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名家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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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伤人。”吴承恩《西游记》里这句名言,或许会引起当代许多书画名家的共鸣。康殷先生就多次述苦:“书画家没有名气,没人搭理;有了名气,烦不死你”,此话即可与吴承恩之言相印证。
  在收藏热甚嚣尘上、艺术品投资热方兴未艾的今天,书画名家步入市场卖画鬻字的同时,常为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人情债所困扰。书画名家无法不食人间烟火,只能身处社会生活之中,并受各种社会关系的制约。面对来自社会的多方需求,如没完没了的活动庆典、邀请参展、题词题签、公益捐助等,如亲朋好友、单位同事、街坊邻居,以及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邻居的邻居求书求画等,还有素昧平生者为诉讼、上访、就医、求学、找工作等种种困难拐弯抹角找上门来的求助等,书画家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裕如。沈尹默、赵朴初、启功、沙孟海等生前都曾感叹:“金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
  不同书画家由于个性和人生态度不同,应对来自各方的请求或索取自然颇有差异。有的老一辈书画家忠厚善良,对于众多请托,尽管有违心愿,但碍于情面,多半难以推辞。安徽老一代著名书画家葛介屏(1912—1999),除擅写花卉外,更长于书法,真草隶篆均功力深厚,别开生面,深得识者和群众喜爱。面对络绎不绝的索求者,他老人家总是菩萨心肠,有求必应,以至不堪重负。“你去他家一百次,一百次他都没有写完”。“他曾开玩笑说,我家要改斋号,改为‘八贴斋’:贴笔、贴墨、贴砚、贴纸、贴图章、贴印泥、贴工夫、贴精力,有时还贴邮票,有轰办法(有什么办法)?就这么穷对付。”[唐大笠:《竹影虚堂旧影》。]上海篆刻家赵泥古(1873~1933),做人极认真,自谓“成名莫求早,做人做到老”。卧床不久于人世之前,他想到还有积压下来的180余方印债未还,强撑着在病榻上支一矮几,忍者病痛折磨,硬是以顽强的毅力把未刻之印全部刻竣。他说:“莫欠生债,一了百了,如此走了,免人闲话。”[郑逸梅:《艺林散叶》]后来拿到印章者,闻此情景,莫不感动。
  葛介屏、赵泥古先生艺德艺品,无疑令人景仰。可是,如同道德模范毕竟是社会成员中的少数一样,书画名家中像他们这样“大好人”也是凤毛麟角。郑板桥不仅高调张榜润例,还特别声明:“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叶调生:《欧波渔话》卷六《郑板桥笔榜》。]齐白石对求画者则认钱不认人,他除将润格悬于厅堂醒目处外,还反复强调:“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无论何人,润金先收”,并“绝止减画价。”[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述》,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99页。150年代,戏剧家夏衍、诗人艾青等向他求画,均按润例付酬。艾青在《忆白石老人》一文中说:“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因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艾青该文收入《白石老人自述》,见第156页。]如此斤斤计较的还有吴湖帆。溥心畲的大弟子江兆申曾代人向他求画扇面,“湖帆定例也是十六元一面,因为我是代求的关系,湖帆一高兴,给画了青绿。等我拿了十六块钱去取件时,他却说:‘青绿加倍,要三十二块’。我只好净贴腰包。”[江兆申:《摩耶精舍谈往》,《故宫文物月刊》(台湾)第二卷第一期,中华民国七十二年四月。]
  当然,多数书画名家对于来自各方的索求,尤其是具有一定关系的请托,不好意思这样“认钱不认人”。加上求书求画本也属风雅之事,具有风雅意味,更兼多数情况下当面人情难拂,他们只好答应下来;但回去后由于精力和时间有限,由于接二连三的索求远远超出他们的应承能力,书画家们无奈之下只好能拖就拖、能赖就赖。本来是别人求他们之事,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但不管何种情形之下,只要你答应过别人,似乎你就真的欠了别人的“债”。笔者就多次亲历某些人见到熟识或不太熟识的书画家,寒暄之后张口就说:某某老或某某大师或某某主席,您没有忘记吧,您还欠我一幅字(画)呢,什么时候去您府上拿呀?听者闻之茫然或愕然,面露惊诧神色。说者马上接着道:某日某次宴席上,或某日某次笔会上,您说过下次给我……。不管书画名家当时是敷衍的话,还是推脱的话,反正别人都把你当作金口玉言,当作认真的话、负责的话,甚至是应该兑现并必须兑现的话。这让书画名家们如何是好?此类近乎不近人情的骚扰或讨债,给许多书画名家带来无尽的烦恼和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林散之先生享得大名以后,求书者接踵于门,走到哪里都被包围。他曾有诗叹息:“客自江南归,终日不得闲。朝起坐东窗,挥洒到夜明。”“何处能寻避债台,江南江北费安排。”画院考虑他年老体衰,又有脑动脉硬化、高血压等病症,实在无力招架,便在林宅门上张贴告示拦客,请各方宾客顾念老人健康,凡求书者须经省画院批准。但告示归告示,求书者照样络绎不绝。散之先生不堪重负,无力偿“债”,被逼之下,竟作《赖账》诗一首:“不学板桥要白银,学他赖账总能行。诸君请勿勤追索,待到千秋一一清。”后来散之先生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与老友赵朴初、启功相晤,交谈中说到这首《赖账》,赵、启两公均大声喝彩,齐赞“好诗”,并请散之先生为其各书一幅。赵朴初和启功所以欣赏这首《赖账》,无疑和他们深为书债所累,烦不胜烦,苦不堪言,与散之先生一样感同身受密切相关。
  不过,书画名家中也有性格率直者,能够抹下情面,对于无端或过分索求之人,并非忍气吞声,违心迁就,息事宁人,而是起而抗争,直言说“不”。近读陆昕先生《我所知道的启功》一文,所叙几件他亲见亲闻之事,颇具典型意味。[参见陆昕《我所知道的启功》,《博览群书》2013年第6期。]
  林岫先生《紫竹斋艺话》里,也记有启功先生机智反击过度索求者的另一则佳话。[参见林岫《紫竹斋艺话》八十五,《中国艺术报》2013年7月5日。]与启功先生同在北京师范大学工作的某教授登门求书,颇多美言,启功碍于同事之谊,为他书写了一幅五言唐诗条幅。方逾两月,该教授又以故乡中学欲换校牌、女儿女婿乔迁、部级老友离休要题书斋匾额等事由,再求启功墨宝。启功当时确实诸事繁多,搁置月余没有交差。有天开会,见着面了,某教授闻尚未动笔,脸马上就挂了下来。他先是对启功“关于文学史不能按历史分段”的观点表示不以为然,后绕到求书的正题,当众说启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可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表面看,这话似乎说得很有道理,特别是前半旬好像还很尊重书画家,但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其重点明显在那藏着扎入刺儿的后半句上。启功何等聪明机敏,立马不客气地笑道:“先是你来求我,好像你把我的涂鸦挺当回事儿,我呢,很快写好奉上。我没敢把自己当回事儿吧?随后,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听着,你又一连下达三项任务。我还没说不写呢,你就这般不满。既然你不把我的活儿当回事儿,还不兴我把我自己的墨宝当回事儿吗?!”这一番睿智之辩,某教授闻之哑口无言。过了一阵,该教授自觉失礼,特意找启功说:“看来,我现在再恭敬,再当回事儿,您也不会下赐墨宝了?”启功回答:“是的。这回咱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求人书画虽为风雅之事,但关键要看书画家的意愿。如果感情深厚,书画家自会主动相赠或应约相赠;如果友情不到,厚着脸皮、不择手段硬求硬要,不仅是对书画家的不尊重,也是对他生活和事业的侵扰。我们多看到书画名家的成功和光环,不见他们百倍于常人的艰苦努力和辛勤付出。我们多以为求幅字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挥而就、手到擒来之事,殊不知那只是半吊子书画家、伪名家乐此不疲的所作所为;真正的书画名家都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对其名下流传社会的每幅作品都会认真对待,乃至从立意到构图、从造型到笔墨,都会反复思考,渴望有所追求、呈现自家风貌。当然,既是书画名家,往往都有“一招鲜”甚至“几招鲜”,能够寥寥几笔就挥洒出形象简约却意蕴隽永的佳作,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其实这是经过无数次推敲琢磨,化繁为简的结果,背后蕴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千锤百炼的苦功。书画名家虽能以此来应付应酬之作,但对艺术严肃者和虔誠者都不愿总是简单重复自己,这也是不少书画名家“手紧”的原因之一。书画名家送人随意之作、雷同之作,担心影响自己的声誉;送人精心之作、满意之作,无异于将精心养育的孩子割爱送人,又如何舍得?即便狠心舍得,精品佳构在书画名家作品中往往只有十之一二乃至百之一二,又何以应付一而再、再而三的索求呢?
  进一步说,在市场经济已逐步成为中国主要经济形态,在中国艺术品市场蓬勃发展并逐步走向成熟的今天,书画名家的作品都有一定的甚至较高的市场价值。在某种意义上,白拿白要名家书画无异于变种方式掏人口袋里的真金白银,此种白占人便宜的行为,当非君子所为也。若是喜爱某位书画名家的作品,应怀恭敬之心,通过一定的渠道以合适的价格求购,或者以别的方式表达求书求画的誠意,这不仅会受到书画名家的欢迎,一来二往相互之间还能成为朋友。若总是想利用各种机会、施展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达到“雅赚”的目的,未免私欲太过,不仅对书画名家有欠理解和尊重,对书画艺术也非心誠善待之举。因为对于那些期望“雅赚”的求书求画者来说,书画名家实际上根本不欠任何“债务”;他们的“债务”是被人强加的,是“被债务”的受害者。书画名家既不必有“金钱债易偿,书画债难逃”之烦恼,更无必须偿还之理。当然,如果哪位书画名家愿意普渡众生,有求必应,那自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2013/8/15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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