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张晓娟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马超酌上第二杯啤酒。
张晓娟问，你在哪里？怎么几天都不见你的影子？
我说，我在酒吧，怎么？
酒吧？酒吧是什么，离北京远吗？张晓娟嘴里吧嗒着喝汤的声音，仿佛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潜藏的大蒜味儿。
我把电话移开，跟马超说，这人，还有点幽默！
马超说，晓娟吧，势头很紧的！喊她一起来喝一杯？
张晓娟在那头紧着问，喂喂，我说张萍，你到底在哪儿呀，在不在深圳？
我说你等着吧，我晚上回宿舍，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张晓娟放低声音说，王课长辞职了。
辞了？辞了就辞了啊，你当你的组长，八竿子打不着嘛。
张晓娟说，张萍，我们姐妹也一起几年了，你就不为我想想？
我端起酒杯和马超碰了碰，一边说，还要怎么为你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当课长，提我当你的副课长啊！张晓娟在那头肯定一脸的灿烂，现在机会来了，你要帮我抓住，好不好？
我一下子愣住。张晓娟原来还想当副课长！这种职位，我没有决策权，根本做不了主。想当初，自己混到课长的位置上，可是我十六岁就跟着老板创业干到如今，身上还不知道脱了几层皮呢。这个张晓娟，和我是老乡，只是她命好，我初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她又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两年以前到深圳找工作，找了几个月，最后没钱的时候才投靠我，从一个仓管员不断得到我的提拔而成为组长。
张萍，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饭碗，啊？张晓娟在那头说，充满了甜蜜，我到宿舍等你！
得得，等我回来了再说吧！说完我啪地合上电话。一桌子饭菜，还剩下大半，还有几个根本就没动筷子。点菜的时候，马超背菜谱似的说了一大串，那个服务小姐不得不重复问过几次，才下了单。
我说别点多了，马超说今天食欲特别好，还早就饿了，要够。看看，现在都快吃到一个小时了，却三分之一都还没吃到。
张萍，多吃点！马超往我碗里夹菜，脸上已经泛起了一股酒晕，吃饱了去迪厅才精神呢！
其实，马超已经约过我好多次要请我吃饭，我一直没有答应。我很清楚，马超请我吃饭的意思，自从他那回正式表白以后，我有意和他保持了不即不离。马超在厂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有人说只要他看上了，没有搞不定的女孩子。我一直与他没什么很直接的接触，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喜欢上我。每回马超晃悠着从我办公桌前走过，我大都只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超是公司的财务主管，很多人想不跟他打交道都不行，所以前天中午马超在我办公桌前第N次说要请我吃饭的时候，我想了想，定了今天晚上。
前两天我请假去东莞看一个堂妹。堂妹在一个鞋底厂，手指头被斩了一截，住在医院里。我照顾了堂妹两天，回来让马超请我吃饭，有不想让厂里人知道的意思，也不想一个人在租房里煮饭。
我吃过一只虾，抬起头发现马超正在看我。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专注，使我想起了我曾经放弃的那个男朋友看我的眼神。你干嘛呢，吃啊，不吃就浪费了！我说。
张萍，我发现你喝红酒的话肯定更美丽！马超说，要不我们来瓶红酒？
我不知道马超脑子里绕的什么圈子，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即使马超使出什么手腕，我也不会让他得逞。当然，马超提议喝点红酒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酒这东西不能喝杂，一杂准醉。看着还有那么多菜，马超光顾了看我，没吃多少东西，我要在马超最开心的时候告诉他我不爱他。我说，行啊，多喝点，你把这盘子都打扫干净！
马超叫了瓶干红，一边开着一边问，张萍，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打工呗，有什么打算？老板不干了，我就换厂，干到四十几岁，不干了！
马超说，张萍，要为自己想想啊，想想你将来会是一种什么生活？
我没有想过，有点茫然地看着马超。
马超举起杯子，来，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干了这杯！
举起杯子，我发现红酒这东西原来有点放荡，在杯子里一点都不安分。那种略显暧昧的液体，粘在唇边是清凉的，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后，渐渐生成了一团火。
那一晚，张晓娟没有等到我。他妈的马超得逞了。
二
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旅馆的床上。我在一千遍暗暗咒骂马超这个王八蛋中，竟然不知道他动没动我。但我脱了衣服睡在旅馆，肯定不是自己弄的。起了床，看看时间，赶紧回宿舍换好衣服去上班。
走进办公室，我向财务室瞟了一眼，财务室的门紧闭着。马超看来找了个什么理由混了出去，他不可能没来上班。
我刚坐下，张晓娟就摇晃着过来了。她今天穿得比往常性感，百褶裙，V型领口的吊带背心，一身的青春气息，难怪厂里的一些人老开玩笑，说她有艺术气质。晓娟，我说，王课长今天就不来了？
王海英也是我一手提起来的，可她当了副课长，立马就搞小团伙主义，在我背后煽风点火，完全没有达到我当初看着她家里困难提起来和我搭档的初衷。
是啊，走两天了。张晓娟说。
她是自离？我问。虽然有好几个人对她有意见，在背后要逼她走，我觉得，无论是厂里辞退她还是她自离，她们都该征求我的意见，至少应该告诉我。
是的，据说到另一家厂当厂长去了。张晓娟说，不过像她那样的人，到哪里都难得混好！
我看着张晓娟，她脸上泛着光彩，眼睛里流露着热切。你今天穿这身很漂亮，我说，但我感觉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吗？张晓娟转了一圈，昨儿买的！哦，对了，不好意思，我昨晚上有点事情出去了，看看太晚了才没去找你！
张晓娟转身的刹那，我突然看到她后腰上的裙子上腰不高，露出了里面那条麻点碎花的底裤，底裤腰上的宽橡皮筋把缝头翻到外面，脊背上一颗颗的骨头露出来，随着她转身的动作上下滑动。刚才给我的青春印象，顿时被这条该死的底裤弄得烟消云散了。
还不错！我说，有机会，你可以去上上形体训练！不知道她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好啊，哪天放假，我请你！张晓娟一脸笑容，不过，这回你要帮我，张萍，你对我知根知底，上学家里还欠了钱，等着我赚了还呢！
我叹口气，晓娟啊，你是读了大学，可你是读的书，不是这车间里的一针一线一个个人呐！当个干部钱是要多一些，可是一旦出了差错，你也要承担得多些，还要给厂里、线上的姐妹们带来多少损失啊！你看我，就因为当了这个课长，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不还有你嘛！张晓娟说，其实也不要你做什么，要有人找你谈话，你说我几句好话就行了。张晓娟说完，脚底生风地进了车间，把我丢在那儿发愣。
我们车间的生产其实也不复杂，很多人都会做，只要有那个耐心，能忍受长时间的加班。有的人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中，面对经常出错的员工变得烦躁，有的人在这种环境中越发显得特别有耐心。我们给国外一个品牌生产服装，然后拉到另一个地方去贴牌子。这种中等规模的港资企业，在深圳至少有五百家以上，员工的流失在民工荒的潮流中，让主管们经常为工人伤透脑筋，却又没有办法，老板把压力转嫁到人事部和车间主管，想以最少的工钱赶最多的活儿，很多人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加班而离职。即使是车间主管，在各厂中间因薪资的变动也跳来跳去，无可奈何的老板们经常就不问过程只要结果了。当一个企业领导，譬如我这个课长，有时候真的窝囊得很。
看过生产计划排单，我突然发现本来该由我和王海英签字的生产通知单变成了张晓娟的签字！我想把张晓娟叫过来问问，想了想，起身去车间看看。车间还是那样，机器声嘈杂，工人们埋头走线，少数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看见我走进来，几个平常因为懒而挨过我骂的女孩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做事。我向一组长鲁丽群招招手，她就过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
鲁丽群不解地看着我。
我突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趣，生产下单总要有个人安排，我不在，即使不是张晓娟，那也可能是王晓娟马晓娟。一个人在一家企业的作用其实是很有限的，地球不因为缺任何一个人就不转动了。这样想来，我甚至该感谢张晓娟才对，虽然我没有感谢她，可是我一下子心情轻松了许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笑着问。
没有。鲁丽群说，王课长走了，你又不在，罗总就随便找了个人代理一下。这个家伙，说这样重大的事情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得没事似的，这下好了，你回来了一切都正常了。鲁丽群补充说。
马超在这时进来了。我迎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的，充满了愤怒。
鲁丽群小声说，张晓娟当副课长是早晚的事，与马超无关的。
我扭头对鲁丽群说，干你的活去吧，这里与你无关！
鲁丽群像一只水桶，急急地向车间走去。那种姿态，如果真是一只水桶，肯定可以看到半桶水在里面故作优雅地晃荡。
呵呵，上班了。马超走到我面前说，干吗对她发那么大的火，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从马超的眼里，我没有看到畏惧，也没有看到不安，不，从他眼中，我什么也没看到。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城府，如果有，也只是狡诈。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迎着他满眼的虚无，我像一团揉紧的棉花被松开了拳头，猛地蓬松起来，感觉轻飘飘的。
我要告你！我说，声音小了许多，你以为我就怕了你？
马超的眼神暗淡下来，从我的脸一路落到他的脚上。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也后悔不该这样。
无耻！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弄得全厂都知道，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愤怒？
滚！我转过身，马超狼狈地擦身而去。我听见他低声地说，我没有，我只是忍不住亲吻了你看了你……
这么多年来，我再次流下无言的眼泪。
三
厂里正式任命张晓娟为副课长。任命前没有和我作过任何沟通，只是在厂务会议上宣布她升为生产课副课长。
这时，我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由在心里认真打量张晓娟。我承认，张晓娟比我年轻、漂亮，文化高，有气质，只要她认真干肯定比我有潜力。可是在生产一线，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经验与应变能力只有在实际工作中才能累积得到。何况张晓娟想当领导的动机并不是那么纯粹，她需要的是更多的薪资。到厂里才两年不到，就实现了三级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能再轻视她的存在。从现在起，张晓娟不再是那个我一叫喊就满头大汗匆匆跑来的组长了，她成了我的主要搭档，她的桌子就在我的对面，我们除了每天相见，还要正儿八经地从谈论姐妹情谊上升到商谈工作。
不管我心里多么想不通，我得和张晓娟共事了。抄报完产量，我走到张晓娟身后，她正在认真地排计划下单，表格上涂过了好几层涂改液。
我说，你可以不做那么细，把任务下到每个组，让各组长分派下去。
张晓娟抬起头，萍姐，我想尝试一下这样会不会增加点产量。她笑笑，依然在分析那一组数据。
我有点发愣，张晓娟什么时候就改口了？她一直直呼我张萍的，就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找到我时也是理直气壮地说张萍我快没钱了，她这种改口，是暗示着和我更亲近还是表示与我在职务上平起平坐了？我说，好啊，你现在不能只看一个组了，能把组里的经验上升到全厂使用，以后工作起来要容易得多呢！
张晓娟说，我也只是先纸上谈谈兵，要怎么做，萍姐你干了那么多年，不比我要清楚？张晓娟停下来，脸上带着笑说。
晓娟，你现在也是副课长了，我有意提醒她说，厂里安排你来负责，也是希望你能把生产实践和你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结合起来，带给公司更好的效益。你比我有知识，经验这两年也不少了，以后还要承当很多大事情。
萍姐！张晓娟说，我你还不知道，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啊？要不晚上我请你，向你学习怎样当课长？张晓娟一脸鬼样。
我被张晓娟弄得忍不住笑，顿然觉得张晓娟还是那个张晓娟，想当干部想多赚点钱也天经地义，她花几万块读个大学，未来应该比我要好才对。
我刚想答应下来，忽然想起李副厂长的女儿今天满十岁生日，这几年都去过的，今天不去不好。于是说，我今晚有点事情，你要真想请我，以后多的是时间机会，说好了，下个星期天？
张晓娟站起来，迟疑了好几次才问，萍姐，你是不是和马超好了？
谁说的？一听到马超，我就来气，不由得动了脾气。
算了，我也不信。张晓娟说，你要和马超那样的人好，早就结婚了！
我叹口气，坐到张晓娟的椅子上。这样打工下去，也是没个尽头，连个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愁的！张晓娟笑着说，先工作，后恋爱，大不了赚了钱换个环境！
这话我听过了很多。像张晓娟，可能还会换上很多种职业，我就基本上限定在制鞋这个行业了，虽然也有别的厂家出更高的工资要我过去，可我知道，我真正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十余年来，我们这家企业已经发展为深圳的行业老大，行业老大的生产课长总不能往小厂里走，即使去小厂当个厂长，薪资未必比现在高，我还觉得自己除了生产在行外，其他的管理还真不怎么懂。
我说，干呗，边走边说。
那天晚上，李厂在湘鄂情请客，档次比去年高了许多。酒水也和去年不同，白酒换成了稻花香，红酒长城干，而饮料一下子提升了一大档次，可口可乐换成了生命能量不得了，据说那一小瓶就一百六十八元。虽然只有两桌客人，整个包房里还是气氛浓烈，轻柔的音乐被喝酒的吵闹声压得了无踪影。
马超用筷子起开“不得了”时说，李厂，你在哪弄得这补酒啊，是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和嫂子先喝上一杯？
李厂看看他女儿才憨厚地笑笑，哈哈，托人买的，买不起那么多，也不零售的。
马超用瓶盖儿尝了一点，他妈的，这东西真的味道好啊，难怪电视上的广告那么火，就是他妈的贵，幺六发啊！
马超说那酒一百六十八元的时候，我不由得摸摸兜里准备的两百块，那是一个历年的数字，看来，今天要跟着与时俱进才行了。
那天晚上，我趁接听一个电话的机会，溜到湘鄂情门口，在提款机上取了五百元，换进了准备好的那个红包，赶在散场前，交给了李厂的女儿莉莉手上。我摸着莉莉的肩膀说，莉莉啊，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你包个大点的红包！因为我不敢确定，别人是否加了码，我要比别人给多了，闲话马上就会在厂里四处流传。我这样说，是想给大家一个想象的空间，我这次给的和大家一样。
马超接过我的话说，等你上大学的时候，你张萍阿姨的红包再翻一翻！
众人大笑。在那种暧昧的眼光中，我看见马超不失得意地抠着鼻子，眼角的余光不时地悄悄瞟我。我竟然对他恨不起来，这个曾经以卑鄙手段看遍我全身的家伙，至今我仍不敢确定他是否强奸了我。有时候，想起有个男人在我身上抚摩，竟感到火辣辣地发热，不由想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就那么把我揽在怀里。可这个男人，难道应该是四处放电的马超？
张萍啊，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等到莉莉上大学的时候，你也该整满月酒了，我们双喜临门才对啊！李厂看看我，又看看马超，我就觉得你们俩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嘛！
我站起来，想尽量多点幽默，说出来却是一本正经：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哈哈！男人们也许喝得有点高，笑起来完全不像在办公室那么从容不迫。张萍啊，欲盖弥彰，啊？女人的心思，啊，看看，哈哈！你看看，那个张晓娟，做什么都不动声色，爱没爱谁也不知道啊！
一拨人相互看一眼，又哈哈大笑。还是老罗有福气，会挑会选！王副经理说，不过你张萍也做出了成绩，起码发现有功，不然老罗还要到矿里淘金哦！
在男人的调笑中，只有我和莉莉有点无动于衷。我心里抗拒他们的那种好色心理，又希望从他们的谈笑风生中捕捉到一些关于张晓娟的蛛丝马迹；莉莉是今天的主角，她茫然地坐在那里，成为一个名义上是孩子实际上的道具。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陆续散去。马超不知在哪弄了辆车，等在楼下说要带我出去兜风醒酒。马超说，这回你放心，我绝对没不安好心！
我扭头骂道；想得美！还是被马超拉上了车。
四
马超沿滨海大道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使我相信他确实喝过了酒，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的。我说，你酒后开车，警察会罚你！
马超一手握着方向盘，点了支烟说，警察现在都喝酒去了，不喝酒的也洗脚去了。
我说，路上肯定有警察的。
那也是新警察。马超说，新警察挺好玩的，经常被我弄得一愣一愣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我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了！
马超把车停到红树林附近，说，我们去海边吹吹风吧。
说实在话，在深圳这么多年，我几乎没去过深圳什么好玩的地方。曾经有人送来一张海上世界的门票，我满以为等到过年的时候可以去轻松一下，好不容易等到过年，我和一个同事去的时候，它已经宣布关门了。那是我到深圳至今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海，站在起潮的海岸边，风掠起我的长发，顿然有了诗歌里那种“世大我小”的感觉。那一次，同事用他的傻瓜相机为我留下了一张长发飘逸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临海独立，有点影星的味道，我过了塑，一直珍藏在皮箱里。
张萍！马超依在栏杆边叫我，晚上的海富有激情，看一看，想一想，人就觉得宁静了。
我点点头。可是我无法宁静，虽然我不想说什么，张晓娟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心灵的阴影。
其实，我们都无路可走，如果现在不努力，即使回老家去也没有未来。马超转过身说，我看你一直埋头干活，累得像台机器。你就不能把低头干活和抬头看路结合一下，想想自己的未来？
马超，我问你！张晓娟是怎么回事？
马超看着我，似是在期待我的继续提问。看我闭口看他，马超才说，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张晓娟怎么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她现在，应该在外面还搞点艺术！
搞艺术？什么艺术？我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她这回是真的被老罗搞定了。你说那么漂亮的女孩，又浑身有艺术气质，该有多少人追？不过呢，就老罗有那个猴运气！
你是说，她这回升职是因为老罗？
张萍，这些事情我们就不要扯了吧！马超微微向我靠近一些，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马超怔了一下说，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顺着马超的视线，我看见一对情侣坐在石条椅上亲昵相依，后面的棕榈树下，一男一女靠在那里深情长吻。
我把视线移到海面，夜色中远方灰蒙蒙一片，却可以看见眼前海水的波纹在路灯投照下摇曳闪烁。海是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细浪轻拍海岸时无声的叹息。我说，马超，你刚才也说了，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为什么要老缠着我？
张萍，你让我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有爱，也想生活得幸福，可深圳这地方到处是逢场作戏，想认真都不行。我喜欢你，这难道不行吗？
我转过身，看着马超，一字一句：那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
马超沉默了好久，说，张萍，我喜欢你，我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你，可是我知道现在还不可以，可是，我想看你，所以就……我现在也后悔！
我转过身，再次把目光投向海的迷茫远方，任风吹乱我的长发。
做我的女朋友吧，张萍？马超握住我的手，我们有爱，有事业，加上婚姻，我们在深圳就有未来！
我甩开马超的手：我要回去了，你去找张晓娟吧！
五
我隐约听到了张晓娟的一些故事，不得不在心里对她重新审视。
对于她，除了她上四年大学期间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外，基本上都很清楚。可是，现在天天在我面前工作的张晓娟和人们印象中的张晓娟是那么的不同。我才发现，好长时间，我和张晓娟的沟通，经常是在车间、办公室，对于她下班后、星期日的生活几乎不太清楚。我曾过于熟悉的张晓娟蓦地在我眼前陌生起来。
我得承认，张晓娟还比我漂亮，在她身上有股我所没有的气息，可能有些人会称为气质。她善于打扮，我还在穿比较厚的裤子的时候，她就裙子上身了，一双美腿骄傲地晃来晃去。虽然，我这几年随着工资的增加也买了几套不错的衣服，有时候打扮得也像个城里人，可是我一天到晚生活在厂区，没有到更大的空间去陶冶和展示自己。但是，我也相信，张晓娟和我一样，我们的心灵都是淳朴的，是轻柔的，正如巴王村的那山那水，掬一捧就可以入口。
张晓娟兼搞艺术？她搞什么艺术呢？在大学，她可学的是文秘专业啊，到了这儿，她在我的帮助下很快从一个仓管员做到副组长、组长，生活圈子像我一样锁在车间，我实在想不出她会与什么艺术沾边，文学，音乐还是舞蹈？我愣在那里，想叫人把张晓娟叫来，犹豫了很久，还是拨打了马超的电话：马超，你得给我说清楚，张晓娟究竟搞什么艺术？
张萍，我们最好不要打乱别人的生活，马超说，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什么我们？我有些恼怒，可是她现在已经影响我的情绪了！
那好吧，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只能暗示你，我会给你讲一些别的事情，好吗？
我啪地合上电话。我做事不喜欢转弯抹角，这可能与长期在车间当领导养成的脾气有关。我原来不是这样的，在老家，我也清纯可爱。
张晓娟进来了。
萍姐，最近货比较赶，工人辞工的又多，有点做不过来，怎么办？张晓娟喝了一口水，从她咕噜一大口水的神态之间，我又看到了农村人那种勤劳淳朴的本色。
我回过神来，晓娟，你坐下。我说。
张晓娟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毫无防备的样子，怎么啦？
赶货的事情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我说，你一出来就来这里，现在也过得去了，我也不是要你感谢我，这是你的本事。我想问你的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男朋友？
没有啊！张晓娟说，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是听到了什么。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说，你也算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了，可我对你的了解，好像越来越少了。
谁说的？他们说什么？张晓娟有些紧张地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个罗勇！他妈的！张晓娟骂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得了便宜还要乱嚼牙巴骨！情急之中，张晓娟骂出了家乡话，随后就嘤嘤哭泣起来。
晓娟，我说，其实你的事情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我们还是老乡，从小一起长大，再说你是上了大学的人，怎么就那么傻啊！我已经猜出来，传说老罗和小娟的事情八九不离十了。看到张晓娟随着哭泣一起一伏的肩膀，我突然觉得她也并无什么过错。一个女人，想要过上更好些的生活本来就天经地义，即使她在追求的过程中有过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资源使用，那也多半是迫不得已。况且，我一想起马超，就联想到老罗又是用什么卑鄙手段得到张晓娟的。
老罗就许诺给你一个副课长？我轻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急呢，只要你努力，我也可以配合你达到。
萍姐，我真的是把你当我唯一的亲人啊！晓娟啜泣着说。我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弟弟又考上大学了，我读大学借的钱还没还完，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也知道，早一天当副课长就早一天多八百块的工资，我不敢和你讲，怕你骂我，怕你小看我！
我默然。隐藏在心里的那种痛又开始显露出来。晓娟和我，有点殊途同归。我当初从一个车工升为组长，也曾懵懂无知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它至今影响着我的爱情，影响着我的生活。幸好那个人不久就离职去了广州而永远消失，不然，我现在还沉浸在更深的噩梦之中。
晓娟……我扶住张晓娟，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就忘记吧，要振作起来，他要是再敢纠缠你，你就报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那个老罗，我不明白总喜欢搞身边的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仗着手中的权力，传说任何一个人的升迁都要先咬一口。我甚至怀疑，厂里是不是也流传着我与他有一腿的什么故事。因为他升为行政总监后，我才从副课长升为课长。但是，对于这样的男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强奸你的？
张晓娟慢慢摇摇头，是我自己。之前我反复告诉自己就这一回，可他从那之后，就缠着我不放了，还要和我在外面租房子。张晓娟伤心欲绝。
我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当初大学毕业，满以为可以找到个满意的工作，哪知道找工作这么难啊，姐……我当初来投靠你，也是极不情愿、迫不得已啊！
看着楚楚可怜的张晓娟，我也模糊了眼睛。我突然失去了原本要追问她究竟搞什么艺术的兴趣。她和我一样，在生活的旋涡中，试图靠自己的努力赢取应该得到的，在家庭和工作的巨大压力中，才不得不交出了自己。
六
我没有想到，老罗会来找我。平常，我和他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我管生产，他管行政，楼层都不在一起。除了开会，我几乎没有注意过他。
老罗说，张萍，想和你说点事情。
说实在话，我心里对他有种厌恶，但他没得罪我，没必要和他面子上过不去。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呵呵，那个，老罗说，是关于晓娟的，你知道，我也准备离婚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准备离婚我就有点气，问，你离什么婚？不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吗？怎么，嫌弃黄脸婆了？还是觉得有钱了该换新的了？
张萍，你、你不能这样说，你知道，我是喜欢她的。老罗有点结巴。平常听他发言，大一二三四里面套着小一二三四，有时还分ABCD，一套一套的。我看了一眼老罗，很有可能，被他上手的那些女孩子就是在他这貌似诚恳的谎言中缴械投降的。这样的人，如果可以信任，才是怪事。
老罗，你也是情场混久了，手法到了无为的境界。我说，别说离婚了，要离的话，你结婚后动第二个女人的时候就离了。
老罗嘿嘿几声干笑，这回是真的，你和晓娟是老乡，希望你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意思。
我愤怒地盯着老罗，你还嫌不够？你已经糟蹋了她，不就是看中她年轻、漂亮？
也不完全是，老罗还是有点结巴着，她有知识，也有味道。
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气得涨红了脸。
张萍，你别紧张嘛！老罗看了我好一会儿，坐下来说，晓娟其实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她比你开放，跟我之前还在外面做点兼职，早就不是处女了。老罗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尴尬，我也没多占她什么便宜，再说，我不是帮她升职了吗，也算对她一点补偿吧。
她兼什么职？你别乱说！我问。
模特啊，好多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有些惊讶。难怪，即使是星期天，我也经常难得和张晓娟谋上一面，原来她在挣外快。那也没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出名了！
你真没听到过？不是穿着衣服的那种，赤身裸体的，她们说那叫人体艺术。你说，她当着那么多男人都敢脱光，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老罗突然像得了理，看见我的眼中闪着光，好像在检验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谎言似的。
我脑中有点晕，突然就失去了思维能力，只觉得有个声音在脑海不停地挣扎呼喊：张晓娟是那样的人吗？张晓娟是那样的人吗？
我一把掀开门，冲进了车间，茫然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来回走动。张晓娟过来和我说话，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甩手走了出去。
七
下班的时候，是我提醒张晓娟，说过几回要请我，就是没请，该请了。张晓娟说，对，我们去一个酒吧，很过瘾的！
跟在张晓娟的后面，我们先上了一辆中巴，然后走进了一个叫滚石的酒吧。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音响开得也不是那么高，暧昧的灯光有点让人眼花缭乱。服务生领我们在一个吧台坐下，上了两杯冰水。
张小娟喝了口水，看着我问，你和马超怎么啦，今天很不开心？
我双手扶住冰杯，在心里连说了三遍冷静，才开口问，听说你在兼搞艺术？
什么？张晓娟有点吃惊地抬起头，你听谁说的？
你不要问我！我平和地说，有人已经看见你的艺术了。我没有告诉她，我让马超弄到了她站在一个山头批着红纱的人体照，马超说是在一个发烧友的网站下载的。而且，早在几个月前厂里很多人就知道了，就我还蒙在鼓里。
张晓娟双手捧住脸，慢慢地低下头。旋转灯的光在她瘦削的肩上闪烁，把她一头拉直的长发衬托得很是迷人。从她的头发移开眼光，我发现她小小的肩膀在轻微的颤动。
晓娟，你为什么要那样？我伸出手，试图去握住她，可她把双手合在一起，伏在了桌上。
为什么？我加重了疑问的语气。
张晓娟依然伏在那里，肩膀已经起伏得厉害了。她在哭泣。
你想把自己毁了？我说，你有文化，漂亮，身材也那么好，又有气质，该有个很好的未来的！
张晓娟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失声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张晓娟，她的眼泪在斑驳的灯光中依然晶莹清亮，一颗珠子从她的眼睑滚溢出来，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吧台上，顿时聚拢了整个酒吧的颜色与角落。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张晓娟带着哭腔说，我需要钱！你懂吗，需要钱！当我带着一千块钱来深圳的时候，连工作都找不到！你懂吗，你有过吗？
我当年到深圳的时候，比你还难找工作，就是熬过来的。我说。
可是，难道我上了大学，还是要去端盘子洗碗？还是要在车间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忙个不停？我学有专业，我不愿意我的专业在生活中一天天被弱化！张晓娟近乎于低嚎。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找了将近一个月的工作，最后还是不得不来投靠你！我拍人体怎么啦，我只脱衣服不上床，我搞的是艺术，我有时候甚至喜欢在摄影师的灯光下暴露，这又碍着谁了吗？张晓娟抬起头接着说，前一段时间，我已经替家里把我上学的债务还完了，我以为我可以好好为自己生活了，可弟弟又考上了，家里的情况，不说你也知道，他们的指望全在我身上，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看着平常充满了青春气息和艺术气质的张晓娟，流露出求助的目光，我再次想起了我初来深圳的辛酸闯荡。那时，为了有一口饭吃，我在一个手袋厂苦干了一个月，带着一百五十元工资又开始了寻找。
过去的事情就不提它了吧，来，我们喝酒！我向服务员招招手，邻桌的一个男人赶紧凑过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红酒，满脸淫邪地问，小姐，陪你干一杯？
张晓娟视若无人地指着几个穿戴得暴露的女孩说，她们，才是你要找的人！
然后头也不回，向中央的舞池走去。隐约的光中，我看见张晓娟昂起头颅，孤独地在人群中放纵自己。
八
张晓娟离职的时候，我送她到车站。
她要去北京，签约了一家专业的模特机构。张晓娟说，能有这样的机会，还是一个摄影家在中国摄影杂志发表了她的人体艺术照，被导演看到了才找到她的。迈出了就没有回头路，是成是败，我都要试试！张晓娟拖着她的行李，低着头对我说。
我只有祝福。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在那个遥远的巴王村，就会有关于她的种种故事。不知道那时的张晓娟，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选择逃避。可是，她再往哪里逃呢？
火车启动，张晓娟伸出手告别。那双手，握过巴王村的锄头，握过深圳的皮革和机器，也握过工厂里发的廉价的圆珠笔，它依然那么纤细，像钢琴上跳动的音符。
萍姐，保重！那个柔美的声音中合着铁轨的节拍。
我的眼里，泪光闪闪。
责任编辑：鄢文江
张晓娟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马超酌上第二杯啤酒。
张晓娟问，你在哪里？怎么几天都不见你的影子？
我说，我在酒吧，怎么？
酒吧？酒吧是什么，离北京远吗？张晓娟嘴里吧嗒着喝汤的声音，仿佛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潜藏的大蒜味儿。
我把电话移开，跟马超说，这人，还有点幽默！
马超说，晓娟吧，势头很紧的！喊她一起来喝一杯？
张晓娟在那头紧着问，喂喂，我说张萍，你到底在哪儿呀，在不在深圳？
我说你等着吧，我晚上回宿舍，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张晓娟放低声音说，王课长辞职了。
辞了？辞了就辞了啊，你当你的组长，八竿子打不着嘛。
张晓娟说，张萍，我们姐妹也一起几年了，你就不为我想想？
我端起酒杯和马超碰了碰，一边说，还要怎么为你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当课长，提我当你的副课长啊！张晓娟在那头肯定一脸的灿烂，现在机会来了，你要帮我抓住，好不好？
我一下子愣住。张晓娟原来还想当副课长！这种职位，我没有决策权，根本做不了主。想当初，自己混到课长的位置上，可是我十六岁就跟着老板创业干到如今，身上还不知道脱了几层皮呢。这个张晓娟，和我是老乡，只是她命好，我初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她又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两年以前到深圳找工作，找了几个月，最后没钱的时候才投靠我，从一个仓管员不断得到我的提拔而成为组长。
张萍，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饭碗，啊？张晓娟在那头说，充满了甜蜜，我到宿舍等你！
得得，等我回来了再说吧！说完我啪地合上电话。一桌子饭菜，还剩下大半，还有几个根本就没动筷子。点菜的时候，马超背菜谱似的说了一大串，那个服务小姐不得不重复问过几次，才下了单。
我说别点多了，马超说今天食欲特别好，还早就饿了，要够。看看，现在都快吃到一个小时了，却三分之一都还没吃到。
张萍，多吃点！马超往我碗里夹菜，脸上已经泛起了一股酒晕，吃饱了去迪厅才精神呢！
其实，马超已经约过我好多次要请我吃饭，我一直没有答应。我很清楚，马超请我吃饭的意思，自从他那回正式表白以后，我有意和他保持了不即不离。马超在厂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有人说只要他看上了，没有搞不定的女孩子。我一直与他没什么很直接的接触，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喜欢上我。每回马超晃悠着从我办公桌前走过，我大都只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超是公司的财务主管，很多人想不跟他打交道都不行，所以前天中午马超在我办公桌前第N次说要请我吃饭的时候，我想了想，定了今天晚上。
前两天我请假去东莞看一个堂妹。堂妹在一个鞋底厂，手指头被斩了一截，住在医院里。我照顾了堂妹两天，回来让马超请我吃饭，有不想让厂里人知道的意思，也不想一个人在租房里煮饭。
我吃过一只虾，抬起头发现马超正在看我。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专注，使我想起了我曾经放弃的那个男朋友看我的眼神。你干嘛呢，吃啊，不吃就浪费了！我说。
张萍，我发现你喝红酒的话肯定更美丽！马超说，要不我们来瓶红酒？
我不知道马超脑子里绕的什么圈子，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即使马超使出什么手腕，我也不会让他得逞。当然，马超提议喝点红酒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酒这东西不能喝杂，一杂准醉。看着还有那么多菜，马超光顾了看我，没吃多少东西，我要在马超最开心的时候告诉他我不爱他。我说，行啊，多喝点，你把这盘子都打扫干净！
马超叫了瓶干红，一边开着一边问，张萍，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打工呗，有什么打算？老板不干了，我就换厂，干到四十几岁，不干了！
马超说，张萍，要为自己想想啊，想想你将来会是一种什么生活？
我没有想过，有点茫然地看着马超。
马超举起杯子，来，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干了这杯！
举起杯子，我发现红酒这东西原来有点放荡，在杯子里一点都不安分。那种略显暧昧的液体，粘在唇边是清凉的，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后，渐渐生成了一团火。
那一晚，张晓娟没有等到我。他妈的马超得逞了。
二
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旅馆的床上。我在一千遍暗暗咒骂马超这个王八蛋中，竟然不知道他动没动我。但我脱了衣服睡在旅馆，肯定不是自己弄的。起了床，看看时间，赶紧回宿舍换好衣服去上班。
走进办公室，我向财务室瞟了一眼，财务室的门紧闭着。马超看来找了个什么理由混了出去，他不可能没来上班。
我刚坐下，张晓娟就摇晃着过来了。她今天穿得比往常性感，百褶裙，V型领口的吊带背心，一身的青春气息，难怪厂里的一些人老开玩笑，说她有艺术气质。晓娟，我说，王课长今天就不来了？
王海英也是我一手提起来的，可她当了副课长，立马就搞小团伙主义，在我背后煽风点火，完全没有达到我当初看着她家里困难提起来和我搭档的初衷。
是啊，走两天了。张晓娟说。
她是自离？我问。虽然有好几个人对她有意见，在背后要逼她走，我觉得，无论是厂里辞退她还是她自离，她们都该征求我的意见，至少应该告诉我。
是的，据说到另一家厂当厂长去了。张晓娟说，不过像她那样的人，到哪里都难得混好！
我看着张晓娟，她脸上泛着光彩，眼睛里流露着热切。你今天穿这身很漂亮，我说，但我感觉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吗？张晓娟转了一圈，昨儿买的！哦，对了，不好意思，我昨晚上有点事情出去了，看看太晚了才没去找你！
张晓娟转身的刹那，我突然看到她后腰上的裙子上腰不高，露出了里面那条麻点碎花的底裤，底裤腰上的宽橡皮筋把缝头翻到外面，脊背上一颗颗的骨头露出来，随着她转身的动作上下滑动。刚才给我的青春印象，顿时被这条该死的底裤弄得烟消云散了。
还不错！我说，有机会，你可以去上上形体训练！不知道她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好啊，哪天放假，我请你！张晓娟一脸笑容，不过，这回你要帮我，张萍，你对我知根知底，上学家里还欠了钱，等着我赚了还呢！
我叹口气，晓娟啊，你是读了大学，可你是读的书，不是这车间里的一针一线一个个人呐！当个干部钱是要多一些，可是一旦出了差错，你也要承担得多些，还要给厂里、线上的姐妹们带来多少损失啊！你看我，就因为当了这个课长，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不还有你嘛！张晓娟说，其实也不要你做什么，要有人找你谈话，你说我几句好话就行了。张晓娟说完，脚底生风地进了车间，把我丢在那儿发愣。
我们车间的生产其实也不复杂，很多人都会做，只要有那个耐心，能忍受长时间的加班。有的人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中，面对经常出错的员工变得烦躁，有的人在这种环境中越发显得特别有耐心。我们给国外一个品牌生产服装，然后拉到另一个地方去贴牌子。这种中等规模的港资企业，在深圳至少有五百家以上，员工的流失在民工荒的潮流中，让主管们经常为工人伤透脑筋，却又没有办法，老板把压力转嫁到人事部和车间主管，想以最少的工钱赶最多的活儿，很多人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加班而离职。即使是车间主管，在各厂中间因薪资的变动也跳来跳去，无可奈何的老板们经常就不问过程只要结果了。当一个企业领导，譬如我这个课长，有时候真的窝囊得很。
看过生产计划排单，我突然发现本来该由我和王海英签字的生产通知单变成了张晓娟的签字！我想把张晓娟叫过来问问，想了想，起身去车间看看。车间还是那样，机器声嘈杂，工人们埋头走线，少数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看见我走进来，几个平常因为懒而挨过我骂的女孩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做事。我向一组长鲁丽群招招手，她就过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
鲁丽群不解地看着我。
我突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趣，生产下单总要有个人安排，我不在，即使不是张晓娟，那也可能是王晓娟马晓娟。一个人在一家企业的作用其实是很有限的，地球不因为缺任何一个人就不转动了。这样想来，我甚至该感谢张晓娟才对，虽然我没有感谢她，可是我一下子心情轻松了许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笑着问。
没有。鲁丽群说，王课长走了，你又不在，罗总就随便找了个人代理一下。这个家伙，说这样重大的事情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得没事似的，这下好了，你回来了一切都正常了。鲁丽群补充说。
马超在这时进来了。我迎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的，充满了愤怒。
鲁丽群小声说，张晓娟当副课长是早晚的事，与马超无关的。
我扭头对鲁丽群说，干你的活去吧，这里与你无关！
鲁丽群像一只水桶，急急地向车间走去。那种姿态，如果真是一只水桶，肯定可以看到半桶水在里面故作优雅地晃荡。
呵呵，上班了。马超走到我面前说，干吗对她发那么大的火，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从马超的眼里，我没有看到畏惧，也没有看到不安，不，从他眼中，我什么也没看到。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城府，如果有，也只是狡诈。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迎着他满眼的虚无，我像一团揉紧的棉花被松开了拳头，猛地蓬松起来，感觉轻飘飘的。
我要告你！我说，声音小了许多，你以为我就怕了你？
马超的眼神暗淡下来，从我的脸一路落到他的脚上。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也后悔不该这样。
无耻！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弄得全厂都知道，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愤怒？
滚！我转过身，马超狼狈地擦身而去。我听见他低声地说，我没有，我只是忍不住亲吻了你看了你……
这么多年来，我再次流下无言的眼泪。
三
厂里正式任命张晓娟为副课长。任命前没有和我作过任何沟通，只是在厂务会议上宣布她升为生产课副课长。
这时，我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由在心里认真打量张晓娟。我承认，张晓娟比我年轻、漂亮，文化高，有气质，只要她认真干肯定比我有潜力。可是在生产一线，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经验与应变能力只有在实际工作中才能累积得到。何况张晓娟想当领导的动机并不是那么纯粹，她需要的是更多的薪资。到厂里才两年不到，就实现了三级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能再轻视她的存在。从现在起，张晓娟不再是那个我一叫喊就满头大汗匆匆跑来的组长了，她成了我的主要搭档，她的桌子就在我的对面，我们除了每天相见，还要正儿八经地从谈论姐妹情谊上升到商谈工作。
不管我心里多么想不通，我得和张晓娟共事了。抄报完产量，我走到张晓娟身后，她正在认真地排计划下单，表格上涂过了好几层涂改液。
我说，你可以不做那么细，把任务下到每个组，让各组长分派下去。
张晓娟抬起头，萍姐，我想尝试一下这样会不会增加点产量。她笑笑，依然在分析那一组数据。
我有点发愣，张晓娟什么时候就改口了？她一直直呼我张萍的，就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找到我时也是理直气壮地说张萍我快没钱了，她这种改口，是暗示着和我更亲近还是表示与我在职务上平起平坐了？我说，好啊，你现在不能只看一个组了，能把组里的经验上升到全厂使用，以后工作起来要容易得多呢！
张晓娟说，我也只是先纸上谈谈兵，要怎么做，萍姐你干了那么多年，不比我要清楚？张晓娟停下来，脸上带着笑说。
晓娟，你现在也是副课长了，我有意提醒她说，厂里安排你来负责，也是希望你能把生产实践和你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结合起来，带给公司更好的效益。你比我有知识，经验这两年也不少了，以后还要承当很多大事情。
萍姐！张晓娟说，我你还不知道，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啊？要不晚上我请你，向你学习怎样当课长？张晓娟一脸鬼样。
我被张晓娟弄得忍不住笑，顿然觉得张晓娟还是那个张晓娟，想当干部想多赚点钱也天经地义，她花几万块读个大学，未来应该比我要好才对。
我刚想答应下来，忽然想起李副厂长的女儿今天满十岁生日，这几年都去过的，今天不去不好。于是说，我今晚有点事情，你要真想请我，以后多的是时间机会，说好了，下个星期天？
张晓娟站起来，迟疑了好几次才问，萍姐，你是不是和马超好了？
谁说的？一听到马超，我就来气，不由得动了脾气。
算了，我也不信。张晓娟说，你要和马超那样的人好，早就结婚了！
我叹口气，坐到张晓娟的椅子上。这样打工下去，也是没个尽头，连个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愁的！张晓娟笑着说，先工作，后恋爱，大不了赚了钱换个环境！
这话我听过了很多。像张晓娟，可能还会换上很多种职业，我就基本上限定在制鞋这个行业了，虽然也有别的厂家出更高的工资要我过去，可我知道，我真正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十余年来，我们这家企业已经发展为深圳的行业老大，行业老大的生产课长总不能往小厂里走，即使去小厂当个厂长，薪资未必比现在高，我还觉得自己除了生产在行外，其他的管理还真不怎么懂。
我说，干呗，边走边说。
那天晚上，李厂在湘鄂情请客，档次比去年高了许多。酒水也和去年不同，白酒换成了稻花香，红酒长城干，而饮料一下子提升了一大档次，可口可乐换成了生命能量不得了，据说那一小瓶就一百六十八元。虽然只有两桌客人，整个包房里还是气氛浓烈，轻柔的音乐被喝酒的吵闹声压得了无踪影。
马超用筷子起开“不得了”时说，李厂，你在哪弄得这补酒啊，是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和嫂子先喝上一杯？
李厂看看他女儿才憨厚地笑笑，哈哈，托人买的，买不起那么多，也不零售的。
马超用瓶盖儿尝了一点，他妈的，这东西真的味道好啊，难怪电视上的广告那么火，就是他妈的贵，幺六发啊！
马超说那酒一百六十八元的时候，我不由得摸摸兜里准备的两百块，那是一个历年的数字，看来，今天要跟着与时俱进才行了。
那天晚上，我趁接听一个电话的机会，溜到湘鄂情门口，在提款机上取了五百元，换进了准备好的那个红包，赶在散场前，交给了李厂的女儿莉莉手上。我摸着莉莉的肩膀说，莉莉啊，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你包个大点的红包！因为我不敢确定，别人是否加了码，我要比别人给多了，闲话马上就会在厂里四处流传。我这样说，是想给大家一个想象的空间，我这次给的和大家一样。
马超接过我的话说，等你上大学的时候，你张萍阿姨的红包再翻一翻！
众人大笑。在那种暧昧的眼光中，我看见马超不失得意地抠着鼻子，眼角的余光不时地悄悄瞟我。我竟然对他恨不起来，这个曾经以卑鄙手段看遍我全身的家伙，至今我仍不敢确定他是否强奸了我。有时候，想起有个男人在我身上抚摩，竟感到火辣辣地发热，不由想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就那么把我揽在怀里。可这个男人，难道应该是四处放电的马超？
张萍啊，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等到莉莉上大学的时候，你也该整满月酒了，我们双喜临门才对啊！李厂看看我，又看看马超，我就觉得你们俩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嘛！
我站起来，想尽量多点幽默，说出来却是一本正经：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哈哈！男人们也许喝得有点高，笑起来完全不像在办公室那么从容不迫。张萍啊，欲盖弥彰，啊？女人的心思，啊，看看，哈哈！你看看，那个张晓娟，做什么都不动声色，爱没爱谁也不知道啊！
一拨人相互看一眼，又哈哈大笑。还是老罗有福气，会挑会选！王副经理说，不过你张萍也做出了成绩，起码发现有功，不然老罗还要到矿里淘金哦！
在男人的调笑中，只有我和莉莉有点无动于衷。我心里抗拒他们的那种好色心理，又希望从他们的谈笑风生中捕捉到一些关于张晓娟的蛛丝马迹；莉莉是今天的主角，她茫然地坐在那里，成为一个名义上是孩子实际上的道具。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陆续散去。马超不知在哪弄了辆车，等在楼下说要带我出去兜风醒酒。马超说，这回你放心，我绝对没不安好心！
我扭头骂道；想得美！还是被马超拉上了车。
四
马超沿滨海大道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使我相信他确实喝过了酒，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的。我说，你酒后开车，警察会罚你！
马超一手握着方向盘，点了支烟说，警察现在都喝酒去了，不喝酒的也洗脚去了。
我说，路上肯定有警察的。
那也是新警察。马超说，新警察挺好玩的，经常被我弄得一愣一愣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我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了！
马超把车停到红树林附近，说，我们去海边吹吹风吧。
说实在话，在深圳这么多年，我几乎没去过深圳什么好玩的地方。曾经有人送来一张海上世界的门票，我满以为等到过年的时候可以去轻松一下，好不容易等到过年，我和一个同事去的时候，它已经宣布关门了。那是我到深圳至今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海，站在起潮的海岸边，风掠起我的长发，顿然有了诗歌里那种“世大我小”的感觉。那一次，同事用他的傻瓜相机为我留下了一张长发飘逸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临海独立，有点影星的味道，我过了塑，一直珍藏在皮箱里。
张萍！马超依在栏杆边叫我，晚上的海富有激情，看一看，想一想，人就觉得宁静了。
我点点头。可是我无法宁静，虽然我不想说什么，张晓娟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心灵的阴影。
其实，我们都无路可走，如果现在不努力，即使回老家去也没有未来。马超转过身说，我看你一直埋头干活，累得像台机器。你就不能把低头干活和抬头看路结合一下，想想自己的未来？
马超，我问你！张晓娟是怎么回事？
马超看着我，似是在期待我的继续提问。看我闭口看他，马超才说，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张晓娟怎么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她现在，应该在外面还搞点艺术！
搞艺术？什么艺术？我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她这回是真的被老罗搞定了。你说那么漂亮的女孩，又浑身有艺术气质，该有多少人追？不过呢，就老罗有那个猴运气！
你是说，她这回升职是因为老罗？
张萍，这些事情我们就不要扯了吧！马超微微向我靠近一些，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马超怔了一下说，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顺着马超的视线，我看见一对情侣坐在石条椅上亲昵相依，后面的棕榈树下，一男一女靠在那里深情长吻。
我把视线移到海面，夜色中远方灰蒙蒙一片，却可以看见眼前海水的波纹在路灯投照下摇曳闪烁。海是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细浪轻拍海岸时无声的叹息。我说，马超，你刚才也说了，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为什么要老缠着我？
张萍，你让我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有爱，也想生活得幸福，可深圳这地方到处是逢场作戏，想认真都不行。我喜欢你，这难道不行吗？
我转过身，看着马超，一字一句：那你那天为什么要那样？
马超沉默了好久，说，张萍，我喜欢你，我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你，可是我知道现在还不可以，可是，我想看你，所以就……我现在也后悔！
我转过身，再次把目光投向海的迷茫远方，任风吹乱我的长发。
做我的女朋友吧，张萍？马超握住我的手，我们有爱，有事业，加上婚姻，我们在深圳就有未来！
我甩开马超的手：我要回去了，你去找张晓娟吧！
五
我隐约听到了张晓娟的一些故事，不得不在心里对她重新审视。
对于她，除了她上四年大学期间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外，基本上都很清楚。可是，现在天天在我面前工作的张晓娟和人们印象中的张晓娟是那么的不同。我才发现，好长时间，我和张晓娟的沟通，经常是在车间、办公室，对于她下班后、星期日的生活几乎不太清楚。我曾过于熟悉的张晓娟蓦地在我眼前陌生起来。
我得承认，张晓娟还比我漂亮，在她身上有股我所没有的气息，可能有些人会称为气质。她善于打扮，我还在穿比较厚的裤子的时候，她就裙子上身了，一双美腿骄傲地晃来晃去。虽然，我这几年随着工资的增加也买了几套不错的衣服，有时候打扮得也像个城里人，可是我一天到晚生活在厂区，没有到更大的空间去陶冶和展示自己。但是，我也相信，张晓娟和我一样，我们的心灵都是淳朴的，是轻柔的，正如巴王村的那山那水，掬一捧就可以入口。
张晓娟兼搞艺术？她搞什么艺术呢？在大学，她可学的是文秘专业啊，到了这儿，她在我的帮助下很快从一个仓管员做到副组长、组长，生活圈子像我一样锁在车间，我实在想不出她会与什么艺术沾边，文学，音乐还是舞蹈？我愣在那里，想叫人把张晓娟叫来，犹豫了很久，还是拨打了马超的电话：马超，你得给我说清楚，张晓娟究竟搞什么艺术？
张萍，我们最好不要打乱别人的生活，马超说，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什么我们？我有些恼怒，可是她现在已经影响我的情绪了！
那好吧，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只能暗示你，我会给你讲一些别的事情，好吗？
我啪地合上电话。我做事不喜欢转弯抹角，这可能与长期在车间当领导养成的脾气有关。我原来不是这样的，在老家，我也清纯可爱。
张晓娟进来了。
萍姐，最近货比较赶，工人辞工的又多，有点做不过来，怎么办？张晓娟喝了一口水，从她咕噜一大口水的神态之间，我又看到了农村人那种勤劳淳朴的本色。
我回过神来，晓娟，你坐下。我说。
张晓娟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毫无防备的样子，怎么啦？
赶货的事情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我说，你一出来就来这里，现在也过得去了，我也不是要你感谢我，这是你的本事。我想问你的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男朋友？
没有啊！张晓娟说，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是听到了什么。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说，你也算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了，可我对你的了解，好像越来越少了。
谁说的？他们说什么？张晓娟有些紧张地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个罗勇！他妈的！张晓娟骂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得了便宜还要乱嚼牙巴骨！情急之中，张晓娟骂出了家乡话，随后就嘤嘤哭泣起来。
晓娟，我说，其实你的事情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我们还是老乡，从小一起长大，再说你是上了大学的人，怎么就那么傻啊！我已经猜出来，传说老罗和小娟的事情八九不离十了。看到张晓娟随着哭泣一起一伏的肩膀，我突然觉得她也并无什么过错。一个女人，想要过上更好些的生活本来就天经地义，即使她在追求的过程中有过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资源使用，那也多半是迫不得已。况且，我一想起马超，就联想到老罗又是用什么卑鄙手段得到张晓娟的。
老罗就许诺给你一个副课长？我轻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急呢，只要你努力，我也可以配合你达到。
萍姐，我真的是把你当我唯一的亲人啊！晓娟啜泣着说。我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我弟弟又考上大学了，我读大学借的钱还没还完，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也知道，早一天当副课长就早一天多八百块的工资，我不敢和你讲，怕你骂我，怕你小看我！
我默然。隐藏在心里的那种痛又开始显露出来。晓娟和我，有点殊途同归。我当初从一个车工升为组长，也曾懵懂无知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它至今影响着我的爱情，影响着我的生活。幸好那个人不久就离职去了广州而永远消失，不然，我现在还沉浸在更深的噩梦之中。
晓娟……我扶住张晓娟，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就忘记吧，要振作起来，他要是再敢纠缠你，你就报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那个老罗，我不明白总喜欢搞身边的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仗着手中的权力，传说任何一个人的升迁都要先咬一口。我甚至怀疑，厂里是不是也流传着我与他有一腿的什么故事。因为他升为行政总监后，我才从副课长升为课长。但是，对于这样的男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强奸你的？
张晓娟慢慢摇摇头，是我自己。之前我反复告诉自己就这一回，可他从那之后，就缠着我不放了，还要和我在外面租房子。张晓娟伤心欲绝。
我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当初大学毕业，满以为可以找到个满意的工作，哪知道找工作这么难啊，姐……我当初来投靠你，也是极不情愿、迫不得已啊！
看着楚楚可怜的张晓娟，我也模糊了眼睛。我突然失去了原本要追问她究竟搞什么艺术的兴趣。她和我一样，在生活的旋涡中，试图靠自己的努力赢取应该得到的，在家庭和工作的巨大压力中，才不得不交出了自己。
六
我没有想到，老罗会来找我。平常，我和他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我管生产，他管行政，楼层都不在一起。除了开会，我几乎没有注意过他。
老罗说，张萍，想和你说点事情。
说实在话，我心里对他有种厌恶，但他没得罪我，没必要和他面子上过不去。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呵呵，那个，老罗说，是关于晓娟的，你知道，我也准备离婚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准备离婚我就有点气，问，你离什么婚？不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吗？怎么，嫌弃黄脸婆了？还是觉得有钱了该换新的了？
张萍，你、你不能这样说，你知道，我是喜欢她的。老罗有点结巴。平常听他发言，大一二三四里面套着小一二三四，有时还分ABCD，一套一套的。我看了一眼老罗，很有可能，被他上手的那些女孩子就是在他这貌似诚恳的谎言中缴械投降的。这样的人，如果可以信任，才是怪事。
老罗，你也是情场混久了，手法到了无为的境界。我说，别说离婚了，要离的话，你结婚后动第二个女人的时候就离了。
老罗嘿嘿几声干笑，这回是真的，你和晓娟是老乡，希望你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意思。
我愤怒地盯着老罗，你还嫌不够？你已经糟蹋了她，不就是看中她年轻、漂亮？
也不完全是，老罗还是有点结巴着，她有知识，也有味道。
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气得涨红了脸。
张萍，你别紧张嘛！老罗看了我好一会儿，坐下来说，晓娟其实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她比你开放，跟我之前还在外面做点兼职，早就不是处女了。老罗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尴尬，我也没多占她什么便宜，再说，我不是帮她升职了吗，也算对她一点补偿吧。
她兼什么职？你别乱说！我问。
模特啊，好多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有些惊讶。难怪，即使是星期天，我也经常难得和张晓娟谋上一面，原来她在挣外快。那也没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出名了！
你真没听到过？不是穿着衣服的那种，赤身裸体的，她们说那叫人体艺术。你说，她当着那么多男人都敢脱光，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老罗突然像得了理，看见我的眼中闪着光，好像在检验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谎言似的。
我脑中有点晕，突然就失去了思维能力，只觉得有个声音在脑海不停地挣扎呼喊：张晓娟是那样的人吗？张晓娟是那样的人吗？
我一把掀开门，冲进了车间，茫然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来回走动。张晓娟过来和我说话，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甩手走了出去。
七
下班的时候，是我提醒张晓娟，说过几回要请我，就是没请，该请了。张晓娟说，对，我们去一个酒吧，很过瘾的！
跟在张晓娟的后面，我们先上了一辆中巴，然后走进了一个叫滚石的酒吧。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音响开得也不是那么高，暧昧的灯光有点让人眼花缭乱。服务生领我们在一个吧台坐下，上了两杯冰水。
张小娟喝了口水，看着我问，你和马超怎么啦，今天很不开心？
我双手扶住冰杯，在心里连说了三遍冷静，才开口问，听说你在兼搞艺术？
什么？张晓娟有点吃惊地抬起头，你听谁说的？
你不要问我！我平和地说，有人已经看见你的艺术了。我没有告诉她，我让马超弄到了她站在一个山头批着红纱的人体照，马超说是在一个发烧友的网站下载的。而且，早在几个月前厂里很多人就知道了，就我还蒙在鼓里。
张晓娟双手捧住脸，慢慢地低下头。旋转灯的光在她瘦削的肩上闪烁，把她一头拉直的长发衬托得很是迷人。从她的头发移开眼光，我发现她小小的肩膀在轻微的颤动。
晓娟，你为什么要那样？我伸出手，试图去握住她，可她把双手合在一起，伏在了桌上。
为什么？我加重了疑问的语气。
张晓娟依然伏在那里，肩膀已经起伏得厉害了。她在哭泣。
你想把自己毁了？我说，你有文化，漂亮，身材也那么好，又有气质，该有个很好的未来的！
张晓娟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失声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张晓娟，她的眼泪在斑驳的灯光中依然晶莹清亮，一颗珠子从她的眼睑滚溢出来，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吧台上，顿时聚拢了整个酒吧的颜色与角落。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张晓娟带着哭腔说，我需要钱！你懂吗，需要钱！当我带着一千块钱来深圳的时候，连工作都找不到！你懂吗，你有过吗？
我当年到深圳的时候，比你还难找工作，就是熬过来的。我说。
可是，难道我上了大学，还是要去端盘子洗碗？还是要在车间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忙个不停？我学有专业，我不愿意我的专业在生活中一天天被弱化！张晓娟近乎于低嚎。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找了将近一个月的工作，最后还是不得不来投靠你！我拍人体怎么啦，我只脱衣服不上床，我搞的是艺术，我有时候甚至喜欢在摄影师的灯光下暴露，这又碍着谁了吗？张晓娟抬起头接着说，前一段时间，我已经替家里把我上学的债务还完了，我以为我可以好好为自己生活了，可弟弟又考上了，家里的情况，不说你也知道，他们的指望全在我身上，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看着平常充满了青春气息和艺术气质的张晓娟，流露出求助的目光，我再次想起了我初来深圳的辛酸闯荡。那时，为了有一口饭吃，我在一个手袋厂苦干了一个月，带着一百五十元工资又开始了寻找。
过去的事情就不提它了吧，来，我们喝酒！我向服务员招招手，邻桌的一个男人赶紧凑过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红酒，满脸淫邪地问，小姐，陪你干一杯？
张晓娟视若无人地指着几个穿戴得暴露的女孩说，她们，才是你要找的人！
然后头也不回，向中央的舞池走去。隐约的光中，我看见张晓娟昂起头颅，孤独地在人群中放纵自己。
八
张晓娟离职的时候，我送她到车站。
她要去北京，签约了一家专业的模特机构。张晓娟说，能有这样的机会，还是一个摄影家在中国摄影杂志发表了她的人体艺术照，被导演看到了才找到她的。迈出了就没有回头路，是成是败，我都要试试！张晓娟拖着她的行李，低着头对我说。
我只有祝福。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在那个遥远的巴王村，就会有关于她的种种故事。不知道那时的张晓娟，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选择逃避。可是，她再往哪里逃呢？
火车启动，张晓娟伸出手告别。那双手，握过巴王村的锄头，握过深圳的皮革和机器，也握过工厂里发的廉价的圆珠笔，它依然那么纤细，像钢琴上跳动的音符。
萍姐，保重！那个柔美的声音中合着铁轨的节拍。
我的眼里，泪光闪闪。
责任编辑：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