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在我们家刚从一条铺满石头的古街北头搬到南头以后，我有了三只兔子。
　　说起兔子，我从小就喜欢。在故乡的时候，同村的许多家里都养着一窝兔子。在地上掘一个井似的圆洞，不深，在洞底又有向旁边通的小洞，兔子就住在里面。
　　每次随大人到别的养兔子的家里玩的时候，大人们正在絮絮地谈得高兴的当儿，我总是放轻了脚步走到洞口，偷偷地向里瞧——兔子正在小洞外面徘徊着呢！有黑白花的，有纯黑的。
　　我顶喜欢纯白的，因为眼睛红亮得好看，透亮的长耳朵左右摇摆着。嘴也仿佛战栗似的颤动着，在嚼着菜根什么的。蓦地看见人影，都迅速地跑进小洞去，像一溜溜的白色黑色的烟。倘若再伏下身子去看，在小洞的薄暗里，便只看见一对对莹透的宝石似的眼睛了。
　　我正怀疑木笼里会装些什么东西，仆人已经把木笼举到我的眼前了——战栗似的颤动着的嘴，透亮的长长的耳朵，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这不正是我梦寐渴望的兔子吗？
　　也不记得是几年以后了，总之是在秋天，叔父从望口山回家来，仆人挑了一担东西。上面是用蒲包装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个木笼。
　　最初，才将它们从笼里放出来的时候，立刻就有猫挤上来。兔子仿佛很胆怯，伏在地上，不敢动。耳朵紧贴在头上，只有嘴颤动得更厉害。把猫赶走了，才慢慢地试着跑。我一转眼，早又跑到床下面去了。
　　有了兔子以后的第一个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着睡不沉，听兔子在床下嚼着豆芽的声音。我仿佛浮在云堆里，已经忘记了做过些什么样的梦了。
　　每当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读书的时候，兔子便偷偷地从床下面踱出来，没有一点声音。我从书页上面屏息地看着它们。先是大的一探头，又缩回去；再一探头，走出来了，一溜黑烟似的。紧随着两只小的，都白得像一团雪，眼睛红亮，像——我简直说不出像什么。
　　它们走到从花盆里垂出的拂着地的草叶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书旁边。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忽然，我觉得有软茸茸的东西靠上了我的脚了。我知道这是小兔正伏在我的脚下。
　　我忍耐着不敢动，不知怎地，腿忽然一抽。我再看时，一溜黑烟，两溜白烟，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了。伏下身去看，在床下面暗黑的角隅里，便只看见莹透的宝石似的一对对的眼睛了。
　　我住的屋子窗外有一棵海棠树。以前常听人说，兔子是顶孱弱的。猫对它是个大的威胁。连绵的夜雨击着落叶，窸窣地响，我疑心是猫爬上了窗子。我静静地等着，不见有猫进来。
　　低头看时，兔子正在地上来回地跑着。在微明的灯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烟和白烟了，眼睛也更红亮得像宝石了。当我正要蒙眬睡去的时候，恍惚听到“咪”的一声，看窗子上破了一个洞的地方，正有两颗灯似的眼睛向里瞅着。
　　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伏下头去看，兔子丢了没有。看到两个小兔两团白絮似的偎在大的身旁熟睡的时候，心里仿佛得到点安慰。
　　过了一会儿，再回到屋里来读书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来回地跑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声息，屋里总仿佛充满了生气与欢腾似的。周围的空气，也软浓浓的变得甜美了。
　　倘若我的记忆靠得住的话，大约总有半个秋天，就在这样的颇有诗意的情况里度过。我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兔子才在笼里装来的时候，满院子里都挤满了花。我一闭眼，还能看到当时院子里飘动着的那一层淡淡的绿色。
　　季羡林（1911—2009），著名语言学家、比较文化学家、散文家和翻译家……他的著作汇编成《季羡林文集》，有多篇文章入选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