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的人生忧思与苍茫的宇宙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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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高琦先生的诗歌,是一种纯正的知识分子写作,艺术态度谨严、虔敬,语言精密、准确。近几年来,特别是在他参与管理地下综合管廊工程之后,其关注的焦点,由对人类自然生态与政治生态的关注,更多地转向了对异次元空间与外星文明的关注、转向了对生命奥秘和宇宙奥秘的哲学思考与探寻。诗人对人类生死的玄奥、幽冥世界的诡异、UFO的真幻、外星生物的有无等,产生了孩童般浓烈的好奇心与探究兴趣,以及古希腊哲人般深刻的玄思,诗歌风格发生了较大的流变,人生忧思进一步加深,宇宙意识进一步强化。与此对应,他的诗歌,源于现实失常与幻象逃离而导致的玄秘化和哲学化特征,亦变得更加鲜明。这不仅表现了一位中年实力诗人遒劲的笔力,更充分地展示了一位老诗骨强大的想象力。即令是组诗标题,亦悬跨着一道瑰丽的想象的彩虹。
  组诗体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深刻关怀,郁积着诗人的多重人生忧思。按诗人在诗歌《雪》中的说法,这组诗是他“从上海到天台山”的产物。“这段距离如此美好/开启了我个人的唐诗之路。”照理来说,这组诗的主格调应该欢畅明快才对。然而事实恰好相反,它给予我的最强烈的读感,却是“壹似重有忧者”(语出《礼记·檀弓》)。即令是如大部分篇幅都极书新芽之靓与飘雪之美的诗歌《雪》,到了最后,诗人的情感依然如巨石坠地,跌入忧伤的深潭:“而炉火旁虚拟的她/不过是由哀愁打造出来的镜中花。”

这组诗篇,至少呈现了如下三重人生忧思——


  a)时光里的乡愁。光阴流逝,年华渐老,童年远去,故乡沦陷,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时光的车轮,碾压着诗人的心田,留下深深的辙痕。“活着并无奇迹。孩提时代的高举/与跌落:生,就是一道伤口。”诗歌《被快递出去的原址》,全诗四节,每节都以“活着并无奇迹”起首,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当年繁盛的老宅院,如今“荒废着新聊斋传奇”;当年无忧无虑撒欢嬉戏的童年乐园,如今已破败萧索。回不去的童年就如一封“被快递出去”,却没有收信人姓名与地址的物件,“这一阵清风呵,如今却不知所终”。诗人站在故居前,悄然、恍然、怆然,泫然。另一首诗歌《皂花雀》,书写诗人回到曾经居住了十年、庭院东首长着几丛斑竹的老宅,看见阴凉处一只美丽的皂花雀,勾起了无限伤感,流溢的同样是“生之留恋等同失败,片瓦不留”的物哀。时光不仅将人带离童年与故乡,也常常成为隔离亲人与朋友的银河。组诗中的《久违的阳光——兼致俞强》一诗,抒写的就是诗人在台州椒江管廊工程工地,怀想朋友的孤独与惆怅之情:“思念归于远方的兄弟/前晚,我切了半斤牛肉/一壶黄酒煮开了虚无与缥缈:/灯光下,照样对影成三人。”
  b)社会坍塌中的沉吟。组诗直击世道人心,对消费主义浪潮汹涌导致的人心的隔膜与冷漠、人性的变异与沉沦,进行了真实而精准的勾勒与书写:“陌生的行人/毫无诗意,彼此在交汇的一瞥中/往往擦出一份戒心”(《我沿江看过去》);“陌生灌满熟人之间的空隙”(《陌生》);“有人手持宝剑——/锐利部分沦为表演的噱头/在自欺欺人的招式中/风车和对手逐一倒在剑锋下”(《刺猬》)。与此同时,组诗更对社会肌体的病变与溃烂进行了犀利而深刻的揭露与批判:“火星一样死寂的荒原/一个下午的冷却升上他的身躯/社会的每一个细胞均在癌变?”(《香烟》);“这个冬天的雨水敲打着铁皮鼓/新闻正在联播/……/天色越发暗重”“诗坛更像一个名利场/原则能否坚持?叵测的天意/越来越窒息的空气”(《冬天苍白》)。面对社会的整体坍塌,诗人沉重而苦涩、痛心却无奈,唯有孤标傲世、独善其身,保持灵魂的高尚与芳洁。诗人说,“离开人群,翻书的双手会更干净/我的话越来越少”(《我沿江看过去》)。在浊流滚滚的现实生活中,这双干净的翻书的手,应该成为时代获得救赎的一个隐喻。
  c)对诡谲命运的感慨。我将组诗中的《肺鱼》一诗拎出为例,这首诗抒写了一条非洲肺鱼的悲剧命运。在黑非洲草原,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浪烤干了一处河塘,生存在河塘中的一条肺鱼潜向泥土深处,“像瑜伽师一样调整了呼吸的器官:鰾代替了鳃/它用高于润滑油的粘液/笼罩自身的天堂——它睡在里面:婴孩一样甜蜜”,等待下一个雨季的来临,却不料被裸身的土著砌进了泥墙。泥墙在热浪日复一日的炙烤下,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坚固。就在肺鱼完全绝望的时候,随后到来的雨季,将泥墙打湿、泡软,肺鱼从墙体上松落于地,重获生机。肺鱼“顺水而下”,向着不远处的河塘游去。经历九死一生的肺鱼眼看就要被彻底拯救,却不料被一只早就守候在前方的超級怪鸟鲸头鹳拦腰叼住,一口吞入腹中。命运的无常与残酷,令人唏嘘。这首诗应该是诗人对昔年所看过的《动物世界》之类电视节目镜头的再现,整首诗描摹精准、叙事饱满、推进有序、曲折有致,在对肺鱼离奇命运的叙述中,抒发了一种对生命的深刻悲悯与当下关怀,既充分展示了叙述在诗歌中的艺术魅力,更体现出一种沉雄的生命悲剧意识。

从艺术表现手法上来看——


  “韩式用典”(或“新用典”)。这组诗歌,在艺术表达上有个非常鲜明的特点——“用典”。诗作或明或暗,频频引用现当代典故或术语,有时引用文学之典,有时引用史学之典,有时引用科学之典,有时引用哲学之典,呈现出非常强烈的个性艺术特征。这种用典,明显不同于以引用古籍中的故事或词句的传统用典手法,而以引用现当代的人物和术语为主,似“典”非“典”,我把诗人的这种用典方法命名为“韩式用典”(或“新用典”)。
  a)文学之典——如:“一个写诗的,却喜谈库切/喜谈那只芝诺甲虫/……/我们被引领,一条溪涧裸露/贝阿特丽切的胴体”(《冬游北雁荡——兼致冉正万》);“最终,归于贝阿特丽切的引导”(《久违的阳光——兼致俞强》)。上述二者引用的是外国文学之典: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和《神曲》中的维吉尔与贝阿特丽切之典。“我喜欢倪云林,还有周作人”(《我沿江看过去》),用的则是中国元末明初画家倪瓒与现代文学家知堂老人之典。
  b)史学之典——如:“一首推倒的诗,将忘掉那些/芳香的异名:杜蘅,芷姜,班昭/卫烁,薛涛,希昭,韩星圆……”(《陌生》),用的是中国古代几位名女子之典。诗歌把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沟通比喻成一只完美的“柠檬”,把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与陌生暗喻为“刀”,把这几位女子暗喻为被隔膜之刃所切开、不被理解甚至被遗忘的“孤芳者”,以此表现“陌生灌满熟人之间的空隙”的诗歌主旨   c)哲学之典——如:“如果让牛顿想,那就等上八辈子/最后介于死与活之间:目标,不过是一只薛定谔的猫/偌大的地球思维,寄希望于不确定”(《幽浮》)。所谓“薛定谔的猫”,原是一个量子力学思维实验、一个科学术语,但因为这一思维实验,带给人类的不仅是科学的智慧,更是一种从不同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的哲学启示,因而更具哲学意味和价值,可归之于哲学之典。
  d)科学之典——组诗《一座景观桥,拉伸着瑜伽的彩虹》最引人瞩目的用典是科学之典,特别是天文科学之典——这也是诗人进入“后中年写作期”以来诗歌创作呈现的一条鲜明的新走向。例如:“银河背后的神级文明从崖顶/落入潭底。在沉睡的卵石中/哪一颗才是索拉里斯星?”(《冬游北雁荡——兼致冉正万》);“收缩的功能在于塑造一个帕斯卡圆球/原地不动:静止状态下的旋转”(《刺猬》);“谁挑战,谁就是灵界的幽浮!”(《鸡蛋》);“它被砌在混凝土一样的/墙体里:理论推测的结果/与薛定谔的猫无疑”(《肺鱼》)……在这些诗歌中,各种宇宙天体、疑似外星文明器物、人类天文实验,以及人类制造的飞行器等,不仅充作了诗歌艺术的有机组成材料,更成为了诗人表达个体宇宙观的思想载体。《康多兀鹫》是一篇非常有力度的诗作。“玄色的幽灵,在四维空间现身”,诗歌一开篇就写出了康多兀鹫的形色和神秘。有趣的是诗人看到它,马上联想起绰号“幽灵”的诺斯罗普·格鲁曼B-2隐形战略轰炸机。将康多秃鹫比喻成隐形轰炸机,既形象贴切,又准确传神。“通向远古烽燧的一次巡弋——/翼翅笼罩着整个安第斯山脉/空中巨无霸……”诗歌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康多兀鹫巨伟的身形、钢铁般的气概,以及孤傲桀骜、雄视天下的王者之气。最后将镜头锁定于一群“假正经”的红头美洲鹫,它们在康多兀鹫降临时“纷纷退避”,在康多秃鹫“向着神坛,腾空而起”后,“几乎同时发力”,重新一哄而上,杀回“杀戮、分赃的宴席”“你争我夺”“瞬间搅起一团灰霾”,瓜分腐肉,以这些屑小之徒的猥琐、怯弱、卑劣、贪婪、伪善、凶残的丑态,反衬康多秃鹫的王者之风。
  层层推进过程中的细节把控与诗意舞蹈。这组诗歌,在结构艺术上也呈现出一个鲜明的特点:层层推进。诗歌的内在结构如树根竹鞭般悄悄爬伸,向前层层推进,随着诗句的深入,不断推出新的意象,不断生成新的诗境。譬如前文所分析过的诗歌《雪》,由“黄金叶的枝条上”努出的新芽,联想到“女婴的美颜”,再由女婴引出“父亲”:“对于父亲而言,这是一片等待富养的未来江山。”然后宕开一笔,让女婴在暗中成长,长成“倾城之貌”。诗歌到这里为止,前面写的都是美景柔情,然而诗歌到结尾处却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逆转:“而炉火旁虚拟的她/不过是由哀愁打造出来的镜中花。”美景陡变哀景,温情顿成忧愁,诗思产生惊人逆转。诗人为什么对着如此美景会产生“哀愁”呢?诗歌的结构恰如相声的“抖包袱”,直到最后才揭示出谜底:原来前文只是诗人的幻想抑或期望,而现实的本质却是“由哀愁打造出来的镜中花”。诗歌局部推进,主干开叉,整体逆转,多重生成,体现了诗人精巧的构思艺术。另外,组诗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如《遇见一棵不知名的树》《香烟》《洋葱》,等等,诗风老辣刚正、稳健厚实,同时又有点怪诞艰涩。诗人“坚持冷门的叙述手艺”(《冬天苍白》),擅长对庸常的日子进行蒸馏,酿出芳烈的美酒。每首诗的细部都雕镂精微、诗意盎然。如:“一朵菊花顺流而下/腐烂的重量搁浅在鹅卵石上”(《冬天苍白》);“佝偻的老宅院传来一声圆月的咳嗽”(《被快递出去的原址》)。整体都丰厚华赡、气象万千。兹以诗歌《建盏》为例:“瓷胎的黑釉肥沃/被她喂养的词章:含铁量同样高/此一时:闽北棉质外衣的粗实/否定了吴越丝绸的冰雪聪明/一切准备就绪。窑内填满未知数/1350摄氏度的考验——/釉料中的铁离子慢慢析出/一旦形成‘兔毫纹’/天意所为,无中生有的杰作/远超预设的匠心/除此之外,还能幻化出——/曜斑、鹧鸪斑、褐斑等谜底/收获的错误如此丰富、美丽/那么,请允许我活在意料之外……”诗歌对建盏从选材、拉坯造型、上釉、烧制时火候的掌控、烧制出现的意外惊喜,以及建盏朴拙粗实的独特质地,描状详尽而妖绕,是一首献给建窑的赞美诗。
  组诗不仅呈现了诗人浩渺的人生忧思,也呈现了诗人苍茫的宇宙意识。
  组诗苍茫的宇宙意识源于如下几方面的因素:一、诗人天生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二、诗人阅尽沧桑、理想挫败、现实无奈、寻找出路而导致的被动意义上的“移情别恋”;三、诗人近年来对宇宙科学兴趣日浓而带来的主动意义上的哲学思考。诗人无疑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即令已过知天命之年,仍然对新鲜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我要问候青冈栎、枫槭或岩壁上的石斛/在他们身上,都有可能吊挂着/马蜂窝的建筑奇迹”“这些小精灵不仅是一级建造师/同时也是哲人的代名词/更是古希腊城邦忠诚的卫士”(《马蜂窝》)。诗人不仅如孩童般对马蜂窝兴趣盎然,即令是面对一个鸡蛋,也会浮想联翩,甚而至于展开哲学探寻:“日出又日落/一切似乎可以逆转——/第一个轮回:鸡归于蛋/有形归于万物之元,道生成。”近几年来,特别是在参与地下綜合管廊管理后,受到“地下管廊”这一独特对象(意象)的触发,诗人对玄秘空间、异次元空间和宇宙空间的好奇心变得越来越重,体现在作品中,就是诗歌的宇宙意识越来越浓烈——
  祂出现了:在三维空间之外
  的一个“影像传递”中。
  科幻与迷信的结合体,
  悬浮在那里。
  一次近在眼前的遥不可及。
  ……
  整整有10分钟。祂旋转的舞姿,
  踩在《神曲》的天堂篇上。
  悄无声息的美,
  渐渐收紧贝阿特丽切的蜂腰,
  直至10分钟后的一无所有。
  ……
  祂,去了哪里?
  一切都超出了现有的标准模型,
  一条虫子穿越一只宇宙苹果: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瞬间
  实现了量子纠缠的那份甜蜜。
  这是撷录于44行诗歌《幽浮》中的几节诗行。《幽浮》是组诗中的一首重点诗歌,叙写的是诗人有一次在上海西郊,亲眼目睹一件不明飞行物(俗称“UFO”)在天空足足悬浮了十分钟之后所引发的感想与追问。在诗人眼中,这个“在三维空间之外的一个‘影像传递’中”蓦然出现的“科幻与迷信的结合体”,“祂旋转的舞姿/踩在《神曲》的天堂篇上/悄无声息的美/渐渐收紧贝阿特丽切的蜂腰”,无限神秘,又无限优美。面对它,诗人产生了“一种抽象的温暖/几乎接近天堂般的预感”,“完全交出了自己”。诗人欣喜于“一条虫子穿越一只宇宙苹果:/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瞬间/实现了量子纠缠的那份甜蜜”,他的世界观“被颠覆”,由此“不肯接受存在所是的事物”,并断定“目标,不过是一只薛定谔的猫/偌大的地球思维,寄希望于不确定”。然而,它“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它突然出现却又很快消失,亦真亦幻,如电如梦,给人以遐想与希望,却也令人怀疑和迷茫。诗人追问:“如此,背后隐藏着一抹怎样的微笑?”;诗人怀疑:“这是真的吗?”;诗人迷茫:茫茫太空,最后“祂去了哪里?”。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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