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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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风灯在头顶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橘黄色的光影摇摇荡荡,映照着灯下临风而立的剪影。白衣的男子看起来有些瘦削和文弱,但他手里那只青瓷的酒杯,从掌灯之时到月过中天,竟是一刻都没有停过。
  雪水酿的花酒,清醇甘冽,仿佛眼前的美景与月色。
  不远处,名唤终雪的姑娘正站在高处的木质回廊上向墙外张望,紫色裙摆上的纱罗在夜风中随着白色的花瓣一起飘舞。整个世界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香炉,幽幽地吐着熏风,醉人如梦。所有的人声、物什,乃至手中的酒盏里泛起的波纹和眼前须臾而过的刹那流光,统统都被这风中郁郁的伽罗花香所笼罩着。
  饮尽了最后的一口酒,苏烟冷舒心地笑了起来。放眼天下,偌大的九国之疆,大抵也只有这瑶仙岛上,才有这样瑰丽而静谧的夜色。
  此情此景,真是该好好地及时行乐——
  很不幸,心里刚刚浮现的风雅闲情与由衷感慨,注定只能留存如昙花般短短的一瞬。身后熟悉声线一下便攫走了他的思绪,墨绫陡然拔高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兴奋与欢脱:“看见没看见没,刚刚走过去的那只家伙,居然是针翎鸟喂!”
  叫得那么大声……怕周围的人听不见吗?苏烟冷心里暗暗一叹,顺势扭头瞄一眼。果然,墙外巷子的暗影里,方才还化作人形做袅袅娜娜娇小姐状的针翎鸟,此刻已被她这一嗓子吓得露出半截原形,抱头鼠窜而去。
  “要不要这么兴奋啊你?”笑着回头,看向孩子般的她,“大惊小怪。神魔妖怪你见得还少吗?”瑶仙岛乃是九国灵气聚集之地,多得是避世隐居的半仙和高人,蛰伏在此修行的奇珍异兽更是数也数不清。尤其眼前这地界,素来便是人神共存,妖魔混居。尤其到了晚上,就算看见一串的妖精当街横行,也算不上是什么奇景。
  她仍意犹未尽。“人家只是没见过能活到化形年纪的针翎鸟好吗?”意犹未尽抻长脖子再看一眼,那只备受惊吓的鸟灵这会儿已经跑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碰上胆小的生物还真是叫人无奈……墨绫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真讨厌,人家还没看清楚她那个漂亮的蓝色腰带到底是不是用背羽化出来的呢。”
  苏烟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针翎鸟心口上那几根可做神药的羽毛这回算是全白长了。闹了半天,她老人家激动和想研究的……只是人家华丽丽的服装?
  “没事没事。”接话的是悄然立在一旁微笑的终雪。“那只针翎鸟在城里脸熟得很。它就住在城外五里坡上,胆子虽小却特别爱热闹,没事就喜欢进城来闲晃。你想见它也很容易,大后天城里庙会你早点去等着,一准能碰上它。”
  “好啊好啊,终雪你陪我去。”
  “没问题,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啊——”终雪略微迟疑了一下,心里很想卖个关子,但嘴上到底是没憋住,“刚才那个家伙是个远近闻名的异装癖,别看平时打扮得跟个大家闺秀似的,但其实、其实它是只雄鸟。”
  “啊啊啊!”墨绫做惊诧兴奋不能自已状,扑过去拽着终雪的胳膊,“好劲爆!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个状况?”
  “嗯,我听说是——”
  ……
  半个时辰之后,苏烟冷望着眼前两个仍旧专注于八卦别人隐私的女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又一次对天翻了个白眼。
  “喂。”在听够了情殇说断袖说心理变态因素和童年缺爱解析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们热烈的讨论。“我说,咱们这趟来,好像不是为了查人家针翎鸟的家底儿的吧?”
  “假正经的家伙。你要是学那只鸟异装一下,肯定比我更像个艳歌行者。”墨绫扔他一个大号的鄙视眼神。“别看不起女人之间的八卦。很多有用的线索都是在八卦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终雪在一边猛点头,表示深以为然,“没错。我在这岛上收集情报这么多年,确实有很多讯息都是靠着平时这些点滴积累才弄到手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想起正事儿,她疑惑地看了苏烟冷和墨绫一眼,“光顾着聊天,差点儿都忘了问,二位这次来的任务是……”
  “找人。”苏墨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能让艳歌行者出马来找的人,身价自然一定很高。只可惜,善于计算的艳歌楼主这回非但拿不到一分钱报酬,甚至还得倒贴老本。一想到这次的特殊任务,墨绫略微有些皱眉:当年她进艳歌楼时,沧夏就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秘存在,细数起来,跟她拢共也就照过那么一两次面。所以她想不通,楼主为什么不派别人,而是非要把这活儿交给她,派她来瑶仙岛找沧夏?
  回眸处,一板一眼比她更像个艳歌行者的苏烟冷,已经在尽心尽责地盘问终雪:“丫头,你所搜集到的情报里,有没有与鼓声相关的信息?”
  “鼓?”
  鼓。终雪沉默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没上瑶仙岛之前就是在流苍皇廷里跳鼓的乐手,而只是认真梳理了一下自己最近听过的消息看过的情报,搜肠刮肚想了一通,把跟鼓有关的一一讲给面前的两个人听。
  往东六十里,有个叫府南的小村子,村里有个老头儿,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鼓匠,店子不大,但生意却好得很,据说连东离赤松的很多商人都慕名而来找他订做。
  北边的山里有群从紫国迁移来的狐狸,据说家学渊源,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在大月亮底下擂鼓跳舞,闹得周围很多隐居的人睡不着觉。那群半仙也是有点本事的人,可跟狐狸讲道理狐狸总是不听,打架又打不过他们一群,最后只得愤然搬家,把山头拱手让给了不讲理的狐狸。
  还有——
  “哦,对了!”终雪终于想到点什么线索,“都说瑶仙岛上的神仙多妖精也多,但不管神仙还是妖精,从没见过这么怪的!那个叫作幽兰的小渡口,不过只有三间庭院,几条小船,声名却愣是能够远播九国。”
  “哦?为什么?”有大名头的小地方,通常都会有点子古怪的。见身边的墨绫靠着栏杆好整以暇发问,苏烟冷示意终雪继续往下说。
  “传说这地界不但白日里能帮人渡河,到了晚上还能帮人渡劫。话说渡劫这事儿,能耐特别大的神仙倒也干得,但关键是:他有这么好的本事却从来都不肯收人家一分钱——这这这,不但有违常理,而且还坏咱们楼里的生意啊!”   “说重点,终雪。”墨绫扶额,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小姑娘。这么精打细算还会事事处处替艳歌楼着想,楼主到底是吃错了什么才把这孩子丢到瑶仙岛来管情报而不是留在身边干账房?
  “嗯,重点是:那个人,便是白日撑船的时候,一只羯鼓也永不离身。”
  “什么鼓?”
  “你说什么鼓?”
  “羯鼓。”
  羯鼓。沧夏的法器便是羯鼓!墨绫略一沉吟,扭头对苏烟冷俏皮一笑,“听起来有点意思……要不,咱们趁夜乔装打扮,摸过去看看?”
  贰
  秋夜寒风萧瑟,门外大雨滂沱。
  终雪望着远处的闪电出神,一阵紧似一阵的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让人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是时候了……不远处的堤岸下,河水暴涨,素日安静的渡口此刻已经快要被洪水彻底淹没。小小的木船孤零零在水波里摇晃,渺小如一片秋风中跌落枝头的黄叶一般,无助地瑟瑟。
  靠着半掩的门扉,静静地站在廊檐底下,终雪心里很清楚,打从自己跟随楼主堕入魔道的那天起,便不必再畏惧这些虚张声势的神仙做派和天雷之怒。可是,不知怎么,眼前越来越近的电闪雷鸣,还是让人无端地惊惧,心里唯一的念想,只是落荒而逃。
  头顶上宽阔的屋瓦遮住了她身子,但却挡不住那些迎面扑来的雨汽和地上蹦起的水滴。雨水渐渐扑湿了披风和裙角。眼见那道银色的闪电已经劈在河对岸的老歪脖树上了——
  终雪深吸口气,退后半步,推开身后那扇虚掩着的木门,一脚跨了进去。
  哐啷一声,关门落锁。迅疾如风的利索,端的是素日练就了的稔熟动作。
  落好了门闩之后,耳边一切的声响,便都陡然消失。
  隔着一道矮矮的门槛,半步之间的距离,却分明是两个世界。人世与异界,便在那闩门落锁的一呼与一吸之间,毫无征兆却又不留痕迹地……悄然转换。
  终雪抬起头来。头顶正上方挂着两只漂亮的灯笼,样子长得很像她瑶城大宅里的那串风灯,不同的只是,她的风灯日夜都转得无比轻快,而眼前这两只灯笼,永远都只会静默的散发着橘色的光芒,就连灯下点缀的流苏都始终是纹丝不动。
  因为这里,没有风。
  没有伽罗花的馥郁香气,也没有大门外的狂风暴雨。
  渡口边这栋看似不起眼的青砖宅院,被人用一个匪夷所思的结界和尘世区隔开来,已然是特立独行的另一个世界。
  只消掩上大门,便再也听不见风雨之声。眼前只有融融的笑意。歌舞才刚开始,一场通宵达旦的狂欢正要拉开序幕。内院的舞台上,连夜已经拂身就坐,面前放着他那从不离身的羯鼓。终雪远远地看着他,而他正笑吟吟扭头望向身侧几个红衣的舞娘……那些面容姣好的女子,且歌且唱,翩翩而舞……
  “雪姑娘。”身旁有人叫她,扭头看去却难免会被吓了一跳。说话的人嘴里喷着酒气,露张醉意朦胧却又毛茸茸的半人半兽的恐怖面孔,“叨扰了这么些日子,总是承你照顾。倒是从没见你上过台啊。今夜要不要露上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这位狼大叔为了渡劫已经在这儿住了小半个月了,今晚是月圆夜,对他这一族的人来说可是最最紧要的关口——自然,连夜公子许诺了的,只要不出这个院子,五更一过,便可彻底地逃过此劫。
  狼大叔活了千把岁年纪,胆色总还是有那么一点。只是嘴上再怎么样说不怕不怕,心中到底还是忐忑不安,所以……才喝了这么多的酒吧?终雪淡淡一笑,弯腰拾起被他顺手拨拉到地上的酒壶,佯装没看见那条拖在桌子底下哆嗦的大灰尾巴。“大叔你可别取笑我了,我就是个丫头,哪会这些风雅迤逦的东西?便是会点,也远远比不上她们几个。”说话间下巴微微一抬,正对台上的舞姬。那群红衣潋滟的女子,乃是一群出身于雪山之巅的红鹿,各个腰如杨柳,脚步纤盈,和着丝竹翩翩起舞,举手投足气韵高华。
  “各司其职,我只管打杂。”终雪紧抿着嘴唇,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丝丝酸涩一闪而过。难道说她的命,注定就是打一辈子杂吗?是,生而微贱,于那四角宫墙围起的世界里,从来都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跌宕曲折,生死祸福,皆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事情。但是,当年拜入楼主门下之时,不也曾以为就此解脱,一心想要做个响当当的艳歌行者吗……可偏偏,造化弄人,没那个命!仍不过是打杂、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做跟班,兢兢业业混了这么多年,最出息的一点子成就,也不过是被楼主夸奖一句“资质甚佳”,然后便被扔到这瑶仙岛上——管着情报网络,专司传递消息与包打听罢了。
  她很敬业,就算是探子的活儿,干得也很敬业欢乐。但心里,总归是有不甘。就像这次的任务,原本该是墨绫与苏烟冷来处理的——可谁想到呢,出发之前突然接到消息,楼主另有所派,命他二人火速赶往东离。
  墨绫一走,这事儿自然会由其他人过来接手。是她自告奋勇,冒着违背楼规会被严惩的风险,传信回去,说自己先去幽兰渡打探一下虚实——分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音传来,便独自闯入了幽兰渡,一脚踏进这完全未知的谜团里。
  怀着建功立业的心,那一刻她豪情万丈。
  来到这里,遇见传说中掌管幽兰渡口的连夜公子,倒是没费什么力气便让他答应了收留自己,可被收留之后——
  终雪无声地笑了一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结果,仍旧是给人打杂的丫头。
  身后的人声再次打断她的思绪。“雪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凑过来的矮胖子是三天前才住进来的,人长得相当粗俗,说起话来却是道理一套接着一套,啰唆程度堪比私塾里的夫子。而且还特别的自来熟,非常不拿自己当外人看。“照我说,能跟着连夜公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说句大实话姑娘可别不高兴,在下以前听人说过:一味的过谦,其实也是骄傲。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不是瞎起哄,而是这几日冷眼瞧着,觉得姑娘你为人实在,所以才不跟你客套。长夜漫漫终是无聊,姑娘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开开眼嘛……大家只图个乐子,谁说非要惊才绝艳了不成?你说是不是?”   不待她应声,胖子又扭头对台上的连夜扬声喊道:“轮也轮到咱们终雪姑娘上台露一手了,连公子,你说是不是?”
  轻轻一个旋身,仿佛堕回那经年不曾醒来的旧梦。
  璀璨星河,煌煌灯火,回眸处云烟迤逦的一抹亮色,不知是谁的前尘过往,惊鸿般掠过。
  挽云鬓,斜簪花,眉心轻点花钿朱砂。胭脂红的舞衣明艳如火,映衬着伊人面上那抹浅淡的铅华颜色。穿过人群的时候,终雪听见自己脚边细碎的声响。是的,不必低头她也知道,正是那串陪伴着她,从最初到最后,一直行走到生命尽头的金色脚铃。
  换了劲装的女子顿时令众人刮目相看,而当她广袖凌空,纵身跃上高高的舞台时,台下众人更是爆出一阵喝彩声来。
  是的,她从不擅长那些纤柔娇媚的舞蹈,她会的,只有带着杀气与豪情的劲舞。
  莫说旁人,就连坐在台上的连夜也有些愣住。眼前之人分明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终雪。他认识的那个终雪,温顺活泼,是眉眼清淡宛如陌上花开的女子,笑眯眯撑着伞从河对岸来,轻声细语问他:公子,你叫什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舞姬则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身形矫捷,腰肢魅惑,猩红的唇色与艳红衣裳混在一起,仿佛是一团从天边烧过来的云朵。
  怔忡迟疑的瞬间,眼前的女子衣袖一摆,迎面向他伸出一只手来。食指纤盈的一勾一点,他便懂了她想要做些什么。
  鼓槌咔咔敲下第一记声响,身边瞬时多出二十个持鼓和音的旁从。再一记,方才那几只红鹿幻化成的舞娘便换上了与她相仿的衣装,团团围坐在一只巨大的圆鼓身旁。
  第三记,羯鼓声动,端端敲在人心坎上。二十个影子般的和声随即一起敲响。终雪粲然一笑,健步如飞地绕场回旋了一周,继而便如仙子般凌空跃起,飞上了那巨大的鼓面。
  皓腕微抬,慢慢舞动。折腰,昂首,扭身,回旋。行云流水中,宛如山间闲游的飞龙,又像是一只火鹤,从云端翩翩落入了初雪的湖中。鼓点由缓而急,渐渐密集起来,于是那团红色的身影便也随之加快了步伐,渐次疾驰如风。
  台下喝酒的那群家伙,虽是些妖魔与灵兽,却都活了足够长的年纪,尘世里打过不知道多少滚,有的是过人的见识。见她跳的是胡旋,底下一早有人叫出好来,有几个按捺不住的更是借着薄薄的醉意,跟随着铿锵的鼓点在台下一起舞动开来。
  连夜手里的鼓槌一刻未曾停歇,目光却也始终都不曾离开过终雪的脸。眼神交汇的刹那,眸中分明闪过激赏与喜悦。旁人不曾留意的细节,他却敏锐地察觉。他发现自己之前真是小觑了这个姑娘,眼前款摆于鼓上,翩然舞作天魔之姿的女子,看似随心而动,但其实,自始至终,她脚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抑扬顿挫,都与他敲出的鼓点暗暗相合。
  而终雪,她脸上一直挂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伴着越来越激昂和明快的羯鼓之声,红衣的身影回旋速度越来越快,看得人屏息凝神,只觉眼前情境,仿若是茫茫尘世中疾驰而过的一抹匆促流光。
  来不及等众人尖声叫好,终雪已然从巨大的鼓面上飞了起来。衣袂翻飞在夜色里,人却仿佛是在梦中。连夜只觉得有一股伽罗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而就在他稍一分神的刹那,手中紧握的鼓槌,已然落入她的掌心——
  面上浮薄的笑,似逗引,又似挑衅。羯鼓的鼓声并未因终雪夺过他手中的鼓槌而停下分毫,她屈身坐在他的身旁,学着他的样子,一边铿然舞动着手中的鼓槌,一边扭头冲他俏皮一笑:“今晚我献丑了,公子可别笑话我。”
  及至引时,台下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握了她持着鼓槌的手:“……与我一起奏完这支曲子吧。”
  手中铿锵的鼓点,一如既往的沉厚高亢。这一瞬,乱糟糟的舞榭歌台,人影倥偬,在那觥筹交错之中疾驰而过的思绪与月光,统统化作了云烟与泡沫,淡薄成一页可有可无的剪影。没有旁人能听到他贴在她耳边说的这一句话,整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明白,当他温热的鼻息贴在她脖颈上时,胸膛里那颗早已停摆多年的心脏,忽然之间,似有异动。
  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却似乎毫无放手之意。那首奏给她跳舞的曲子,在两人手中,几次曲折之后,终于踏上每夜必然的那段节奏——
  咚咚咚的鼓点,激昂,狂野,却又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不知何时,和音的影子们已然消散不见,红衣的舞娘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这一刻,时光仿佛停驻,仿佛只有他和她坐在月光之下,还有那永不止息一般的乐声。羯鼓的声响从每个人的每个毛孔里渗透进去,一直震荡进心底最深的地方……
  终雪抬起头来。暗蓝的天幕上圆月皎洁,无星无云。唯有那挑得仿佛比月亮还高的旗杆上,一张杏黄的风幡,翩然飞动。
  她听见他贴在耳边上说:“既然来了,便不要再试图躲开。”
  叁
  秋瞳剪水,波澜不惊。
  终雪看着连夜。
  谜一样的连夜。
  身后是袅袅的青烟,脚下是潺潺的流水,眼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只消嘴角勾起薄薄的一笑,便是再无情也让人动心。白日里,他是灰衣打扮的艄公,一只木船往来于河的两岸,渡人,又或是渡兽渡妖渡魔渡神仙。而她则是打下手的船娘,吆三喝四,扶老携幼,笑吟吟把人送去对面,偶尔从婶婶大娘们手里接几把花生糖果——没有人说得清楚连夜在这幽兰渡里撑了多少年的船,但方圆百里人人都知道这位连公子不但好说话,而且从不肯收钱。
  终雪很好奇,非常非常好奇。当然,她好奇的不是连夜为何从不收人渡钱——虽看不破他的真身,但彼此非人的底细,早在初遇时候便洞察于心。细琐铜钿,他自不屑。她好奇的是那夜跟墨绫闲聊时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能有帮人渡劫的本事,他为何却不肯收钱?
  又或者,原本他可以收取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
  连夜却从来都是什么都不肯要。
  每一夜的狂风暴雨过去,幽兰渡都会在晨曦中再次醒来。彼时,漫过河堤的洪水早已退去,对岸大树上也看不见什么被天雷劈过的痕迹。院门儿一开,施施然走出来的,尽是才子佳人凡俗皮相。或是因病误了行程的商贾,或是晚夜落单的书生。大门前客气无比地深施一礼,谢过连夜公子收留一宿的恩情——   幽兰渡虽是个小地方,但也算是一方要道,往来通衢。来来往往的路人依稀也听过这位不收渡钱的艄公名号,于是眼前一幕幕古道热肠留人宿夜的故事,自然可谓是顺理成章。
  外人不会看见天亮时这些人眼角的泪光,也不会知道终雪每天要被多少人感谢。唯有那些前夜在结界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在连夜公子的屋檐底下躲过的……究竟是怎样一场浩劫。
  正午时分,没几个人要过河,一叶扁舟便随波逐流地在河上荡着。终雪坐在船头,弯下腰去将手伸入凉凉的水流。那个谜一样的连夜公子,此刻就在她对面不远的地方。光阴仿佛凝滞在他手里的船篙上,河里的水流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近岸兰芷青翠,远山胧胧含烟。上游不远处一声牧笛吹响,倒骑在牛背上的少年扬声笑他们俩:“连夜哥哥,这位可是你新娶的嫂嫂吗?可真漂亮。不过你也真是的,怎么都不请我来喝个喜酒呀?”
  终雪活得年岁虽长,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境况,顿时窘得面脸通红,噌地一下猛然站起身来,想跟那少年解释清楚——
  却忘了渡船正漂在河心里。脚下一个摇晃,顿时失了稳当,身子一歪便要栽下船去。
  手忙脚乱了一阵。
  不料想,最终竟是……落入某人的臂弯里面。
  少年郎远远地打了一个唿哨过来,终雪却顾不得再跟他解释什么了。她怔怔地看着抱住自己的连夜,直到看得他脸都有些红了,这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滑过指尖的日子,仿佛就是幽兰渡里的水流,一天一天,波澜不惊而又顺理成章地过去。
  默契生于何处,她已无从得知。只是习惯了白天陪他摆渡,夜里帮人渡劫——连夜这人话虽不多,脾气却真是好得有些不太像话。那些慕名找上门来的家伙,莫管是胆小的精灵还是十恶不赦的妖魔,他都肯应承,从不拒绝。
  闲暇时,终雪也曾戏言问他:“你就不怕遇到那种黑了心的家伙,你帮完忙了人家扭头就把你吃了?”
  他却只是笑笑,“幽兰渡这扇门,永远为有需要的人开着。”
  那扇大门,只在每一夜暮色降临的时刻,才会封锁。乌泱泱涌入的山精野怪、正妖邪魔,白日里也会乱作一堆,打破头都是有的。但等到晚上,关了门落了锁,所有人就都变了——他们对连夜的态度,说不清是敬还是怕,又或许两者都有吧……所以连带着对终雪也是敬畏有加。
  久了,也乏味。每一夜的人总不一样,过程却是大抵相同,都是她站在门口看风雨初起,雷声隆隆滚过天际,等那些妖异们的劫难已经追到了对岸时再落锁,示意连夜击鼓——
  结界之中,歌舞升平。连夜敲动羯鼓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的浑然忘我。咚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掩盖了门外暴涨的河水,甚至让人听不见头顶十丈远的地方其实有阵阵惊雷掠过。终雪每夜都在门外望风,却从未尝试着在夜深时候出去看过,她能够想象那时门外是怎样的恶浪滔天景色——百年一渡的小劫逢着千年一遇的大难,天雷滚滚不依不饶的追索。原本应该在深山的角落里东躲西藏的灵兽们,集聚到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躲着……而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天劫之怒,纵使化作雷霆暴雨,也不能撼动这结界分毫。
  门外天雷徘徊,迟迟不肯散去,却始终碰不到躲在结界中的妖魔们一根汗毛,只能无可奈何。
  不得不说,连夜是个有本事的。
  只是这本事,这做派,这里里外外匪夷所思的一切,落入终雪的眼中,最后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困惑。
  这个镇守在幽兰渡里,操控着眼前一切的男人,越来越让她……沉迷与费解。
  也曾偷偷问过那些来此躲灾的长寿妖魔。却没有人知道连夜到底从何而来,是怎样的身份背景。如她一样,他们只知道他白日里是个凡人,帮人渡河为生,夜晚则化身这结界里的主宰,于神魔交界之处,为那些即将遭受天劫的灵物们,撑开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
  羯鼓声声,透空碎远。
  时光便这样一日一夜地交错,她偶尔会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是踏入了谁的梦中,一呼一吸皆是迷醉。不忙的时候,连夜会教她击鼓。他攥着她的手,贴在她耳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女子。”
  于是终雪便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其实也是为了那只羯鼓而生。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她掌心里攥着黄檀的鼓槌,他则从身后环绕过来,把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之上。一曲《秋风》,一曲《滴泉》,一击一顿之间,一铿一锵奏响,月光慢慢地爬过了头顶,越过了树梢,又从无人留意的屋檐后面渐渐落将下去。而她,也从仅仅能够跟得上他的鼓点,渐渐过渡到可以随心所欲演奏出恣肆忘我的顺畅……
  而那颗她以为早已冷了死了再不会泛起半点波澜的心,也在这一击一落,一呼一吸之间,萌生出一颗暧昧的种子,并迅速疯长起来,延伸出无数的根茎与枝蔓。
  及至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根深蒂固,不可拔除。
  “终雪,今夜随我一起上台吧。”
  记不得是哪一天,他突然这样对她说。不是命令,不是商量。淡淡微笑着的一句,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般的顺理成章。自那夜起,他身边不再有信手幻化出的和音鼓队,红鹿舞娘们也在某个晨曦初露的早上如风烟般散去。
  他身边,从此只有她。夜色一落,客人们围着舞台团团而坐。他持羯鼓,她则信马由缰地跳舞。又或者,她也持一只羯鼓,坐在他的身旁,二人合作,奏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声响,撼动漫天遍野的星光。
  清晨,从癫狂的乐声之中醒来,终雪会嘲笑自己从前的浅薄。她从前做过十数年的舞娘,打懂事起便日日夜夜与鼓为伴,却从来都未真正懂得过什么是乐曲,什么是音律。即使在艳歌楼主座下,见识过无数高手以乐音为器,也只是凭着一点向上的野心,学不到人家的半点皮毛。
  心里这样想着,嘴角便忍不住弯起一抹清甜的笑,“遇见你我才知道,自己这前半生,竟是全白活了。”
  她庆幸可以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他。只是懊恼,为何不能更早一点就遇见他。
  连夜不说话,只是温煦地笑了一笑。过了半晌,才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傻话。彼此不死不灭,日月无穷无尽。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肆
  有的是时间什么?
  终雪愣愣的,望着手里的黄檀鼓槌出神。有的是时间执手相看,又或是有的是时间耳鬓厮磨?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再会因想到这些而脸红心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连夜早就心生爱慕,而他也丝毫都不掩饰对她的喜欢。
  可是,为什么。总还是有不安,一丝一丝,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惶惑和忐忑?
  相处了那么久之后,对她来说,他的过往、来历、身份、背景,仍旧跟一开始的时候一样,都是解不开勘不破的谜团。
  还有他那只鼓。羯鼓。
  温馨缱绻,柔情蜜意。如会让人迷醉成瘾的毒,沉沦下去,便连骨头都跟着一起变酥。可再沉醉的梦最后也总会醒。沿着羯鼓上卷曲彩绘的花纹,终雪终于一点点回想起来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墨绫说过,失踪的沧夏是个鼓手,她随身的法器是一只羯鼓。
  多年前的某个冬夜,传奇鼓手沧夏孤身离开了隐藏在翠芜山中的艳歌楼,然后便失去了消息,不知所踪。艳歌楼主倾尽全力搜寻到的讯息显示,沧夏最后落脚的地方,大约是在瑶仙岛上。
  在来幽兰渡之前,终雪并非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查过,验过,确定无疑的指向,最后那些蛛丝马迹,铁定就是在这附近。她几乎是一口咬定了沧夏就在这里,乃至假想过传说中的连夜公子就是沧夏本人,所以才那么义无反顾地跑来,一脚蹚进这深不见底的河里。
  可是事情总是跟人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连夜就是连夜,不是沧夏,他也不可能是沧夏。而这座院落,终雪早就暗中查探过不知多少遍……真的是,没有可以容那位艳歌行者藏身的地方。
  但是连夜,他的鼓……
  跟沧夏一样,他的法器,偏偏也是羯鼓。终雪曾经试图催眠自己说这只是个巧合,结果是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在东陆的海岛上,类似羯鼓这种从异域传来的乐器,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常见之物。尤其连夜的技艺还那么的出神入化——单从能够替人挡劫这一点看,若是真是对阵起来,他的本事只怕也不在艳歌行者沧夏之下。
  那么……也许是某种机缘之下,他打败了沧夏,夺了她的法器?
  这念头刚一蹦出来,终雪就被自己给吓了一跳。这是个很有可能的假设,但她不敢往下继续深想——艳歌行者是把自己的法器看得比命还重的,能从他们手中夺了法器去,那岂不是说……
  温热的掌心覆盖上她的眼帘,蓦然打断她理不出头绪的胡思乱想。“想什么这么用心?竟连鼓都顾不上练了?”
  “连夜……”猝然回过头去,正对上那双满含柔情的眼眸。他怎么可以这样好看……终雪心里暗叹一声,赶忙将头别到一边。她不能看见连夜的眼睛,看了,便没有勇气问出那些在心里盘桓许久的疑惑。
  “你从哪儿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
  不等她继续问下去,一根修长的手指已经封住了她的口。下一秒,他的嘴唇,混合着琥珀和木香,还有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好闻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终雪傻乎乎地愣在那里,一时间竟然忘了挣扎。
  回忆铺天盖地地席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灼灼的烈日下,内廷里到处都是怒放的牡丹花……那个人,亦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凶悍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带着醉意和故意,轻佻地掠夺了她的嘴唇和身体。
  “不!不要!别碰我!”恶狠狠地,拼尽吃奶的力气,她把连夜远远地推开——那根紧攥着领口的手指,分明是颤抖的。而眼中,不知为何,竟有泪珠滑落。
  天知道她有多少年没哭过?
  而今这个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心跳和魂灵的躯壳。为什么还是会难过,会哭,会因为那些久远的往事而在他的面前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弱?
  那时候她是有多傻?明明是由屈辱而始的一段孽缘,竟然还会天真地以为,那个人是真的有一点喜欢她……收拾起破碎的绫罗之后,十七岁的终雪默默地背过身去,沿着宫中的甬道回自己的住处,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每一个路过她身旁的人微笑。
  此后的多少个夜,心甘情愿地化上妖冶的浓妆,飞身跃过舞姬们的头顶,在九尺高台上跳她最擅长的胡旋,而后,蜻蜓点水般踩着宫人掌心里的鼓面,一步步跃入帝王的怀中——
  那帝王,起初是那人的父,而后是那人的兄。
  再然后……
  再也没有然后。
  多少年的忍辱和努力,终于换来最后一夜的腥风血雨。那一夜,天边有云,云中有月。穷途末路的君王退无可退,只得拉扯着她挡在身前,而那个人,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过来穿心的一剑,将她和帝王的性命,一起夺去。
  失去意识之前,眼前分明是他得意洋洋的笑脸,“这么多年了,皇兄还是这么天真啊!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在意区区一个贱婢的死活吗?”
  ……
  “你怎么了?”这一刻,眼前抚过她额头的,仍旧是连夜那双温柔的手。他每日撑船,夜夜击鼓,掌心却温软敦厚,没有半点粗糙的印记。
  不知何时,眼泪已将胸前的衣襟湿透。连夜小心拭去她腮边的泪珠,谨慎地端详着她的脸,却不再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我的唐突让你难过?”
  “没有。”终雪涩涩地笑了一声,“我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去感到难过。”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连夜舒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我知道你会好奇,我这个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为何有这些让人惊叹的本事,又有过怎么样的一段过去……”
  她抬起头来,等待他的继续。
  却只听见他说:“可是终雪,过去就像你的回忆……不尽然都是些令人愉快的东西。”略作正色,连夜执起滑落在地上的木槌,将它们放回到身旁的鼓面上去。“我只能告诉你,我从该来的地方来,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如你一开始便知道的,我不是人类。如果没有遇见你,也许幽兰渡便是我此生永远的所在。”
  “可是多巧,我遇见你。”他望着她,眼里尽是欢喜的笑。“爱上你。”   终雪没有想到,这个“爱”字。她前一生拼尽全力都没有换来,这一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遇见的这个“爱”字,竟然就在这一时这一刻,在她试图追问他过往却又被粘连进痛苦回忆的时候,冷不丁的,从他口中蹦了出来。
  同时令她毫无防备的,还有他伸过来的那只,温热而又修长的手,“我只希望以后的路,可以牵着你的手走。”
  “……终雪,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伍
  牵着他的手。从此往后的日子,便如这幽兰渡里的水流。宁静安详,偶有一丝涟漪。白日里渡人往返,他们是艄公和船娘,到夜晚关门擂鼓,夜夜助人为乐,不眠不休。
  半世的奔波,而今想来,心中全部的企盼,不过是可以有这样的一个人,陪着自己,看日升月落。
  只消前行小小的一步,这样的幸福,便在她手里了。
  可是代价……
  终雪沉沉一叹。任是做着再怎样迷幻与绮丽的梦,她也不会忘记,自己身后的那个组织,叫作艳歌楼。
  背叛楼主的代价,她付不起。
  可是要放弃连夜,她又舍不得。
  也许,就像他说得那样——他既然可以帮别人渡劫,自然也有办法抹去自己的踪迹。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这世界那么大,总会有那么一处地方,是旁人找不到的。总有一处地方,可以只有他和她。
  但……这一刻的心乱,恰如手中失了准头的鼓点,哒哒哒信马由缰,不知道敲打去了什么地方。楼主对她有恩,是楼主在最紧要的关口将差点儿被封魂师收了去的她救走。那一年若是她还活着的话,大约已有四十上下,——可是她却早已死在了最美最好的年华。她枉死在那人的剑下,原本也就该是个孤魂野鬼的下场。可谁想到呢,阴错阳差的,正逢上那把剑的剑灵功德圆满,化形脱走升天。她的神识恍然间撞了大运,不曾散逸去半点,而是附着缠绕在了那把夺去她性命的剑上……
  亡魂经年不散,怨气积郁成山。莫名成了剑灵替身并未让她得到解脱,反而是那夜之后年深日久的嗜血,终于让她变成了一个邪魔。
  日日夜夜,魂灵在那幽深的宫墙里往复徘徊。他每杀一个人,她便回想起一遍自己当年的惨状,心中的恨意便又加深一分。及至十数年后,终于可以修出魔体的时候,马上便化身成了冥冥之中的幕后推手——是的,她要他付出理所应当的代价!嗜血之剑反手相向,千刀万剐般剥尽他的血肉。那人虽成了权倾天下的帝王,却躲不过一笔笔冤孽时候未到的报偿。此后的年月,他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自己的忠臣与良将,妻子与爱妃,乃至血亲骨肉,凤子龙孙。
  及至五十岁上,他已是彻底的孤家寡人。
  如果不是那个封魂师多管闲事……凌乱的鼓点里,终雪慢慢地抬起头来,嘴角噙着一丝朦胧的笑意。若不是那人多管闲事,也许那亏欠她一条性命的暴君,早已死在她复仇的利刃之下。
  同样,若不是楼主多管了那么一点闲事,贸然出手相救,世上便再也不会有如今的这个终雪。当年,那个假扮成乐师的美丽女子,抢先一步收走了她的魂魄,气定神闲地将旁人眼中煞气冲天的邪魔摆弄于股掌之中。“别跟我蹦跶,小丫头。”她笑眯眯地低下头,这样对她说道,“落到我的手里,终归强过被封魂师给收走。”
  终雪不傻,她很清楚,就她造的那些孽,一旦落到封魂师手里,下场必然是灰飞烟灭无疑。就算拼尽全力逃出去,也只剩落入无垠地狱这一条路,而无垠地狱,更是百死而不能赎救的结局。
  艳歌楼主将她带走,看似儿戏,实则是给了她一条完全不同的活路:楼主在永生池中为她炼化出了崭新的身体,又用四弦琴的乐声驱散了她心中浓郁的怨怒邪气。而后,笑嘻嘻对她说一句:“以后再也不必担心被谁追捕被谁捉走啦,有艳歌楼罩着,没人敢轻易碰你。”
  “终雪。从今往后,你是个魔。”
  艳歌楼座下,正正经经、自在由我的……魔!
  连夜已经走了很久,她也来来去去地想了很久。却还是心乱如麻找不出任何的答案。终雪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去抉择。似有意,似无意,又或者她自己根本都没有意识到,任她此刻怎样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手中的两支黄檀鼓槌,竟是连一时一刻都没有停下过。
  说起来,连夜对她确实也是真心,从始至终没有半点的防备。是他亲手教会她如何击鼓,又是他将这只羯鼓的法门口诀悉数传授于她。除了终雪追问这只羯鼓从何而来,他又是师从何人的时候他的表情总在躲闪之外,他对她,可以说完完全全就是不设防的。
  连夜为什么要躲着她的问题,他到底是在躲什么?
  自己是爱着他的,却又不愿背叛楼主的恩情,这个死局,要怎么解?
  或者,可以试试看回艳歌楼……
  猛然一击声响,如惊雷,敲打在人心房。回过神来以后,终雪遽然发现,就在她脑海中蹦出某个念头的瞬间,双手便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牵引了……此刻手中鼓槌下流泻而出的曲子,并不是之前连夜教过她的任何一支,虽然依稀像是曾经在哪儿听过,但却又恍惚而陌生。这曲子,完全不是应该出自她手的,也完全不是出自于她内心的……终雪用力挣扎了几下,试图摆脱那股强大的引力,但是却被强大的引力牢牢地拽着,甚至连两根鼓槌都丢不开手。
  乐声通通通地继续,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像胡旋舞跳到最后时的激昂鼓点,又像是谁的回忆谁的叹息,蒙头盖脸、席卷天地……
  黄昏日暮的庭院中,原本光线已然昏暗,却忽然,日光正盛,耀得人睁不开眼。
  终雪的手没有停下,人却愣了。她并不曾眨过一下眼,但眼前却已换作一派花木扶疏,春意盎然的景色。
  不远处,淡紫衣衫的女子独自坐在开满繁花的伽罗树下。枝头上有鸟雀在鸣叫,满肩满袖皆是拂之不去的白色落花。女子的手中没有鼓槌,而是一柄纨扇,伽罗花的香气引来了蜂蝶,蛱蝶和白色的花瓣一起在她的扇面上逗留……
  鼓声一直在响,一直在响,却已不是在她的手中,而是来自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廊檐下那个笑吟吟执着鼓的男人,分明是连夜啊。那样柔情似水让人迷醉的眼神,带着宠溺带着欢喜,默默地望着她——   终雪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眼睛被太阳刺得生痛。春末夏初的阳光,那么炽烈那么明亮,刺得人控制不住自己,竟无端流下两行泪来。
  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终雪知道,眼前所看到的画面,定是自己刚才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什么隐秘的机关,勾起了封存在羯鼓上的、别人的回忆。
  又或者,是梦境吧。
  可就算明知是梦,也还是会难过,还是会受不了啊……她的连夜。那个乱了她心动了她情的连夜,前一刻还对她深情对望,温存如许的连夜。此时却正在这自顾自演进不息的鼓声里面,隔着不知多少年的久远辰光,与另一个陌生的女子,眉目含情两两相望。
  “她是谁?”
  质问冲口而出,掩盖不下的分明是醋意是嫉妒。可是那两个人却恍若未闻一般。终雪绝望地叹了一声。在这段被封藏在音乐中的回忆里,他们压根没有留给她一丁点存在空间。而她这个旁观的人却连逃避都做不到!只要画面中连夜手中的鼓声不停,终雪就没有办法回避没有办法解脱,她只能坐在这里,一直眼睁睁看着那些几乎要让她发疯的往事,根本就无法逃离。
  她看见那女子从树下站起身来,看见她走到连夜身旁帮他拂去落在发梢上的落花,看见她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面,看见两人合奏一曲,郎情妾意好不缱绻的一幕……
  胸口处如撕裂般生疼。却原来,那些你对我做过的事情,只是在重复着记忆之中,与另外一人仿佛雷同的套路?
  泪水迷蒙了双眼的一瞬,忽然见那女子松开了手,转而从背后环绕着连夜的肩。连夜的鼓声明显停了一下,终雪看见她的眼角上,慢慢地滑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来。
  “对不起啊,连夜。”她伏在他的肩上,轻声地说,“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忘掉……伽罗香再浓,也泯灭不了人心底最后的一线清醒。”
  她似乎很伤心,眼泪几乎流成了河。连夜却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只是手下那阵阵的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将满树的白花吹成了一阵回旋不尽的大雪。终雪只觉一阵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雪白的伽罗花障了她的眼,只那么一瞬的工夫,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漫天遍野的白色。只剩下白色。不见了连夜,也不见了那个女子。
  终雪心里猛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着急起来,便不管不顾地顶着肆虐的狂风,拼尽全力冲进了那道花障里去。
  伽罗花柔软的花瓣此刻仿佛疾驰的刀锋,打在人脸上,生疼。终雪穿过花障,茫然望着四周飞舞不尽的伽罗花雪,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此刻,原本是在别人的一段记忆之中……
  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低头看去,果然不见了困住她手的那两根鼓槌。她现在已经不在幽兰渡那方安静的灰砖庭院里了,眼前这个满天花雪的地方,是她从未认知的世界。而耳边,出自连夜手中的那支曲子,那段将她牵扯进这前尘故梦里的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陆
  “是你杀了她。”
  “什么?”
  “连夜,是你杀了沧夏,对吧?”她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也承想过周全的刺探与婉转回旋,可是最终,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有屏息凝神,横了心,冲口便是直眉瞪眼的一问。
  如她所料,他沉默,继而摇头。没有矢口否认,却也不曾追问她从何处知晓他和沧夏的过去。
  他只是笑。“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傻话?”看着她的那双眼,安稳而沉静,不带半点心中有愧的波澜。“我像那种随随便便杀人的人吗?”
  终雪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不看他。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会微微地有些颤抖,“你爱沧夏,你想得到她,可她却不愿意留在这里……所以,你杀了她。”
  终雪在漫天花雪之中看到的最后一幕,已然是颓然满地无可收拾的猩红。那个紫衣的女子,柔弱地伏在她身边的羯鼓上,已然没了气息。而他——
  身受重伤的连夜倒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沧夏!”
  其实打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终雪便猜到了她会是谁。可当这个名字从连夜嘴里喊出来时,她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承受。
  直到回忆散去,终雪才终于明白。自己撞见的那段过往……那丝缠绕在羯鼓上的神识,它的主人,并非连夜,而是沧夏。
  就像眼前的这只羯鼓一样,它们,原本都属于鼓手沧夏。
  “爱而不得,于是你动了杀机。”终雪抬起头来,看着木然站在面前的连夜。“打从一开始,就是你诱拐她离开艳歌楼的对不对?”
  “诱拐?”连夜忽然笑了,“你在说什么啊。”略想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原来你是艳歌楼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玩装作不知道的把戏?”强行按捺下心痛,终雪怒视着他。“够了,连夜,其实打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底细,对吧?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替身——”
  她可以屏住呼吸,却无法压制下这一刻的激动,“沧夏不肯背叛艳歌楼与你待在一起,你便杀了她……那么我又算什么呢?难道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送上门来的第二个沧夏?”
  愤怒和颤抖让她语无伦次,可是她偏偏却停不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爱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处心积虑地骗她?前尘那段,可算年少无知,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可对连夜……终雪盯着他的脸,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又要流下泪来。她对他,十足十是动了真心的啊,那样温存美好的良人,日夜相牵的默契,平静如门前流水的日子……竟原来,都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对我有这么深的误会。”静默良久,连夜才再次开口。“可是终雪,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骗过你。”
  “撒谎!”到底还是不争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滚落下去。“你说你从未骗我,可你却隐瞒所有的一切。如果我没有问你,你会主动跟我提起沧夏吗?你会告诉我你的法器其实是夺自她手吗?你会让我知道……是你杀了她吗?”
  “我不会跟你提起她的事,因为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过去的回忆里,不尽然都是些令人愉快的东西。还有,终雪,我没有要杀沧夏。对我来说,她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人,我随时都愿意为了她付出我的一切……又怎么可能会去杀她?”话到尾声,他难得的有些激动。却仍不忘伸手拭去终雪腮边滑落的眼泪——   “别碰我!”
  他指尖的味道,如沉,似檀,带着沉厚浓郁的木香,又似乎有一缕春风里伽罗花的味道。那是她素日熟悉了的气息,此刻闻到,却让人顿时如坠千尺寒冰之下。
  “你听我解释!”
  终雪退后两步,戒备地看着他。
  解释。解释什么?
  如果没有遇见沧夏的神识,如果没有听见那句话,也许就算亲眼看着沧夏死在他的手里,她都不会怀疑他对自己的诚恳,还有那份对沧夏的真心。
  可偏偏,她听见了。
  沧夏说,伽罗香再浓,也泯灭不了人心底最后的一线清醒。
  没错。伽罗香。千年树龄的伽罗木中,才能提炼出那么一点点浓沉的精髓。这香是药,却也是毒。用好了可以让人身心愉悦,静气安神。但若是超出一定剂量,则会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意识,堕入虚幻迷醉之中,如梦境般无法自拔。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沧夏的神识总是被伽罗木的白花所笼罩。往事散尽的瞬间,终雪站在回忆的边缘。想起他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原来,如此好闻的味道,来自举世无双的香药。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有预谋的——
  “对我,对她,都是一样。你用伽罗香来迷惑我们。这香你用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因为你本就是一只伽罗木妖——”
  沧夏神识中那段画面的最后,是他倒在一棵树下。不,不仅仅只是倒下而已……沧夏临终最后的一击,将他打得蜕出原形。远处那棵树,分明有一半与他的半身相连。
  直到那时终雪才明白过来,为何沧夏突然间会提起伽罗香——连夜的原形是伽罗木,她那么说,不过是告诉他自己已然洞察了他的阴谋。
  “你用香让我沉醉在你的怀中,而沧夏……她之所以会死,无非是因为她比我更清醒。”
  终雪不知道连夜图自己什么。但很显然,他已经从沧夏身上得到了太多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学会了她的技艺,接手了她的羯鼓。从此,他不再是普通的树妖,而是掌控着整个幽兰渡,让无数灵妖魔怪顶礼膜拜的救世主。
  终雪抬起眼来,冷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要解释吗?”
  已经没有机会再解释了。
  话音落处,鼓声轰然响起。是的,是她抢尽先机,提前一步。就在他试图再次用伽罗香来迷惑她的时候,反手敲响了藏在身后的那只羯鼓。
  多么可笑却又多么讥讽。明明是他教会她如何击鼓,是他告诉她这羯鼓的种种法门。直到此刻,终雪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连夜对她,确也曾是掏心掏肺的啊!可就在这一念之间,理智已经占据了情感的上风。
  他未尝不是真的喜欢自己,就像他曾经那样爱着沧夏。
  可是无论感情的迷障如何纷杂,她总要拨开迷雾,让彼此重新面对那段掩埋在时光深处的真相。连夜和沧夏究竟有过怎样一段过去,沧夏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在他的手里……此刻对于终雪来说,做这一切的理由已经不仅仅是出于理智的任务,不仅仅是要给楼主一个交代和让沧夏可以瞑目那样简单。或许,内心某寸纠结成团的地方,她想直面的,不过是他的真心,他的过去。
  当年在艳歌楼学艺的时候,杜若曾经对她说过,不愿意被人提起的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往往是攻击一个人最好的武器。
  她自问没有本事学会杜若姑娘的笛曲《幻魂》,但依样画葫芦,将先前听见的那段鼓曲反手再击一遍,召唤出沧夏遗留在羯鼓上的神识来攻击连夜的意识,似乎也不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终雪,你住手!”
  伽罗的香气在四周弥散开来。当沧夏的神识化为利刃,勾动他心底的那些回忆,连夜便完全没有办法自我抵抗,脸色顿时变得异常晦暗。“不,停下来……求求你停下,终雪……”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一程离弦的宿命,再度如被掌控的双手,一路铿锵而去,再也没法回头。
  柒
  夜色里,一树桃花簌簌开落。
  并肩倚在河边花窗下的人影,分明是连夜与沧夏两个。天上繁星闪烁,河中是璀璨如莲的灯火。拂堤杨柳醉了春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风沙却迷了终雪的眼。
  眼泪堕下的瞬间,一方素帕递到眼前。她回过头,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是……
  “连夜?你不是——”三丈外那临风水榭中,拥着佳人的男子,与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终雪看看他又看看远处那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怎么回事?”
  分明是她用沧夏的神识攻击了连夜,此刻身处的地方,是他们的过去。可是为什么,眼前和身边,却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他?!
  两个连夜!
  身边的人苦笑起来。“不用觉得诧异,你会看见这一幕并不奇怪,因为我……不是连夜。”
  “什么?”
  “我是你认识的那个连夜,被你用鼓声攻心,与你一同掉进这回忆里的人,是我。”他叹了口气,似是对她很有些莫可奈何。“但我并不是真正的连夜,真正的连夜,是他。”他用下巴遥遥一指,嘴角再度弯起苦笑。“走吧,终雪,既然你执意来到这些被封藏的往事之中,那我便带你去看一下……沧夏与连夜的曾经。”
  他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连夜。这里是沧夏与连夜的曾经。而沧夏身边的那个连夜,并不是他。
  他说他不是真正的连夜。
  终雪想了很久,才慢慢理清楚这让人崩溃的像绕口令一样的关系。
  然后他告诉她,这里是五百年前,差不多可以算是沧夏回忆的起点。
  “沧夏她是个凡人,而那个人……我是说连夜,他是神仙。”故作轻松地一笑,他带她在河边简陋的酒肆坐下。“他们彼此相爱,因此隐姓埋名,躲到这里来长相厮守。”
  这些故事,不消他说,终雪慢慢也已看透。那个连夜确实和他有所不同,相比她认识的这个温文尔雅的连夜,那人脸上带着更多神仙的傲气和英武生动的表情。
  落入凡尘的神人,偶然邂逅了民女沧夏。两人相爱,继而便决定相守——私奔这等戏码,无论是搁在五百年前还是放到五百年后,都不算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惊天动地的不同之处是,他不是凡人,而是个神啊……   鼓神。
  为了妻子沧夏,鼓神连夜放弃了曾经的一切。隐姓埋名跑到这没人认识他们的小村庄里,临水盖两间草房,靠一只木船为人摆渡谋生。
  终雪扭头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又默默地别过头去,没有说话。很显然,他与沧夏的相识,必然在这之后。那么这五百年前抛弃神族身份,在这河边摆渡的人……
  眼前一幕幕流转的过往,仿佛就是前几日她和连夜的人生。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她是看客,彼岸渡船上的船娘,正是如春花般明媚的沧夏。
  相惜。默契。波光流转中的温柔眼神。到日暮,炊烟袅袅升起,三杯两盏淡酒,坐看晚来风风急。
  沧夏和连夜只是白日里摆渡,不做那夜里帮人渡劫的生意。可雷鸣电闪的追击,还是不依不饶,从天边很远的地方,一路找到这里。
  他是个神啊。私下凡间与人类在一起,是犯了天条,要捉回去定罪的。
  纵使从一开始便猜到了这对苦命鸳鸯的结局,终雪仍旧会对着眼前的一幕叹息,“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身边的人淡淡接口,“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明知道是错,还是会去做。”
  九死无悔。
  雷声越来越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门外不是四手,而是列阵着千军万马等候。连夜和沧夏最终被困在那间小小的水榭里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也不可能有办法逃脱出去。
  “鼓神连夜,是个傻瓜。”他静静看着他们,轻声地说。“他知道自己被捉回去是什么下场,更明白沧夏今夜便是没有活路了的。”
  被逼到了绝路,却仍是不肯死心,不愿放手。
  是以才那样决然——当着天兵天将的面,他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只为换取对她的保全。“连夜认罪伏法,请诸神放过她。”他嘴上说着场面话,手中却已在暗暗发力。他可以了结自己作为神仙的性命,却不愿意就这样跟她分开永远地离去。
  对他们来说,那样的死别,不异于天人相隔的生离。
  所以,在那最后的时刻,他将自己全身的法力倾泻而出,幻化成一只普通的羯鼓,并将羯鼓递给了沧夏。
  “就算是死了,我也可以一直都陪着你。”
  言罢,灰飞烟灭。
  沧夏的痛哭声里,天将收兵而去。而不远处的河堤上,终雪唏嘘不已。“原来这就是那只羯鼓的来历?她的爱人,化成了她的法器。”
  彼时,还不算是真正的法器。
  眼泪过后,万念俱灰的沧夏,自绝望中生出愤恨与不甘心来。他是神,一个神,本不该如此轻易便形神俱灭了去,更何况他只是将自己化作羯鼓而已——
  她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有了很多的希望。抱着这希望,她带着那只羯鼓,一路漂泊向西,最终投奔了艳歌楼。
  以血为咒,自堕魔道。她虽是个凡人,却不允许自己死掉,死了,便要入轮回里去,喝了那传说中的孟婆汤,前尘往事便都一笔勾销。
  她要永远都陪着她的连夜。那么多美好的过去,她舍不得忘掉。她要履行当日对他许下的承诺。纵使不能执手百年,也总要让自己长长久久地活着。
  只有永远地活着,才能永远地,陪着。
  此后便是五百年的逆天而行。沦入魔道的沧夏仍旧拥有凡人的心肠和感情,却比任何一个正经的魔都更加偏执和任性。她始终坚信连夜可以复活,早晚有天会复活……五百年间她杀人如麻却又积德无数。她用从人间灵物们身上获取的法力和无穷无尽的鲜血浇灌着自己,供养着那只羯鼓,以期爱人有重新活过来的一天。
  可是……
  终雪的面前,记忆如同是疾驰的胡旋。五百年光阴,不过也就是弹指一挥间。沧夏仍旧是那个年轻貌美的沧夏,而羯鼓,也仍旧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羯鼓。
  “这应该是沧夏的回忆,为什么你却对这一切那样熟悉?”是他自己说的,他并不是沧夏回忆里的那个连夜。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如此淡定地看着这些事情从眼前经过,为什么丝毫都没有半点的惊诧与困惑?
  “记得先前你质问我,是否将你看成是沧夏的替身。”他回过头来,看着她,面上是从未见过的正色。“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想过。”
  “我很抱歉,终雪。”
  她嘤嘤地哭起来,像个孩子。他却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坐着,继续说着那些未曾说完的话,“这些事情我不意外是因为,这不单单是沧夏的记忆,也是我的记忆。”
  他的过去和她的回忆,打从一开始的时候,便注定是共生的。
  “我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把你当成沧夏的替身,但我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连夜的替身。”
  捌
  五百年后,幽兰渡口。
  被思念折磨得几近绝望的沧夏,终于还是在这里遇见了他。伽罗树妖化成的少年,有着与记忆中的连夜一模一样的眉眼。
  她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将他唤作连夜。她教他击鼓,教他撑船,她教他那些五百年前的往事里面,她和连夜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的一切。她甚至将自己的记忆也渡给了这个少年。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最好的宿主,只要有他在,她的连夜,便很快就能等到复活的那天。
  “她简直是疯了!”终雪叫起来,可是回过头去,身边却已不见了连夜——
  是啊,这里是他的过去,而非沧夏灌输给他的回忆。沉浸在过往中的他,已然是不远处那个坐在树下练鼓的少年。
  终雪看着远远立在一旁的沧夏,再次觉得她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为了让那个灰飞烟灭的鼓神重生,五百年间她真的是什么手段都用尽了。现在又想出这么个替身的主意来,要用树妖连夜的身体当作宿主,为那人招魂!
  心痛,更多的则是愤愤不平。连夜说得对,不愿意提起的过去,多半是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在看清了他是怎样地爱慕沧夏,沧夏又是如何地利用他之后,终雪甚至觉得连夜动手杀死沧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换成是她自己的话,大概早就毫不犹豫地下手了吧——   他却那样痴心,就算被当作别人的替身也没关系。背人处再怎么痛苦,回过头仍是会对她谦和温柔地笑。
  日子一天天流逝过去,这里虽不是当年那个小镇,但往返两岸的渡船,撑着竹篙的男子,还有闲暇时信步花下的一曲鼓舞,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照着她记忆里的脚步在刻模子?
  终雪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沧夏的自私。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信奉随心所欲的魔。她只是替连夜感到难过——她认识的那个连夜——只因他爱慕沧夏,只因她对他有恩,便要被扭曲了本性,硬生生被打上另一个人的烙印。
  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影子,心甘情愿去做别人的替身。这是怎样的羞辱又是怎样的不堪,他却能甘之如饴付之一笑……只因他心里,装着那个笑靥如花的沧夏!
  悔恨一点点爬过终雪的心头。她后悔自己的莽撞,她不该反手奏出那支鼓曲,不该掉进他们的回忆,不该追问连夜的过去……可是太迟了,她知道,那曲子一直都没有停下,也不可能会停下来了。
  她看见七年后的连夜放下手里的鼓槌,抬起脸来对沧夏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关系,沧夏,只要你高兴就够了。”
  她要为那人招魂,他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体和性命。
  终雪真的很想冲过去抽他的耳光。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沧夏却忽然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想那么多。奏支曲子给我听吧,连夜,随便什么曲子,只要是你喜欢的就好。”
  她穿着淡紫色的衣衫,斜靠在伽罗树下,微笑着摆弄着手里的团扇,侧耳听他击一支曲。而后,绵绵不绝的微风里,一曲清音流泻而出。
  这一次终雪终于听懂。原来这支鼓曲,自己听了一遍又反手敲出,用来攻击连夜的鼓曲,竟是他临时起意,信手奏出的心音。
  原来就算是铿锵的鼓声,也可以绵密如春雨泄地,炽烈如夏之骄阳,萧瑟如秋风落叶,肃杀如冬雪飘零。同一支曲,出自不同人的手,有人可以用它来述情,也有人可以拿它来攻心。
  连夜专心击鼓,没有说话。所有的语言,全部被压在了他的鼓槌上,一声一声,击打在沧夏的心坎上。
  那是他对她,最终的告白。
  曲断人肠。就连终雪,都想问她一句“为什么”。似这样安静美好、执手相看的日子,难道不是她最想要的?就这样跟他一起留在这里,不好吗?
  未及她问出来,那边的沧夏便出了声:“是我的错……我以为伽罗香的味道可以让自己不再痛苦,我以为我可以沉醉在这短暂的欢悦里永不醒来。可是,我做不到——”
  “对不起啊,连夜。”她伏在他的肩上,轻声地说,“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忘掉……伽罗香再浓,也泯灭不了人心底最后的一线清醒。”
  “我麻醉不了我自己,就像我永远都忘不了他……”
  沧夏抱着他,眼泪流成了河。她忘不了他。哪怕眼前这个人再好,哪怕用伽罗香镇着,她也还是做不到,没有办法自欺欺人,装作五百年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之后,便是终雪之前见过的一幕。
  狂风,花雪,铺天盖地的白色里,她睁大了眼,做足了准备,拼尽全力追踪着他们俩的痕迹。也就是这时候她才看得清楚,原来那些花那些风那铺天盖地的一切,皆是出自于连夜之手……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要攻击沧夏,而是要倾尽毕生之力,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将附着在羯鼓上的那个人的元神碎片给替换出来!
  漫天的白花如风雪般飘落。
  终雪试图扑过去的时候,沧夏已然抢先一步。
  她傻愣愣地被困在花障里面,隔着不过咫尺的距离,看见沧夏死死地抱住了那只羯鼓,又一掌将连夜推了出去。
  “不,我不要。”她抱着那只羯鼓,且哭且笑。“我不要你为我这样牺牲,连夜,我自欺欺人了五百年……五百年已经够久了。”
  “结束吧。”
  终雪站在那儿,隔着花,隔着风。看着沧夏面带微笑终结了自己——就像当年那个人做的那样。
  她伏在那鼓上,身形很快化作青烟,悄然消散在白色的花瓣里。而他,拖着原形毕露的身体,一点点艰难地爬过去,抱着那只羯鼓,失声痛哭。
  抽身回眸,眼前是脸色颓暗的连夜和已经精疲力竭的自己。
  终雪看着连夜,眼中尽是复杂。
  多年之后,幽兰渡口,她和他的这一程相遇,仿若冥冥中的又一场轮回。
  她终于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他真的从未对她撒谎,他只是将那些不愿提起的伤心往事,瞒着不说罢了。
  “对不起。”涩涩开了口,却也只觉得这话浅薄。
  “不是你的错。”连夜闭着眼睛,斜靠在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极其疲惫了,却还要强撑着自己来安慰她。“我知道你还有疑惑,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为什么一直留在幽兰渡口?为什么帮那些灵物渡劫却分毫不索?”
  “是沧夏的遗愿……其实她早就发现那只鼓的通天神力。毕竟那个人从前是鼓神,他将毕生之力都倾注在了这只鼓上,于是羯鼓的乐声可以帮助历劫的妖魔们逃过天雷的追击。沧夏走的时候,嘱咐我替她做些好事。她当年经历过被天雷追杀的阵仗,知道天劫这档子事儿有多痛苦。她说若是能躲得过,哪怕多帮一个人也是好的。或者,这也是那个人的遗愿吧。”
  “你心里最爱的,到底还是沧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连夜淡淡地苦笑一声,“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放下她。就像她,再怎么样都没办法爱上我……她心里记挂的,只有那个死了的连夜。而不是我。”
  “那我呢?你爱过我吗,连夜?”
  玖
  终雪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风灯在头顶上滴溜溜地打转,橘黄色的灯火晃得人眼花缭乱。
  门外喧哗阵阵,好不热闹。丫头进来说是墨绫姑娘和苏公子从东离赶回来了,正在客房安顿行李。终雪懒懒地支起半边头来,“我这几天病着,就不起身招呼了,你让他们两位先好好休息……”
  “是。”小丫头灵透得很,转身出去之前还不忘跟她道贺。“此番姑娘升做艳歌行者,咱们上上下下脸上都有光彩。墨姑娘方才送了贺礼,奴婢暂放在外面桌上了。墨姑娘还说,苏公子已订好了七日后去赤松的船,要与姑娘同行,回艳歌楼复命。”   “知道了,你去吧。”
  翻一个身,却再也无法睡去。
  那天,她的问题,他沉默良久,到底是没有回答。
  于是她也便没有再说下去,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他回忆中看懂的最后一点真相——沧夏之所以猝然放手,并非是没有办法沉沦于伽罗香制造出来的幻梦,而是无法承受自己移情别恋,爱上亲手制作出的偶人这样的结局。
  是的,连夜他并不是人,但也不是什么千年伽罗树的树妖。及至最后,她还是收住了这一句话,没有说出那个连他自己的回忆里都在刻意回避,不愿提起和面对的真相。
  他的出现,并非缘于沧夏的癫狂,而是因为她彻底的绝望。
  经历了五百年的痛苦与周折之后,她终于彻底的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让连夜重生。最后一丝不甘让她选择了逃避。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自欺欺人——她用一株千年树龄的伽罗木做成真人一般的木偶,细细雕琢出自己爱人的眉眼模样。她用自己的心血法力给他生命,将他变成一个“树妖”,从此日日夜夜,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那些伽罗香,并非是连夜有意在迷惑她。而是她自己,刻意的麻木与沉醉。她编制了一个美好的谎言,告诉自己鼓神终有一日可以重生,自己身边的连夜,只是她为他预备好的躯体。
  可是事情总是会脱出人的掌控,光阴一点点流逝,木偶人也有了感情,虽然不够浓烈,但也是会爱会恨会付出会难过。
  原本沧夏可以不在意这些的,他是她造出来的,她随时可以将他的性命夺走。可偏偏她做不到,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伽罗香也迷醉不了她心里最后那一线清醒,而这清醒的认知,并非仅仅是心爱之人再也不能死而复生和无法将眼前的替身当做他这么简单……她最痛苦和不能承受的现实,是当她想收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经爱上了他。
  爱上了那个她亲手制造出来的偶人。
  面对连夜无所畏惧的牺牲,沧夏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谎言已然难以为继,她知道自己最爱永远都是早已失去的鼓神。所以她选择了断自己,将魂魄附在羯鼓之上,与他长相厮守。
  而留下来的连夜……可怜的连夜。
  无论出于他自以为是的爱情,还是偶人本能的那份忠诚,都将执着地守护在幽兰渡口,看日升月落,听涛声水流。
  他回答不了终雪的问题。爱恨纠葛,爱哪一个更多,对谁用心更多,还有蓄意故意借口诱惑——这些事,人人心里一杆秤,不是用简单的计算便能算得清的。
  更何况,他也明白,打从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个沧夏的那一刻起。曾经希冀过的那些恬淡与安闲,隐居山水的假设,便都是黄粱一梦,转眼成空了。
  于是此后,再也无话。
  次日幽兰渡口,一水隔着两岸,他目送她离开的背影。
  羯鼓交给她带走,他说这是归宿。是沧夏说的,艳歌楼的东西,终归要还回艳歌楼去。终雪始终没有做声,直到转身之后,才又落下泪来。
  这羯鼓,也许是那个人和沧夏永远灵魂的居处,却并不是她的连夜,最终可以选择的归途。
  就像她和他,也曾有过温情缱绻的一幕。但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她擦去眼角的泪,伸手抱过那只羯鼓来。
  通天的神物又如何?
  渡得了别人,却渡不了自己。
  又或者,那不是天意,而是——
  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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