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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许多《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中出现《放风筝》这类题材。以至于众多语文老师争相效仿,三年级的期末考试以《放风筝》、《我爱放风筝》为题的文章占据了多数,诸如“我的未来就像风筝一样,飞向云端”这类陈述的频繁出现眩晕了不少阅卷老师。
  去年秋天搬家时,这篇作文出现在柜子最底层。我在第一自然段这样写到:“人特别奇怪,有的时候像风筝,飞起来不管不顾,可风筝线的另一头却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无时无刻牵引着,而这只无形的手后面是什么呢——”
  人是一种感情动物,无论漂向何处,历尽沧桑,直到耄耋之年,心心念念的总是家乡的故土和亲人,寻寻觅觅的总是那发祥久远甚至是模糊不清的根。
  来自白山黑水大东北的母亲总喜欢在夜里与我畅谈,谈话多以琐事展开而后话锋一转,开始谈论好几代人都生活在厦门的父亲一家。作为儿子的我很清楚母亲的意思,她在想自己的老家,在南北的文化差异、排斥困惑、纠结中寻找那冰天雪地里冻不断的根。
  回到房间,我总是凝望着窗外夜色,细细品味着母亲的话,点点思绪涌上心头。我一个北方人带大的南方人,南北交融使得我成为了多面人,身边的同学朋友时常搞不清我是哪里人,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模糊不清了。
  就说语言方面吧。南方人的舌头卷不起来,而北方人舌头却压不下去,我没这样的问题,可以说是“巧舌如簧”。一三五“南方人”,二四六“北方人”,周天在家睡觉。假如某人第一次见到我,我会略加思考今天做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口音可以随时切换,初识我的人基本都“上钩”。
  另一个是饮食问题。我十六岁前基本没离开过厦门本岛,偶有一次随母亲回东北老家,吃到第一口在东北由东北人做的东北菜时,我竟恍然道:“对啊!这才是真正东北家乡菜的味道啊。”在家里主要是母亲做饭,以至每次和厦门的家人吃饭时总觉得特别新鲜,殊不知这样的菜不过是厦门人的家常便饭罢了。
  再有就是天气。我的基因南北各半,以至在北美读书遇上大雪纷飞的天气时,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我照样踏雪寻梅、傲立风中,别有一种慷慨悲壮的感觉,以至身边的同学都疑惑“南方人这么抗冻吗?”可在家里每逢厦门三伏热天时,走进空调房那酷热后的骤然凉爽同样让我感到无比惬意。
  我是哪里人,我的根在哪里?
  2018年清明时节,难得在海外求学时期有了一段長假,这让我再一次有机会和家人一起回厦门岛外老家祭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清明节那天总是定格在乡下老家那遍地野花湿润的土地上。
  那天扫墓,沿用的还是多年不变的流程。我们从厦门本岛驾车回到老家,全族人集中在二堂叔家中。从那刻开始,我与母亲基本就开启了“点头、微笑”的行为模式,很难想象,我这个可以和大洋彼岸西方人交谈甚欢的人,却在自己的故乡听不懂家乡话。我爸不断向不太认识的老家亲人们介绍我,
  (闽南话):“这是谁谁谁的孙子。”
  “哇,长这么大了!”
  “在国外读书啦!”
  “哦,不错,不错。来来来,刚炸好的五香条,快拿去吃,这个东西你在国外是吃不到的。”
  “哼……吃得到,我也不喜欢吃。”我心想。
  五香条对于我来说,倒不是多难吃,只是一个吃北方菜长大的孩子,实在不习惯这典型南方菜的口味,就跟南方人到北方第一次吃到烤蚕蛹是一个道理。
  “小点心”之后,我们跟着族人们提着锄头镰刀等一应用具上山。在乡下扫墓就如同开荒,活脱就是个体力活,此时我真羡慕那些去公墓祭祖的子孙们,那可轻松不少。
  早前乡下缺乏统一管理,诺大一片山地,谁家有人过世了,找个风水师选一块空地,挖个洞埋进去再立个碑完事。所以在山上行走要特别留意脚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哪位先人的“卧榻”。还有另一个较大的问题,经过风吹雨淋,墓碑上的字大多模糊不清,并且全村同属一个姓,难免有看错字、哭错坟、扫错墓的现象。
  记得小时候一次扫墓,在爷爷坟墓的大概位置上,我见一墓碑上刻着“吕某某”,以为是爷爷的墓了,非常虔诚地扑通跪下便拜,一旁的父亲阻止道:“哎哎!起来吧,拜错人了。”
  而这次,茫茫的一大片山地再也找不到爷爷的墓了。由于政府搞开发,部分坟墓动迁,爷爷的墓也在其中。这位我从未谋面的爷爷,此时已被装进一个瓷瓶子并安放在村里新建的骨灰堂了。
  以前清明来看爷爷,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黄土。这次不同了,父亲指着一个朴素而厚实的瓷坛子对我说:“这就是你爷爷。”嗟乎,人都会走完一生,故去后有两种选择——土葬或火化,一堆坆冢,一个瓷坛,我的心有些凄凉。
  我学着父亲的动作,轻轻抚摸着装有爷爷骨灰的坛子,心里想到:“没有他就没有我,”顿时深感敬畏,而这一敬畏并非简单的繁衍逻辑,冥冥中是感恩,是感慨,瓷坛捧在胸前,心里泛起波澜……
  烧纸钱是扫墓过程中重要的程序之一。骨灰堂前有一个类似小天炉的水泥建筑,各家带来的纸钱统一在这里焚烧。纸钱不能一次性放太多,并需要有人拿着一根小根子不时拨动燃烧的纸钱,否则火就会灭了。拨纸钱的老伯伯好像天生就是干这活的,动作娴熟专业,汗水从那松树皮似的脸上不断滑进皱纹里再慢慢往下滴。我认真看了一会,才发现这老伯伯好像每年清明都在这翻炉子,心想这算是工作吗?能挣多少钱呢?可转念又想,这可能是家族中从未谋面的族人,作为“自愿者”每年都坚守在这岗位上。
  每次扫墓,我最期盼的就是吃午饭了,倒不是有多好的饭菜,只是体力消耗大,肚子饿了什么菜都觉得好吃。按惯例完成扫墓程序后,我们该吃饭了,可此时大堂哥又安排我跟他们去另一处扫“爷爷的爷爷”的墓,这新鲜了,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个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处老祖宗的墓,以前这任务都是爸爸去的,今年考虑到爸爸腿脚不方便就安排让我代表了。虽然是饥肠辘辘,但重任在身,我还是坚定地跟大堂哥他们去完成这神圣使命。
  驱车大约五分钟,来到一片工地前,穿过一堆钢筋水泥,翻过一道沟坎,大堂哥开山刀的声音证明前方灌木丛的茂密,“爷爷的爷爷”的墓就在眼前。
  “这是我们家族能找到最早的一位长辈了,”说话的是二阿伯。说话间他已蹲下点燃了手里的香和纸钱,此时正巧来了一阵风扬起了烟灰全吹到他脸上,可他似乎没察觉到似的,眼睛通红,眼泪直流,继续专注不停地往火苗里添加纸钱。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扫墓的情景:烧香、烧纸钱的亲人们,纸钱燃烧滚滚的浓烟和乱飞的灰屑,骨灰堂里装爷爷骨灰的瓷瓶,爷爷的爷爷的墓,表情深沉、复杂的奶奶,大厅里围好几桌吃饭的亲人们,以及扫墓经过路边的滴水观音、三叶草、扶桑花等各种花草。记得父亲在一次信中提到,有一年清明节由于错过集中扫墓时间,他独自一人回老家补祭拜爷爷,“买香的时候店老板知道我去祭拜爷爷,便把香送给了我。正当在爷爷坟头燃香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吹来,挂在树上的雨滴打在脸上,我顿感诧异,心想是不是爷爷显灵洒下的泪珠……”自从到国外读书后,在除夕、清明、端午、中秋这些节日里,我时常想起父亲独自一人去祭拜爷爷的情景。
  不同于一般朋友,一段时间不见,便感生疏,亲人们即使久未谋面,却因血脉相连,始终心心相印,犹如空中朵朵风筝的线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在寻找这无形的手。斗转星移,岁月沉积,我眼前时常浮现出一座座刻着吕姓的墓碑,在瞑瞑思念中,牵着风筝另一头那无形的手慢慢清晰起来了,它就在遥远的家乡故土,就在先人们的坟茔里,它是我生命之根!
  如今,那只无形的手已化作一缕电波,每天晚上准时传递着爸妈那淡如清风、浓似深秋的牵挂,一二句不咸不淡的家常,三五句不温不火的斗嘴,已成为身在大洋彼岸的我睡前的“小点”,望着北美深遂的夜空,我的心恬静如一汪湖水,甜美似一股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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