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在屋外狮子般吼叫，我仿佛看见那些光秃的树枝——椿树的布满伤痕，榆树的像束在一起的扫把，枣树的有铁打的青色——都在风中摇摆、摔打，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有树枝“咔”的一声折断，落在被寒风打扫干净的地上。
　　母亲划了一根火柴，点亮浑身油腻的灯盏。油灯是我用空墨水瓶做成的，棉线做芯，烧的是煤油，烟气很大。火光闪闪跳动，红光盛满了小小的房间。
　　母亲的面庞在灯光中显现出来，母亲漂亮，有文化，性情刚强，人前总不服输。“人穷，志不能短”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和父亲请人烧窑，盖起四间瓦屋；又自己脱坯，盖起两间厨房。家里虽然很穷，但我们兄妹四个，无论什么情况，谁都不能提退学的事情，那肯定是要受到母亲的一顿狠揍的。
　　我在灯下写着作文，灯光落在书本上，像一层薄雪，我又一次看见灯光照亮的母亲的面孔。四年级，我做班级的值日生，回家时，不小心把教室的钥匙丢了。母亲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拉着不停哽咽的我，沿着我放学经过的路途寻找。我的小手被握在母亲的大手掌里，黑暗包抄过来，冷风一阵阵偷袭，小路忽高忽低，我们一边走一边摸索。在学校门口，我们同时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钥匙，在空旷的昏暗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我惊喜地叫出声来，母亲弯腰捡起钥匙，放在我的手心。灯光照着她的面孔，是那样的明媚!
　　此刻，母亲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光辉，在灯光下切菜、煮饭。灯光照着她从田野剜来的荠菜、豆瓣菜，这些野菜带着一种苦涩。锅里的红薯稀饭熬熟了，“咕嘟嘟”冒着蒸汽。灶台角的土碗亲密地摞在一起，水缸里已被父亲打满了清水，低下头，能看到单薄的面影。
　　母亲在灶台间转来转去，她的影子也在土墙上晃来晃去。土墙斑驳，布满灰尘。蛛网被熏得乌黑，开裂的墙缝在下雪时，还会漏进雪子。母亲把旧棉花塞进墙缝，阻挡寒风侵袭。抬起头，就能看到矮矮的屋顶上，排列整齐的椽子和涂抹均匀的泥草。
　　我老是对着那些影子发呆。看得久了，会忽然觉得那些影子并不是母亲的，它们好像是以前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人们的，是那些和父母一样的祖先的。它们很早就在这里了，藏在墙壁里面，油灯一亮，就钻了出来。在跳动的灯光里、升腾的灶火里，它们扭动身体，忽而巨大、忽而瘦小，有时落到地面，有时升到屋顶，它们把头探出嶙嶙屋瓦了吗?它们闻到炊烟呛人的香味了吗?它们兴致勃勃演着一出又一出委屈的曲子戏、锣鼓明亮的梆子戏、滑稽有趣的皮影戏……
　　我也看到了我小小的影子。我伸手，它也跟着伸出手；我做鬼脸，它也跟着做鬼脸，好像它是我的一个兄弟。我走远一点，这回它和我有点不同了，像一只小绵羊；再远一点，又像一头小牛了。我的那些失去的小伙伴，你们又回来了吗?
　　吃过晚饭，母亲端着油灯，去喂猪、牵牛、关鸡笼、关大门，默默忙着琐碎的活计。瘦削的手掌罩在灯焰上，透出微微的粉红。灯光从指缝照出去，风依然在头顶摇撼着这些高大的树木。我感到油灯的微光也照到了地下，粗大的根茎在土里蜿蜒交织，联结在一起。灯光照着这一切，将大地、祖先、寒风、树木和清贫日子里我们的泪光、笑声紧紧包围起来。
　　头顶的北风慢慢小了，父亲站在我们身边，轻轻说：“要下雪了。”
　　是的，要下雪了。又一场温暖的大雪要把我们掩埋起来。
　　
　　(摘自《档案界》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