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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牢牢地烧刻在我记忆的光盘上,任凭电闪雷击都无法摧毁那些纷乱的记忆刻痕,本可以洒脱地活一把,却为了保住气节而放弃了贪婪,过后又不能心安理得地认同选择,结果我大把吞吃后悔药,直搅得腿肚子转筋、浑身发抖,上着课、听着讲却如坐针毡,脑子里塞满乱麻,慢慢地,一首儿时烂熟的曲调飘上心尖,抚慰了惶恐的魂灵:“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曾经更喜欢那讥讽的版本:“我在马路边,拣到一毛钱……,叔叔见到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找钱!”胆大妄为的篡改,咋说路遇外财也得见面分一半吧,买根冰棍什么的,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五分钱真不算少呢。那年月大肆宣扬拾金不昧,而小小的我竟然觉悟到将自家的一分钱上交班主任,表扬的甜头没有一颗水果糖大,以后再也不冒如此傻气了。不过心里倒盘算过,哪天倘若拣金拾银,交上去光荣一把,不枉费这番当空财运。打小就没敢往揣裤兜的地方想,一直眼睛盯着马路牙子长大,却总没盯出低头见大钞的运气,只好断了路遇横财的黄梁梦。
谁成想到了德国,却迎头撞上一个鼓囊囊的钱包,就躺在身边,触手可得,横财在即,虽不会大发,却可以一饱私囊,潇洒挥霍一把、不劳而获一回。可是,真事到临头,却表现得极其失常,恨铁不成钢,打小锤炼的道德观被海外意识揉搓得七扭八皱,我患得患失地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精神考验。
话说从头。那天在小城转车,火车哐当当地进站,因为是终点,一车人都下光了,我登上了这辆要调头返回斯图加特的列车,朝前走了几节车厢才落座,坐稳当后掏出一本书阅读,余光瞥见一个异物闲置身旁,其颜色跟座位包布极其相近,我不经意地用目光点击异物,天啊,是一个钱包!准是刚才坐这儿的人掉下的,我第一个反应是物归原主,急忙四下寻找失主,车厢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空空荡荡的,除了我自己。
四周没有声音,只剩我狂跳的心脏在怦怦噪响,因为钱包鼓鼓囊囊,也因为此情此景终生未遇,而车厢的空旷让人心生鬼魅,不知所措的头脑让神经紧张莫名,我扭头看通往其它车厢的长过道,依然是没有别人也没鬼影,我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赶紧将自己的手提包放在了钱包上面,遮盖住第一现场,这才踏实一点,只有我知道身边藏匿着一个金色秘密,鼓噪的心安顿了,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我极力装成没事儿人的样子,把书举到眼前,脸却唰地红了,这是干什么呐?拾金不报也不交,还猫腻着,岂不是要自己贪了?倘若失主回来找寻,人家往我皮包底下一探头,欲盖弥彰的拙劣伎俩就大白天下了,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瘆得慌,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在这萧瑟的风雨晚秋。再回头看,刚才的脚步踏向我左后侧就截止了,此乘客落座的方位观察不到我这边的动静,于是一个手疾眼快,我将钱包擒拿到了我的皮包深处,这才松了口气:公开的秘密成了我私有的隐密。
一叠蓝色百元马克,透过钱包的开口瞄准人的贪欲亲切招手。我心里筹划着,将所有现金置换到我自己的钱包里,再将失主的钱包留在座位上,像原先一样,然后我悄无声息地换一节车厢,跟现在的座位脱离关系。正周密盘算间,一首破歌跑出来骚扰人的意识:“我在马路边……”。早年的共产主义教育虽说未能渗入骨髓,却并非耳边风,别人的财物归属人家,跟拣拾者毫无关系,只是送交或归还值得奖励。
记得刚出国那会儿,一位老留学生对我说,只要桌子上摊着钞票,没人看见,他就会揣在自己兜里,不拿白不拿,没拿叫傻蛋。我说在别人家里也不例外吗?他说无论在哪里!我急了,说这叫偷盗!他说不是,在西方这叫公开的邀请,是放钱人不小心,出让他的自主权,钞票上又没有写着拥有者的姓名,昨天是他,今天是我。我不同意他的“西方”逻辑,进而不喜欢他的为人。
想到“偷”字,我的手,再也没敢伸往钱包里的大钞,脑袋里却在上演我平庸的前半生:没干过小偷小摸,没想过偷鸡摸狗,没做过问心有愧的勾当,现在为了千儿八百马克,至于吗我?再有,万一警察人赃俱在地把我当场抓获,千张嘴我也嚼不清啊,更何况德文还没上口就栽了面子,以后外办(移民局)再找碴撵我走,跟头就栽大发了。想到这儿,我嚯地站了起来,手中高举着我费尽心机藏匿的东西大声说:“谁丢了钱包?没人认领我就上交了!”已经入座的几个乘客抬头瞄了我一眼,就又低头各干各的了。我没了退路,气昂昂地拿着“猎获物”直奔车下的乘务员,感觉自己很正直,终于斩断贪欲。
穿过狭长的列车过道,暗藏的私心稍有活泛,特别是路过卫生间的时候,有个暗藏意识悄悄劝告我,不如关起门来抽两张现金再说,而坚强的双腿却没有停顿地疾走。跳下列车,外面的秋雨急躁而紧迫地越下越大,风也猛烈怒吼,简直就是疾风暴雨,我走到女列车员面前,豪迈地交出我的车座拾遗,等待她记录我光荣的姓名,甚至询问我的国籍,而始料未及的事却发生了,乘务员看了一眼钱包的开口,准确地说是盯着露头的现金看了一下,就快速地将钱包揣到她阔大的衣兜里,手也插在里面,紧握着钱包,正眼都没看我地转身走了。居然不会有人给我写表扬信,做好事想留名,却没人朝你要名字!
曾经对“我在马路边”的歌词有过质疑,这天的实践又多了一层猜测的真实:钱交给了警察叔叔,会物归原主吗?
女乘务员的冷淡打击了我的豪迈,我竟然紧跟两步追上她,结巴地说:请等一下。乘务员怠慢地说:还有事吗?我说:能不能让我看看失主的姓名?她不耐烦地将钱包递还给我,我打开装卡片的地方,看到失主的信用卡、银行卡、身份证、驾照还有带照片的火车卡,是个英俊的德国小伙,我与他的缘分划指而过,我嘴上念叨着失主的姓名,笑眯眯地说:“有了火车卡,你们就能一下子找到这个人了”。乘务员“嗯”了一声。我没话找话地说:“他真不幸,今天没钱花了。”乘务员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地将钱包收走了,她没有上车,而是朝着大厅的方向隐身而去。
站在风雨里,我的风衣湿了个半透,奇迹却发生了,刚刚的暴风骤雨消散得无影无踪,少见的太阳在天上露脸爆笑,我感觉像在梦中,这里是内陆,怎么会有如此急转直上的天气呢?难道太阳在为我而掌声鼓励吗?落拓的心被太阳的偏爱温暖,今天很寸,太阳居然为我而拨云照耀。
又回到刚才的座位,没人为我动情,根本没有赞赏的目光投射过来,像我暗自期待的那样。剧本原本已经终场,却在此处重新拉幕,我反悔了,反悔我因胆怯而生出的英勇,反悔我因图虚名而捍卫什么人格国格,尤其当我感觉女乘务员想独吞那些蓝莹莹的现金的霎那,我的私心,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火车启动了,走了快一个小时,虽然路上什么都没发生,却更加奠定我后悔的前因:这不是没人回头来找那个钱包嘛,我何必多此一举地上交给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乘务员,哪怕直接将钱包寄还给失主,都是对事件最负责任的举措。
到了学校,我跟同学说起此事,他说他也丢过钱包,人家给寄了回来,里面的现金却空了。他还说,根据德国的法律,掉落在火车上的财物归属铁路局所有。明白了,上交是对的,不对的是将那钱包塞进自己皮包的短暂瞬间。上课了,我满脑袋都是国王街上花花绿绿的商品:首饰鞋帽皮包,平日想买又没舍得,在火车上假装看书却遐想联翩的时候,我已经选中几个目标,今天说什么都得去买下来,管它是否是掏自己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