，静静地望着他，说了一个与此不相干的话题：“叶浮生，你的名字为什么是叶浮生？”
　　叶浮生一愣，关于以前的记忆已经淡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依旧是梦，但在这个梦里，他梦见了婴舒。
　　从小生活的村子被毁了，七岁的叶浮生开始在外边流浪。那一年好像闹蝗灾，各个地方似乎都是一片民不聊生的景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难活下去了，只能靠自己翻遍每一座山头挖野菜来充饥。有时候运气不好，这座山头的野菜都被人挖走了，叶浮生只好拖着虚弱又年幼的身躯前往下一个山头寻找食物。
　　有一次他在挖野菜，竟然挖到了一截白灿灿的萝卜。他把这只白萝卜从泥土里拽出来，才发现这只萝卜和别的萝卜不大一样，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浑身晶亮晶亮的。
　　叶浮生喜出望外，连忙将这只萝卜送往嘴里啃。没想到的是，一口下去，咔嚓一声，自己的门牙掉了。叶浮生捂着嘴咿呀咿呀地嚷着痛，没想到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只萝卜在阳光下慢慢变成了一股烟雾。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股烟雾慢慢汇聚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彼时叶浮生年纪虽小，书读的不多，却也知乱世多精怪，心想着莫不是这只萝卜成精了吧？
　　白萝卜精是个穿着明黄衣衫的姑娘，一头乌黑的发用两根黄丝线绑在头上，左右梳了两个丸子，剩下的一截黄丝线随着黑发一起垂下来。
　　少女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叶浮生呆呆地看着她。
　　少女淡淡地扫了眼四周，仿佛没有看见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她无视他，往山下飞奔，很快就没了踪影。
　　下一秒，梦中的画面一转，是一帧帧景色各不一样的画面。但是每一帧画面都有相同的地方，那便是无论这个黄衣少女走了有多远，她的身后始终跟着彼时年纪尚小的叶浮生。
　　那时候还在闹饥荒，找到食物的过程极为艰辛，可是叶浮生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挖来的野菜慷慨地分她一半。
　　少女皱了皱眉，道：“我从来不吃这些。”
　　叶浮生便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关系，你可以不吃，但是我先给你在这儿放着，你要是真不吃，我再吃了。”
　　两个人便以这样奇怪的关系，行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终于有一天，走在前面的少女回过头，问：“小结巴，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叶浮生想都没想，结结巴巴地说：“你要赔……赔我的门牙。你知不知道……若是没了门牙……”
　　少女沉思片刻，像是在琢磨，半晌才跟他说：“我叫婴舒，年纪比你不知道大了多少轮，兴许可以做你师父。”
　　接着，婴舒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婴舒说：“为师给你取个名字吧，浮生如一叶，你就叫叶浮生好了。”
　　是了，在遇见师父之后，叶浮生才叫叶浮生。
　　五
　　婴舒送了叶浮生一颗崭新的门牙。
　　而认了一个妖怪作为师父，叶浮生也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这个师父似乎什么都没有教给他，名义上他是婴舒的徒弟，叶浮生自我感觉更像是给师父当佣人。
　　婴舒不用吃饭，对什么东西都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态度，但是对自己穿的衣裳却十分讲究。她喜欢黄色，但不是所有黄衣裳都能入得了她的眼，那种黄必须是极为鲜艳纯净的黄色，譬如八月盛开的黄花槐。所以，叶浮生就经常被婴舒使唤着去摘黄色的槐花染布。
　　叶浮生不止一次地暗想，师父实在矫情，落日的黄色究竟和槐花的黄色有什么不同？这个黄那个黄的，师父真是穷讲究！
　　叶浮生逐渐长大，容颜也慢慢变得深刻清晰起来。起初的小结巴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又清秀的少年，但是婴舒的脸永远都是那样年轻，时间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叶浮生大声感叹：“师父，当妖怪真好啊，永远不会变老，你看，仿佛我们差不多大了一样。”
　　婴舒听了这话没有生气，悠悠地道：“师父可是一只岁妖。”
　　他知道师父是一只可以予人寿命，改变时间的妖怪。
　　“师父，你们做妖怪的，每天都要做些什么呢？”
　　然而，婴舒闻言却淡淡地笑了笑。谁能够决定自己生来就是什么？渺渺人世，其实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一只游手好闲又孤独的妖怪，会和一个凡人相濡以沫。
　　六
　　葉浮生一下从梦中惊醒了。窗外的白月亮明晃晃的，坐在一旁的婴舒是他的师父。
　　“师父。”叶浮生眼神比外面的月亮还明亮，他激动地将眼前的师父揽进自己的怀中。婴舒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他。
　　她能够感受到叶浮生心脏剧烈的跳动，怦怦怦，这给婴舒带来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
　　半晌，叶浮生放开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开口说出的却是：“师父，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婴舒站起来，猝不及防地说了句：“浮生，为师带你去平京看一看。”
　　叶浮生不明所以地挑眉，数秒后笑了，望着他师父的眼神宽容又温柔。
　　在叶浮生还没踏入平京以前，他只知道平京是一座幻城，魑魅魍魉妖孽横生，凡人在里面可以遇见隐藏在自己心底的欲望。
　　叶浮生知道自己的欲望是找到让妻子回生的药方。
　　这次婴舒带他看到的平京不同于往常。
　　街道上人来人往，一改往日落败的气象，红色的丝线将明亮的花灯串联起来点缀着平京的黑夜。叶浮生走在婴舒身边，周围是熙熙攘攘的小贩，有的在叫卖四季不凋的鲜花，有的在叫卖可以让人沉睡的糖葫芦，甚至还有一只长着龙角的大妖怪在捧着一袋萤火虫叫卖。
　　整座平京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原来这是婴舒的平京，她若是没兴致，平京则破败得像一个鬼城；只有她高兴了，这平京才会热热闹闹，到处都是人间烟火。 　　叶浮生慢慢走过这一切，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过了很久，他两眼弯弯，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师父，你知道我不像别人自小就有父母疼爱，每每看到其他人都有父母牵着去买各种好玩的，羡慕总是暗藏在心底。有一回你好像知道了，那么懒的你却愿意带着我去桥边的一个摊子上买风车。那时候我就知道，”叶浮生顿了顿，转过身来，“师父，你是这个世界上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婴舒笑道：“但后来为师还不是嘲笑你，这些玩意儿玩来玩去有什么意思。”
　　叶浮生不置可否地笑笑，望着婴舒的眼神仍旧是温柔的。
　　“师父。”叶浮生像是不经意一样伸出手握住了婴舒冰冷的手，抬头看夜空中的月亮，“师父，原来平京的月亮也像人间的月亮那样圆啊。”
　　婴舒抬起头，其实头顶上的月亮永远似曾相识。
　　她的徒弟叶浮生像一个话痨一样，絮絮叨叨一刻也未曾停过。
　　过了一会儿，他说：“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很高兴。师父，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能见到你。”
　　长大了的叶浮生将自己的师父照顾得十分好，那一段岁月，婴舒几乎被叶浮生给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婴舒十分懒，懒到了什么程度呢？比方说，她一旦不想动了，就喜欢把自己随随便便变成一种什么东西，有时候是浮在湖面上的一盏莲花，有时候是地上的一块石头，变完了以后就什么也不管开始就地睡觉。
　　叶浮生深谙她的脾性，因此在师徒二人之中倒是经常上演这样一幕。
　　叶浮生毕恭毕敬地对着树上的青叶子喊“师父”，叶浮生谄媚地对着顺水游过的鸳鸯喊“师父”，叶浮生煞有介事地对着路边的一个凉亭喊“师父”……
　　“师父，你在哪里呀……”有一次，他对着一丛杜鹃花喊师父，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一两声轻笑。
　　他迅速地回头，却见是一个身穿水粉色裙子的姑娘在笑他：“真可怜，是个傻子，竟然对着一丛花说话。”
　　这是他和黄莺的初识。
　　起初他觉得黄莺这人顽劣，后来才慢慢发现黄莺心地其实不坏，也终于愿意和她说上话。两个人后来关系越来越好，时间久了，叶浮生猛地一惊，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有见过师父了。
　　那以后，叶浮生再也没有见过婴舒。
　　但很奇怪的是，他自己却也逐渐习惯了这样一种状态，后来慢慢地，他仿佛把婴舒给忘了。
　　再久一点，叶浮生已经把自己过去和师父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七
　　婴舒是一只岁妖。
　　岁妖不同于其他妖怪，她需要冬眠。
　　婴舒最近总是感到很疲惫，总是想睡觉，她估计自己快要进入沉睡期了。迫不得已，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栖息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是平京。
　　沉睡前，婴舒在自己周围随手播种了几棵黄花槐的树苗。等她醒来之后，黄花槐已经长成参天的模样，在静谧的夜空下挂着一长串璀璨灿烂的花。
　　婴舒揉了揉眼睛，摸着指头算了算，此时叶浮生所在的尘世约莫才过了一年。
　　就在她琢磨要不要离开平京的时候，婴舒看见了她最想看见的人。
　　但似乎，这个人已经把她给忘了。
　　婴舒一百年都不曾忘她的徒弟，而叶浮生才短短一年就忘记了她。
　　婴舒第一次发现平京可以这样好看，妖怪们今夜的兴致很高，都吹着口哨放起了烟火，湛蓝的夜空之中无数朵绚烂的烟花纷纷盛开，数秒之后再变成闪耀的鎏金落下，整个平京都回荡着妖怪们的笑声。
　　婴舒盯着肆意盛开的烟花静静地道：“你忘了我，我不怪你。我们这些做妖怪的，一旦离开了一些人，最后就会从这个人的记忆里抽离。这个人会把自己和妖怪发生的所有事都忘得干干净净。”婴舒顿了顿，“无一例外。”
　　叶浮生抬起手，没有看婴舒，冷静地叙述道：“师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不起我的过去了，原来竟是我的过去都是你。”
　　妖怪们的笑声还在持续，这个时候，婴舒说：“我们回去吧。”
　　妖怪的记忆如同坚韧的蒲苇，和凡人相比，其实很不公平。
　　热闹的笑声远去，他们走在了寂静的街道上，青石板上映着白悠悠的月光，叶浮生不知不觉想起了一些关于自己和师父的过往。
　　自己那时候年纪很小，又才刚认识师父不久，师父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他不敢过分亲昵，经常都是师父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夜路时，也是一条差不多的小巷子，他跟在后面有些害怕，却尽力忍着不让自己表現出来。
　　突然，一直走在前面从不回头的婴舒突然回头了，她站了片刻，伸出了手，于是像是奇迹一样，这条冗长昏暗的小巷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打亮，年幼的叶浮生脚下出现了一条清晰又安全的路。
　　师父见他跟上了，继续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前走。
　　叶浮生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沉思片刻站定，突然猛地拽住婴舒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垂目低低地问道：“师父，平京当真可满足一个人的欲望？”
　　婴舒眯了眯眼，警觉地盯着叶浮生逼近的脸。
　　“师父，我心底的欲望并不是那张回生的药方，是你。”叶浮生笑得很坦荡，“师父，我一直都爱慕着你。”
　　说着，他握住婴舒的手，对着她的脸用力地吻了下去。
　　那一刻，叶浮生在心底终于敢承认，他对婴舒的非分之想。
　　师父才是他真正的欲望。
　　叶浮生深深地盯着婴舒的眼睛，沙哑着嗓子说：“师父，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他的笑容带了几分悲戚，“哪怕平京只不过是一座幻城。”
　　然而，婴舒的下一句话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婴舒说：“浮生，平京不是一座幻城。”她顿了顿，“平京是和凡世相对的另外一个世界，它是真实的。它并不仅仅只有这样大，你所看见的，不过是平京的冰山一角。”
　　接着，婴舒柔声开口，声音中略带不忍：“你是怎样来到平京的？”
　　与此同时，叶浮生睁大了眼。 　　那一日——妻子突然咯血，自己急忙差人赶紧去请大夫，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大夫一直都没有来，下人却带来了一位术士。
　　那位术士脸上挂着高深的笑：“公子若想救夫人，需得入平京一趟，就问公子一句，你愿不愿意去平京呢？”
　　叶浮生想都没想：“自然是愿意的。”
　　然而，區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平京呢？当时叶浮生没有多想，而后来他来到平京这座幻城，也没有刻意去回想那个术士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将自己送进来的。
　　因为人会刻意去忘记痛苦。
　　那个术士只用了一把短剑。他将那把短剑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叶浮生的胸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叶浮生的衣襟。是的，叶浮生死了，正是因为他死了，他才得以进入平京。
　　八
　　月光下叶浮生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婴舒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叶浮生笑起来，然而怎么看那笑容都极为悲凉。婴舒眼底有不忍划过，便偏过头不去看他，道：“你回去吧。你是我的徒弟，怎么能像我一样无依无靠地游荡在这里？”顿了顿，“你在尘世中还有妻子，师父不过是你生命里的海市蜃楼。”
　　婴舒说得很平静：“为师有办法送你回去。”
　　没想到叶浮生却很强硬地摁住婴舒的手腕：“我不回去，师父，我非要留在这里陪你。”然后摆出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婴舒叹气，随手一化，一堵青墙变得氤氲，叶浮生看见了自己久违的家。
　　虽然自己在平京已经待了数月，但家中似乎才过了不到一刻。自己倒下的身体看起来还是温热的，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画面一转，黄莺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正低低吟着他的名字：“浮生，浮生……”
　　可是叶浮生在这里。
　　“你带着回生的药方回去。”婴舒平静地道，“你的妻子还在尘世中等你。”她顿了顿，“我就是那张可以救你妻子的药方。”
　　“师父，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她不过是平京的一只岁妖，不属于那个尘世，同样也不属于叶浮生的岁月。
　　婴舒笑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啊。”
　　说着，她轻轻叹息。
　　叶浮生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望着婴舒，目光里有一种隐忍的哀伤。
　　岁月太久，婴舒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平京，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异乡。
　　婴舒当着叶浮生的面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可是再背过身，月亮躲进云层，叶浮生没有看见他师父眼角的泪花。
　　在平京的某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小巷子里，婴舒的身体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药方，风一吹，这张纸被撕成了纷纷扬扬的无数片。它们被这阵风越吹越高，最后都变成了这个深夜里一场寂寞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