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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斤是我大爹,与我爸一奶同胞的哥哥。我爷爷奶奶是在生养了好几个女儿之后才有了我大爹的,到我大爹出生时也就只养活了其中的两个女儿,这香火就显得弥足珍贵。
在大爹三岁那年,村子里死了个高寿的长辈老人,正值夏天炎热,请入土为安的日子就长了些,要在十一日之后才是上山的吉日。棺材里的异味已经很重,重得人们都上不得前了。我爷爷作为主事的提吊(办丧事的总指挥),要负责一应調度,每天都要闭着一口又一口的气,在棺材前面帮主人家忙活。到了上山的那天,天气热得透不过气来,棺材里已经有东西流出来,人们用一块塑料布包裹着棺材,按礼俗完成过棺的仪式以后。女儿家背着过河酒,要送老人上山了。我大爹就是在那时哭着要找爹的,我奶奶就抱着他,穿过一道狭长的巷子,再过一道宽大的门路,就能看见正在忙活的我爷爷了。没想到的是,我大爹的头一歪,就人事不省了。我奶奶吓得大惊失色,大哭大喊,我爷爷奔命地跑了过来,多少人围着这孩子又是呼又是叫,又是摇又是晃,又掐人中又掰眼皮的,始终不见他醒过来,用手探探鼻息尚在。人们一致认为这孩子是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鬼神了,就赶紧请来那个会使法术的道士,端着一碗水在他的头上碎碎念念,道士的两个指头,疾疾地飞向东南西北,终是不见附在他身上的鬼神散去。这可急坏了我爷爷奶奶,我爷爷手一挥,说,负责起重上山的人,背纸钱香火的人都各行其是,各司其职,按吉时上山。得令的人们纷纷忙活去了,只剩下几个老弱妇孺们在想着各种土办法。半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知是谁想起当过保长的大爷爷有一支火药枪,鬼神们不怕法术,但一定怕这响声大的东西。这主意居然得到了已是六神无主的我爷爷的支持。于是,大爷爷拿来那杆长长的火药枪,斜斜地从孩子的耳根过去,向着天空连放了两枪。孩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样,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四周看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一摇一晃又睁开了眼睛。这孩子醒了,还活着,这让我爷爷奶奶对我大爷爷感激涕零,感谢他和他的火药枪救回了他们孩子的性命。
没过多久,他们越来越发现,这个醒过来的孩子好像是魂儿不在了,目光呆滞,言语不畅。直到七八岁了,这个孩子还不能独立完成穿上一件衣服,终于教他学会穿裤子了,他还常常把裤子穿翻了。我爷爷奶奶才彻底地认识到他们的儿子已经被那两枪震得严重智力障碍的现实。我奶奶走着哭,坐着哭,白天哭,夜晚哭,直到把眼泪都哭干,她自己都哭成一个病人,还是无法改变些什么?她拖着一个病恹恹的身体,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爸。这时,我奶奶的喜忧都变得十分无力了。她成了一个时刻需要人照顾的病人。某天,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村里,见到躺在床上的奶奶时很惊讶,说在她来的路上,就遇见奶奶穿着一身青衣,顶着一块蓝色的头巾,与她打招呼也不理,竟自往前就走了。才过两天,我奶奶就死了,这一年,她才三十九岁,她怀里的奶娃娃还不满一岁,正四处哭喊着要找娘,要吃奶。
失去女主人的家,除了满屋的悲伤,就是满屋的狼藉,外面是遍山满地的活路,屋内是嗷嗷待哺的幼儿和比幼儿还难伺候的大儿,及两个尚不懂事的黄毛丫头。这日子啊,走一步,心碎一步。疼痛天天有,苦楚时时在,咽下风,咽下雨,咽下卡在脖子的刺儿,爷爷只好咬着牙齿一天一天地挨,只盼着这些娃娃们长大了,家里能换来些生机。
到我记事时起,我大爹已经能基本穿戴整齐了,他还学会了一些活计:从河里挑水,去后山搂松毛,找猪菜,剁猪菜。即使是这些简单的活计,他也干得潦草不堪。但这已让我爷爷觉得很满意,也算是我们家不可替代的劳动力了。挑水,他总是舀些沙和水一起挑回来;找猪菜永远只认识其中的两三种;剁猪菜要不时指导他哪些还没剁细;搂松毛,倒是他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每天都能从后山背回满满一篮子回来。有时还采些野果子回来,只是那野果子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已然是面容不清了。曾有一次,他背着一篮子松毛回来,才十个月大的弟弟正坐在松毛草上,他一边走一边叫着走开走开,没等我妈把我弟弟抱起来,他一大箩子松毛已朝我弟弟倒下去了。我妈死命地刨开松毛枯叶才抱出了哭得声气都没有的弟弟。我大爹吓得不知所措,除了挨一顿骂,别的又能怎么样呢?那一天,我大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阴沉沉地站在后门,我爷爷叫他来吃饭,叫了好几遍也不敢进门来,直到我爷爷拿起棍子装作要打他的样子,他才肯端起碗来。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大爹是一个远视眼,他无法看清他身边的东西,总是像个瞎子那样,用摸的方式来完成。但似乎也不全是,有时又发现他能看见。也许是因为他熟悉的地方全凭了感觉,这些我都无法再探究,因为那时我太小了,小得无法帮助一个智力障碍的人。我长大后,专门为此查阅了一些资料,那应该是属于中暑的现象。而我爷爷和一个村子的绝对愚昧,却不由分说地葬送了他的一生。这世界,没有哪一个父亲要加害自己的孩子,能加害的,只有愚昧和无知无意。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我爷爷凄苦地尝了一生,至死也不能瞑目。
我一直错误地以为我大爹没有正常人的爱的能力,后来发现我错了。村子里曾经有一个小伙伴要欺负我弟弟,我大爹刚好路过看见,他像是疯了一样,立即举起那个孩子,又是撕又是打的。在别人的制止中,好不容易他才放下那个孩子。村子里有爱开玩笑的人,一见到我大爹就爱逗乐他一个事,天天说同样一句话:小六斤,我带你说媳妇去。他也永远是一样的态度,总是吓得立刻就要奔跑,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就像是玩猫和老鼠的游戏,永远都不生厌。我从未听见过我爷爷曾动过这样的念头,但我知道我弟弟是动了这样的念头的。每年清明节,跪拜完我大爹以后,我们会在他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弟弟说,若是大爹有个媳妇就好了,也许他就能有自己的孩子,最多傻点笨点,那我们也可以帮助他们呀。血浓于水的亲情,在那一时刻,就点点滴滴融化了。
我大爹在他四十一岁那年,死于一场疾病,那一年,我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