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亡辞谢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265276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被悬挂起来的,不仅仅是收获,还有时光。
  呼吸是我们的声音,不是唯一的声音。
  倪月友,重庆市作协会员,做过乡村教师和机关职员,部分作品发表于《安徽文学》《椰城》《延河·下半月刊》《贡嘎山》《滇池》和《重庆文学》《酉水》等杂志。
  一
  献斋的科目已唱过,道士先生们在喝茶,说了些人世间的苦恼,无非是活着不易,总有些责任需要承担;死也不易,有些人和事放心不下,无法瞑目。说着说着,可能觉得话题太沉重,便转换方向,讲了些愉快荒诞的故事,惹出一阵哄笑。刚大笑起来,突然都觉得不妥,自然尽力收敛了些。
  桂梅披了烟熏火燎的孝帕从厨房出来,眼睛哭肿了,两颊深红,排列着泪水卤出的血口子。她不是假哭,怎么会假哭?棺材里躺的是她亲爹。道士先生们停了闲话,斜眼偷看她。热闹的堂屋安静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鹅黄的阳光缓缓退下阶沿,屋子和阶沿背了荫,斋香的青烟清晰灵动了,仿佛悠游空气里的蓝蛇。桂梅身子一软,伏在棺材上嘤嘤地哭开了。
  她越哭越伤心,恸哭一声深似一声,彻底撕破了午后的安静。她不是哭诉,而是扯裂了嗓子的哭喊,爹啊,爹啊!仿佛快晕死了。哭喊比哭诉更哀伤,帮忙的妇女们被她感染,眼睛红了,鼻子酸了,眼里溢满了泪水。池书坐在阶沿上的八仙桌边,也饱含泪水。她抬起手臂使劲儿揩了下眼眶。“哎呀,苦命的女人啊,老得膝盖都跪不下去了。”她对面的久英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坐在两边的正香和兰丽都没说话,蹙着眉头看桂梅哭喊。池书说的是桂梅。桂梅六十三了,两个儿子在重庆买了房,都有份不错的工作,可是还没结婚。
  有两个妇女担心桂梅晕倒,连忙过来扶她,劝慰她:别哭了,他都不担心你,哭他干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哭也哭不活。她们扶不动她,又有几个妇女上来相帮相劝,终于把她拖进了正屋。趁道士们休息,大川提了壶出来给大家倒茶。小川跟在后面给大家递烟。他们脸色蜡黄,腰上拴着白孝帕,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
  池书接过大川递过来的茶水,对他点了点头。久英、正香和兰丽也接了茶水,把杯子握在手里。好帅气的小伙子,枪杆一样挺直,正香笑着说。
  久英说:桂梅也算有福人,虽然男人死得早,可两个孩子争气,都把房子买到重庆主城了,这事一过,她就要跟过去享福啰。
  他们找到姑娘了吗?兰丽问。
  池书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对个人问题好像都不急,催他们快点儿成家,他们都说还早。池书是桂梅最好的朋友。桂梅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别人也喜欢向她打听。
  兰丽说:也不小了,大川三十五了,小川也三十三了。是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说不急,晓得是怎么不急啊?池书担心地说。
  不用担心他们,人家心里有数,都能在重庆主城买房,还对个人问题处理不好?久英抠了抠额头。正香说:有道理,時代变了,我们这些都是癞蛤蟆撵兔,跟不上潮流了,年轻人普遍比我们厉害。
  这事过了,桂梅要跟着去城里了吧,两个细娃也可能不忍心把她留在冉家坝了,再说寨子上都只有些老汉老婆婆了,年轻人都外出了,也没得什么生气,久英说。
  不会哟,肯定不去,悖时鬼怎么好意思去?她宁愿死在冉家坝,也不会去城里跟着两个细娃,池书喊桂梅悖时鬼,说明了她们感情其实很好。
  那是为什么?
  她自己做的事,心里肯定清楚,根本就没脸跟两个娃儿去城里。池书降低了声音说,双眼往上翻了翻,翻出一大片眼白。场面一时安静了,三个老女人不约而同看着她。池书喝了一口茶,脸色凝重下来,法令纹越发明显。她说:都晓得我和她好,可我还是要说说她,太不像话了,都说哪怕一百岁了也还想父母,可她怎么能那样对她爹呢?
  你们都晓得,老汉拖桂梅辛苦,要是稍微没点儿良心,她能活到今天,说不定早在灾荒年饿死了,她娘死时,老汉才三十几岁,老汉硬是没再娶,把她养大成人。池书声音小,却掩饰不住心里的怒火和悲伤,脸红了,眼睛里也噙着泪水。
  久英说:这个我们都晓得,一个寨子长大的,谁不晓得?
  那时候寨子热闹,哪家出屁大点儿事全寨人都知道,不像现在,人少了,人心反而隔远了,兰丽插嘴说。
  本来,这老汉不得死,又不是多不得了的病,可他还是死了,她就是舍不得那点儿钱,生怕老汉生病花了,哎,这桂梅啊,完全不明白父母身上好安钱的道理。池书越说越激动,即使压低了声音,也感觉像在说书。
  二
  老汉刚生病时,也没在意,以为是小毛病,拖一拖就好了,哪晓得越拖越严重,还是被老天爷收了去,池书眼里又盈满了泪水。另外三个老妇女都看着她,听她说下回。
  池书掏出干净的小毛巾揩了揩眼泪,继续往下说。
  最难忘的是老汉那双眼睛,眼白浑黄,眼仁里放出可怜的光,刺得人心里发慌。他不像别的老汉那样不怕死,好想活下去,我不明白,都八十多岁了,为什么还贪恋活着,生活不能自理,行动也不方便,什么都需要别人照顾,贪恋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刺疼了我,疼得我口干舌渴,不敢多看他一眼。我突然想,生活不能自理又怎样,行动不方便又怎样,需要别人照顾又怎样?只要老人家愿意活着,当小辈的就有义务帮他活着。老头子说过,时代变化快,花花绿绿的,想多活几年,看看世界。
  想来也是造孽,辛苦一辈子,过难关,吃草根树皮,拉扯孩子什么苦没经历过,生活刚刚好点儿,不挨饿了,人却老了,离黄土更近了。
  池书说得激动,音量也放大了,眼泪成串滚出来。两个老头子从她身边路过,看了看她们。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再次降低声量,用小毛巾揩了揩眼睛和脸。
  我说嘛,她就是舍不得钱,怕过穷日子,可为了爹娘,过穷日子又怎样,人家养你时,没说怕穷,身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老想着自己。
  她11岁那年打摆子,拉得纸人一样,眼看不行了,她老汉去我家找生石灰,说是拿回去给她冲水喝,我娘给了他碗大一坨广子,可他走到院子外伸手就摘了我家路边两个花红,被我爹看见,他脸巴绯红。没想到那么大一个汉子,竟呜呜哭了,对我爹说:金安哥,丢脸,我怕梅病死,想让她多吃一口。我爹被他镇住了,摆摆手说,莫说了,拿去吧。你们都晓得我爹最吝啬了,要是别人,还不被骂死,久英也轻声地说起了桂梅家的往事。   哎呀,是啊,当年老汉养她要过命的地步,去贵州背过脚,给别人当过儿子,生活要好了才回来的。池书的语气越来越平缓,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不再有抑不住的悲伤,泪水也收了。
  太阳西斜了,霞光鲜艳,仿佛浓稠的色彩倾泻在了大地上。寨子的竹林、对面的山丘都罩在浓酽的血红里。香烛师喝了口茶,点支烟衔在嘴里,蓝色的烟雾滚开来,在弥漫着香烛味的空气里划了一个又一个问号。
  老汉究竟生的什么病,在岭口乡卫生院医不好,非要转到县医院治疗。久英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说。
  哪里有什么大病,只不过是腹积水,完全是拖出来的,池书说,小病怕拖,一拖再拖就成大病了。老汉刚病时,桂梅给我说她爹病了,做不得活路了,眼睛也黄了。我问她怎么办?她说爹一辈子辛苦,拉扯她不容易,现在老了,该她养他了。当时我说,桂梅,你这想法好,你爹老了,是该休息了。
  那以后,老汉真的不再干活了,一日三餐都是桂梅照顾。可老汉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肚子胀得难受。桂梅又跑来对我说,她爹的病很严重了,肚子胀成了鼓,走起路来,里面哐当哐当响,她一边说一边哭,满脸都是泪水,好像她爹马上就要死了。我说,桂梅,你爹还没死,别那么伤心。她忍住眼泪回去了,下午她服侍她爹吃了晚饭,又跑来陪我耍。她说,书,我爹这辈子命苦,我也命苦,我穷怕了,害怕又穷一次。她说只要想起1961年吃草根树皮,全身就起鸡皮疙瘩。
  那时,她爹去马槽坝挖蕨根,留她一人在家,饿了一天,她眼前到处是飞扬的黑圈圈,便到處找吃的,终于在碗柜里找到一团糠粑粑。她饿疯了,就着清水吞了,肚子不饿了。晚上,爹没回来,她想偷点儿东西吃。她走出屋子,站在萝卜地边上,看见萝卜地里到处有闪烁的光亮和窸窣的声音,她害怕了,怕被人抓住,更怕吊着打。她只好转身回到四面漏风的屋子里,躺在破席子上数星星。
  老汉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高架(背东西的器具)上绑了一大捆乌黑的蕨根。看见老汉回来,她像看到了救星,喊了一声爹就嚎啕大哭起来。爹放下高架摸着她的头说,莫哭了,莫哭了,我们来做蕨粑吃。爹都没休息,扛着蕨根去井边清洗。一根根乌黑的蕨根在清水里翻滚,蹦跳,散发出醉人的香味。爹洗啊洗,终于把蕨根洗干净了。他立马又用碓把蕨根舂烂了,用滤帕过滤。清水冲在舂烂的蕨根上,哗啦哗啦的,格外好听。
  看着褐色的水滤到大木盆里,口水一串串流出来,把她胸襟都湿透了。大木盆里安静地躺着蕨根水,倒映着深邃的黑暗。她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后来便频繁跳动起来,跳得她满脸是汗。突然肚子里仿佛有块儿大石头在往下坠着,她有了很强烈的便意。
  她蹲在干枯的茅坑边,使出所有力气排便。汗水从额头渗出来,干了,又渗出来。她一颗便也没排出来,每用一次力,她都觉得自己像被浓烟冲起来的烟灰,摇晃着蹿上天空。停下来,又像笨重的石头砸落地面。要死了吗,要死了吗?她问自己。汹涌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仿佛要把她击碎,她使出全身力气挤压自己,冲向天空。
  到处是轰隆隆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向她滚过来。爹呢,爹呢?她隐约听到了爹的呼吸,遥远而沉重。爹太累了,他已经倒在黑暗里睡着了。
  喉咙里火辣辣的,无数头野兽在她柔软的喉咙里挣扎,必须把它们放出来,不然她要爆炸了。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厚重的黑暗被冲出喉咙的野兽撕裂了,一声炸裂过后。黑暗陡然安静下来,轰隆声、呼吸声消失了。在密闭的黑暗中,她看到一束跳动的亮光,可她挪不动步子,身体倒了下去。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叫喊逐渐熄灭。
  油松块子在石板上嚯嚯燃烧。爹坐在黑黢黢的板凳上,满脸汗水,不,不仅是汗水,还有泪水。见她醒了过来,爹笑了,仿佛绝处逢生。她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只有脑袋在晃荡,眼睛在转动。那天,是爹用手指从她身体掏出了那些铁一样硬的糠团子,救了她的命。
  悖时鬼给我讲这些时,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脸都变了形,池书说,她两腮的肌肉突突跳动着。
  大家都没说话,脸色也全变了,说起那年代,每个人都有疼得无法呼吸的记忆。都还记得瘦得皮包骨头的猪在前面吃什么,人就跟在后面吃什么。停顿了好长一会儿,池书才哽咽着说:不知道你们感觉到没有,饥饿也是有声音和颜色的,红红绿绿的颜色遮蔽着眼睛,雾气一般,挥也挥不开,满耳朵都是磨牙声,挪动行李的声音,吵得人头昏目眩。
  天色逐渐暗下来,远山模糊了,蝙蝠在淡黑的空气中划过,发出噗噗的声响。久英轻轻说:不对,我没看见过你说的颜色,也没听见过你说的声音,我只觉得飞起来了,看不见自己的手脚,仿佛是一团空气。久英话音未落,锣鼓又响了起来,先响的是堂鼓,音量敦实,随后各种响器声起来了,道士的唱腔也起来了。各种声音和夜色反复纠缠着,掩盖着。
  三
  灯光亮起来,陆续有人从院子外走进来,大川和小川忙着给来人倒茶和递烟,招呼他们找坐处。桂梅坐在厨房牛角灶的角落里,单手撑头,身子一颤一颤的,沉浸在绵长的伤感里无法自拔。
  生活比往年好了,饿不死人了,但这年头伸手就要花钱,正香说。也是,谁都怕再挨饿,哪一家不存了很多粮食,池书理了理衣襟说。阶沿上人多起来,相互点点头,简短地问候两声。落在板壁和地面上的影子交叉重叠,虚无缥缈,胡乱舞动。从沉沉的夜色里看出去,对面树林上挂着一轮弯月亮,寡淡的月光长满了细毛。有个中年妇女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胸前的围腰上擦了擦说:我家那个崽崽呢?没有人回答她。她迈出门槛,站在桌子前说:幺娘,看见我家崽崽没?兰丽说:刚才都在,你去那边屋看看。
  崽崽些硬是顽皮,那妇女一边说一边往对面厨房去了。这年头,怪病也多,动不动就是癌症,得了癌症就相当于黄土埋到了颈子上,兰丽叹了口气说,我爹生病那年,真是好可怜,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疼的时候,一长声一长声叫唤,搅得我心里生痛,实在没法了就打派替啶,开始两天一针,后来一天一针,再后来一天两针,疼得受不了了,他就喊,兰丽,兰丽,多给我几颗安眠药,让我死嘛,求求你,让我死嘛,先人啊。   那真是疼得都不由人了,正香同情地望着兰丽说。是啊,疼得神志不清了,哪还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嘛,瘦得没有了翻身的力气,只有了骂人的力气,我们帮他擦身子,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像只待宰的小羊羔,可怜巴兮的,让人心里难受。
  科学这么发达,怎么就没有医治癌症的药?久英挪动了一下身子说。池书被兰丽的话感动了,抬起手臂抹眼泪。找孩子的妇女拖着小男孩从对面厨房出来了,小男孩向妇女求情:哎,再耍一会儿嘛,再耍一会儿嘛!那妇女有些生气,使劲儿拍了男孩的手说:耍哪样耍,明天还要上学,回去早点儿睡。
  道士们的唱腔悠扬婉转,响器也铿锵有力,香烛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黑漆漆的棺材卧在两条板凳上。桂梅从灶屋里走出来,披着孝帕的影子印在地面上,身子仿佛比以前矮了好多。她站在八仙桌前轻声问:冷吗,去火铺上烤火嘛。正香说:不冷不冷,别管我们,你忙!池书、久英和兰丽也都说不冷。
  这人啊,细想不得,一辈子真没意思,池书看着桂梅走远的身影说。大家都沉默了。小川从堂屋走出来又给大家倒茶,茶水从暖壶里流出来,带出几丝飘扬的水雾,被灯光照成了紫红色。兰丽捧着茶碗深深叹了口气,说,千有万有不要有病,千无万无不要无钱。桂梅过火,两个孩子懂事,见过世面有见识,池书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冬月间,大川专门回来看老汉,要带老汉去县医院检查,桂梅不同意,说一点儿小病,哪用得着进县医院嘛?大川说小病怕拖,拖久了就成了大病,医治起来也困难。桂梅当时就冒火,声音也大了:就曉得说空话,人老了自然病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外公八十多岁了,还经得起几下折腾,进县城,病没医好,折都折腾死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也不替你外公想想,只晓得钻头不顾尾。
  也有道理,人老了是经不起折腾,正香喝了口茶轻声说。
  哎,是怕经不起折腾吗?不是,悖时鬼是怕花钱,怕麻烦,池书忙纠正了正香的说法。
  不是你那样说,谁不想父母健康,谁不想治好父母的病,桂梅是担心老汉受不了路上的折腾和颠簸,兰丽接过话茬说。你们都不了解桂梅,我和悖时鬼关系好,她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
  当时大川就说现在路好了,车子也方便了,坐车也不抖了!悖时鬼更是生气,眼眶里胀满泪水,哑着嗓子骂大川:你长本事了,我的话你也不听,硬是要和老子对着来,不想想是谁把你养大的,把外公折腾死了有什么好处?有本事给我养个孙子,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细娃样,有什么出息。大川见他娘满脸怒气地抹着泪骂自己,只好罢了。池书停顿了一下,转头看院子,压低声音说,你们说,悖时鬼是不是真怕把老汉折腾死了嘛?
  她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父母身上好安钱吗?久英轻轻扣了扣桌面。
  话是那样说,哪里就父母身上好安钱了?老汉睡在厢房,听她吵大川,什么话也没说,长声短声叹气。池书深深地吸了口气,脸色灰暗下去,慢慢罩上了一层冷霜,她没看久英,也没看兰丽和正香,只呆望着摇曳的白炽灯,光线越来越暗,世界沉浸在朦胧的水色中,泪水从她脸上缓缓挂下来,在腮边晃动。道士先生的诵唱婉转嘹亮,法器的声响节奏分明,香烛气息从堂屋里飘出来,融进茫茫夜色,她仿佛看见爹的影子在灯光里晃荡。
  老汉正在病痛中,听着桂梅吵大川,不晓得心里多难受?兰丽轻声说。桂梅的话虽然冠冕堂皇,但老汉听得出她的本意,正香往后边的板壁靠了靠说。
  有人从堂屋出来站在阶沿上喊香烛师。香烛师戴着遮阳帽从燕子楼边转出来,不耐烦地问:喊哪样,喊哪样?阶沿上的人说:上酒了,上酒了!香烛师也不说话,颠着身子进了堂屋,给坛上坛下摆放的杯子点酒。香烛师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满脸核桃皱纹,走路却很精神。不管哪家有白事,都要喊他去做香烛师。他早做烦了这事,可又不得不做,人家要请他,他也不好拒绝,白事揉着悲伤,要送肉身归于尘土,送亡灵去往幻境,都是永别,他怎么好拒绝。
  是啊,老汉不傻,怎么听不出来悖时鬼话里的意思?池书突然回过神来,接上了正香的话茬。
  四
  心里肯定冷透了,结了冰霜一样,缓不过气来,池书说着擤了擤鼻涕。悖时鬼过怕了苦日子,生怕老汉医病花了她钱,让她又掉进穷窟窿。小川才刚学会走,她男人爱国就出去了,音信杳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几十年过来,即使有老汉相帮,毕竟要拖扯两个孩子,她什么苦没受过?
  爱国刚出去那两年,经常有人对她说,哎呀,桂梅你都不差钱,爱国哪天回来,给你挎一大包。她笑着说,你们这些婆娘吃多了,成天来讽刺我。她嘴上那样说,心里面却是甜蜜的,毕竟有盼头,莫说挎一大包钱,带点儿钱儿回来手边宽裕就不错。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都三年了,爱国还没回来,寨子里也陆续有人出门打工,每年都有人回来又出门,有些人家的日子有了改观。她向别人打听爱国的消息,别人都摇摇头,说没看见。她心慌了,难受了。她爹晓得她心里难受,就拼命下地干活,所以她家也不至于困难得揭不开锅。
  来她家的人少了,再没人说爱国会挎一大包钱回来了。有人还猜测爱国被谋害了。桂梅听人说,邻寨有人好像在去襄樊的火车上看到过爱国,说他嘴角淌着口水,像得了癫痫病。待她去仔细打听,人家只说那人像爱国,不敢确认。
  日子久了,她死心了,认为爱国定是遭遇了不测,不再到处打听爱国的下落,每年春节给死去的亲人准备冥币,也有爱国的一份。
  爱国多老实的人,这么多年没有音信,会去哪里,是不是真被谋害了?兰丽吸了口冷气,动了动身子说。没人回答她。停顿了一下,池书继续小声讲起来。
  娃儿生病,悖时鬼最可怜,真是磨身又磨心。小川那年生病,头疼发烧,瘦得剩了把骨头,到乡卫生院查不出病因,转到县医院,竟然查出是慢性肾炎。在县医院治病,要花好多钱,只能向人家借,谁也不愿借给她,怕她还不上。她有什么办法呢?忍不住了,心里特别苦时就骂爱国,骂他没良心。
  悖时鬼,她冒火了连爹也骂。问爹为什么要生她要养她,一生下来就把她捏死多好,也不至于现在要受这多苦。   悖时鬼啊,脾气太坏了,她爹不回嘴,由她骂,由她吼,晓得她心里苦,骂出来了痛快些,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说嘛,在无助时,她怎么不想爱国在身边,好有个商量地方。她说有天黄昏,明明看见爱国挎着布包从竹林下走进院子了,她出门接他,心里想着怎样骂他几句,怎样打他两巴掌,解解心头的怒气,可是跨出门槛,爱国就不见了,院子里好安靜,安静得她想上吊。是爱国在故意躲她吗?她在院子里到处找,还是不见爱国的影子,夜幕一点点罩下来,她孤零零地站在孤独和黑暗中。
  想起来,一个女人家,身边没男人真是苦,池书抹了抹头发说。
  这样说来,爱国可能不在世了,桂梅看到的那个影子,是他的鬼魂回来放信,正香慢吞吞地说。
  对呀,夫妻一场,他不在世了,魂魄也要飘回来放个信,兰丽说着打了一个寒颤。久英情不自禁地裹了裹衣服,心里有点儿害怕。
  她还给我说,听说小川得了慢性肾炎,要好多钱医治,她一下子就没了力气,死死地抱住小川哭。医生说,不抓紧时间治,拖长了会有生命危险。哪里去找那治病的钱?没钱就住不了院,医院也不开药。她没办法,只好在外面药店开了点儿药,带着小川回家了。回到家里,老汉没在屋,不知道去哪里了,大川是老汉托我在监管。她心里冒老汉的火,流着泪,絮絮叨叨埋怨老汉。第三天,老汉回来了,交给她一卷钱,催她快带小川去治病。悖时鬼忙带小川住进了县医院,隔几天,老汉就给桂梅送钱去,小川的病终于治好了。你说老汉哪来的钱,原来他是帮人捡瓦找的工钱,六月天,对着大太阳上房捡瓦,皮子晒落了好几层,好不辛苦啊?
  响器声戛然而止,道士停止了颂唱。香烛师在给道士们倒茶,大川从堂屋出来,站在阶沿上抽烟。小川也从堂屋里出来,直接进了灶房。夜色中传来了两声奇怪的鸟叫,突兀怪诞。寒意从地面袅绕着升起来,来耍的人都去了灶屋的火铺上。
  这样说来,桂梅真是没良心,吃菌子忘树桩,正香慢悠悠地说。哎呀,池书轻叹了一口气说,真没良心,可能是穷怕了。
  老汉病得深沉了,腊月十二小川请假回来看他。小川说,外公病严重了,必须送县医院治疗。悖时鬼说人老了,就是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哪用送县医院?小川坚持要送。桂梅发飙了:外公老了,哪禁得住一路抖动,只怕还没送到就抖死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那天是大太阳,仿佛到了春天,老汉的肚子胀成了鼓。他睡在床上,心里咚咚地响个不停。桂梅是他的心头肉,小川和大川也是他的心头肉,他舍不得他们难受和痛苦,为了他们幸福,他甚至愿意舍弃生命。他当然也想活下去,活着真好,他真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着。
  有本事就快点儿结婚,莫瞎操心屋里的事,悖时鬼边埋怨边抹眼泪,弄得小川感觉她好陌生。小川说不过她,也哭了,索性进厢房把老汉背出来上车。老汉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涌上来,眼睛花了,身子也无力了,伏在小川背上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我也老了,看不看病无所谓,小川你放我下来,莫花那冤枉钱,你们好好过日子,我就满足了。
  你们不晓得,那场面真是让人难受,像是心子都被人摘了。泪水顺着池书的腮帮子滑下来,她翕动着鼻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久英说,你啊,真是良心人,说人家的事都泪眼婆娑的。池书仿佛根本没听久英说话,微微抬起头,望着轻轻摇曳的白炽灯,灯光萎靡,长满了绒毛。正香和兰丽搭腔,安静地看着黑沉沉的夜色。透过夜色望出去,其他寨子的零星灯光若隐若现,鬼魅迷离。
  宵夜了,宵夜了!燕钏站在灶房门口大声喊。叶子,冬平和几个女人从灶房出来,把桌子都抹了一遍。几个年轻人开始从灶房往外打菜。香烛师站在堂屋大门槛上说,主人家把烛准备好,宵夜了马上秉烛。
  夜深了,秉烛了,池书回过神来说,你们回去吗?正香、久英和兰丽相继站起来。大川正好从她们面前路过,见她们都起身了,连忙说,哎呀,舅娘,你们别走了,坐下宵夜了。正香说:你忙,别管我们。大川又说,坐下坐下,菜马上来了。
  我们年纪大了,宵夜了不舒服,你忙,别管我们,池书说。
  秉烛是做道场的重要科目,要到深夜了才开始。池书、正香、兰丽和久英都不想熬夜,想早点儿回家睡了,便相约下了阶沿,走出桂梅家的院子。
  五
  快出灵和发丧了,灵屋和棺材都要抬出堂屋。道士们敲响法器,围着灵屋,嘹亮地唱了起来,这是道场的最后一个科目,叫代亡辞谢,意思是代亡人亡灵辞别阳间,亲人和阳宅。桂梅,大川和小川都跪在灵屋前的阶沿下。
  老道士一边颂唱经文,一边持着引路幡轻拂灵屋。桂梅跪成了一团,哭得全身颤抖。大川和小川眼里都汪着泪水,深深地抽噎着。阶沿上的几张八仙桌前坐满了人,很多人都在围着道士们看热闹。几个壮汉在院子里锯丧杠,花篾条。亡人要告别人间,去往冰冷的泥土了,亡灵要往向不可预知的冥界了。
  清晨的太阳缓缓升起,淡黄的阳光从竹林缝隙漏进院子,池书坐在敞开的厢房门前泪流满面。厢房老汉睡过的铺已经拆了,重新铺了被褥。锣鼓铙钹声和道士先生的颂唱声,一阵一阵揪着她的心。
  看,那女人还有脸哭,八仙桌边的冬平轻轻扯了扯叶子,轻声说。叶子说:人家心软嘛。冬平说你不晓得?叶子说:什么呀?不晓得。
  就是她,害死了桂梅爹。
  叶子鼓着眼,吃惊地看着冬平:为什么?老汉生病了,就是她唆使桂梅不送县医院,不然人家会把病拖严重,还丢了命?冬平声音很小,却带着些怒气。叶子放松表情说:那也不能说是她害死的。冬平说:就是,不信你听我说。
  老汉腹部积水,肚子胀像鼓,岭口卫生院喊转县医院。桂梅问池书要花好多钱,池书说城里医院进不起,要好多好多钱,吓得桂梅不想送老汉进县医院。那是十月间,天气刚凉爽下来,老汉病拖得严重了,抱着大肚子哼哼地叫唤。桂梅背他出来透气。我和池书也在。老汉说:梅呀,疼得造孽,去县医院看看嘛!
  哎哟,你是没看见,老汉那双眼睛哟,瓷巴巴地看着桂梅,心酸得很。桂梅苦着脸不说话。老汉又说:梅呀,说话嘛,去县医院行不?桂梅哭了,哑着嗓音说:爹,莫逼我了,我没那么多钱进县医院,就是借也没人愿借给我。   你说,看到这情况,外人能做什么,那是别人的家事啊,不敢劝桂梅依了老汉,也不敢劝老汉就算了。那境地,真让人受不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冬平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还沉浸在进退两难的尴尬中。她又吞了一下口水说:池书胆子好大,她就敢说。
  太阳照着桂梅和她爹,他们都显得格外苍老。突然,池書说话了。她说,表叔啊,你莫那样嘛,桂梅心里也难受,进县医院要好多钱,钱花完了,欠账了,以后怎么生活,难道上街讨米吗?
  她话没说完,桂梅和她爹就泣不成声了,眼泪成串淌下来。你说,这种场面怎么让人受得了,简直是生离死别呀。可池书还没住嘴,她说:你这个老汉呀,要为大家考虑啊,不能光顾了你。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通铙钹锣鼓后,道士们齐声颂唱起来。原来这代亡辞谢的科目竟然有崔护的《题城南庄》。老道士哀婉的诵唱恰到好处,每个音符都触着人的泪点,围观的人眼眶里也贮满了泪水。叶子抬抬身子,看了看坐在厢房门前的池书,对冬平说:照你说来,池书是不对,多嘴干啥,不逗人恨吗?人家老汉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批评人家。
  是啊,真不看方向,人家那样了还多嘴,冬平接过了话。最恼火的是桂梅就信了池书的话,一直不送她爹上县医院。
  腊月十二,小川回来接老汉去县医院,桂梅硬是不许,他犟着把老汉背到车上。桂梅丫脚舞爪吼起来:小川,钱花完了怎么办,还要生活不?小川说:花不了多少钱,不是有合作医疗吗?桂梅说:报了合作医疗还贵,有些药根本就报不了。小川不说话,上车准备走了,你说那悖时桂梅又说什么?她说:要是你外公在外面死了,必须把他拖回了,不许在外面火化。老汉好像感觉到了不好,拍着大腿说,小川,莫带我去了,不中用了,拖累你们,我心不安。小川说,外公莫担心,一定能治好。哎呀,老汉年纪太大了,病拖深沉了,哪里治得好?才进医院,人家就说治不好了,喊领回家照顾。
  是啊,人老风中烛,风一吹就灭了,叶子挪了挪凳子说,据说才回来一星期,老汉就走了。冬平说,就是,一个星期就走了,人,真没意思。
  太阳又升高了几尺,落进院子的阳光变得晃眼了,抬丧杠和篾条都备好了,整齐地摆在院坝沿上。引路幡拂过棺材和灵屋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道士们的诵唱更加哀伤动人。池书坐在厢房门前,显得越发瘦小,皱纹也更深了,很多人从她面前路过,没人和她打招呼,也许是被她的悲悯镇住了。
  冬平又扫了一眼池书,冷冷地说:真会装,真会怂恿人。可能是听厌倦了,叶子没有接冬平的话,“嗯”了一声敷衍她。铙钹锣鼓声仿佛更响亮了,海螺声更悠远了,诵唱声引领着亡灵去往极乐世界。叶子和冬平都被这种仪式感吸引了,入迷地看着道士先生们诵唱和敲打法器。
  穿花衣的道士从灵屋前的瓷盆里一碗一碗舀米饭,依次递给跪在地上的桂梅、大川和小川。桂梅接过碗,抓起米饭就吃,大川和小川也抓起米饭吃。眼泪成串滚出来,挂在桂梅的下巴上,挂在脸上和鼓起的两腮上。她嘴里塞满了米饭,胀得都嚼不动了。突然,她脖子一哽,米饭全吐了出来。爹呀,她抱着碗,扑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六
  一群壮劳力抬着棺材在整修过的大路上急速行进,大媳妇小媳妇扛着花圈跟在后面。没谁注意池书跟着丧葬队伍出了寨子。棺材和灵屋一旦出了寨子,焦灼的感伤就仿佛消失了。淡淡的阳光,悠长的锣鸣,惊爆的鞭炮声,匆忙行走的棺材、灵屋和花圈,早把哀伤冲淡了。
  丧葬队伍还没到墓地,池书就离开了。她穿过小树林,在一方糊满荒草的土坟前跪了下来。爹啊,爹啊!泪水像冲出闸门的洪水奔泻下来。她瘦小的身子一阵一阵颤抖抽搐,低低地,哀婉地哭泣着。世界在她隐忍的哭泣里安静下来,远处丧葬队伍的锣鼓声,鞭炮声和吆喝声,都被她的哭泣关在了外面。
  爹辞世三年了,可她总觉得爹一直还在身边。有时正吃着饭,突然就听见爹在远处呼喊她的名字;有时正在镜子前梳理头发,突然就看见爹从镜子里缓缓向她走过来。她总是会想起爹温凉的身子在怀里一点儿一点儿下滑,坠落。她想抱紧爹,可是太沉重了,抱不住,只能绝望地一声声呼喊,爹,爹,爹!爹的身子滑落地面,去了另外的世界。
  还没得一顿饭的时间,不过去菜地掐了把菜薹,打个转身回来,爹就把身子挂在了架子床的横梁上。一条泛黄的白帕子,挂着他晃荡的单薄身体。她全身的毛孔都炸裂了,发出啪啪的响声,耳朵里嘤嘤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哆嗦着把爹解下来。她搂着爹温凉的身子,可是爹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终于了无牵挂。有关爹的辞世,她想过很多种,慢慢把身子耗尽,瘦得皮包骨头;或是突然发病,猝然痛过去,她都想到了,实在没想到,爹会这样离开。
  刚得病那段时间,都以为爹是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没事。可是一天天过去,爹还是说腰疼,一阵一阵的,最厉害时,痛得满脸汗水,他禁不住呻吟起来。他说,书啊,恐怕不是累了,上医院看看嘛。她担心爹是大病,要东拉西借好多钱,才治得了。那样,她家又会掉进穷困的窟窿,很难爬起来。她穷怕了,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生活刚好起来,才吃得饱饭,丈夫野奎就嗜赌成性,两晚上就把一年的烤烟收入和不多的积蓄输个精光。更恼火的是,他还借了人家几万块赌债。野奎羞愧,没脸面对家人,也没脸继续活下去,用一盖乐果放翻了自己。
  是大病怎么办?她反复问自己,要不要告诉儿子玉山,要不要奔命地把爹治好?
  野奎死了,还经常有人上门要账,她赖着不还,装出很凶的样子,说人家害死了野奎。有怕她的,不甘心地走了;也有不怕她的,和她吵起来,今天来,明天又来。她很心虚,但是得稳起,她拿不出钱,即使拿得出,也不愿意。仔细想来,要账的也可怜,谁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锄挖手抠找的钱,不明不白扔水里,谁会甘心。野奎死后,一直是爹帮他撑起,男人的活,爹都包了,他也老得更快了。
  她想了想,没把爹生病的消息告诉玉山。玉山刚结婚,两个孩子,两口子在工地扎钢筋,日晒雨淋,实在辛苦。她怕玉山冲动,生死不顾要给爹治病,弄得到处是烂账。她不想把玉山拖进穷困的深渊。寨子越来越荒芜了,留下的人少了,田地多数撂荒了。她和爹也老了,种的粮食刚好够吃。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乡卫生院说要转县医院,进了县医院又说要转大城市医院。听了这些消息,池书瘫了,力气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垮,最后哗啦一下就垮完了。她没把爹送进大城市医院,只开了些止痛药,就把爹带回来了。
  爹的面孔从潦草的记忆里浮出来,无奈,可怜,绝望。书,你打算怎么安排我?爹小心地问。她有些委屈,有些害怕,也有些生气。她说:爹,得了这种病,有什么办法,我无能,没那么多钱给你治病。爹看出了她的难堪和愠怒,什么话也没说。
  玉山每次打电话来,她都背开爹。她总是说:山啊,照顾好你们自己,外公很好,我也很健康。每次说完,她都想哭。可她有什么办法?她害怕,实在是害怕。退一步算,她六十多岁,爹也八十多岁了,都活够了,算是高寿了。
  不进好医院治病,她感觉良心不安,于是越加小心地陪在爹床前,爹的身子一天天瘦下去。在她面前,爹也隐忍着,咬着牙不发出呻吟声。她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夜深人静时,听见爹在痛苦呻吟,她不敢起床去看他。忍着更难受,呻吟吧。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炒着身子,泪水洇湿了枕头。
  爹把身子挂上白帕子那天,也没什么异常表现。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选择那天结束生命,也许根本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痛得难以忍受了。
  对面送葬的队伍散去了,铙钹锣鼓声熄灭了,鞭炮声沉寂,人声也散了。她哭累了,趴在糊满荒草的坟头想事情,爹走了后,玉山几次接她去一起住。她怎么也不去,她哪有脸和孩子们住一起呀?她要惩罚自己,让自己孤独至死。想着想着,她睡了过去,梦见了爹。爹平静地看着她,满眼慈祥。爹说:书,我给你讲讲桂梅她爹吧,生活紧张那年,桂梅爹带着桂梅过贵州背脚讨生活,有老两口子没儿子,看上了桂梅爹老实,想招他当儿子,桂梅爹高兴完了,当时就同意了,一年过去了,人家也放心他了,可那悖时的啊,竟然趁人家老两口出门干活去了,背了人家几方腊肉逃了回来。
  这故事,爹不知讲了好多遍,可池书每次听都觉得好笑。见池书笑了,爹顿了顿,又说:再给你讲个割脑的故事吧,那是新中国成立前,生活很紧张,我们寨子有两人去贵州讨生活,在一单村独户借宿,主人家很热情,招待吃了晚饭,把客人安排在天樓住宿。两个客人睡到半夜,突然听见楼下有磨刀的声音,还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说话。两个讨生活的起了警觉,他们也听说过贵州有黑店卖人肉。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两个客人隐约听到了割脑的词语。不久,果真有两人摸黑从楼梯上来了。两客人早有准备,从两人手中夺过刀,把两颗人头割了,扔了下去,只听见下面在说,哈,又是两个肥毛狗。两个客人立马打开天楼后窗逃走了。
  爹讲完割脑的故事,嘿嘿地笑了,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池书突然感到害怕了,爹的牙齿怎么那样白?她记得爹的牙齿又黑又黄,怎么也刷不白。
  一个激灵,她醒过来,几绺鹅黄的阳光挂在树梢上,远处传来了劈柴声。她知道,黄昏了,那是大川和小川在劈抬丧杠给亡人燃火,点亮亡灵去往未来的路,每天黄昏他们都要来,一直要燃到第七天。
  责任编辑   婧   婷
其他文献
买了学区房之后,家里的生活立刻变得拮据起来,但父亲依旧竭力给我提供最好的条件。这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总是会为我提着一盏明亮的灯。  晚风徐来,吹过脸庞,却吹不动操场上沉闷的夜色。这里没有灯,星星的光芒杯水车薪,我们像是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患者,瞪大了眼睛才能看到身旁人的轮廓。跑起来,时不时就踩到别人的脚或是发生碰撞,只能靠听喘粗气的声音辨别方位去避让。操场边上间或响起几声虫鸣,它们也在黑暗中踩伤了彼此的
期刊
我生在沭河边,长在沭河边。站在我家阳台上,东可俯瞰内沭河,南可俯瞰外沭河。推开窗户,掠过沭河水面的清风便扑面而来,弥漫氤氲水气的沭河似乎触手可及,而整个人则好像凌空漂浮在沭河碧波之上。不远处的内外沭河交汇处的双桥,绿树掩映,车辆如梭,行人如织,恰如一幅新时代的“清明上河图”。  沭河,古代又叫沭水,是沭阳的母亲河。沭阳,就是因为当初县治位于沭河北岸而得名。沭河穿越苏鲁两省,流经十多个县市区。在沭阳
期刊
我想,人的一生之所以精彩,在于或细腻或强烈的感受。感受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也塑造着我们自己。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将化为我的一部分,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深深留痕的记忆之一,是我和队友们一同出征南京市建邺区“区长杯”足球比赛的经历。  为了备战比赛,整个暑假我们都在辛苦训练著。所谓“夏练三伏”,此时是锻炼的好时机。但是夏天的南京就像个火炉,就在这种闷热中,我们每天从早上7点训练到11点,一遍遍地练
期刊
那天大清早,天就阴沉沉的,太阳都没露面。等一切准备好了,要出发去红山动物园的时候,外面干脆细雨连绵了。但我执意要去动物园玩儿,妈妈也拗不过我。  我们到了目的地,雨又停了。我高兴地朝着动物园大门跑去,体会着被雨水滋潤过的世界,种种感觉里面,一股青草的味道最是突出。我不由停下脚步,细细品味这甜美清香的气息。追随着这清香,我的目光落到路边的草坪,接着就看到路边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手里还
期刊
第一次抱父亲,是把他从病床上往担架上转移。父亲的样子很是吓人,人事不省,出气重,吸气轻。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急救车在楼下候着。头一晚才送来医院,这会儿就出院了,是因为人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似父亲这般固执的人,那口气,万万不会咽在外边。  抱父亲前,我特意束紧皮带,还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使出吃奶力气的打算,然而一上手,竟然那么轻。我撩起父亲的袖子,才发现,他身上引以为傲的疙瘩肉
期刊
假如有一天,我有了一种什么都可以变的超能力,那我就想变成一辆共享单车。  结果,今天早上,我刚刚苏醒就发现自己果然变成了一辆共享单车,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成群结队地被工作人员分配到了各个地方。  工作人员把我和小伙伴们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一个小区门口,还在我们的胸前贴上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二维码。他们刚走,我们的生意就来了。  一个戴着耳机边听歌边跳舞的嘻哈少年,將我的一个姐妹骑走了。那时我心里就想:哇
期刊
“生命的守望”是从《静水深流》一书的《阿夏》一文中引来的。《阿夏》是作家阿岚阿岚的散文集《静水深流》的第一篇,具有引领全书的意味。阿夏是作家中学时代的同窗,互相很有好感,但深埋心底,从未表白。阿夏的表达方式,是每天清晨“在学校教学楼的入口处对我的等待”。这样无言的等待,持续了三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年相见如三生也。高考放榜时,两人在学校见过最后一面。作家榜上有名,她是母校有史以来第一个上榜的文科
期刊
2035年的史可馨:  嗨,30歲的史可馨,虽然我们要14年之后才能相遇,但我常常幻想30岁时的你。小时候,我曾幻想30岁的你是一位科学家,像居里夫人那么伟大的科学家;大了以后,我希望你是一位医生,像钟南山、张文宏那么了不起的医生;但此刻当我拿起小提琴时,当我沉浸在拉琴的快乐中时,我多么希望,30岁的你是一位小提琴家。  现在的你,和我一样,正站在窗前拉着琴,为即将到来的蒙特利尔国际小提琴比赛作准
期刊
今年春,我们去瞻仰革命烈士刘淠西故居。刘氏故居位于皖西霍山县诸佛庵镇桃源河村,四周皆是崇山峻岭。  故居已多处歪斜。墙头上的木窗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民国建筑的古旧与风范,显露出主人当年的富贵与显赫。  没想到,这么多年逝去,风剥雨蚀,它仍然存在。  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着非常重要地位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曾经爆发了三大著名武装起义,即黄麻起义、立夏节起义、六霍起义。三大起义创建的红军队伍,是红四方面军前期
期刊
殷君发,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18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文学作品散见《湖南文学》《绿洲》《青春阅读》《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  一  高铁疾驰而来,两根激光般的光柱,直刷刷捅过来,像要穿透他的胸腔,直抵心脏。他站在铁轨中央,想逃离这生死之地,脚却像嵌进了水泥轨道,挪不动,拔不出。他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着就要葬身车轮,狂呼:救命啊!救命啊!  钱启明凄厉的呼喊,惊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