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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博尔赫斯《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1596年5月10日，威廉·巴伦支在殖民商人们的资助下，从阿姆斯特丹出发，绕过新地岛，在前往瓦加奇岛途中，层出不穷的浮冰将他最后的两艘船只撞毁。巴伦支和水手们在新地岛上搭棚屋，宰杀北极熊和海象充饥，并且掘洞过冬。极夜漫漫无尽，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就是一根冰柱，手指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春天直到他们烧完甲板的时候才来，然后，巴伦支他们在新地岛南端遇见俄罗斯人，在这片一百四十万平方千米的汪洋上，巴伦支吐出最后一口气，在返回荷兰的风中逝去，后来这片广阔的海域被称作巴伦支海。三个世纪以后，一位名叫莫斯科埃的挪威渔民在新地岛发现巴伦支的棚屋，屋内留有罐子、平顶锅、乐器和一只钟，钟上嵌有一句誓言：坚持不懈。
1908年5月24日，康有为携同璧（康有为之女）游挪威北冰洋那岌岛颠，夜半观日将下没而忽升，感慨“仰观诸天阅劫余，壮观山海荡目眦”，此时，光绪皇帝早已幽囚瀛台。秋后，光绪、慈禧相继病逝，一个时代从衰老的豆荚中迸出，它会成为新的粮食。
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自言逃亡途中“凡有十一死”，最终逃出生天，至北极，日记中载，“夜半十一时，泊舟登山，十二时至顶，如日正午。顶有亭，饮三遍酒，视日稍低如暮，旋即上升，实不夜也，光景奇绝”，世事到了这样的地步，万般努力，付诸东流。
不可思议的是，康有为从挪威渔民莫斯科埃手中得到那只巴伦支的钟，直到1927年3月31日清晨他死的那一天，巴伦支的钟重新开始走动，那杯令他腹痛如绞的柠檬红茶，谁都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也没人再去关心它。侍奉他的仆人传出来一句话：“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朵郁金香。”不论哪种花色的郁金香，都意味着无尽的爱。
康有为没有保留这样一只神奇的钟，为了感谢自己的外孙罗荣邦帮他完成《诸天讲》，不仅手书金、木、水、火、土、天王、海王诸星名称见赠，而且也把这支巴伦支的钟交给罗荣邦，告诉他：“当这只钟重新走动，人类的历史将进入倒计时。”
太平洋战争期间，罗荣邦在旧金山见过无数“纸儿子”，这些挂靠在一批华裔美国人名下的“纸儿子”，踏上没有摩西带领的出埃及行，渴望远离战火硝烟，在异国他乡扎根，就像把玉米移植到他们曾经的故乡一样，他们成了同样的玉米人。上岸前，他们都在天使岛等候审讯，查验身份。作为战时记者，罗荣邦并没有去过天使岛，他不关心这些，而是为弗里达着迷，1940年9月7日，他通过为弗里达治疗的伊洛瑟尔医生，终于在圣卢克医院见到了弗里达，弗里达梦见过自己乘着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飞越长城。
当时，迪亚戈也在旧金山，他将跟弗里达结第二次婚，罗荣邦在这场婚礼当中听到弗里达向迪亚戈提出两个条件：没有性，不要钱。罗荣邦曾问她：“婚姻幸福最重要的是什么？”弗里达脱口而出：“健忘。”那天，弗里达跟迪亚戈再次站到一起，通过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弗里达侧过头，对罗荣邦说：“我不认为一条河的两岸会因为让河水流过而受苦。”
在感恩节的前一天，罗荣邦赶到旧金山唐人街的东华医院，伊洛瑟尔医生打定主意，跟随东华医院的傅西华学习中医和气功，他需要罗荣邦为他翻译傅西华的气功术语，尤其里面关涉到天人合一的想法，罗荣邦乐意效劳，三人相谈甚欢，同时，东华医院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傅西华听到产房传来的哭声，颇为神秘地说道：“此为龙吟。”罗荣邦颇不以为然，伊洛瑟尔医生丝毫不懂这就是一句谶语。许多年以后，罗荣邦遇见李小龙，知道他出生在东华医院，第二天就是感恩节，这才明白傅西华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巴伦支绝对没有想到，救了他和他的水手们的俄罗斯人，许多年以后，他的一个子孙也会飞往北极，为那些奋战在北极最前线的俄罗斯人而写作。这个叫戈尔巴托夫的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很少有人会提起他以及他那本《平凡的北极带》的书。
“这没什么可惊奇的，北极的日历上一切都恰好相反。这里阳光最充足的月份是四月，最阴沉的天气是在八月；这里到十月就交冬了，可是羞怯的、给漫长的路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春天，要到六月底才勉强来到这里。在这里，七月是转折的月份，是一年的分界线，它蕴藏着伟大的希望和捉摸不定的激动”，我们能够读到它，要感谢项星耀先生。
每个时代都有遗忘的深渊，我们就在这个深渊里打捞那些不值一提的古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戈尔巴托夫在新地岛遇见莫斯科埃时，莫斯科埃已经忘记自己的岁数，他的一大把白胡子和佝偻的身体，让戈尔巴托夫觉得他是一个地精，邪恶使他越来越浓缩。
戈尔巴托夫在莫斯科埃的棚屋中看到一幅康有为的字，“平生浪有回天志，今日真成去国吟。回首五云宫阙迥，柴车恻恻怆余心。此去东山与西山，白石齿齿松柏顽。或劝蹈海未忍去，且歌惜誓留人间”，这是康有为的半首《去国吟》，时在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12月，他从京师返回广州所作。戈尔巴托夫粗通汉文，读来也不轻松，更不解何意，莫斯科埃告诉他：“这个中国人拿二两黄金换走了威廉·巴伦支的钟。”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历史将在这一天走上另一条轨道，北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原本来自清王朝这艘巨轮的各个部件，也将随着这股强劲的撕裂之力化为乌有。作为北洋政府的首脑，段祺瑞终日寝食难安，傅西华为他开方调理肠胃，略见好转。
“西华，你看看，我在这里寸步难移，只要签了这个条约，我倒是可以去北极昂首阔步了哪！”段祺瑞口中的“这个条约”就是《斯瓦尔巴条约》，傅西华颔首称是，“那里才是真正的北洋嘛。”段祺瑞大笑，于是，派人前往巴黎，使中国成为斯瓦尔巴条约的协约国。次年四月，段祺瑞受馮玉祥所迫下台，傅西华随其一同避居天津。 段祺瑞生平颇嗜围棋，棋圣吴清源十一岁入其门下，为棋客。一日，段祺瑞与吴清源对弈，傅西华旁观，不多时，段祺瑞见大势已去，推枰感慨：“天下事亦如此，不外中道崩殂。”傅西华性诙谐，借机敲着棋枰说道：“今后的局面也只有从这上面挽回了。”不想吴清源暗暗记住这句话，当他成为昭和棋圣的那一天，日本棋坛已经无人是他的敌手。
独自一人逗留在一切的峰顶，那是最迷茫的事。
吴清源面对自己眼前的棋枰，少年时听到的片言只语渐渐浮现。傅西华从旧金山给他寄来段祺瑞当年所用的蛤碁石，颗颗皆有雪印。然而，他已经二十余年没有收到傅西华的信了，甚至不知道傅西华如今是否还在旧金山。他们二人之间仿佛再无别的朋友，直到新田次郎给他送来新出的一本书《北极缘》。
新田次郎比吴清源大两岁，出身无线电信讲习所，却酷爱历史小说写作，后来成为日本山岳派小说的开创者。新田次郎无意中说起在新地岛的一个晚上，一个俄罗斯人，一个中国人，外加他一个日本人，还有一个挪威老人，他们在极光下互相传着一瓶伏特加，为所有的神秘所震慑，或者为所有的神秘而感到麻木，可想而知，这四个人就是戈尔巴托夫、傅西华、新田次郎和莫斯科埃。
“北极光不同于闪电，当彩光在空中爆发的时候，虽然也伴有闪光，却没有任何声音。就是那些漫天疾飞的浓绿的光箭也并不带着呼啸。一切都发生在沉寂的黑暗之中”，新田次郎如是写道，他告诉吴清源傅西华的消息，就在1961年的这一天。
前不久，吴清源出了一场车祸，因为大陆那边传来一个恐怖的消息，让他突然忘了身在何处，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游魂。很快，肺结核让吴清源退出日本围棋界的各项比赛，他的记忆开始倒回初拾棋子的时候，傅西华曾经告诉他：“你的灵魂总有一天会成为蛤碁石的雪印。”这是否跟康有为说的“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朵郁金香”属同一个意思？我们总是逗留在自己执着的东西上面，直到自己的灵魂进入这些执着的东西，它可以是蛤碁石，是郁金香，是一首首诗，也可以是一个“在沉寂的黑暗之中”默默睁开眼睛的孩子。
1949年8月30日，傅西华收到弟弟的一封信，此时，玛格丽特·米切尔已经在亚特兰大市的奥克兰公墓中安息。自从上海一别，他们两兄弟再也没有相见，傅西华孤身海外，早已习惯自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海鸥。十三年前，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问世时，他给弟弟寄去一本，附上其中一段：“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并劝诫弟弟少打麻将。
当他的弟弟往旧金山给他回信时，傅西华带着一堆《性命圭旨》《金仙证论》《天仙正理》等书抵达新地岛，他住进莫斯科埃的棚屋，莫斯科埃跟着他学习气功，傅西华先授莫斯科埃各种胎息诀，所谓“三十六，一咽为先，吐唯细细，纳唯绵绵，坐卧亦尔，行立坦然，戒于喧杂，忌以腥膻，假名胎息，实曰内丹”，等到新田次郎见到他们的那一天，莫斯科埃能够在雪地上行走如飞，就像一只冲了气的北极熊。
新田次郎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此行的目的，戈尔巴托夫也从来不说，日本、俄罗斯乃至中国都在斯瓦尔巴群岛寻找一样东西，它不是矿物，也不是海产品，仿佛伊甸园就在北极，作为遭到驱逐的人类子孙，他们又回到这里，寻找“基路伯”以及“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还有那棵意味着起源的“生命树”，新田次郎第一次看见极光时，傅西华告诉他：“这就是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然而基路伯会是什么，尽管以西结曾这样说道，“基路伯各有四脸，第一是基路伯的脸、第二是人的脸、第三是狮子的脸、第四是鹰的脸”，又说，“我又观看，见基路伯旁边有四个轮子，这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那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每基路伯都是如此，轮子的颜色，仿佛水苍玉。至于四轮的形状都是一个样式，仿佛轮中套轮”。
新田次郎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基路伯会是什么？”傅西华并没有回他，戈尔巴托夫倒是毫不介意，他深谙佛教的道理，他的猜想多半不错：“基路伯就是四谛法轮，转下众生上升虚空。”唯有莫斯科埃对他们所说的一切无动于衷，回荡在莫斯科埃脑海里的却是这样一句教诲：“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每个国家的探险队朝着北极进发，为了“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
植村直己搭乘丹麦的物资补给船抵达席奥拉帕尔克村，是在1972年9月4日，他成了伊努特索夫妇的干儿子，仿佛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地道的爱斯基摩人，跟伊努特索夫妇一起肢解海豹，吃血淋淋的驯鹿的肉。他在村中见到满脸皱褶的傅西华，感到无比惊讶，新田次郎跟他说过的一切并非胡言乱语，“新田次郎先生托我向您问好！”植村直己向着傅西华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他向伊努特索夫妇打听基路伯，但是，伊努特索夫妇却指着傅西华告诉他：“这就是基路伯。”植村直己再次看向傅西华，那里也只有一双眼睛，并没有多余的眼睛能够证明这就是基路伯；我们为自己的感官感到自信，就是失去灵感的时候。
要不是植村直己眼花，他不敢相信，这里到处都是“酩酊大醉的爱斯基摩人”，村中跟他最为熟悉的小伙子卡利告诉他，“酒是指引天堂之路的神水”，他们把极光当作天堂里面觥筹交错的反映，甚至伊努特索也是如此，“9月1日：威士忌一瓶、啤酒10瓶。8月1日：威士忌一瓶、啤酒10瓶……”这是酒精在身体里保持匀速流淌的一个周期。
八个月后，植村直己只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大部分爱斯基摩人已经爱上美国的烟、酒和巧克力，只要开船出去猎杀三四头海豹，他们就能够换回这些美丽新世界的东西。他问傅西华：“这是为什么？”傅西华默默地吸掉那支烟，植村直己认得那是牡丹牌，在席奥拉帕尔克村看到这种牌子的中国烟，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里的引力比任何地方都大，所以堕落起来比任何地方都快。”傅西华不以为然地回道。他把一支牡丹递给植村直己，两个人默默地吸着，植村直己突然想到屠格涅夫，这个巴黎的彼得堡人，他说过，“生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经常克服矛盾而已”，看来，植村直己最先要克服的就是“傅西华就是基路伯”这一矛盾，《撒母耳记》中写道，“他坐著基路伯飞行，在风的翅膀上显现”，难道基路伯不就是一個飞行器，同时，飞行器便以它的创造者为名？
罗荣邦前往英国参加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组的时候，李约瑟已经陷入另一个恋爱的漩涡，那是1970年巴黎的一次偶遇，他在马克·夏加尔的画展中碰见时学颜，这个后来成为加拿大国家美术馆馆长的女人，让他再一次返老孩童。李约瑟说：“科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一次完美的恋爱。”
然而他的妻子李大斐和情人鲁桂珍不会让他得偿所愿，罗荣邦看着雨中默默走远的时学颜，就像一只落单的野鹅飞回蒙特利尔，她在圣母大教堂垂首低泣，但愿自己的心从这一刻起只有荆棘。二十多年以后，李约瑟写信给她，同时，也写信给另外两位女士，为了挽回任何一个回到他的身边，他丝毫不觉得惭愧，在他看来，每个他都爱是神圣的爱。
当然，李约瑟和时雪颜一起观看马克·夏加尔那幅《堕落的天使》时，并没有想到随着猩红的天使一同坠落的那只钟，它就是康有为得到的巴伦支的钟，1947年的秋天，马克·夏加尔在画布上添上这只钟，因为他从罗荣邦口中听到了一个奇迹。“人类的未来就像一个沙漏，现在正是倒过来计时的时候，玛雅人预言的那一天并没有错，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神在我们中间消失，我们也会在我们创造的物中间消失。”罗荣邦说。
于是，马克·夏加尔像一个僧人一样领悟了一切，他对那些一头雾水的观众说过一次，“在我内心的世界，一切都是现实的、恐怕比我们目睹的世界更加现实”，然而，没有人相信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话，因为活着的人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否活着。他把罗荣邦赠给他的巴伦支的钟带到了耶路撒冷，那里需要他创作神圣的镶嵌画，趁着一个针尖般静谧的夜晚，他将巴伦支的钟秘密地嵌进哭墙之中，从此，人类在滴答、滴答声中哭泣。
从格陵兰岛归来以后，植村直己前往墨西哥的圣洛伦索高地，那里是奥尔梅克文明的发源地，幸运的是，唐望·马图斯正在那里寻找魔鬼草。起初，唐望·马图斯以为植村直己是中国人，便向他打听傅西华的下落，植村直己感到惊讶，傅西华在热带雨林这边竟然也有朋友，他告诉唐望·马图斯：“他一直待在北极，比爱斯基摩人更像爱斯基摩人。”
唐望·马图斯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地咧嘴大笑：“这家伙难道戒烟了么？”植村直己摇摇头：“他现在抽牡丹烟，那是中国产的一种烟。”唐望·马图斯以为牡丹大概跟仙人掌科乌羽玉属植物和白花曼陀罗是一样的东西，在那种地方变成一只乌鸦，唐望·马图斯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噢，噢，他这是要变成羽蛇，让格陵兰岛变成五彩的棉花地么？”植村直己听不懂唐望·马图斯的话，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就是为了羽蛇而来。
要说羽蛇也是基路伯，听上去或许像一个玩笑，植村直己想到的是，通过吸食魔鬼草研磨而成的粉末，人们能够摆脱自己的身体，进入一个变幻莫测的解离状态之中，然后，你看见自己的脸下还有一张脸，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不断地出现新的面孔。他真诚地希望，唐望·马图斯能够引领他进入这样的解离状态，唐望·马图斯极其干脆地拒绝了他。
“现在你满脑子都是羽蛇，我可不想见到那种玩意儿。”唐望·马图斯神秘地笑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魔鬼草，要是你下次还去北极，记得帮我带给那个家伙。”植村直己满口答应，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违背这样的约定。
1984年2月12日，植村直己独自前往阿拉斯加州的迪那利峰，印第安人把它叫作“太阳之家”，他在山顶度过自己的四十三岁生日，为此，他忘了唐望·马图斯的嘱咐，他将魔鬼草的粉末混着烟丝装进烟斗，直到吸完它。下山途中，他感觉自己两条腿变得极细，脚趾成了脚爪，恶劣的天气让他长出翅膀，当他跌进一条冰缝，却感觉自己正在穿过这条冰缝，像一只在地壳中飞行的乌鸦，搜救队再也没有找到他，谁也找不回一阵消失的烟。
和平几乎从来没有在耶路撒冷降临，所有的白昼与夜晚都刮着叹息的风。
1997年春天的一个晚上，茨鲁娅·沙莱夫从哭墙当中听到了滴答声，那是马克·夏加尔嵌进去的巴伦支的钟的声响，可是茨鲁娅·沙莱夫无从知道。她在当年出版的《爱情生活》中曾这样写道：“任何能够在移动中哭泣的人最终能拯救他自己，而一个站着哭泣的人——就像我，是要失去一切的。”
那时候，茨鲁娅·沙莱夫以为的一切并不是后来她所认为的一切，因为一个人的天赋才是我们的一切，而不是接踵而至又倏忽即逝的感情。当她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遇见莫迪亚诺时，莫迪亚诺告诉她：“马克·夏加尔在哭墙里面嵌进去一只钟。”茨鲁娅·沙莱夫终于知道自己在那个离奇的夜晚听见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她问莫迪亚诺。
“他以为只要有人从哭泣中听到滴答声，就知道我们的运气仍处于永久的现时之中，而‘未来’这两个字的声音，在他看来，真是令人心碎而又神秘莫测。”莫迪亚诺说完，茨鲁娅·沙莱夫心动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去一次，但是，等她真的赶到哭墻那边，茨鲁娅·沙莱夫再也没有听到滴答声，未来是不是已经在耶路撒冷化为乌有？
罗荣邦在自己六十五岁生日那天，明白另一个沸腾的大陆即将狂飙突进。
他忆及帮助曾祖父完成《诸天讲》，其中一段道“地上人即天上人”，“吾人夕而仰望天河、恒星，其光灿灿然，又仰瞻土、木、火、金、水与月之光粲粲然，谓之为天上”，其实，要是其他恒星上也有人类，他们仰望地球，地球便是天上，我们也就成了天上人。
那时，罗荣邦终日与傅西华、伊洛瑟尔医生专研中医、气功，发现人体与宇宙几乎交相呼应，古人从自己这样一具随时湮灭的身体当中看到了大千世界，也看到了无常迅疾，罗荣邦曾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伊洛瑟尔医生和傅西华：“我们以为过去的人类是可以理解的，到头来，我们根本无从理解他们。之后，我们以为将来的人类是可以理解的，期待他们能够理解我们，然而，想必他们也是无从理解我们，知识将世世代代的人类分割为孤独的个体，却又给我们一种能够和谐统一的幻觉。” 伊洛瑟尔医生回道：“你们中国人说的天人合一，想必就是让上帝进入自我当中，当自我消灭之时，我们要是不成为上帝的羔羊，就会成为其他取而代之的邪恶的产物。”傅西华对此不置可否，他知道答案并不在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当中，巴别塔坍塌就是最好的证据。那时，他们三个人都能够听到巴伦支的钟争分夺秒地迈向人类的末日。
康有为在1908年的日记中从来没有提及通古斯大爆炸，那是六月最后一天的早晨，一个巨大的火球划过贝加尔湖西北方八百公里处，八千万棵树木就像填进同一个火山口，瞬间化为灰烬，每一个在西伯利亚沉睡的鄂温克人从梦中惊醒，阴森的橘黄色的迷雾将笼罩整个通古斯，可是人们丝毫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倒过来转动。
苏联科学家莱奥尼德·库利克认为一颗流星落到了通古斯，而军事工程专家卡萨茨夫认为这是一次热核爆炸，没多久，卡萨茨夫竟然提出这是第一艘造访我们的太空飞船，因为所有的外星宇航员感染了地球上的流行病，最终引爆自毁。与此相反，美国科学家提出这是反物质造成的灾难，而得克萨斯大学的杰克逊和赖安却说是因为一个小型黑洞穿过地球所致。没有任何人提到这是基路伯在通古斯坠毁的消息，人们面对《圣经》就像面对纸币一样毫无感觉，那天，身在新地岛的莫斯科埃跪在冰天雪地里祷告，因为他看见基路伯从大洋深处升起，旋即就不知去向，许多年以后，莫斯科埃跟傅西华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傅西华当场问他，“这是贝克莱的话，为什么你要引用他？”
同样，莫斯科埃引用了另一句贝克莱的话作为回应：“愚蠢的人类总是以为物以稀为贵，然而，上帝总是把最有用的东西造得极为普通。”傅西华对此颇为认同，只是莫斯科埃在康有为的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造得极为普通”的人类身上，其实就隐藏着神吹进他鼻孔里的那一口气，康有为错过了见证奇迹的时刻，他以为极光就是奇迹，却忘了在这样一个流光溢彩的极地，人是比极光大得多的一个奇迹。
不过，康有为起码得到了巴伦支的钟，并且，莫斯科埃告诉他：“这只钟和其他的钟不一样的是，它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也意味着人类的流逝。”那时候，康有为还没有明白过来，存在即时间，要是人类不断减少，那么，时间也会随之减少。所以，人类的末日就是时间的末日。康有为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花了2.8万克朗在瑞典买下的一座小岛，至今仍被那边的华侨称作“康有为岛”，当茨鲁娅·沙莱夫前往岛上的时候，她看到各种颜色的郁金香到处蔓延，这些芬芳的灵魂足以让我们忘记自己是它们的肥料。
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人预言当中又一个新时代的起点。然而，我们总是把它误解为一个末日，当然，要是我们足够大胆，这一天也是我们人类世纪的最后一天；天文学家安东尼·阿维尼说，这只不过是周而复始的一天，就像每周都有星期一。当然，这一天更是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突破瓶颈的一天，谷歌研究员杰夫·迪恩与吴恩达从视频中提取一千万个未标记图像，训练了一个由16000个电脑处理器组成的庞大神经网络，通过深度学习算法能够从中识别猫科动物，这是人工智能的一小步，却是人类走向虚无的一大步。
这一天，吴清源已经九十八岁，他从小田原来到箱根，新田次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十余年，要是再活上四年的话，他就能见到阿尔法狗，没有一个棋手能够抵挡。很早以前的一天，也就是他出车祸的那天，新田次郎问他：“不下棋了吧？”他躺在那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一百岁后我也要下棋，两百岁之后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他知道新田次郎再也不会带话给傅西华，宇宙如同棋盘，人类如同棋子，交叉成气，围住即空。
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惊喜，他在箱根的小酒馆独自喝着清酒，身上也没有任何不好的征兆，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棵黑松，毛孔里面也会冒出暗绿的松针来。百年以后，要是自己真的变成一只带着雪印的蛤，继而被人捕捞、食用，蛤壳再打磨成棋子，被另一个棋手触摸、珍惜，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想到自己会是这样，吴清源又饮下一杯。在古人那边，凡事都顺着奇迹而行，雀入大水为蛤，鹰化为鸠，腐草为萤，天真就有奇迹。
黄河站在斯瓦尔巴群岛落成，是在2004年7月28日，这时谁都不再记得傅西华，爱斯基摩人把他称作基鲁伯，中国的科考队员见他卷发黄须，戏称他是基督。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年纪，他的来历以及来到北极的目的，甚至连他自己也忘了年纪、来历和目的。
漫长的岁月如同浮冰一样深入我们的灵魂，要是时间在赤道附近融化得太快，那么在这里几乎就冻得结实，我们能够摸着光滑冰冷的时间的肌肤，想象那座极乐花园就在这些肌肤底下，永生的渴望让人类中的极少数人愿意牺牲大多数人。
傅西华守到自己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见到生命树，他从莫斯科埃那里听到的祈祷，并没有支撑他到玛雅人预言的另一个起点。他盘坐在极光的雪地上，呼吸着大禹曾经呼吸过的凛冽的寒气，沉思生命树的种种传说，在這颗北极星的下面，天网随之密布。如果整个星球是一棵臃肿的树，那么，我们就是这棵树的果实。这些果实要生长，就会牺牲掉其他果实；这些果实要永恒，就会将这棵树连根拔起。傅西华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们轻易地让自己成为失重的东西，然后，崛起的是水熊虫，它们能够承受更多的辐射。
《传道书》上写道：“人一切的劳碌，就是它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为此，我们仍然坚持不懈地劳碌，不论在巴黎、耶路撒冷、旧金山，还是圣洛伦索、通古斯、新地岛，浮冰仍将不断融化，牧草占据格陵兰岛，科考队的船只穿梭往来，并不因为预言的终结而失去信心。
这个被称作基鲁伯的人，等科考队员们发现他时，傅西华已经冻成一尊晶莹的坐像，人们在岛上一个偏僻的角落将他安葬，并且立了一块墓碑，碑上刻着一句里尔克的话：“未来走到我们中间，为了能在它发生之前很久就先行改变我们”。
——博尔赫斯《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01
1596年5月10日，威廉·巴伦支在殖民商人们的资助下，从阿姆斯特丹出发，绕过新地岛，在前往瓦加奇岛途中，层出不穷的浮冰将他最后的两艘船只撞毁。巴伦支和水手们在新地岛上搭棚屋，宰杀北极熊和海象充饥，并且掘洞过冬。极夜漫漫无尽，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就是一根冰柱，手指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春天直到他们烧完甲板的时候才来，然后，巴伦支他们在新地岛南端遇见俄罗斯人，在这片一百四十万平方千米的汪洋上，巴伦支吐出最后一口气，在返回荷兰的风中逝去，后来这片广阔的海域被称作巴伦支海。三个世纪以后，一位名叫莫斯科埃的挪威渔民在新地岛发现巴伦支的棚屋，屋内留有罐子、平顶锅、乐器和一只钟，钟上嵌有一句誓言：坚持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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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5月24日，康有为携同璧（康有为之女）游挪威北冰洋那岌岛颠，夜半观日将下没而忽升，感慨“仰观诸天阅劫余，壮观山海荡目眦”，此时，光绪皇帝早已幽囚瀛台。秋后，光绪、慈禧相继病逝，一个时代从衰老的豆荚中迸出，它会成为新的粮食。
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自言逃亡途中“凡有十一死”，最终逃出生天，至北极，日记中载，“夜半十一时，泊舟登山，十二时至顶，如日正午。顶有亭，饮三遍酒，视日稍低如暮，旋即上升，实不夜也，光景奇绝”，世事到了这样的地步，万般努力，付诸东流。
不可思议的是，康有为从挪威渔民莫斯科埃手中得到那只巴伦支的钟，直到1927年3月31日清晨他死的那一天，巴伦支的钟重新开始走动，那杯令他腹痛如绞的柠檬红茶，谁都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也没人再去关心它。侍奉他的仆人传出来一句话：“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朵郁金香。”不论哪种花色的郁金香，都意味着无尽的爱。
康有为没有保留这样一只神奇的钟，为了感谢自己的外孙罗荣邦帮他完成《诸天讲》，不仅手书金、木、水、火、土、天王、海王诸星名称见赠，而且也把这支巴伦支的钟交给罗荣邦，告诉他：“当这只钟重新走动，人类的历史将进入倒计时。”
03
太平洋战争期间，罗荣邦在旧金山见过无数“纸儿子”，这些挂靠在一批华裔美国人名下的“纸儿子”，踏上没有摩西带领的出埃及行，渴望远离战火硝烟，在异国他乡扎根，就像把玉米移植到他们曾经的故乡一样，他们成了同样的玉米人。上岸前，他们都在天使岛等候审讯，查验身份。作为战时记者，罗荣邦并没有去过天使岛，他不关心这些，而是为弗里达着迷，1940年9月7日，他通过为弗里达治疗的伊洛瑟尔医生，终于在圣卢克医院见到了弗里达，弗里达梦见过自己乘着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飞越长城。
当时，迪亚戈也在旧金山，他将跟弗里达结第二次婚，罗荣邦在这场婚礼当中听到弗里达向迪亚戈提出两个条件：没有性，不要钱。罗荣邦曾问她：“婚姻幸福最重要的是什么？”弗里达脱口而出：“健忘。”那天，弗里达跟迪亚戈再次站到一起，通过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弗里达侧过头，对罗荣邦说：“我不认为一条河的两岸会因为让河水流过而受苦。”
在感恩节的前一天，罗荣邦赶到旧金山唐人街的东华医院，伊洛瑟尔医生打定主意，跟随东华医院的傅西华学习中医和气功，他需要罗荣邦为他翻译傅西华的气功术语，尤其里面关涉到天人合一的想法，罗荣邦乐意效劳，三人相谈甚欢，同时，东华医院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傅西华听到产房传来的哭声，颇为神秘地说道：“此为龙吟。”罗荣邦颇不以为然，伊洛瑟尔医生丝毫不懂这就是一句谶语。许多年以后，罗荣邦遇见李小龙，知道他出生在东华医院，第二天就是感恩节，这才明白傅西华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04
巴伦支绝对没有想到，救了他和他的水手们的俄罗斯人，许多年以后，他的一个子孙也会飞往北极，为那些奋战在北极最前线的俄罗斯人而写作。这个叫戈尔巴托夫的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很少有人会提起他以及他那本《平凡的北极带》的书。
“这没什么可惊奇的，北极的日历上一切都恰好相反。这里阳光最充足的月份是四月，最阴沉的天气是在八月；这里到十月就交冬了，可是羞怯的、给漫长的路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春天，要到六月底才勉强来到这里。在这里，七月是转折的月份，是一年的分界线，它蕴藏着伟大的希望和捉摸不定的激动”，我们能够读到它，要感谢项星耀先生。
每个时代都有遗忘的深渊，我们就在这个深渊里打捞那些不值一提的古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戈尔巴托夫在新地岛遇见莫斯科埃时，莫斯科埃已经忘记自己的岁数，他的一大把白胡子和佝偻的身体，让戈尔巴托夫觉得他是一个地精，邪恶使他越来越浓缩。
戈尔巴托夫在莫斯科埃的棚屋中看到一幅康有为的字，“平生浪有回天志，今日真成去国吟。回首五云宫阙迥，柴车恻恻怆余心。此去东山与西山，白石齿齿松柏顽。或劝蹈海未忍去，且歌惜誓留人间”，这是康有为的半首《去国吟》，时在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12月，他从京师返回广州所作。戈尔巴托夫粗通汉文，读来也不轻松，更不解何意，莫斯科埃告诉他：“这个中国人拿二两黄金换走了威廉·巴伦支的钟。”
05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历史将在这一天走上另一条轨道，北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原本来自清王朝这艘巨轮的各个部件，也将随着这股强劲的撕裂之力化为乌有。作为北洋政府的首脑，段祺瑞终日寝食难安，傅西华为他开方调理肠胃，略见好转。
“西华，你看看，我在这里寸步难移，只要签了这个条约，我倒是可以去北极昂首阔步了哪！”段祺瑞口中的“这个条约”就是《斯瓦尔巴条约》，傅西华颔首称是，“那里才是真正的北洋嘛。”段祺瑞大笑，于是，派人前往巴黎，使中国成为斯瓦尔巴条约的协约国。次年四月，段祺瑞受馮玉祥所迫下台，傅西华随其一同避居天津。 段祺瑞生平颇嗜围棋，棋圣吴清源十一岁入其门下，为棋客。一日，段祺瑞与吴清源对弈，傅西华旁观，不多时，段祺瑞见大势已去，推枰感慨：“天下事亦如此，不外中道崩殂。”傅西华性诙谐，借机敲着棋枰说道：“今后的局面也只有从这上面挽回了。”不想吴清源暗暗记住这句话，当他成为昭和棋圣的那一天，日本棋坛已经无人是他的敌手。
06
独自一人逗留在一切的峰顶，那是最迷茫的事。
吴清源面对自己眼前的棋枰，少年时听到的片言只语渐渐浮现。傅西华从旧金山给他寄来段祺瑞当年所用的蛤碁石，颗颗皆有雪印。然而，他已经二十余年没有收到傅西华的信了，甚至不知道傅西华如今是否还在旧金山。他们二人之间仿佛再无别的朋友，直到新田次郎给他送来新出的一本书《北极缘》。
新田次郎比吴清源大两岁，出身无线电信讲习所，却酷爱历史小说写作，后来成为日本山岳派小说的开创者。新田次郎无意中说起在新地岛的一个晚上，一个俄罗斯人，一个中国人，外加他一个日本人，还有一个挪威老人，他们在极光下互相传着一瓶伏特加，为所有的神秘所震慑，或者为所有的神秘而感到麻木，可想而知，这四个人就是戈尔巴托夫、傅西华、新田次郎和莫斯科埃。
“北极光不同于闪电，当彩光在空中爆发的时候，虽然也伴有闪光，却没有任何声音。就是那些漫天疾飞的浓绿的光箭也并不带着呼啸。一切都发生在沉寂的黑暗之中”，新田次郎如是写道，他告诉吴清源傅西华的消息，就在1961年的这一天。
前不久，吴清源出了一场车祸，因为大陆那边传来一个恐怖的消息，让他突然忘了身在何处，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游魂。很快，肺结核让吴清源退出日本围棋界的各项比赛，他的记忆开始倒回初拾棋子的时候，傅西华曾经告诉他：“你的灵魂总有一天会成为蛤碁石的雪印。”这是否跟康有为说的“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朵郁金香”属同一个意思？我们总是逗留在自己执着的东西上面，直到自己的灵魂进入这些执着的东西，它可以是蛤碁石，是郁金香，是一首首诗，也可以是一个“在沉寂的黑暗之中”默默睁开眼睛的孩子。
07
1949年8月30日，傅西华收到弟弟的一封信，此时，玛格丽特·米切尔已经在亚特兰大市的奥克兰公墓中安息。自从上海一别，他们两兄弟再也没有相见，傅西华孤身海外，早已习惯自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海鸥。十三年前，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问世时，他给弟弟寄去一本，附上其中一段：“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并劝诫弟弟少打麻将。
当他的弟弟往旧金山给他回信时，傅西华带着一堆《性命圭旨》《金仙证论》《天仙正理》等书抵达新地岛，他住进莫斯科埃的棚屋，莫斯科埃跟着他学习气功，傅西华先授莫斯科埃各种胎息诀，所谓“三十六，一咽为先，吐唯细细，纳唯绵绵，坐卧亦尔，行立坦然，戒于喧杂，忌以腥膻，假名胎息，实曰内丹”，等到新田次郎见到他们的那一天，莫斯科埃能够在雪地上行走如飞，就像一只冲了气的北极熊。
新田次郎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此行的目的，戈尔巴托夫也从来不说，日本、俄罗斯乃至中国都在斯瓦尔巴群岛寻找一样东西，它不是矿物，也不是海产品，仿佛伊甸园就在北极，作为遭到驱逐的人类子孙，他们又回到这里，寻找“基路伯”以及“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还有那棵意味着起源的“生命树”，新田次郎第一次看见极光时，傅西华告诉他：“这就是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然而基路伯会是什么，尽管以西结曾这样说道，“基路伯各有四脸，第一是基路伯的脸、第二是人的脸、第三是狮子的脸、第四是鹰的脸”，又说，“我又观看，见基路伯旁边有四个轮子，这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那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每基路伯都是如此，轮子的颜色，仿佛水苍玉。至于四轮的形状都是一个样式，仿佛轮中套轮”。
新田次郎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基路伯会是什么？”傅西华并没有回他，戈尔巴托夫倒是毫不介意，他深谙佛教的道理，他的猜想多半不错：“基路伯就是四谛法轮，转下众生上升虚空。”唯有莫斯科埃对他们所说的一切无动于衷，回荡在莫斯科埃脑海里的却是这样一句教诲：“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每个国家的探险队朝着北极进发，为了“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
08
植村直己搭乘丹麦的物资补给船抵达席奥拉帕尔克村，是在1972年9月4日，他成了伊努特索夫妇的干儿子，仿佛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地道的爱斯基摩人，跟伊努特索夫妇一起肢解海豹，吃血淋淋的驯鹿的肉。他在村中见到满脸皱褶的傅西华，感到无比惊讶，新田次郎跟他说过的一切并非胡言乱语，“新田次郎先生托我向您问好！”植村直己向着傅西华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他向伊努特索夫妇打听基路伯，但是，伊努特索夫妇却指着傅西华告诉他：“这就是基路伯。”植村直己再次看向傅西华，那里也只有一双眼睛，并没有多余的眼睛能够证明这就是基路伯；我们为自己的感官感到自信，就是失去灵感的时候。
要不是植村直己眼花，他不敢相信，这里到处都是“酩酊大醉的爱斯基摩人”，村中跟他最为熟悉的小伙子卡利告诉他，“酒是指引天堂之路的神水”，他们把极光当作天堂里面觥筹交错的反映，甚至伊努特索也是如此，“9月1日：威士忌一瓶、啤酒10瓶。8月1日：威士忌一瓶、啤酒10瓶……”这是酒精在身体里保持匀速流淌的一个周期。
八个月后，植村直己只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大部分爱斯基摩人已经爱上美国的烟、酒和巧克力，只要开船出去猎杀三四头海豹，他们就能够换回这些美丽新世界的东西。他问傅西华：“这是为什么？”傅西华默默地吸掉那支烟，植村直己认得那是牡丹牌，在席奥拉帕尔克村看到这种牌子的中国烟，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里的引力比任何地方都大，所以堕落起来比任何地方都快。”傅西华不以为然地回道。他把一支牡丹递给植村直己，两个人默默地吸着，植村直己突然想到屠格涅夫，这个巴黎的彼得堡人，他说过，“生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经常克服矛盾而已”，看来，植村直己最先要克服的就是“傅西华就是基路伯”这一矛盾，《撒母耳记》中写道，“他坐著基路伯飞行，在风的翅膀上显现”，难道基路伯不就是一個飞行器，同时，飞行器便以它的创造者为名？
09
罗荣邦前往英国参加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组的时候，李约瑟已经陷入另一个恋爱的漩涡，那是1970年巴黎的一次偶遇，他在马克·夏加尔的画展中碰见时学颜，这个后来成为加拿大国家美术馆馆长的女人，让他再一次返老孩童。李约瑟说：“科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一次完美的恋爱。”
然而他的妻子李大斐和情人鲁桂珍不会让他得偿所愿，罗荣邦看着雨中默默走远的时学颜，就像一只落单的野鹅飞回蒙特利尔，她在圣母大教堂垂首低泣，但愿自己的心从这一刻起只有荆棘。二十多年以后，李约瑟写信给她，同时，也写信给另外两位女士，为了挽回任何一个回到他的身边，他丝毫不觉得惭愧，在他看来，每个他都爱是神圣的爱。
当然，李约瑟和时雪颜一起观看马克·夏加尔那幅《堕落的天使》时，并没有想到随着猩红的天使一同坠落的那只钟，它就是康有为得到的巴伦支的钟，1947年的秋天，马克·夏加尔在画布上添上这只钟，因为他从罗荣邦口中听到了一个奇迹。“人类的未来就像一个沙漏，现在正是倒过来计时的时候，玛雅人预言的那一天并没有错，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神在我们中间消失，我们也会在我们创造的物中间消失。”罗荣邦说。
于是，马克·夏加尔像一个僧人一样领悟了一切，他对那些一头雾水的观众说过一次，“在我内心的世界，一切都是现实的、恐怕比我们目睹的世界更加现实”，然而，没有人相信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的话，因为活着的人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否活着。他把罗荣邦赠给他的巴伦支的钟带到了耶路撒冷，那里需要他创作神圣的镶嵌画，趁着一个针尖般静谧的夜晚，他将巴伦支的钟秘密地嵌进哭墙之中，从此，人类在滴答、滴答声中哭泣。
10
从格陵兰岛归来以后，植村直己前往墨西哥的圣洛伦索高地，那里是奥尔梅克文明的发源地，幸运的是，唐望·马图斯正在那里寻找魔鬼草。起初，唐望·马图斯以为植村直己是中国人，便向他打听傅西华的下落，植村直己感到惊讶，傅西华在热带雨林这边竟然也有朋友，他告诉唐望·马图斯：“他一直待在北极，比爱斯基摩人更像爱斯基摩人。”
唐望·马图斯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地咧嘴大笑：“这家伙难道戒烟了么？”植村直己摇摇头：“他现在抽牡丹烟，那是中国产的一种烟。”唐望·马图斯以为牡丹大概跟仙人掌科乌羽玉属植物和白花曼陀罗是一样的东西，在那种地方变成一只乌鸦，唐望·马图斯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噢，噢，他这是要变成羽蛇，让格陵兰岛变成五彩的棉花地么？”植村直己听不懂唐望·马图斯的话，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就是为了羽蛇而来。
要说羽蛇也是基路伯，听上去或许像一个玩笑，植村直己想到的是，通过吸食魔鬼草研磨而成的粉末，人们能够摆脱自己的身体，进入一个变幻莫测的解离状态之中，然后，你看见自己的脸下还有一张脸，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不断地出现新的面孔。他真诚地希望，唐望·马图斯能够引领他进入这样的解离状态，唐望·马图斯极其干脆地拒绝了他。
“现在你满脑子都是羽蛇，我可不想见到那种玩意儿。”唐望·马图斯神秘地笑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魔鬼草，要是你下次还去北极，记得帮我带给那个家伙。”植村直己满口答应，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违背这样的约定。
1984年2月12日，植村直己独自前往阿拉斯加州的迪那利峰，印第安人把它叫作“太阳之家”，他在山顶度过自己的四十三岁生日，为此，他忘了唐望·马图斯的嘱咐，他将魔鬼草的粉末混着烟丝装进烟斗，直到吸完它。下山途中，他感觉自己两条腿变得极细，脚趾成了脚爪，恶劣的天气让他长出翅膀，当他跌进一条冰缝，却感觉自己正在穿过这条冰缝，像一只在地壳中飞行的乌鸦，搜救队再也没有找到他，谁也找不回一阵消失的烟。
11
和平几乎从来没有在耶路撒冷降临，所有的白昼与夜晚都刮着叹息的风。
1997年春天的一个晚上，茨鲁娅·沙莱夫从哭墙当中听到了滴答声，那是马克·夏加尔嵌进去的巴伦支的钟的声响，可是茨鲁娅·沙莱夫无从知道。她在当年出版的《爱情生活》中曾这样写道：“任何能够在移动中哭泣的人最终能拯救他自己，而一个站着哭泣的人——就像我，是要失去一切的。”
那时候，茨鲁娅·沙莱夫以为的一切并不是后来她所认为的一切，因为一个人的天赋才是我们的一切，而不是接踵而至又倏忽即逝的感情。当她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遇见莫迪亚诺时，莫迪亚诺告诉她：“马克·夏加尔在哭墙里面嵌进去一只钟。”茨鲁娅·沙莱夫终于知道自己在那个离奇的夜晚听见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她问莫迪亚诺。
“他以为只要有人从哭泣中听到滴答声，就知道我们的运气仍处于永久的现时之中，而‘未来’这两个字的声音，在他看来，真是令人心碎而又神秘莫测。”莫迪亚诺说完，茨鲁娅·沙莱夫心动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去一次，但是，等她真的赶到哭墻那边，茨鲁娅·沙莱夫再也没有听到滴答声，未来是不是已经在耶路撒冷化为乌有？
12
罗荣邦在自己六十五岁生日那天，明白另一个沸腾的大陆即将狂飙突进。
他忆及帮助曾祖父完成《诸天讲》，其中一段道“地上人即天上人”，“吾人夕而仰望天河、恒星，其光灿灿然，又仰瞻土、木、火、金、水与月之光粲粲然，谓之为天上”，其实，要是其他恒星上也有人类，他们仰望地球，地球便是天上，我们也就成了天上人。
那时，罗荣邦终日与傅西华、伊洛瑟尔医生专研中医、气功，发现人体与宇宙几乎交相呼应，古人从自己这样一具随时湮灭的身体当中看到了大千世界，也看到了无常迅疾，罗荣邦曾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伊洛瑟尔医生和傅西华：“我们以为过去的人类是可以理解的，到头来，我们根本无从理解他们。之后，我们以为将来的人类是可以理解的，期待他们能够理解我们，然而，想必他们也是无从理解我们，知识将世世代代的人类分割为孤独的个体，却又给我们一种能够和谐统一的幻觉。” 伊洛瑟尔医生回道：“你们中国人说的天人合一，想必就是让上帝进入自我当中，当自我消灭之时，我们要是不成为上帝的羔羊，就会成为其他取而代之的邪恶的产物。”傅西华对此不置可否，他知道答案并不在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当中，巴别塔坍塌就是最好的证据。那时，他们三个人都能够听到巴伦支的钟争分夺秒地迈向人类的末日。
13
康有为在1908年的日记中从来没有提及通古斯大爆炸，那是六月最后一天的早晨，一个巨大的火球划过贝加尔湖西北方八百公里处，八千万棵树木就像填进同一个火山口，瞬间化为灰烬，每一个在西伯利亚沉睡的鄂温克人从梦中惊醒，阴森的橘黄色的迷雾将笼罩整个通古斯，可是人们丝毫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倒过来转动。
苏联科学家莱奥尼德·库利克认为一颗流星落到了通古斯，而军事工程专家卡萨茨夫认为这是一次热核爆炸，没多久，卡萨茨夫竟然提出这是第一艘造访我们的太空飞船，因为所有的外星宇航员感染了地球上的流行病，最终引爆自毁。与此相反，美国科学家提出这是反物质造成的灾难，而得克萨斯大学的杰克逊和赖安却说是因为一个小型黑洞穿过地球所致。没有任何人提到这是基路伯在通古斯坠毁的消息，人们面对《圣经》就像面对纸币一样毫无感觉，那天，身在新地岛的莫斯科埃跪在冰天雪地里祷告，因为他看见基路伯从大洋深处升起，旋即就不知去向，许多年以后，莫斯科埃跟傅西华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傅西华当场问他，“这是贝克莱的话，为什么你要引用他？”
同样，莫斯科埃引用了另一句贝克莱的话作为回应：“愚蠢的人类总是以为物以稀为贵，然而，上帝总是把最有用的东西造得极为普通。”傅西华对此颇为认同，只是莫斯科埃在康有为的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造得极为普通”的人类身上，其实就隐藏着神吹进他鼻孔里的那一口气，康有为错过了见证奇迹的时刻，他以为极光就是奇迹，却忘了在这样一个流光溢彩的极地，人是比极光大得多的一个奇迹。
不过，康有为起码得到了巴伦支的钟，并且，莫斯科埃告诉他：“这只钟和其他的钟不一样的是，它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也意味着人类的流逝。”那时候，康有为还没有明白过来，存在即时间，要是人类不断减少，那么，时间也会随之减少。所以，人类的末日就是时间的末日。康有为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花了2.8万克朗在瑞典买下的一座小岛，至今仍被那边的华侨称作“康有为岛”，当茨鲁娅·沙莱夫前往岛上的时候，她看到各种颜色的郁金香到处蔓延，这些芬芳的灵魂足以让我们忘记自己是它们的肥料。
14
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人预言当中又一个新时代的起点。然而，我们总是把它误解为一个末日，当然，要是我们足够大胆，这一天也是我们人类世纪的最后一天；天文学家安东尼·阿维尼说，这只不过是周而复始的一天，就像每周都有星期一。当然，这一天更是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突破瓶颈的一天，谷歌研究员杰夫·迪恩与吴恩达从视频中提取一千万个未标记图像，训练了一个由16000个电脑处理器组成的庞大神经网络，通过深度学习算法能够从中识别猫科动物，这是人工智能的一小步，却是人类走向虚无的一大步。
这一天，吴清源已经九十八岁，他从小田原来到箱根，新田次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十余年，要是再活上四年的话，他就能见到阿尔法狗，没有一个棋手能够抵挡。很早以前的一天，也就是他出车祸的那天，新田次郎问他：“不下棋了吧？”他躺在那里，说了这样一句话：“一百岁后我也要下棋，两百岁之后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他知道新田次郎再也不会带话给傅西华，宇宙如同棋盘，人类如同棋子，交叉成气，围住即空。
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惊喜，他在箱根的小酒馆独自喝着清酒，身上也没有任何不好的征兆，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棵黑松，毛孔里面也会冒出暗绿的松针来。百年以后，要是自己真的变成一只带着雪印的蛤，继而被人捕捞、食用，蛤壳再打磨成棋子，被另一个棋手触摸、珍惜，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想到自己会是这样，吴清源又饮下一杯。在古人那边，凡事都顺着奇迹而行，雀入大水为蛤，鹰化为鸠，腐草为萤，天真就有奇迹。
15
黄河站在斯瓦尔巴群岛落成，是在2004年7月28日，这时谁都不再记得傅西华，爱斯基摩人把他称作基鲁伯，中国的科考队员见他卷发黄须，戏称他是基督。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年纪，他的来历以及来到北极的目的，甚至连他自己也忘了年纪、来历和目的。
漫长的岁月如同浮冰一样深入我们的灵魂，要是时间在赤道附近融化得太快，那么在这里几乎就冻得结实，我们能够摸着光滑冰冷的时间的肌肤，想象那座极乐花园就在这些肌肤底下，永生的渴望让人类中的极少数人愿意牺牲大多数人。
傅西华守到自己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见到生命树，他从莫斯科埃那里听到的祈祷，并没有支撑他到玛雅人预言的另一个起点。他盘坐在极光的雪地上，呼吸着大禹曾经呼吸过的凛冽的寒气，沉思生命树的种种传说，在這颗北极星的下面，天网随之密布。如果整个星球是一棵臃肿的树，那么，我们就是这棵树的果实。这些果实要生长，就会牺牲掉其他果实；这些果实要永恒，就会将这棵树连根拔起。傅西华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们轻易地让自己成为失重的东西，然后，崛起的是水熊虫，它们能够承受更多的辐射。
《传道书》上写道：“人一切的劳碌，就是它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为此，我们仍然坚持不懈地劳碌，不论在巴黎、耶路撒冷、旧金山，还是圣洛伦索、通古斯、新地岛，浮冰仍将不断融化，牧草占据格陵兰岛，科考队的船只穿梭往来，并不因为预言的终结而失去信心。
这个被称作基鲁伯的人，等科考队员们发现他时，傅西华已经冻成一尊晶莹的坐像，人们在岛上一个偏僻的角落将他安葬，并且立了一块墓碑，碑上刻着一句里尔克的话：“未来走到我们中间，为了能在它发生之前很久就先行改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