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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先锋作家。曾留学日本,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们的苟且》《移民》等。
那一年我结婚,第二天就钻进书房写作了。与写作相比,生活是无聊的。甚至,除了写作,一切都是死亡。那时我还不是作家,算是写作者吧,或是文学写作狂人。写作者只有在写作时才活着。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我书房外还有一个活人——我的新婚妻子。
其实我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知觉,我小说的女主人公就像她。虽然她们形象不同,但我觉得就是她。我觉得她就站在我面前,我跟她说话,喊她。或者应该说,我把小说女主人公当做妻子了。
作家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可以在作品里活得风生水起,现实生活的能力却往往很弱。有人也许不服从:我就不弱。那么你就是伪作家。
最弱的是连作家都没有混成的。岛崎藤村当初就是这样,写《破戒》,举家饥饿,三个孩子相继夭折,妻子冬子也因为营养不良患上了夜盲症。后来冬子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大出血死了。但就是这个冬子,在藤村的《家》里还被黑了。作家谋生上没有能力,但在虚拟世界里却有绝对的话语权。
作家普遍任性。个性是作家不可或缺的,但有个性而无处理实际生活的能力,就成了“巨婴”。坂口安吾的妻子三千代回忆丈夫,动辄离家消失,或是因为生气,或是写完稿子跑出去喝酒,把家里钱全掏走,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太宰治也是不负责任的人,他的妻子美知子为他生育,他同时还跟太田静子生了孩子,并且最后跟另一个叫山崎富荣的女人“情死”。太宰治小说《维庸的妻子》写的就是他自己的行状。还有弗朗索瓦·德·蒙戈比埃,法国15世纪诗人,也是放荡人。
奈保尔妻子帕特至死都像母亲一样照料他,但他另有情人玛格丽特,这个女人要去英国见他,为攒路费,在南美就开始和银行家睡觉。但这并不能阻止奈保尔还去找妓女,并且声称应该“感谢妓女”。
岛崎藤村在冬子死后,和前来照顾他孩子的侄女驹子搞上了,闹得满城风雨,他一拔腿跑法国去了,将有孕在身的驹子撂下。更要命的是,他回来后还根据此事写了《新生》。他在告白中获得了新生,却把驹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驹子后来说:“这部作品也许是把我和叔父的交往原封不动地艺术化的绝品,成为他的代表作,因此声名大噪。原本是人生中的一大过错可以变成一大收获得以偿还,然而对我这样无才无德的平庸女子而言,就像是一张令人难以忍受的照片般被强行拽到公众面前,等于断绝了我作为一个平凡女子的人生之路。”
糟糕的是作家很真诚,也需要真诚。奈保尔如此,坂口安吾也如此。坂口安吾向妻子坦承自己在外面养了小老婆,让妻子去见。妻子不肯见,躲进洗手间,他就点火,要用烟把妻子熏出来,差点酿成火灾。
是自暴还是自炫?自炫?这种丑恶之事有什么好炫耀的?但他是作家,价值觀与常人不同。或者说,丑恶才成就了文学。但或者应该这么说,作家必须在地狱,但他又不甘于陷于地狱,他企图上天堂,但他的腿就是跨不上天堂的门槛。所以他也会忏悔,但忏悔了仍然再犯。一再悔悟,一再重犯。也就是这样,才成就了文学。但他的女人未必就是作家或者爱文学的,如何经得起折腾?
阿波利纳里娅是文学女青年,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身相许。但她很快受不了陀氏的永无休止的折腾,离开了。安娜倒是无条件满足丈夫,她既是陀氏写作上的得力助手,又是陀氏生活中的温顺妻子,乃至宽容的母亲。列夫·托尔斯泰曾对人说:如果每个俄国作家都能娶到安娜这样的妻子,他们的名声会比他们现在所获得的更响亮。托尔斯泰这么说时,一定不满自己那个糟妻索菲娅。但平心而论,索菲娅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她不如安娜那么无条件纵容丈夫。作为正常人,她为什么必须理解丈夫那疯狂的理想?
作家往往一脑子理想主义,包括不切实际、不合时宜,也包括唯美。谷崎润一郎就很唯美。他说:“艺术家是不断梦见自己憧憬的、比自己遥遥在上的女性的,可是大多女性一当了老婆,就剥下金箔,变成比丈夫差的凡庸女人。”这是他评价自己前两次婚姻里的女人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又把松子变成妻子。为了不让松子剥下金箔,松子怀孕了,他说:“一想到她成了我孩子的母亲,就觉得她周围摇曳的诗和梦就消失殆尽”,“那样的话,也许像以往一样艺术之家崩溃,我的创作热情衰退,什么也写不出来。”于是,松子堕胎了。
谷崎润一郎早年有一篇小说叫《刺青》,写刺青师清吉强迫一个女孩子纹身。纹前,他给女孩子看两幅画,其中一幅叫《肥料》的,是一个女子倚靠着樱树,脚踩着累累男人骸骨。清吉告诉女孩:“这幅画象征你的未来”,“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就是那些将要为你丧生的人。”果然,清吉在女孩背上完成他的卓越作品后,就拜倒在女孩脚下,成了她的“肥料”。表面上看,这是一种男性对女性的臣拜。但别忘了,在这个男权社会,主动权仍然掌握在男人手上。三岛由纪夫说:谷崎喜欢的只是他愿意塑造的“谷崎的女人”。那么,恰恰相反,女人是谷崎的肥料。这肥料滋养了谷崎的作品,当然还有别的作家。在谷崎第一次婚姻时,他和小姨子跑外面同居。为了安顿好妻子千代,他怂恿作家佐藤春夫跟自己妻子发展私情。但当他被小姨子抛掉后,又回头向佐藤讨要千代。这导致佐藤春夫十分受伤,写出了《秋刀鱼之歌》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但有人顾及千代是最大的受害者吗?好像挺少。与文学成果相比,她只是肥料。
作家也会被女人所伤。但于作家,这更是写作的催化剂。被爱人背叛,缪塞写出巴尔扎克都叹为观止的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有资料证明,其实在这场恋爱悲剧中,缪塞过错多于乔治·桑。但在缪塞的笔下,乔治·桑却坐实了劈腿女。
当然乔治·桑确实也是劈腿女的角色,而且她也未必在乎被人这么写。她也是作家,对她来说,缪塞也是肥料。女作家写男人背叛,比男作家写得更风生水起。这么一想,就“罗生门”了。总之,不要得罪作家。
绝对怀疑,可谓深刻。跟一个这样的人怎么一起生活?有人可能会说,思想家才深刻,文学未必要追求思想。这是长期以来中国作家在观念上的大谬。思想家的思想其实不过是完成一种理念,而文学家的思想因为不成体统,所以才最深入世界。或者说,深刻即是虚妄。那么跟一个虚妄的人如何共处?比如跟鲁迅。这些年来有人千方百计去描述一个爱生活的鲁迅,“吃货”,爱看电影,会赚钱……但这些都盖不住鲁迅精神世界里黑暗的底色。作家是最能感受黑暗的人,并且不可遏制要作出反应。这是作家的宿命。即使,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好,但对朝夕相处的女人呢?甚至会因为在外人面前压抑,回到家里更加爆发。最近的人被伤害得最深。
文学有毒,最好远离。有人看了我的小说《心!》,不知道跟我怎么交往了。你什么都不信,那么还信我们的关系吗?我很惶惑。常有人问我,你妻子看你的作品吗?庆幸的是她不看。但我又要写作,所以我只能处在极度分裂之中:文字与生活分裂,“写恶文、做好人”。但归根结底是内心与外表的分裂,保不准哪天也会再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